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小胖子,我不想活了。
于是我花重金去了三亚,跳海。
在我临近窒息的那一刹那,身体里突然挤进了一个陌生的灵魂。
愣是操控着我沉重的躯体游回去了。
吐出一大口水后,我听到脑海里传来一声低哑的:「我操。」
我的身体被陌生人操控了。
但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心疼他一秒。
因为我一米六两百斤,爹不疼娘不爱,同学嫌弃,老师头疼,男神恶心。
现在,那个人正湿漉漉地坐在海滩上,捏着我肚子上三大层游泳圈,发呆。
「别揪了,都红了。」我心疼道。
这肥肉你揪也揪不掉啊,真是。
「谁?」那人紧张地四处张望。
「这是我的身体啊,应该我问你是谁吧。」我小声嘟囔。
脑海里低哑的声音又出现了:「我操,什么鬼。」
「我也不知道,我都快死了,你就进来了。」
「……你可以听见我的想法?」
「可以。」
「……」
我们安静坐了很久,直到天空被染成烂漫的紫色,余晖洒在海面上,每一个波浪都显得温柔。
「为什么想死呢?你看,多漂亮。」
男生静静看着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阳光和海浪的味道。
「因为,我不漂亮……」我小声回答他。
过了会儿,男生嗤笑一声:「傻。」
几番交流,我只得知男生名叫江奕。
他整个人的记忆都很模糊,只记得自己虚无缥缈地漂浮了很久。
他的世界一直是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偏偏今天,他看见远方有一片海。
漂近后就看见了海水里溺死挣扎的我,他冲上来想救我,没有想到就这么……进来了。
他费了半天劲想把身体还给我。
我考虑了下。
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活,就把身体让给他好了。
他一步三喘气地走去机场买了回去的机票,在我的指引下回到我家。
我家在六楼,还没电梯。
一进家门他就吭哧吭哧地瘫坐在沙发上大喘气。
「你真的……」他大喘几口气,「该减肥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都说了让你慢慢爬,你就非要一口气上六楼。」
他喘着气四处张望一番:「你爸妈呢?」
「去工作了,平时都不在家。」
「那就行,我先去洗个澡,这一身汗。」江奕扶着沙发挣扎着坐起来。
「不行!你不能洗!」我着急起来。
「你不能让我一直满身臭汗吧,迟早要洗的。」
「不行不行,你不能洗,你流氓。」我急得都试图自己控制身体了,可惜没用。
「死你都不怕,洗个澡倒是怕了。我闭着眼睛也不碰,就冲一下好了吧。」
我勉强答应了。
比起害羞,更要命的是羞耻感。
那层单薄的布料是我唯一的遮羞布,藏在其中一层层肥肉是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也是我最大的耻辱。
江奕挪到洗手间,在镜子面前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脸。
被肥肉挤到一起的眼,肥厚的嘴唇,还有深陷在肥肉中的鼻。
那块镜子像个照妖镜,照得我无所遁形。
我不断做着心理准备,尽量提前预判到一切他可能做出的反应。
这样,当事情真的发生,我不会那么狼狈。
他可能会直接说:「我操,你这么丑。」
他可能会隐晦地调侃:「姐姐,你眼睛呢?」
他也可能残忍地说:「要不我帮你再死一次吧。」
可他始终没有出声。
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怎么,吓到了?」
「你的眼睛,好漂亮啊。」他说着,手指轻轻拂过我的睫毛,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
我松了口气。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赞美,但起码他是善良的。他没有在我惨不忍睹的心上,再添一道细小的刀口。
洗澡时,他乖乖闭着眼睛,听我指挥,做出动作。
但这样就导致整个洗澡过程无比烦琐漫长,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多。
