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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一整个暑假都在钻石打工。

跟周烬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他拿走了可乐的次日晚上。

KTV 三楼金碧辉煌,灯光璀璨。

小超市在三楼中间位置,为的是方便顾客买东西。

没人的时候,我在吧台切果盘,桃子躲懒去跟她网恋男友打电话。

然后隐隐约约的音浪声中,隔着老远我看到电梯门开了,几个胳膊上满是纹身的男人面色不善地走了出来。

然后他们从玻璃门前经过,去了走廊尽头的一个包间。

我顺着目光看了一下,很快低下了头。

为首的男人尤其年轻,双手插兜,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眉眼冷峻,一脸桀骜。

正是周烬。

他们进了包厢,门没关紧,不多时里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夹杂着谩骂和哭喊。

最后是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人被踹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周烬打人。

抬脚将人踩在脚下,拳头一下下地砸在对方脸上,沉闷的砰砰声,令人心惊胆战。

最后那少年直起身子,掰了下发酸的手腕,神情阴冷地看着那些人:「滚,以后再敢来这儿,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那帮人屁滚尿流的时候,我适时地把头低下了。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认真切果盘的时候,脚步声走近,伸过来一只手敲了敲桌子。

「姐姐,咱俩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熟悉如昨日的声音,已没了方才的凶狠,反而带着几分戏笑和揶揄。

可是那只敲桌子的手,刚刚分明像把锤子在砸人。

我手一顿,抬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尴尬地笑:「我们昨天才见过,呵呵。」

周烬勾唇,双手撑在桌子两侧,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欠你多少钱来着?」

「啊?你没欠我钱。」我一脸认真,「别闹了弟弟。」

「……」

这声「弟弟」说出口,周烬愣了下,接着眼中笑意渐浓:「你昨天不是这个态度。」

「……你昨天,也没打人。」

「……」

他挑了下眉,很快轻咳一声,解释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打女孩子。」

虽然不打女孩子,但是打架的都不是好孩子。

我在心里腹诽了下,笑了笑没再说话,低头切水果,心里盼着他赶紧离开。

结果他却悠哉地倚在吧台,一边吃果盘里的水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你叫代嫣对吧,九京的学生?」

「你来这里兼职,王德兴给你多少钱?」

「你晚上回家的时候怕不怕?有人接你吗?」

彼此又不熟,问题还这么多,真的很讨人嫌。

但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笑,一脸无畏,漆黑的眼眸坦荡又深邃,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

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在装不懂。

我皱着眉,正想着该如何回答他,玻璃门外,一个染黄头发的青年,叼着烟过来了:

「烬哥,干吗呢,走啊。」

周烬应了一声,起身离开时顺手从一旁货架上拿了两罐可乐。

我以为他是给那黄毛青年拿的,结果他将其中一罐放在吧台桌上:「我还有事先走了,这个给你。」

真行。

待他们走后,我将那罐可乐重新放回了货架上。

在我的认知里,周烬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从小学习成绩优异,是周围人眼中的乖乖女。

而周烬,是个混混。

他时常来钻石,因为这里是付雷的地盘,他在替他看场子。

表面光鲜亮丽的钻石,辉煌耀眼,暗地里悄无声息滋生的那些东西,是我这个在小超市收银理货的服务生不会知道的。

我后来经常在钻石见到他。

他常和那个叫他烬哥的黄毛青年在一起。

黄毛看着跟他差不多大,圆圆的鼻头,长得挺有喜感,他们都叫他小六。

在周烬第三次顺手送我可乐时,小六倚着玻璃门,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叫了我一声「嫂子」。

我吓了一跳:「你,你别乱叫啊!」

黄毛一脸无辜,正要开口说什么,被周烬转身一巴掌拍在头上:「滚蛋!」

然后他将一罐可乐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

少年看着镇定,轻咳一声,耳朵还是微微泛红了。

目光对视,我很快移开,将那罐可乐推了回去:

「我不喜欢喝可乐,你拿走吧。」

「那你喜欢喝什么?」

「……白开水。」

「……你有保温壶吗,我去帮你倒。」

「……」

那天下班,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而城市夜生活到处还很热闹,街上车辆也多。

钻石离我家骑电动车也就不到十分钟路程,一开始来这兼职我妈接过我几回,后来在我的劝说下慢慢也放了心,愿意让我自己骑车回家。

但我没想到,那天我刚换完衣服出了门,就看到了周烬。

他骑在一辆很酷很炫的摩托车上,见我出来,将手里的烟给掐灭了,笑得一脸灿烂:

「姐姐,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家离得挺近的。」

「那你送我回家?」

他挑着眉毛,勾起嘴角:「待会我再送你回来?」

我终于叹息一声,无奈道:「周烬,我跟你不熟。」

潜意识里,我觉得应该和他划清界限。

这小混混近日的行径,摆明是想泡我,我应该将他这种念头掐灭在萌芽里。

果然,话说出口,周烬不笑了,看着我认真道:「以后不就熟了,人与人之间哪有一开始就熟悉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压根不是一路人,以后也不会熟的。」

言尽于此,周烬眼神一暗,沉默了下——

「好,我懂了。」

然后他戴上了头盔,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后来我在 KTV 再见到他,他不会多看我一眼,神情漠然,走路目不斜视。

