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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泽的手很热,他的手探上我的额头之时,几乎让我觉着是在盛夏触火,烫得我满身赤红。

没等我再说话,他已经让人去寻了太医。

这下好了,我这灾星在紫微星的压制下,确实是日渐衰微了。

太医诊了好久也没说出所以然,只说我是有些劳累,嘱托陛下克制些,才在陛下僵硬克制的面色中,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果然,夜里陛下吹了灯,再也没有那般如狼似虎的兴致,只搂着我睡了过去。

以往我都是面靠他的胸膛,但今日属实是想生会闷气,就叛逆地背过身,靠墙而眠了。

陛下问道,「今日不开心?」

我说,「开心。」

十一

宫城里的娘娘都不待见我,我也就不上赶着去热脸贴冷屁股了。

但让我奇怪的却是陛下的态度,按理来说,我嫁过三次,于谁而说都是一根梗在咽喉中的刺。

可除了我和陛下的洞房花烛夜,陛下和我旧事重提之外,便没有旁的计较了。

我进宫少说也有三月,转眼就到了新岁年宴。

陛下也未曾刁难冷落我。

反而是日渐亲昵,颇有罢黜三千佳丽,独宠我一人的嫌疑。

我不知道他是意欲何为,但他给我的宠,我就心安理得地受着。

他日若不宠我了,我便也要学会不动声色地释怀。

想必是陛下出入朝露殿太过频繁,后宫娘娘们便看不过去,想要上门来找茬。

换做以往,她们自然是不敢的。

但百花宴之后,又加之我身子确实日渐娇弱,她们便也多了几分胆子。

就如今日,素来清静的朝露殿竟然唱起了小曲。

这曲儿不是我唱的,是宁妃带着她宫内的戏班子,来给我展示一二。

唱的戏不吉利,是小寡妇上坟。

戏旦刚开始鬼哭狼嚎,我就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太监的号丧声。

「静妃薨了——」

静妃?她怎么薨的?

春桃赶忙来给我说明原委,她从太监那里得知,静妃是午膳时候吃鱼刺卡死的。

死前异常恐怖,只能大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听了先是一骇,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就见宁妃匆忙收拾她的戏班子,慌慌张张地和我请了辞。

临到她走到宫殿门口,脚下一绊,险些栽倒在地上。

可她连停留都没留,恍若身后有什么恶鬼似的,急急忙地往外走。

「……」

这下我明白了为什么了。

她害怕小寡妇上的坟里面,埋的是她。

十二

托静妃的福,她一死,我的宫门前别说是娘娘了,就是过往的宫女都得绕路走。

唯独皇帝浑然不惧,仍旧隔三差五地往我这里跑。

今日他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门槛前赏着雪。

雪落梅梢,伞帷白头。

他一袭墨色龙袍立在雪中,大氅将他衬得越发犀利挺拔。

身后的大太监替他撑着一把黑色木伞,他就卓然站在那里,隔着雪,遥遥地望着我。

少年成了帝王,豆蔻成了过往。

他踩着薄雪走来,免了我的礼。

我见他的手从袖中抽出,稍稍躬身,将我从门槛上拉起来,拥着我进了暖阁。

「外头风寒,何事怅惘?」

陛下同我想象当中的不太一样,他不会说情话,也不经常关心我。

我和他就像是君臣,不太像是夫妻。

即便他经常来寻我,即便我们可能会多说那么一两句。

我们之间,好像总隔着一层簌簌而落的雪,雪中隔着多年的寒。

我不敢说心事,遂换了面上颜色,撑起一抹笑。

「有些念家了。」

静妃又被我克死了。

我虽无罪,但也不无辜。

他知道我顾左右而言他,就没顺着我的话题,只是有些奇怪,「静妃薨逝,你不该欣喜么?这样往后便不会有人来欺辱你了。」

我面上的笑僵了一瞬,语气也有些不悦,「陛下身为天子,怎可说出如此幸灾乐祸的话。静妃欺辱我,是她失礼在先。我若是欣喜,那便是我无教在后,又有何可幸?」

锡泽显然一愣,毕竟自我进宫以来,便再也没有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刚想跪地请罪,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臂。