江奕一头扑在我柔软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啊,温暖的床,终于可以休息了。」
「那个……明天周一,我还有一篇笔译作业。」
江奕翻滚的动作停下来,头埋在床上不动了。
许久,他长叹一口气:「行吧,谁让我欠你的。」
江奕翻出我的书包,开始奋笔疾书。
我学的是商务英语,专业词汇比重很高,江奕提笔就写,一点儿不带卡壳的。
我有点担心,不会给我乱写一通吧。
「放心,一定比你写得好。」江奕幽幽出声。
我闭嘴了,安静看他写。
就算江奕速度快,但耐不住作业多,他一直埋头写到两点都没写完。
客厅灯光亮起,我爸妈回来了。
我妈打开卧室门,小声说:「囡囡,还在写作业啊。要不要妈给你做点夜宵?」
江奕犹豫了一下,我赶紧制止他:「半夜不能吃,再胖走不动了。」
「不用了妈,谢谢。」江奕出声拒绝。
「行,那囡囡你早点睡啊。」我妈嘱咐着关上门。
客厅窸窣了一阵,又归于平静。
我跟爸妈的关系并不好,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沟通交流也只限于寥寥数语。
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算是留守家庭。
直到我大学考去爸妈的城市后,他们才狠下心买了一栋六十平的二手房。
我开始跟着爸妈一起生活。
可这并没有改变什么,爸妈依旧早起晚归,偶尔可以短暂相处的休息日我们也相对无言。
多年来的隔阂铸成坚冰,颠扑不破。
我那些对父爱母爱的渴望,无助时发出的求救,心底喧嚣的倾诉欲望,早已随着年幼的我,消逝在时光长河中。
一大早,江奕一脸虔诚地站在煎饼摊前,直勾勾盯着老板摊煎饼。
热乎乎的煎饼递到他手里,他钱都没给,象征性吹了吹气就咬了一大口,细细咀嚼:
「太久没有尝到食物的味道了,好香啊。」
我咽了咽口水,心情有点微妙。
还以为这厮能帮我实现逆袭人生,减肥成功。
没有想到我只能看不能吃,而且还会胖!
「放心,帮你减肥,今天先放纵一天。」江奕咬着煎饼,含糊不清地安慰我。
鬼才信,这种话我说多了好吗。
江奕吃了煎饼还不够,还买了一大袋早餐回去。
刚提着早餐走进教室,就有人调侃:
「严潇,你网恋女友给你送早餐来了。」
周围哄笑声一片,那些带着调侃和不怀好意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我身上。
「别乱说,我女朋友听到要生气了。」
严潇冷冷扫我一眼,眼底浓浓的厌恶,毫无遮掩。
我恨不得把身体缩进地里去。
而江奕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没有理会。
他大大方方坐下,咬了一口水煎包问我:「怎么回事儿啊,你网恋对象吗?怎么这样看你?」
我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高三毕业那年,我沉迷游戏,认识了严潇。
我们没日没夜地组队,打游戏、谈心事。
我虽然胖,但声音软绵清脆。
几次语音通话后,严潇就发来情侣关系申请。
这是第一次有男生主动对我示好,我很轻易就陷进去了,没有考虑后果。
他曾经几次问我要过照片,我都拒绝了。
他就主动发了很多张自拍给我,严潇身材高挑,长得白净,衣品又好。
我不由做起了许多甜蜜的梦,甚至开始拼命减肥。
可长年累月的肥胖不是一朝一夕间可以消失的。
开学前夕,我在整理同班同学的档案时,一眼就认出严潇。
慌张之下,我跟严潇提了分手。
他一直苦苦哀求,深情的话说个没完。
我甚至都开始幻想,或许他不会在意我的外表。
直到开学那天,我低着头,颤声做自我介绍。
听到相同的名字和声音,坐在我前排的严潇猛地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就是绵绵?」
就这样,严潇网恋翻车的故事传遍整个校园。
我成了同学眼中的笑柄,靠声音去哄骗男生网恋的「坦克女」。
这件事奠定了我大学生活的基调,荒诞、凄惨。
那之后严潇再没正眼看过我,删除我所有联系方式,拼命和我撇清关系。
我可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也不怪他。
江奕静静听我说完,扭头看了一眼严潇:
「就这?他也长得不帅啊,嘴歪眼斜的。」
我被他逗得轻笑出声,心底阴郁一扫而光。