也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桃子还凑过来问:「周烬怎么了,之前不是有要追你的苗头吗,这么快就熄火了。」

我敲了下她的头:「你别瞎说。」

两个世界的人,注定是要泾渭分明的。

我是好学生代嫣,他是小混混周烬。

不出意外,永无交集。

然而暑假开学前夕,最后兼职那几天,我看到了一群熟悉的面孔来这里唱 K。

年轻男女,神采飞扬,青春靓丽。

没错,是我那帮家境不错的同班同学。

我上大学后,与班里一些同学相处得不太好。

主要是九京这所名校,在淮城还有另一个名字——贵族学校。

现实生活就是如此,家境优渥的孩子,一出生就赢在起跑线,在我上初中才开始学英语的时候,他们从上幼儿园学的就是双语,已经能够流利地用英语交谈。

小说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其实是很少的。

他们大都品学兼优,有最好的教育资源,有聪明的大脑,有见多识广的父母,轻轻松松就能上好的学校。

而我和其他一些家境普通甚至贫寒的孩子,为了考上那所大学,挑灯夜读,不知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和心血。

更难为情的是,当我们好不容易披荆斩棘冲破层层关卡来到罗马,才发现更多的人,一出生就已经在这里。

罗马没有瞧不起我们,会给贫困生补助,老师们也一视同仁。

但它其实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如我们这些「外来者」是一个派系,「本地人」又是一个派系。

九京毕竟是所名校,学生大都有良好的教养,骨子里有再多瞧不上的鄙夷,至少表面上都能和平共处。

我原本也是能跟她们和平共处的。

但是很不幸,我被隔壁物理系的系草陈嘉贺表白了。

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陈嘉贺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腼腆的书卷气,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酒窝。

其实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陈嘉贺性格腼腆内敛,只因为长了一副清隽的面孔,大一刚开学时,就吸引了很多女生的目光。

其中就包含了我们宿舍的张佳佳。

张佳佳家境好,家里是开证券公司的,名副其实的白富美,且性格开朗,喜欢陈嘉贺也敢明目张胆地说出口,人尽皆知。

她缠了陈嘉贺很久,导致这个一根筋的傻子,直接站在我们宿舍楼下,当众跟我告白。

他说:「代嫣,我从高中时就喜欢你了,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他不知道,他的喜欢会将我推入怎样的境地。

我跟张佳佳她们的关系谈不上多好,但也没到交恶的地步。

而他促进了这种关系的崩塌。

陈嘉贺没有错,他跟我一样,都是普通家庭的小孩,凭着自己的能力努力考上这所大学。

高一时我们还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我理科成绩不好,他还经常帮我讲解数学题。

他笑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格外好看。

我至今想起来,都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对他有好感的。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们本该是一类人。

家境普通的两个小孩,同样吃过生活的苦,彼此更能理解,心意相通。

相互鼓励和奋进,走到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毕业后踏入社会好好工作,未来会有无限可能。

但我很明智地拒绝了他。

因为那个时候,我更爱的是自己,我要明哲保身。

人心的复杂和险恶,是我很早的时候就体会过的。

陈嘉贺很好,但他还没强大到可以保护我在女生之中不被欺负。

张佳佳看我不顺眼,她们在宿舍里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很快演变成一个帮派。

并且这个帮派越来越大,连一些男生也戴着有色眼镜看我。

她们说瞧不出来啊,装得一脸无辜,这么会勾引人。

越是这种文静老实的女生,骨子里越骚,顶级绿茶,谁喝谁知道。

跟她们交好的一些男生,有的开始试图勾搭我。

我忍了很久,在他们变本加厉之前,收集了证据,交给了辅导员。

我素来成绩好,老实本分,给老师留下的印象很好。

总之就是辅导员逐一约谈了她们之后,还帮我换了个宿舍。

如此一来,他们更记恨我了。

而且命运的齿轮再次无情向我碾压。

我和宋俏成了室友。

6

我和宋俏有一个仅有我们俩才知道的秘密。

那个秘密就是,我原本叫宋嫣,不叫代嫣。

她爸爸宋景阳,也是我的爸爸。

不,更准确地说,曾经是我的爸爸。

没人生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只因宋景阳婚内出轨,在我妈身怀有孕时,他谎称单身,仗着一副小白脸的长相,哄了一个物流公司老总的女儿,也怀上了他的孩子。

宋景阳痛哭流涕地跪在我妈面前,说他要是不离婚娶那个女的,那个女的会整死他。

当年的事太遥远,我无从得知我妈是怎样的心情,选择了离婚。

宋景阳净身出户。

他本来也没什么钱,家里一套两室的房子,不多的存款,都给了我妈。

然后他拍拍屁股,施施然住进了女方家的大别墅,去了女方家的公司上班,成了正经的上门女婿。

后来也是混得人模狗样,被人称为宋总。

他们之后除了宋俏,还生了个儿子。

但我知道,外表风光无限,实际宋景阳被那一家人拿捏得死死的。

他从不敢来看我和我妈一眼,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曾良心发现来家里一趟,买了很多玩具给我。