他竟然也罕见地笑了,一如当年。

「倒是有些怀念,原先你如此教训朕的时节。」

这一刹那,我才恍然发觉,并非是他变了,而是我变了。

我变得毕恭毕敬,变得乖乖巧巧,变得畏惧和胆怯。

想明白这些,我只觉心里蓦地一痛。

再抬眼对上他那平和的双眸,总有些不自然。

我别过脸去,想要说些谢主不罚的官话,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他从后面环住我,「莫要不开心了,是她吃饭噎住,巧合而已,与你无关。」

正是因为是巧合,才与我有关。

我只能轻叹一口气,「陛下说的是。」

十三

我本以为静妃一事过后,宫中应当是人人自危。

但显然总有些自诩命格不凡的人,要来我面前舞上一番。

贵妃娘娘,家里三代参军,父亲为一品大将军,位高权重属实够硬。

上次在百花宴上,贵妃因着天寒地冻,就没来凑这热闹。

但听闻陛下这位常年不留宿后宫的主儿,常来我朝露殿做客,她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我能理解她的心思,毕竟锡泽相貌上乘,气度无双。

换谁,谁也不想让别的女子分一杯羹。

但可惜,我这几日心情不好,谁也不想见。

毕竟这会儿要是再克死谁,我恐怕当真受不住那么多人命债。

贵妃自然不是善罢甘休的主儿,所以赶在年宴之后,她便在宫道上拦住了我。

贵妃,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所以一见面,她就要给我一巴掌。

我啊,丞相之女贵极无双。

自然就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高高落起的手,轻轻按了下去。

「新岁之夜,娘娘何必这么大的火气。」

我抬眸看她,语气淡漠。

贵妃显然是被我的传闻误解了,以为我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小灾星。

但旁人骂我,说的是事实,我无言可辨。

至于动手,就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似乎不敢相信我会钳制住她的手,但抽了半天没抽出来,只能作罢。

「还不把本宫的手放开!你算什么东西!什么灾星,顶多就是一个狐狸精!」

我位分低微,掌不了她的嘴,更不想和她一样,成为一个胡搅蛮缠的疯婆子。

我冲身后的春桃说,「先回宫。」

贵妃气急败坏,「你站住!本宫不准你走!」

我懒得理她,只礼数周全地和她行了礼,也不管贵妃的喝止,就径直走上了夜色。

这点小性子,我想我爹应当能够替我摆平。

春桃被我这气场镇住了,忙不迭地跟我回到了朝露殿。

到了殿内,她说,「我可从未见过娘娘这样气派!」

气派么?