严潇五官确实不算精致,但比起我显然是高出一个层次的。
「什么啊,都是人,他是多了张嘴还是多了个眼睛,凭什么比你高一个层次。」
严潇骂骂咧咧地一边吐槽一边教育我,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很快被老师捕捉。
「顾绵,这篇文章你来读。读错一个单词罚抄一百遍。」
我的卷面成绩向来满分,但阅读课总是垫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件事后,我几乎恨上了自己的声音,再加上胆小畏缩的性格,每次被叫起来阅读,不是忘发音就是拐调,最后以同学们的哄堂大笑收场。
「来了来了,快听顾绵读课文了。」
周围等着看好戏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甚至有人转过身,偷偷举起手机对着我。
江奕扫了一眼课本,开始掷地有声地阅读起来。
他发音标准,吐字清晰,标准的英式英语。
配上我清脆的声线,像是在听官方电台播报。
等江奕读完,刚刚还喧闹的课堂已然鸦雀无声,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有进步,以后就要这样有自信,知道了吗?」
林玥玥转头冲我笑了笑,眼里的轻蔑一闪而逝。
林玥玥是严潇的女友,也是我的舍友兼「好闺蜜」。
我们出身于同一个贫瘠的小镇。
曾经,林玥玥在我眼里是天使般的存在。
她会在没人愿意和我组队时选择我,她会把自己的饭让给我吃,还说:「绵绵,你胖一点更好看。」
她会给我化妆,然后看着镜子里的我夸赞:「你看绵绵,你化了妆多漂亮。」
不知不觉我越来越胖,在我这个如影随形的丑八怪衬托下,林玥玥成了人美心善的小公主。
那天在林玥玥鼓励下,我鼓起勇气顶着她给我化的妆去上课,所有人看着我的脸哄堂大笑。
浓厚的眼影腮红,飞天的眼线,夸张的闪粉亮片。
跳梁小丑,东施效颦。
后来,严潇开始追求林玥玥。
两人在一起后,林玥玥专门来找我谈心,希望严潇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想继续和我做好朋友。
我当然求之不得。
此后,林玥玥吃饭、去上课、去图书馆,甚至约会,都带上我。
她对我说:「绵绵,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我看着太心疼了,所以总想带着你。」
我居然信了。
然后我就提着大包小包跟在林玥玥和严潇身后,看着他们手牵手逛街,互相喂饭,接吻。
我内心十分不想去,但林玥玥总是委屈巴巴地看着我:「你心里是不是还介意我和严潇谈恋爱啊。」
我无法,为了证明自己心无芥蒂,只好心甘情愿地去做个电灯泡。
直到那次我去洗手间,听到严潇的埋怨:「你为什么总是带上那个『坦克女』。」
林玥玥声音温柔,充满歉意:「她自己非要跟来的,她那么可怜,怎么拒绝嘛……」
「你就是太善良了,她这是在道德绑架你知道吗?也就你会跟那个坦克玩了,都不嫌恶心。」
「对不起嘛……」
我只觉得耳边嗡鸣一片,浑浑噩噩地转身回了家。
在感情方面,我总是迟钝的。
因为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朋友,也没有父母的陪伴。
每一份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善意,我都想牢牢抓住,即便那是施舍。
原来有些礼物,是包装在五彩糖纸下的毒药。
我彻底断绝了和林玥玥的关系。
在无数次她来找我时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沉默,我最擅长了。
林玥玥也终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私底下对我恶语相向,又当众在班里放声大哭,轻易就让全班的矛头都对准我。
在有些性格暴躁的同学出声骂我时,她甚至还会泪眼盈盈地出声替我辩护:「你们不要怪绵绵,是我让她不开心了。」
我没办法跟她据理力争,没人会信我。
我只能更沉默。
江奕花费一整天,吃遍了所有美食。
我只能眼巴巴看着。
我发现,我们可以分享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唯独不能分享味觉。