后来被他现任老婆发现,差点跟他闹翻了天。

软弱的宋景阳,发誓会跟我们划清界限,再也不来往。

其实他想多了,在他走后,我妈就逼着我将那些玩具扔进了楼下垃圾桶。

我抱着不撒手,她打我,然后我哭了,她也哭了。

她这辈子毁在宋景阳手里。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有爸爸的。

小学六年级时,知道了宋俏的存在。

那时我成绩好,被老师带着去参加了市里的作文比赛,刚巧宋俏也参加了。

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珍珠裙,红皮鞋,两条辫子又黑又亮。

而且带她来参赛的,正是她爸宋景阳。

我原本也应该是由家长带着来的,可惜我妈要上班,不舍得请假,只能麻烦了老师。

我看到了父慈女孝的宋景阳和宋俏,儒雅的他蹲在地上,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宠溺道:「俏俏千万不要紧张哈,有爸爸在,待会比赛完了,爸爸带你去吃麦当劳。」

那年十一岁的我,还不是很懂事,骨子里对亲情和爸爸的渴望战胜了一切,我希望宋景阳也能看到我,所以我主动走到了他面前,也唤了他一声:「爸爸。」

然后我看到宋俏疑惑地看着我,以及宋景阳脸上大惊失色的尴尬神情。

更讽刺的是,那场作文比赛,题目竟然是父亲。

比赛完了之后,宋景阳果真带着宋俏去吃了麦当劳。

老师送我上公交车的时候,我坐了一站就下了车,拼了命地往回跑。

然后我坐在麦当劳门口,隔着透明玻璃,看到那对父女笑意盈盈,温情无限。

最后宋景阳发现了我,我说不出当时他那种眼神多么复杂。

有慌,有恼,有无奈,有厌恶,也有苛责。

最后他买了一份麦当劳给我,趁着宋俏在安心吃薯条时,走到门外,将打包袋丢给了我。

没错,是丢。

他皱着眉说:「赶紧回家,别跟着我!」

我从十一岁那年,独自一人走了好几站的路回家,在靠近小区门口时将那袋麦当劳给了一个经常在那翻垃圾桶的小孩起,就已经认同了我妈的话。

我代嫣,没有爸爸。

我和宋俏,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是什么人。

而她和张佳佳她们一向玩得很好。

暑假开学前夕,还约着一起来了钻石唱歌。

想来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们一行人有男有女,嬉笑打闹着来到三楼时,周烬也在。

当时他窝在外面的沙发上睡觉,随手盖着的外套遮了一半的脸。

即便这样,宋俏还是认出了他,一脸惊喜地跑了过去——

「周烬!好巧,你真的在这儿。」

周烬一脸被吵醒的茫然,浓黑的眉微微蹙起:「……宋俏,你怎么来了?」

他们竟然认识。

我回想起很早之前,我还跟张佳佳一个宿舍时,曾听她们闲谈中得知,九京大学与化工职业技校举办过一场篮球联谊赛,宋俏作为当时的美女啦啦队长,对对方篮球队的队长一见钟情。

当时张佳佳说:「我今天又跟宋俏一起去了化工学院,她可真是够执着的,三天两头地扑空,还是坚持往哪儿跑。」

「帅哥的魅力就是大,也不知道宋俏能不能拿下。」

宋俏能不能拿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是听说周烬在这儿,想来碰碰运气。

而且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

同行的其中一个女生,提着生日蛋糕,嗲声对周烬说:「今天是俏俏的生日,我们来 KTV 帮她过,周烬待会你过来嘛,一起帮俏俏庆祝。」

宋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周烬将外套往上拉,盖住了脸:「好困,我要睡觉。」

隔着老远,我听到宋俏捂着嘴笑,声音无比温柔:「那你睡吧,等下切蛋糕的时候,我来叫你好不好。

「好不好呀,周烬。」

「嗯。」周烬随口应承,声音带着困意。

宋俏又是一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跟那一行人先行进了包厢。

我觉得我应该回避一下了。

趁她们还没发现我在这里上班,我必须请假离开。

走的时候,经过外面的沙发,周烬还蜷缩在上面,只露出外套下凌乱的黑发。

我在等电梯时,心里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一个处在阴暗角落里的代嫣,内心的卑鄙。

我转身走到周烬面前,蹲下身子,唤了他一声:「周烬?」

原以为睡着的人,抬起了头,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桀骜的脸,浓眉英挺,细长且漂亮的单眼皮,眸子乌黑深邃,含着一丝诧异。

「嗯?」

「要不要去兜风?」

我试探着问他,四目相对,看到他眼中诧异褪去,渐渐起了几分玩味:「姐姐,你别耍我。」

「没耍你,走,我请你喝可乐。」

周烬一骨碌从沙发上起身,站我面前足足比我高一头,笑容痞气,冲我露出一口大白牙:「走!」

那天,他骑着摩托车带我穿过大街小巷。

我们一起去热闹的夜市吃冰粉、打气球。

他很厉害,隔着老远用 B 弹枪哒哒哒地将气球打了个精光,赢得摊主黑了脸,也成功让我目瞪口呆。

最后我买给他一罐可乐,他送我一个赢来的流氓兔大玩偶。

随后我们又开着摩托车去了景山附近的中心公园溜达了一圈。

城市夜景很美,公园很大,不时有锻炼身体的暴走团成群结队经过。

树木上的霓虹闪耀,凉风徐徐,我们俩站在长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腻歪在树下椅子上,搂搂抱抱,不多时还吻上了。