我可不觉着哪里气派。

十四

第二日,这件事就传到了朝堂上。

我听小太监打听来的消息说,我爹当朝冲将军发难,朝中一半的人都是我爹提拔的学子,自然帮着我爹众口讨伐。

陛下当朝表示,贵妃言行无教,降位为妃。

这当中有没有借坡下驴的意味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第三天,贵妃死了。

毫无征兆,突然暴毙。

当时我正在修剪花枝,听到这个消息,我先是一愣。

若非春桃来得及时,只怕那剪刀就要将我的尾指给剪断了。

前朝因此乱成一锅粥,说是我这个灾星,克死了两位重臣的爱女,执意要把我处斩。

老国师力挽狂澜,说我只克夫不克妻妾,两位妃子之死,确实是与我无关。

听闻他说完这话之后,陛下的脸黑了一瞬,才挥手说散朝。

这些事弄得陛下焦头烂额,倒是许久未曾来我的朝露殿了。

后宫近来倒是安静了不少,大抵是因为两位命最硬的都被克死了,这些人自然就消停了一点。

哪怕是老国师说妃子之死与我无关,朝中的臣子还是喋喋不休,生怕自己的爱女被我殃及。

陛下没有办法,就做出来一个骇人听闻的决定。

他同臣子说,决定遣散后宫。

这话一说,前朝没有什么表态,反倒是后宫炸开了锅。

齐齐上帖子给勤政殿,说自己想要出宫。

妃子们都怕死,所以陛下就颁布了圣旨,让各家领各女。

剩下的一些歌姬舞姬,陛下也都赐了金银,给她们寻了安生之地。

皇帝为了丞相一诺,决定娶我这个灾星。

又因为我这个灾星骇人,决定遣散后宫。

这一行径被天下人连声称颂,直道是天下明君,连我爹都觉着盛世可托了。

至于我,则成为青史上第一个,让所有秀女不敢进宫的妃子。

门前的雪化了又落,如此重复到三月,我才看见了锡泽的身影。

草长莺飞时节,瞧花草都觉着喜爱,更别提是我心心念念的人了。

是陛下先开地口,他说,「念念,你做朕的皇后吧。」

我想,后宫就我一个人,当不当皇后也没有区别。

何况陛下并没有给我拒绝的打算,因为他是带着圣旨来的。

我觉着奇妙,毕竟我是第一个用克死别人的方式,当上皇后的女子。

如此,倒也算是传奇了。

十五

日子和和美美地过下去,我对陛下那些妄念,便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候,如野草疯长了起来。

但正因为日子太美好,我却开始害怕了。

我害怕那一天,国音寺的钟声突然响起,将我所有的美梦打得七零八碎。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晴空霹雳,将我从这场幻觉中拽了出来。

那是我当上皇后的第二年,锡泽和我决定要一个孩子。

而我,正好有了身孕。

因着进宫那年,我落入冰湖寒了身子,有身孕是极难。

得了这个消息之后,太医便让我好好休养,不要再沾染风寒,免得动了胎气。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想快些去和锡泽说这件事了。

没有人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幸福,因为,我也可以儿女绕膝了。

我不是灾星,我也不必孤独终老,我可以和自己心爱之人,有一个心爱的孩子。

所以我去了勤政殿。

大太监认识我,知道我是知根知底的人,就没拦着我。

我悄声进去,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先看见的却是老国师的背影。

「陛下当年一个玩笑,未曾想倒是一个好计谋。」

瞧着两人是在商量国事,我便没有再听的打算,便想抬步就走。

也许我当时转身就走的话,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痛不欲生了。

但可惜,锡泽后面的话,却让我停下了脚步。

「国师何必取笑朕,朕也是因为一时恼火,才让国师编撰出来灾星一说。」

「……」

编撰,灾星。

这两个词像是一对镣铐,将我的双脚牢牢绑在原地。

我听见了一场弥天大谎,听见了我这数年来背负的一切自责与懊恼,只是因为一时恼火,而编撰出来的卦象!

很多年前,陛下向先帝求娶我被拒。

他便心生一计,让老国师给我编一个嫁谁谁死的灾星之说。

那之后,他在权势里浮沉,早已失了本心。

甚至利用我嫁人,将我的婚事当做一场棋局,除掉了盘根朝堂的棋子。

最后又装作大义凛然的模样,以仁慈之名接我进入后宫。

如此就罢了,他还算计好静妃和贵妃,知道这两位的性子会来和我争斗,便借机除掉了她们。

所有的一切,因为灾星的笼罩,而成为一场无法评定的自然。

只有我,只有我知道,这些年来我背负的是什么样的沉重与艰涩。

也只有我知道,这些年来,我爹娘为我愁白了多少头发。

他怎么可以!又怎么敢——将我的婚事,当做一场玩笑和博弈。

我几乎站不稳,眼泪也强在眼眶里打转。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再也不想。

十六

我仓皇从这里逃离,却惊起了殿内谈话的两人。

没等我走出勤政殿,身后就被人抱住了。

锡泽身上的龙涎香窜入鼻尖,我原形毕露,发了疯地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你这个骗子!你放开我!」

单从这句话来看,锡泽就已经知道我听见了多少,可他双臂越收越紧,几乎要让我喘不过来气。

「你要去哪里?天下之大,除了朕,还有谁敢收留你?」

这话与我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几乎泣不成声,眼泪和怒火在面上扭曲——我也管不着自己有多狼狈了,我只想狠狠地骂他。

可我抬起头,却一句话都骂不出来。

正因如此,我对他的恨意便又多了几分,恨到我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这么多年我爹为了让我能嫁出去,嫁个好人家。

他和我娘教我改性情,敛骄纵,收棱角,谦恭柔顺,知书达礼,为的就是能够规避灾星之名,成为世人眼中的贵女模样。

我一一照做,改得连我自己都忘了原先是什么样子。

可事到如今,却告诉我,这只是一则谬言。

只是一则谬言,就让我背负五条人命!