我一整天来尝到的,只有心里的苦。
江奕也挺不好意思的,连连安慰我:「我明天就不吃了,一定不吃了。我帮你减肥,算是借用你身体的报答,怎么样?」
我当然不信。
没想到,第二天起他真的做到了。
他从网上整了一套食谱,做饭时也是如鱼得水。
放学后,他就开始围着操场快走。
因为实在是跑不起来。
两百斤的胖子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走,脸色涨红,汗流如注,衣服湿黏地站在身上。
操场上人来人往,无数道嘲讽的视线看过来。
「你……不尴尬吗?」我小声问他。
「尴尬什么?」
江奕擦了一把汗,又咕咚咕咚灌下一瓶矿泉水。
「就,所有人都在笑话你啊,你看他们的眼神。」
「那又怎么样,被他们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
「可是……」
「别可是了,你老管别人干什么。」
江奕一个投篮动作,精准地把水瓶扔进垃圾桶,开始下一个十圈。
他一心看着前方,而我的目光则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正在打篮球的严潇。
严潇不怀好意的视线正落在我身上,心不在焉地跟周围人嬉笑着说了些什么。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手上的篮球直勾勾地冲着我的方向飞驰而来,画出完美抛物线。
「江奕,小心!」
我出声提醒间,那个本该砸在我脑袋上的篮球,被他随手一掌拍飞。
江奕出手之快,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吭哧吭哧地继续往前走了。
「你好……厉害啊。」如果他可以看见我,一定会看到我此刻嘴巴张得多大。
江奕脚步突然停顿下来:「我好像记起来了。」
我赶忙问:「记起什么了?」
「我好像很爱打篮球。脑海里有很多画面,都是我在打篮球。」
「那要不你去打篮球试试?说不定会记起更多。」
「以后再说吧,减肥重要。」
「……」
一直到太阳下山,江奕才迈着发软的步子往回走。
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有些心虚。
吃都是我吃的,代价却是江奕付出的。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要不,你别减肥了。想吃什么就吃吧,我没关系的,都已经胖习惯了。」
江奕闻言轻声笑起来:「怎么?心疼了?」
我确实心疼了。
那些冷眼、嘲笑,还有那副沉重的躯体,本都该是我承受的。
看我沉默不说话,江奕自顾自地开口:「你看我就心疼了,那你自己承受这些的时候呢,你怎么没有心疼你自己?」
「我又没减肥……」我小声犟嘴。
「得了吧,你柜子里那些减肥药我看你都吃空了,乱吃药是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我又不说话了。
曾经为了减肥,我也每天躲在家里疯狂运动,逼着自己整天整天不吃饭,试遍各种减肥药。最后换来的就是严重的胃病和暴食症。
整个晚上,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江奕爬到床上仰头躺下,摸了摸我的肚子:
「放心了,有我在,我会帮你的。」
一个月后,在江奕的努力下我瘦了三十斤。
虽然依旧不算瘦,但比起之前的我,整个人的面貌和精神状态都焕然一新。
我兴奋地指挥江奕翻箱倒柜,找出一套我之前一直穿不上的裙子试穿。
看着镜子里有些宽松的裙子,我兴奋地想跳起来。
「江奕,求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啊?」
「你提着裙摆转两圈让我看看。」
「要死啊,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大老爷们,老子穿裙子已经够憋屈了。」江奕拔腿就走。
「求你了求你了,这个裙子我特别喜欢,压箱底好几年了,一直都穿不上……」
我说话声音越来越轻,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真是服了你了。」
江奕嘟囔一句,大咧咧地跨着外八字走到镜子面前,两手握住裙摆,僵硬地扭动一圈。
我皱眉,怎么感觉不对呢?