我有些尴尬,周烬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这倒是挺意外,像他这样的混混,连一向骄傲的宋俏都不惜追到 KTV 来,竟然还挺纯情。

我们出来的时候,中间他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便给装兜里了。

我猜测是宋俏。

所以也很直截了当地问了他:「宋俏喜欢你,你喜欢她吗?」

他一开始诧异于我也认识宋俏,很快又开口解释:「我跟她不熟,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姐姐你别误会。」

少年眼眸漆黑而清亮,我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就是不喜欢了?」

「不喜欢,我有喜欢的人。」

夜幕下,周烬声音含笑,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炽热的目光,令我即刻冷静下来,笑了一声:「你喜欢我?」

「嗯。」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人。」

「扑哧……」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乐道:「你真的假的?」

「哎,姐姐,你果然是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周烬失望地叹息一声,看着我笑:「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眼熟,下了楼就去找王德兴要了你的身份复印件,代嫣,家住苹果湾小区,我十岁时经常去那一片捡破烂翻垃圾桶。」

「……」

我一下整愣了,眨巴着眼睛,试探性地问他:「我给过你很多空瓶子,还给过你烧饼和棒棒糖?」

「嗯,你后来还给过我一份麦当劳,那是我第一次吃汉堡,也是第一次喝可乐。」

「你竟然是那个小孩?」

我觉得不可思议,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周烬看着我笑,目光深深,认真道:「我就是那个小孩,我还记得你因为把家里的空瓶子装起来都给了我,被你妈拿着拖鞋追到小区楼下揍一顿。」

「哈哈哈,那瓶子是我妈攒的,她可会过了,平时上下班路上看到空瓶子都会捡回家留着卖钱。」

我简直是笑弯了腰,一方面是感叹命运的神奇,一方面着实觉得有趣。

周烬看着我笑,手搭在桥梁上,夜风吹乱了头发,昏暗灯光下,他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

整个人显得轮廓柔和。

「我十岁被我婶子撵出来,一路要饭、捡破烂,遇到过坏人,也遇到过好人,比如庆宁路的始点网吧老板,收留了我大半年,再比如我哥,送我去上学,领着我混饭吃。

「但其实我进城之后,先遇到的是你,你是第一个买了烧饼分一个给我的人,而且还是坐在一旁跟我一起吃。」

我上小学那会儿,我妈总是很忙。

商场打折促销,为了那点加班费,她很晚回家。

因此会提前给我零花钱,让我放学后饿了就先买个烧饼垫垫肚子。

五毛钱一个的烧饼,我最开始会买一个,掰一半给那经常在小区溜达捡瓶子的小孩。

后来会干脆买两个,一人一个,蹲在一旁吃完,然后拍拍屁股回家。

那时候的周烬,衣服很旧,穿得很脏。

但他总是把脸洗得很干净,小小少年,身板瘦小,眉眼干净,矮了我一头。

我拿烧饼给他时,会像小大人似的,唤他一声:「小孩,给你。」

他则会小声说一句:「谢谢姐姐。」

声音很轻。

很奇怪,当初比我还要矮一头的小孩,如今站在我面前,个头高高,浓眉星目,笑得张扬又璀璨。

命运真的是很奇妙。

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它已经将周烬送到我面前,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着我们各自的人生轨迹。

我与周烬,大抵是命中注定。

但那时我一无所知,公园桥上,夜风袭袭,他认真地对我说:「姐姐,你是好人,所以我喜欢你,那时候喜欢,现在也喜欢。」

面对他含笑的眼神,我细微地轻呼一声,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周烬,我才不是好人。」

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无奈地笑一声,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吗?宋俏是我妹妹,同父异母的那种。」

我们在一所大学,一个班级,后来诡异地又在一个宿舍。

她没有得罪过我,也没有招惹过我。

甚至在张佳佳她们指桑骂槐地影射我时,她还劝阻,让她们不要再说了,算了。

宋俏皮肤白净,性格烂漫,对谁都很好。

如果没有宋景阳这层关系,我对她不会这么厌恶。

没错,是厌恶。

我还记得九京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的时候,我第二天就见到好多年未曾见过的宋景阳。

他登门而入,在我妈不在家的时候,对我说:「你不能跟俏俏上同一所大学,这样我很为难。」

他很为难,因为他那强势的有钱老婆,一个不高兴会拿这个为借口,甩脸色,闹情绪。

他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和如今的家庭。

没什么可失望的,我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事实。

所以考上大学的代嫣已经无坚不摧。

他伤害不到我,我拿起手机,作势拨打 110,开口就是:「我要报警,有坏人私闯民宅,对我进行恐吓威胁……」

那日,宋景阳脸上写满了震惊,然后落荒而逃。

我在他离开的时候,盯着他笑:「宋景阳,别再来恶心我和我妈了,你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好了,忘了自己是怎样一个渣吗?我警告你,下次再敢过来,我不介意去你公司门口拉横幅,告诉所有人你是个抛妻弃女的小人。」