「陛下,你觉着很好玩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抿着唇看我。

我只觉着气血攻心,而后腹下一热,就失了意识。

十七

其实我不想醒过来。

但我还是无可避免地睁开了眼。

他坐在我的床畔,周身满是疲惫的华贵。

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如山岭一样伟岸和挺拔。

他说,「孩子……」

「滚。」

我只对他说这么一个字,极尽尖锐,无礼无教。

他还是在床畔坐着。

「你要是不走,我就死给你看。」

用自己的生命去威胁别人,是极其愚蠢的事情。

但眼下,我只有这么一个东西了。

他果然没有再逗留下去,只是替我捻了捻被角,就起身离开了这里。

几乎是他身影刚出卷帘,破碎的抽泣声就蔓延在这座宫殿里。

我相信他一定听见了,我很想隐而不发,可我实在是控制不住。

我恨这段岁月,也恨自己太易动气,才让我的孩子就此离世。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总归是将眼泪都哭干了,哭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着的时候,他会来我的床畔坐着。

几乎是察觉到我有醒来的征兆,他便会起身离开。

好几次我都闭着眼,等他默默离开,才睁眼起床。

他若不走,我便永不睁眼。

我不想看见他,一次也不想。

娘亲听闻我小产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进宫来服侍我。

我很想在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一瞧见她头上花白的发,眼泪便克制不住地流下来。

我一哭,我娘也跟着我哭。

她说,「还会有的,念念,莫哭了,你一哭,娘心里疼。」

我哑声摇头,「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

十八

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和我娘说,我要回丞相府。

皇帝不同意,我爹就带着一半朝臣,乌泱泱跪了一地。

皇帝松了口,也罢了我爹的官,才让我回府待了半月。

这下饶是我不说,我爹娘也知道我小产一事,是和皇帝有关。

回到府上,我爹看我的第一眼,两眼就红了。

他一个劲地说,念念受苦了,念念受苦了。

我苦什么?

我只是觉着心酸。

我爹啊,三朝老臣,却因为我这一位灾星到处奔波。

他辞官,理应是万种风光,高耀门楣。

但他却只是撑着枯瘦的身子,跪了半晌,向皇上求了一桩我的婚事。

我的心都快疼碎了。

可我爹只是悔恨地说,「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嫁权贵,天地自有去处。」

我摇摇头,我很想任性地说,我不想回皇宫了。

可我知道,锡泽是皇帝,我爹是臣子。

我爹为了我已经损了名声,此时再让我爹与锡泽抗衡,无疑是让我爹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我笑着说,「爹,我就是身子憔悴,和权贵无关,你莫要忧虑了。」

他不信。

我就劝道,「如今你辞官了也好,带我娘去江南逛逛,也好过一生困在这皇城里面。」

许是我装得太像模像样了,抑或者我爹也知道,没有半分办法将我救出皇城了。

所以我们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着半月之后,宫轿来接。

十九

我回了宫,认了命。

他倒是知道我不想看见他,最多只是站在我宫殿前望几眼,和我的目光对上,就转身离去。

偌大的宫殿里,只锁住了我和他这对怨偶。

他爱我吗?我不想知道。

就这样,我在这宫里面又待了一年。

寒来暑往,青松落色,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光阴会消解愤怒,但却不会再滋生妄念。

近来,我同他倒是能够说上一两句话,无非是他来问我后宫的事务详情,我将账册拿给他看。

他看完之后问我几句,我答几句。

原先我和他是隔着雪隔着寒,现下我和他之间寒意消减,却已经是寸草不生,一派荒芜。

他说,「朕要去巡视疆土。」

我松了一口气。

「你陪朕一起,」他抬眼看了我,又迅速收回目光,「收拾些吧,不日启程。」

这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我敛下眉目,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一个皇后。

我二十三岁这年,他二十八岁。

后宫无嗣,是为国之大患。

不少人让陛下废除皇后,但全都被他压了下来。

我说不准他的想法,但也庆幸他没有逼我再生孩子。

我跟随他去往大庆朝的大江南北,疆土上并非处处皆繁荣,少有几座州府内是一片乌烟瘴气,水灾和干旱轮流上演。

怪不得陛下成天待在勤政殿里——王朝之大,九五之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执掌的。

他只是敛着眉,如一柄利剑,立在我身侧。

我同他一起被万民顶礼膜拜,不觉与有荣焉,只觉自己是徒有其名。

我可没有为这些百姓做些什么,我是这世上的灾星,是万人唾骂的对象。

不是吗。

二十

许是陛下看出来我在一旁出神,就带我去了一座殿宇。

这宫殿盖得气派,里面却全都是灾民难民。

这些人见着我先是一惊,就在我以为他们会骂我灾星,将我赶出去的时候,却瞧见他们全都跪了下来。

我和陛下是微服私访来此,他们也认不出我是皇后,缘何下跪行礼?