「你手抓太紧了,兰花指好一点。还有脚步要轻快,不能那么沉重。」
「顾绵!!!」
「行行行,这样也行。」
虽然嘴上抗拒,但是第二天江奕一大早就换上那身裙子,抱着书,一副小淑女的样子去上课。
「怎么大老爷们愿意穿裙子了啊。」我笑着调侃江奕。
「还不是看你喜欢得不行,不然老子才不可能穿裙子。」江奕唠叨着往前走。
凶巴巴的语气传到耳朵里,我居然红了脸。
没想到穿裙子这天,我来大姨妈了。
江奕铁青着脸,换上姨妈巾,买了暖宝宝。
翘掉体育课,捂着肚子趴在课桌上休息。
「绵绵,怎么不去上课?」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空旷教室响起,分外刺耳。
江奕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皱了皱眉:「干嘛?」
「呵。」林玥玥冷笑一声,在我面前款款坐下,显然对江奕的态度十分不满,
「真以为自己瘦那么几斤就是美女了?大象腿走一步都要抖三下,居然好意思穿裙子。」
江奕勾起嘴角,上下打量林玥玥一眼,漫不经心道:「是肉了点。不过比你肌肉外翻还爱内八的短粗萝卜腿好多了。你都好意思穿,我怎么不好意思。」
「你!」林玥玥猛地站起身,一时说不出话。
类似的嘲讽她说得多了,大概是没料到我也会有回嘴的一天。
「顾绵,你真是长本事了。」林玥玥怒极反笑。
她掏出手机随手翻出一个视频指了指:
「真以为自己能丑女翻身?现在网上还到处都是你的传说呢。看清楚自己的嘴脸了吗?你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的,永远都是被人唾弃的恶心货。」
「给老子闭嘴。」江奕看都没看手机屏幕,随手一挥打翻手机。
林玥玥愣了两秒,完全没想到我会敢动手摔她手机,扬起手就要扇在我脸上。
江奕反应极快,一手快速扼住她手腕,紧接着另一手就狠狠扇回去。
毕竟我体重基数在这里,瘦弱的林玥玥被这一巴掌打得直接随着惯性摔倒在地。
江奕似乎也被自己的反应弄蒙了,身子僵了僵。
「顾绵!你干什么!」
下课回来的同学们蜂拥而至,恰好捕捉这一幕。
林玥玥捂着脸,泪水不要钱似的流下来,哽咽着说:「对不起,都怪我。我只是看顾绵瘦了很多,想鼓励她继续坚持下去的,没想到她会错了意。」
「顾绵你有病吧?」
「瘦了又怎么样,还是一样恶心。」
「怪不得说面随心生,长得丑就算了,心还毒。」
「连自己好朋友都嫉妒,活该她胖一辈子。」
众人围在林玥玥身边,有人抱着她轻声安慰,有人则一脸怒意或讥讽地看着我,恶毒的话脱口而出。
「你们他妈,是她……」江奕暴躁地开口就要骂。
「别说了江奕。」我轻声打断他。
「他们不会信的。」
江奕胸口剧烈起伏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在心里低声对我说:「你捂上耳朵,别听。」
我居然有点想笑。
傻瓜,我怎么捂耳朵。
这样的场景,我其实并不陌生。
我孤身一人站在那里,所有人围在林玥玥身边,站在所谓弱者的一方与我对峙。
那些自诩正义、实则恶毒的话语,像一柄柄锋利的剑刃刺向我满目疮痍的心口。
只是这次,我有了盔甲。
有了江奕。
一整天,江奕安静又沉默。
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被我逃避的这一地烂摊子,最终都被江奕所承受。
回去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打破沉默,轻声问他:「难受吗?」
「难受,替你难受。」江奕狠狠踢开一颗小石子。
「对不起,要你平白无故替我承受这些。」
「你不要胡说八道。」江奕气鼓鼓地斥责我。
下一秒,又转移话题问:「那个林玥玥说的网红,还有视频是什么东西?」
那大概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事情。
决定去三亚跳海的前几天,是我生日。
班里同学一反常态,对我热情友好。
我胆战心惊地度过了在校园最幸福的一天。
他们甚至集体凑钱送我一套衣服作为礼物,还邀请我晚上九点到一家西餐厅,举办生日聚会。