7

我厌恶宋景阳,所以也同样厌恶着他的宝贝女儿宋俏。

哪怕她从未得罪过我。

我们在学校没有说过一句话,老师调宿舍的时候,发现跟她一个屋,我第一反应就是想搬回去。

宁可面对一百个张佳佳,也不想面对一个宋俏。

周烬错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内心的卑鄙,让我将躺在沙发上睡觉的周烬带了出来。

宋俏不是要喊他切蛋糕吗?找不到人的时候,她一定很失望吧。

我没想瞒周烬这些,所以坦坦荡荡地向他说明了一切。

周烬果不其然地骂了一声:「艹。

「所以你把我拐出来,不是因为喜欢我,要跟我谈对象?」

我嘴角抽搐了下:「你想多了弟弟,我跟你怎么可能,我们顶多是朋友。」

「为什么?」

周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是因为不是一路人?今个你把话说清楚,我是哪条路上的人?」

年少经历坎坷的人,心智总是显得比较成熟。

比如我,也比如周烬。

看着分明是个少年,但他眼神里的很多东西,往往让人招架不住。

我早该知道,付雷能放心把钻石那么大一个场子交给他看管,他又怎么会是平凡少年。

但他又千真万确是个少年。

那时的周烬,聪明,桀骜,自负,也矛盾。

面对喜欢的人他会故作镇定,耳朵泛红。

被拒绝也会态度强势,一脸不服。

桥上四面俱寂,他突然靠近我,把我吓了一跳。

然后个头高高的他,伸出手将我圈在栏杆上,低头看我,近在咫尺,眼眸幽幽。

我的身子抵着桥梁护栏,不由自主地往下缩:「周烬,你干什么,别乱来啊。」

他笑了,我往下缩,他也跟着欺身而下,分寸不让,神情有些冷。

我咽了咽唾沫,心里直发毛。

然后下一秒,他将我拎了起来,禁锢在他与护栏之间,歪着头看我:「姐姐,我特别讨厌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走这条路是我自己可以选的吗?我也想有健全的家庭,良好的出身,跟你们一样上名牌大学,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过这样的人生。

「你说你不是好人,其实我也不是好人,你第一次说那种话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想捏碎你的冲动,知道吗。」

我脸有些白,愣愣地看着他:「周烬,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会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歧义吧?」

他勾起嘴角,幽幽地笑了:「你说呢?」

「那你指定是误会了,因为我是单亲家庭,也没有良好的出身,并没有比你好哪里去。」

我心平气和道:「我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是因为你的生活方式和我的生活方式相差太远,我和我妈相依为命,我从小老实本分,我们过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活,你懂吗?」

「不懂。」

他挑了下眉,竟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姐姐,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这次是你招惹我的,我说了别耍我。

「而且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也是规规矩矩的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不能一棍子把我打死。

「所以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跟我处对象,你不跟我处,我就去找宋俏处。」

果然,混混行经。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皱起了眉:「别动手动脚的,周烬你听清楚,你想跟谁在一起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告诉我,我今天拉你出来是一时兴起,你不必拿宋俏说话,跟我无关。」

周烬一愣,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生气了?我开玩笑呢。」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推开他起身离开:「别闹了,回去。」

——

暑假开学,我已经是大二的学生。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仔细说来,也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周烬时常发信息给我,约我一起出去玩。

我一本正经地回复他,我要上课,要学习,闲暇还要找一找家教兼职工作。

顺口还说了一句,钻石那么大一家 KTV,为什么发工资不及时呢?

我兼职了一个半月,算起来有一千八的工资。

桃子她们的工资也没发,她们倒是说了,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有时候会推迟一两个月才发的,只是不及时而已,不至于赖账。

但我是真的急,我妈生日就快到了,我攒了几千块钱,想给她买一条金项链。

我妈一起在商场工作的同事,几乎每个人脖子上都有金项链。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在我跟周烬抱怨他们钻石拖欠工资时,当天中午周烬就来了我们学校。

那时我和新结交的同学陈玉一起在食堂吃饭。

中午正值人最多的时候,周烬就这么突然出现。

穿着一身黑装,腰身紧实,身材修长,走路时一如既往地昂着头,脊梁挺拔,格外引人注目。

那张五官硬朗的脸,在人声鼎沸的食堂不断张望,两道浓黑的眉毛微微挑着。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已经很快地低下头,将身子隐匿在人群之中。

半小时之前,他喊我出去吃午饭,我说和同学约好了在食堂吃,没空。

结果这人堂而皇之地就上来了。

学校食堂很大,人很多,我听到不少人在议论——

「那男的是谁啊,长得好帅啊。」

「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我们学校还有这种帅哥?」

「化工学院的周烬,你们不认识啊,他很有名,校草+校霸,化工技校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结果那帮混混都听他的,听说他家是黑道上的,整个学校就没人敢惹他……」

越来越低的声音,给周烬的出身又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我做缩头乌龟的时候,周烬身边已经不断有人搭话,甚至还有不知从何处匆匆赶过来的宋俏。

一向天真烂漫的宋俏,开心地围了上去——

「周烬!你怎么会在这儿?吃饭了吗,我请你去第五餐厅吃吧,那里中西餐都有……」

「没空,我找个人。」

「啊,你来找谁?」

热闹的大食堂,我看到周烬侧目冲宋俏微微一笑,在她脸红的神情下,问道:「我找代嫣,你看到她了吗?」

一瞬间,宋俏神情呆了:「谁,你说你找谁?」

周烬没再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四下巡视,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代嫣!出来!人呢?!」