我听他们说,「菩萨下凡了!菩萨下凡了!」

菩萨?

什么菩萨?

我回过头,就见锡泽立在远处,笑意浅浅地看着我的身后。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看见殿宇之中挂着一幅巨画。

画上女子冰肌玉骨,是体若惊鸿,秀如素霓,精妙无双。

那是我。

那画,是陛下少时为我画的。

如今再观己身,已然没了那般清雅的气度,是憔悴朱华,白发添愁。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娘,她比画上的神仙还要好看哩。」

不知谁的声音,惊醒了我的思绪。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瞧见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怯生生地望着我。

她娘搀着她,冲我行了礼,才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笑。

陛下走过来牵着我,他告诉我,这原是忠勇王的地界,眼下同别人的封地合并了。

我问道,「忠勇王是谁?」

没等他答话,庙宇里面的难民就说,忠勇王作恶多端,剥削百姓,为王几年是暴虐无常,穷兵黩武。

百姓民不聊生,多亏了画上的菩萨,降罪于斯,才让罪恶多端的忠勇王,暴毙身亡。

这下我知道了,忠勇王就是我的第一任亡夫。

我恍恍惚惚地从殿宇里面出来,锡泽跟在我的身侧,形影不离。

他没说话,接着带我去了大将军扎驻地和他长兄的封地。

我亲耳听见这几位亡夫野心勃勃的劣迹,看万千百姓众口株罚,说是菩萨显灵,才让他们近些年过上了好日子。

锡泽和我说,「那些殿宇行善的名义,全都是皇后的旗号。天下除了野心勃勃的叛党骂你灾星,世人都将你称作活菩萨。」

我不敢全信,却也不敢全疑。

只是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看遍江山的洲洲府府,陛下便带着我回京了。

路上,我问他,「那两位妃子的死呢?她们也没做错什么。」

陛下笑笑,「户部尚书贪污受贿,其女只是他用来探听消息的。将军野心勃勃,贵妃自然也是他的棋子。」

户部尚书和将军,在这年初,确实是被他解决了。

可他也确确实实地骗了我。

「念念。」他突然这样喊我。

我气息一顿,没敢应声。

「如果不杀了那些人,你知道会有多少黎民,会因此颠沛流离么?」

他已经称帝十年了,周身再没有少年时节的儒雅之气了。

我望着他,是满眼陌生,却又格外熟稔。

我们都长大了。

「朕不会说情话,朕承认辱没你的名声是错,但朕不后悔。如若你因此怨恨朕一辈子,那朕无话可说。」

他掀帘,将目光落在苍生之上。

比起天下苍生,我的怨恨确实不值一提。

是了,辱没我的名声,却能够救了更多的黎民百姓,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所以他不后悔。

自入宫起,我就知道,他是九五之尊。

我说,「可是锡泽,我只想要一个对不起。」

「……」

我只想要一个对不起,可他从来没有说。

几乎是这句话刚说出口,我的眼眶就红了。

他那帝王威严忽而就散了,慌慌忙忙地从袖中掏出帕子来给我擦眼泪。

他那张薄唇,启了又闭,闭了又启。

让他说出对不起,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哪怕他知道错在己身,知道那些年岁我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骂名,可他还是硬着心肠,视而不见。

如若帝王之爱便是这样生硬凄寒,那我也不屑再捧起来。

不如就这样相敬如宾地做一对君臣夫妇,不必再多生妄念。

我闭目不言,心如死灰。

可他的声音,却在颠簸的马车中响了起来。

「对不起,念念。」

他卸了骄傲,将我捧在掌心。

正因为道歉如此艰难,所以才越发可贵。

很多时候,让人心灰意冷的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的态度。

而我,要的只是他的态度而已。

我是灾星。

是乱臣贼子眼中的灾,是九五之尊掌上的星。

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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