那是件红色卫衣和黑色贴身瑜伽裤。
我穿着尺码有些小,紧紧裹贴在身上,活像一颗烂了皮的西红柿。
但我还是穿了,甚至还精心化了妆。
等我到达迟暮餐厅,并没有看见我的同学。
就当我以为这又是他们恶作剧之一准备转身离开时,突然收到了班级群里的消息:
「到了就先进去坐一会,我们马上到,有惊喜。」
我犹豫再三,还是进去坐着等了一会儿。
突然,一个男生出现在我对面上上下下地打量。
视线交汇间,他的眉眼都快拧成一团麻花。
他双手插着口袋,硬着头皮走过来压低声音问:「我操,红上衣黑裤子,不会真的是你吧?」
我一脸蒙:「什么?」
「我操,这个声音……真的是你啊。我真服了,有必要搞个假照骗人吗?自己长什么样不知道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气冲冲转身离开。
周围一些细碎的笑声传过来,随着我扭头望过去,那些压抑的声音瞬间变成克制不住的爆笑声。
几乎全班同学都在这里,他们挤满了过道的墙角,拼了命地、声嘶力竭地笑。
就好像,我的狼狈是这个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第二天,网络上我的「奔现」视频铺天盖地。
他们甚至还贴心编造了一个故事,配上一张美女的照片,营造出奔现前后极大的反差效果。
网络上的评论除了嘲笑就是辱骂,甚至还有人找到了我的私人账号去辱骂。
视频偷拍的角度,很显然 PO 主是我的同学之一。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两天两夜没有出门。
这期间,我没有收到一通老师的电话,没有收到一声同学的道歉,没有收到父母一句询问。
我开始问自己,我在留恋什么呢?
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于是我去了三亚,义无反顾地走向那片海。
我想随着这片波澜壮阔的海水悄然无声地消逝。
而江奕随着海浪而来,像是希望,像是馈赠。
我又渴望活下去了。
江奕坐在小区长椅上,呆呆望着天边那片红霞,听我一字一句叙述完。
「操。」江奕低声骂了一句,后面几个字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他说:「老子好心疼你啊。」
这几个字柔软到极致,戳到心口又弹开,不停在我心尖徘徊。
江奕乐观,又神经大条。
在我曾经举步维艰的生活里,他却显得游刃有余。
他勇敢无畏地面对旁人的指指点点,他义无反顾地热衷于实现目标。
无数被我深深刻进骨子里的恐惧,都被他在嬉闹间轻松化解。
他像一粒种子,不论身处何处,永远带着蓬勃生机和破土而出的顽强生命力。
江奕减肥变得更积极了,每天坚持去操场锻炼,发誓要为我一雪前耻。
阅读课上,老师也越来越喜欢叫江奕起身阅读。
显然作为阅读课代表的林玥玥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伪装出来的温柔笑意几乎快要从她皮笑肉不笑的脸上掉下来了。
下课铃打响的前两分钟,老师整理着课件询问:
「同学们,临近期末会有一场电视台举办的全国性英语演讲比赛,届时会有很多相关电视台、企业关注。前三名奖金丰厚,对你们今后的就业问题也会有很大的帮助。有兴趣的同学,举手示意。」
全国名校的联合赛事,竞争的激烈强度可想而知。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只有两条胳膊晃晃悠悠地在空中举起。
是林玥玥,还有江奕。
随着江奕抬起手臂,班里嘘声一片。
老师皱了皱眉:「顾绵,虽然你现在有进步,但是以前你在班级里阅读都费劲。到时候可是现场观众和电视直播同时进行,至少几百万人观看,你确定你可以?」
江奕挑挑眉:「我当然可以。」
最后,江奕力排众议,执意报名参加。
每天在操场锻炼时,江奕就会默声跟我对话,和我一起锻炼发音,朗读能力,即兴创作能力。
我发现,江奕英式、美式英语发音都极其标准。
我不禁好奇,那些被江奕遗忘的记忆。
他还活着吗?真实的他又是怎么样的?