陈玉震惊的目光下,我缓缓举起了手。

然后就看到一脸坏笑的周烬,大步朝我走来,开口揶揄道:「藏得还挺严实。」

这人大剌剌一坐,把陈玉挤到了别处,一向文静老实的陈玉,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虾米。

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集过来。

我半捂着脸,瞪眼警告他:「你干什么啊,来学校找我干吗?」

周烬一脸的无所谓,昂着那张招摇的脸,对左右吃饭的人道:

「吃饱了吗,吃饱了你们赶紧走,搁这当电灯泡发光呢。」

很快,连陈玉也赶忙地端着餐盘离开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周烬,你到底想干吗?」

他压低声音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谈对象,老是问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合适吗?」

我脑子抽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年龄比我小的弟弟貌似是在开车,顿时两眼冒火:「周烬!你说话注意点,耍什么流氓。」

「这叫耍流氓?」

他眉毛一挑,一脸无辜:「行吧姐姐,我错了,平时跟他们开玩笑开习惯了。」

我压着火,皱眉看他:「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有话快说。」

「我饿了,还没吃饭。」

「说完出去吃。」

「你陪我出去吃。」

「不去。」

「哦,那好吧。」

周烬叹息一声,下一秒伸手将我吃了一半的餐盘拽到了自己面前:「我吃姐姐剩下的吧。」

「周烬!」

「没关系,我不嫌弃,小时候捡别人剩饭剩菜的时候多了。」

「……」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认命地站了起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打。」

「姐姐看着办,你买的我都爱吃。」

少年扬着脸,笑得灿烂。

那天我简单打了两荤一素,周烬是不挑食的,津津有味地吃了个精光。

一边吃一边对我道:「你知道钻石是我哥和别人合开的,王德兴和财务那些人是闯哥的人,什么时候发工资他们说了算,我们从来没问过。」

「不过等我晚上见到王德兴会催他的,让他尽快给发一下,你急着用钱吗,着急的话我有钱,可以先给你。」

「那倒不用,我不着急。」

我嘴硬地回了他一句,同时疑惑道:「钻石好像里里外外都是闯哥的人,你哥也太不上心了吧,财务上的事都不管?」

「什么叫里里外外都是闯哥的人,我和晖哥小六他们不是人啊。」周烬不满。

我心道,那不一样,周烬和赵晖他们说白了就是看场子的外围,负责安保而已,聪明人都知道,掌握运营和财务才是根本。

十九岁时的代嫣,算是个聪明人,但也仅是看到了一些表面。

比如我在钻石兼职时,见过老板孙大闯,唯独没有见过另一个老板付雷。

可见付雷对钻石是不上心的。

但是这么说没道理,那个时候谁都知道,钻石是淮城生意最好、最高档的 KTV,每年的盈利绝对远超付雷的其他生意。

我不懂,周烬自然是懂的。

他慢悠悠地嚼着嘴里的米饭,隐约笑道:「你这种小姑娘懂什么,我哥要的不是这些,对他来说把场子看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我当然不懂,周烬的眼睛太过幽深,明明是个少年,却透着深沉的暗光。

我那时不知,当时不懂,不过很快,我便什么都懂了。

8

我还记得那是 2012 年的 9 月 17 日。

那天,距离我妈四十四岁生日,还差两个星期。

想来是因为周烬的缘故,桃子一早给我打电话,说王经理通知现在让去领工资。

我那时在上课,自然没时间单独跑一趟,于是告诉桃子下午过去。

五点多的时候,我一路从学校赶去钻石。

到地方的时候,人很少,还没到客流多的时候。

王德兴是个中年胖子。

在我的认知里,跟着孙大闯的人,似乎无一例外,跟他一样,心宽体胖。

除了他的弟弟孙小春。

我第一次见到孙小春,便对这个极其嚣张的男人没有好感。

他脖子上戴着粗粗的金项链,身形很瘦,梳着整齐的大背头,穿着夸张的花衬衫,一脸猥琐。

那时我在三楼超市兼职,看到过他呼朋唤友地来钻石唱歌。

屋子里整得乱七八糟,一群人脏话连篇,还带了几个看上去不太正经的小太妹,在包厢吞云吐雾,弄得一团糟。

这些都是过后打扫卫生的阿姨说的,房间里还有用过的成人用品。

在我去 KTV 兼职之前,一直觉得那种地方会乱、会不安全。

后来上了班,才慢慢改观,不过就是正经营业的娱乐场所罢了,没必要戴着有色眼镜看它。

钻石早期,确实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

桃子和琴姐都告诉过我,这里最乱的地方,不过就是有些顾客会点佳丽公主进来陪唱喝酒。那是额外收费的,那帮佳丽公主也都是闯哥的人。

闯哥跟雷哥一样,除了钻石之外,各自都还经营别的生意。

如闯哥开的娱乐场所,有棋牌室,有洗浴中心,还有足疗店。

他的场子里,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交易。

话说到这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付雷是正经的生意人,闯哥却不是。

我后来也终于明白,周烬所说的对付雷来说,把场子看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时我们都以为,陪唱喝酒就是单纯的陪唱喝酒,夜场佳丽说出去不太好听,也仅是一些人谋生的工作而已。

大二的代嫣,还未曾接触过社会,对人没有太多的防备之心。

更何况等着领工资时,那杯水是我一直认为人很好的王经理端过来的。

事后仔细地回想,我会记得王德兴脸上每一个复杂表情。

他说:「代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等下给你结算工资。」

我说:「好,谢谢经理。」

然后胖乎乎的王德兴起身离开,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杯水上,迟疑了下,却什么也没说。

那杯水里,加了类似氟硝西泮的药,喝了会有两个小时的困乏期,接着会跟吸食毒品一样,让人处于兴奋状态,脑子一片空白。

我曾以为这种东西,离我太远太远,与天方夜谭无异。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其实不知不觉早就出现在我们身边。

如闯哥那些场子,也如他的弟弟孙小春,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

孙小春平时都是混迹在闯哥其他场子的,连周烬都很少跟他打交道。

可是王德兴是闯哥的人。

在孙小春示意他将这杯水端给我时,他察觉出了不对,但他照做了,没有制止。

他不想得罪孙小春。

我当然也是没有得罪过孙小春的。

这些所作所为,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在钻石出现,看到了前来领工资的我,心生不轨。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并不是初犯,这种手段他不知使了多少次。

那些被欺负的女孩,要么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要么哭天喊地地要去报警,然后再因证据不足,什么也做不了。

就如同那时周烬说了一句,有证据又如何呢?孙小春敢做,便是什么都不怕。

我比那些女孩幸运。

在我喝了水,感觉不对时,脑子昏昏沉沉被人往屋里拉,意识到最后一刻,还知道拽着沙发,说了句:「周烬,我认识周烬!」

那种情况,孙小春根本不会管我认识谁,我直接被拖进了包厢。

我运气好在周烬真的来了。

也运气好在他没有直接上楼,在大厅跟王德兴一起抽了根烟,然后眸光一转,看到了沙发上我的包。

我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据说周烬将王德兴一脚踹在了地上。

他来钻石的时候,经常戴着一副半指手套。

那种手套又叫铁指环,拳头部位镶铁,打人特别疼。

便是戴着这副手套,他将孙小春揍得牙齿掉了好多颗,面目全非,住进了医院。

后来小六说:「嫣姐你知道吧,要不是我跟晖哥拼命拦着,我烬哥能活活把人打死。」

总之是周烬救了我。

他抱着昏迷不醒的我,离开了钻石,将我带回了他住的地方。

是租的房子,很干净的一室一厅。

在药力发作时,我口吐白沫,整个人跟癫痫了一样,直翻白眼。

周烬应该是吓坏了,他在浴室用凉水冲我,希望能让我清醒。

后果便是第二天,我们俩都感冒了。

早上醒来,我头还很晕,掀开被子才发现,身上的衣服都被换成了男生的大 T 恤。

我在卧室,听到外面客厅有人在说话。

一个男人声音低沉,在与周烬谈论着什么。

隐隐约约,我听到周烬说:「就是因为不想得罪闯哥,他们一再地带人过来,那是唱歌吗,那是卖 Y 卖到了我们这里。

「要忍到什么时候,上次那些人在包厢聚众了吸,雷哥你以为那些货谁带进来的。

「我以为狠揍一顿他们知道收敛,结果你看见了,孙小春那狗东西什么都敢,这些行径闯哥难道不知道?」

付雷没说话,烟味飘散开来,好一会才听他缓缓道:「阿烬,把头低下来,我现在不能跟他翻脸。」

只一句话,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周烬道:「知道了哥。」

年轻时的付雷,就已经很是成熟稳重,连说话声音都有着穿透力,嗓音沉沉:「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我女朋友,雷哥你想都别想,我不可能让她出面的。」周烬声音平静,了无波澜。

付雷忍不住笑了:「你哥在你心里是这种人?臭小子。」

周烬没说话,透过门缝,我看到付雷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了,桌上的早餐记得吃,来的时候在双七买的,有你喜欢吃的南瓜饼和油条。」

付雷走后,我看到周烬关了门,转身朝着卧室的方向走来,心里一惊,飞快地跑到床上装睡。

结果就是人站在了床边,最后俯身看我,好笑道:「别装了,我刚才都听到动静了。」

我眼睑动了动,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装,温热的气息迎面而来,一道戏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你需要一个吻吗?」

我猛然睁眼,结果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

周烬是真的五官端正,皮肤好,睫毛长,挺鼻薄唇,凌乱的头发微微垂下,眼眸含笑,好看得不可思议。

距离太近,我紧张得忘了说话。

而他目光顺着我的嘴巴往脖颈看了一眼,脸也微微红了,轻咳一声,淡定地起了身。

「……身材不错。」

不提还好,一提我就呼吸一滞,整个人都不好了。

「衣服你给换的?」

「嗯,不然呢?昨天晚上都湿透了。」

「周烬,你,你……」

我结巴了好一会儿,涨得脸通红,最终泄下气来:「算了,谢谢你。」

周烬凑近看我,冷不丁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我愣了下,也不知为何,后知后觉地白了脸。

是后怕。

那种稍一回想,就浑身汗毛竖起,一身冷汗的后怕。

我怕得直打哆嗦,然后周烬伸手抱住了我。

我推了他一把,他反倒抱得更紧,将我的头按在胸口,轻声道:「没事了姐姐,别怕,有我在。」

少年身上好闻的气息、铿锵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双放在我头上的手,也不知为何,神奇地抚平了我的不安。