可他自己似乎完全不在意,甚至从未向我提起。
我只好主动询问:
「江奕,你上次说想起关于打篮球的画面了。」
「对哦。」
「要不要去篮球场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
「也行,走吧。」
江奕停下慢跑的步子,向篮球场走去。
刚迈进球场,一个篮球又顺着熟悉的轨迹画出抛物线砸过来。
江奕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的严潇,随手挡下。
「第二次了。」江奕淡淡开口。
「第二次又怎么样。你敢再碰林玥玥一根毫毛,下次砸过来的就不是篮球了。」严潇一脸不屑地走近,捡起篮球。
「是吗?要不你现在试试?」江奕面上毫无波澜,只有我感觉到他攥着的拳头紧了紧。
「别啊,江奕,你别忘了我可一米六。」我赶紧出声提醒他。
「放心,记着呢。你这身子细皮嫩肉的,老子才不舍得给他碰。」
那一帮人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夸张地捂着肚子:「顾绵,你每天减肥不会把脑子减掉了吧?」
江奕扫了一眼严潇手上抱着的篮球:
「你不打女人,那要不要 1V1 斗牛?」
「顾绵,你最近是不是没照镜子?」严潇勾起嘴角,笑不见眼底。
「试一把,输了我给林玥玥鞠躬道歉叫爹,赢了你鞠躬道歉叫我爹。」
正值傍晚,篮球场上人很多。大家都注意到这一场小插曲,已经开始围过来凑热闹。
起哄声接连不断,不少人煽风点火地撺腾严潇答应,显然都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你不后悔就行,让你先。」严潇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站在场外的林玥玥,将篮球扔过来。
林玥玥抱着瓶水站在场外,眼里带着得意和兴奋,像是对我的鞠躬道歉势在必得。
江奕接过篮球,随手拍了几下,突然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江奕?你没事吧?」我焦急地问他。
「没事,脑袋有点疼。」江奕揉着太阳穴,走到场内站定。
严潇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显然没有把面前这个比他矮大半个头,一百六十斤的我放在眼里。
江奕没有理会,示意开始。
哨声一响,江奕轻盈跃起,高举手臂轻轻一投。
三分球。
严潇连动都还没动。
操场安静两秒,起哄和嘘声此起彼伏。
虽然看起来像投机取巧,但也着着实实算一分。
严潇面色不太好看,皱眉道:「继续。」
这次,严潇认真了几分,开始贴过来防守。
江奕弯着腰,笨重的篮球在他手间灵活翻转,他神色专注,寻找着「突围」的机会。
突然,他加快步伐,一个大转身,左冲右突。
三步上篮。
哨声一响,操场瞬间沸腾起来。
嘲讽声、起哄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严潇人还愣在那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江奕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冲严潇挑挑眉:
「鞠躬道歉,叫爹。」
严潇脸色彻底黑了,但满操场的人看着,终究是没有抹下面子耍赖。
他敷衍地弯了弯腰:「对不起。」
踌躇半天,脸色憋得通红,也没能叫出那句爹。
「90 度鞠躬,还有,你在给谁道歉?叫名字。」
短短几分钟,严潇的面色由黑到红,由红到青,变了又变。
最终他还是老老实实弯下腰:「对不起,顾绵。」
「快叫爹。」
「你不是还答应人家叫爹了吗,叫啊。」
身旁凑热闹的人群已经开始叫嚣着让他履行承诺。
「想听他叫爹吗?」江奕问我。
我闷声回答:「不想。」
「算了,有你这么个儿子我嫌丢人。」
江奕摆摆手,转身离开。
我看了看林玥玥的方向,那里早就没了人影。
没几天,林玥玥和严潇分手了。
俩人都没来上课,班里关于他们的八卦沸沸扬扬。
总的来说,就是林玥玥嫌严潇丢人,把严潇批得一文不值,严潇气不过跑到宿舍楼下找她,俩人大吵一架后分手。
严潇还要求林玥玥把所有他送的东西,转账的红包都还回来。
严潇算是班里生活费比较宽裕的那一类,出手也阔绰大方,礼物转账不断。
林玥玥每次都会一脸羞涩地拿给我看:「绵绵,你看,他好破费啊。」
可实际上,林玥玥和我来自同一个小镇,家里并不富裕,严潇送她的礼物大部分都会放某鱼卖掉。