然而便是从这天起,周烬也不会想到,是我坠入深渊的开始。

因为那晚的夜不归宿,学校不知何人传出风言风语,说我一整个暑假都在 KTV 兼职,缺钱缺疯了,干的是陪男人唱歌喝酒的勾当。

还说我被人包养,晚上出去卖去了。

谣言越传越烈,越传越夸张。

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陈玉,本就胆子小,老实怕事,连带着被人骂了几次,见到我就躲了起来。

还有陈嘉贺,因为曾经跟我表白过,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被人谩骂孤立。

嘲讽他最厉害的,就是张佳佳。

人都说谣言止于智者,然而在我一贯的沉默下,换来的是更加恶劣的对待。

那帮男生当面问我怎么收费,邪笑着扯我衣服。

我还未找辅导员,他已经主动找了我,言谈之间都是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不能自甘堕落。

而我与宋俏最后的那点体面,也终于扯破。

寝室里,我被人冷嘲热讽时,装作听不到地戴上了耳机,继续看书。

宋俏在身后拉了那人一把,轻声劝道:「别说了,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脏都脏死了。」

她以为,我戴了耳机什么都听不到。

可我的耳机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的世界轰塌了。

速度如此之快。

还未到周末,妈妈的同事李阿姨打来电话,只说了句:「小嫣,快来医院,你妈出事了。」

下午交接班的时候,迟迟不见我妈,李阿姨打了无数电话都没人接,放心不下,骑着电车去我家,结果才发现我妈倒在了家里。

她死了。

检查死于心肌梗塞。

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更没有收到我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我想起我妈与宋景阳离婚之后,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热心的街坊邻居给她介绍对象,让她再找一个。

她起初也是找了的,四川妹子长相不差,性格爽快,想跟她组建家庭的男人不少。

可她很快发现,二婚男人一肚子精明,表面上对我很好,实际上根本不会对我视若己出。

最开始的耐心过后,他会吼我,骂我,背着我妈掐我大腿。

我妈哭了,闹掰之后,再也没动过那种念头。

四十四的她,头上已经有了零星的白发,被我发现时,她笑道:「年龄大了当然长白头发了,我这辈子也算熬出头了,将来等你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妈妈嫁妆也给你攒得差不多了,你结婚有了孩子,我就退休帮你带孩子,也享一享福。」

「嫣嫣啊,你以后找对象可不能嫁得太远,你要在妈妈身边才行,这样以后受了委屈啥的,妈还能帮你出出头。」

「我年轻的时候啊,生孩子没有人伺候月子,落了一身的毛病,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妈妈干脆把房子一卖,跟着你生活,将来你要是有婆婆伺候月子,我就躲一边清闲,要是没人照顾,就妈妈照顾你。」

我妈是个很啰嗦的人,她很能想象,把将来我结婚生孩子的画面都计划好了。

在那幅画面里,将来她抱着小外孙,我推着推车,我们娘仨逛超市,边说边笑。

甚至还有她跟着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喜笑颜开地告诉别人,我闺女和闺女婿工作忙,我得帮忙带孩子做饭,他们离不开我。

其实她说那些的时候,我不屑一顾,但不知不觉也已经被洗脑了。

将来我会如她所愿,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能还会生两个孩子,工作闲暇之余,和我丈夫一起开车,带孩子带她,去海边捡贝壳,看日落。

可惜,那些都成不了真了。

我小舅带着一把年纪的外公外婆,从四川老家赶过来。

处理完后事,他们问我要不要回四川。

我摇了摇头,从此之后,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9

我后来患了抑郁症。

因为学校的霸凌,也因为我妈去世的打击。

还因为,我翻看我妈的手机时,发现她在去世的那天,见了宋景阳。

真是阴魂不散的一个人。

他老婆去逛商场,无意间看到了我妈,这也成了心情不好的理由,回去逮着他撒泼。

宋景阳这辈子做过两件触怒我的事。

一件是他说我不能跟他的宝贝女儿上同一所大学,这样他很为难。

一件是他来找我妈,告诉她今后在商场有点眼力见,看到了他老婆记得躲起来别出现。

说完他轻飘飘地走了,我妈急性心梗,死在了家里。

患抑郁症的人是不会知道自己得抑郁症的。

我正常上学,正常下课,正常吃饭睡觉。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在寝室没人的时候,我穿上宋俏最喜欢的一条裙子,躺在她的床上,割腕自杀了。

血流了满床,也染红了她的裙子。

后来我和宋俏都休学了。

不同的是,我其实是差点被劝退的。

是付雷出了面。

而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都是周烬在陪我。

那是极其漫长黑暗的一年。

陪一个抑郁症患者生活,是很容易把一个人的精力全部耗尽的。

周烬搬到了我家,照顾我的同时,还要定期陪我去医院,监督我吃药。

宋俏在家里的安排下,送出国留学了。

想来宋景阳也知道害怕了,怕我这个连死都不在乎的人,会拉他的宝贝女儿一起死。

我其实还知道很多事,很多年后,我在陈嘉贺口中得知,当时传出我在 KTV 干夜场那个消息的人,是宋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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