如今也不知道她打算怎么还,反正跟我无关。
「开心吗?哥哥给你出气了。」江奕咬了口苹果,得意洋洋地问我。
「开心,不过你应该叫我姐姐。」
「想得美。」江奕咔哧咔哧咬着苹果不理我。
上次和严潇比赛后,江奕零星找回了一些记忆。
他记起自己二十岁生日刚过,还是校篮球队主力。
这些信息有限,再加上我平时也对体育运动没什么兴趣,根本找不到一点线索。
江奕自己也不着急,兴致勃勃地准备竞赛。
他经常缠着我一起练习发音,即兴演讲。
我卷面成绩很高,在我看到题目的同时脑海里英文字母已经排列整齐,构架清晰。
只是息数都堵在喉咙里,绕成糨糊。
我扭捏着读得磕磕巴巴,一句话调拐十八个弯。
江奕也不嫌弃我,耐心又仔细地帮我纠正每个单词的发音,每个句子的语调。
三个月的练习和锻炼后,我的水平有了质的飞跃。
但也仅仅限于和江奕单独对话的时候。
江奕已经瘦到一百四十斤,开始在操场上慢跑。
严潇和林玥玥忙着处理感情纠纷,很久没出来作妖。
班里同学也安静了许多,甚至还会主动搭话,找江奕聊聊天。
江奕冷脸相对,一直都是爱搭不理的态度。
英语竞赛也渐渐拉开帷幕。
竞赛采用的是层层筛选的模式,最后二十强才有资格站上央视的舞台去竞赛。
江奕一直发挥得很稳定,他从不怯场,站上台时自信又镇定的气场往往就赢过一大批人。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江奕成功入围二十强名单。
在央视竞赛的前一周,老师专门把江奕叫到办公室,为他做赛前心理辅导。
可神经大条如他,哪里需要什么心理辅导。
江奕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全程,在他转身离开办公室时,老师突然出声:「顾绵,很高兴你振作起来了。我应该相信你的,老师欠你一句『对不起』。」
江奕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后来,江奕说他没有资格替我说「没关系」。
仔细想想,老师其实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什么。
哪怕是他应该做些什么的时候。
他默认同学们的恶作剧,他对课堂上充满恶意的嘲笑声视而不见,在我的脸被全网群嘲时没有一句关心,或者询问。
他亲眼目睹我的遭遇,最后也只是在课堂上面无表情地质问我:「顾绵,你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
我还以为,老师的职责不仅仅是教书,还有育人。
回教室拿书包时,严潇正一个人安静坐在教室里。
江奕扫了一眼,没有搭理他,自顾自收拾书包。
「绵绵。」严潇突然出声,我愣了愣。
还没见过面时,严潇经常在语音里这么叫我。
声音低沉缠绵,简简单单两个字都会让我红了脸。
只是见面以后,再也没听过了。
「干嘛。」江奕皱着眉,居然有点炸毛的意味。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林玥玥。我想了想,如果你能继续瘦到 100 斤,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110 也行。」
……
我简直想笑。
「给老子滚,顾绵这辈子也不会和你在一起。」江奕彻底炸毛,狠狠踢开凳子,摔门出去。
我有些莫名其妙,江奕生气可以理解,但是会炸毛成这样是我没想到的。
我俩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楼道里一闪而过的人影。
江奕步子飞快,踩上楼梯的一刹那,有人叫我:
「顾绵。」
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后腰处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江奕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下去。
左腿膝盖处好像被粉碎般传来强烈的刺痛感,直冲太阳穴,又蔓延到四肢百骸。
在痛感的疯狂冲击下,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绵绵,绵绵,你醒醒,你别睡。」
一片黑暗中我听到江奕断断续续的声音,费劲地掀开眼皮,看到一道虚浮的人影焦急地跪在我身边。
这是江奕真实的相貌吧。
好帅。
等我再次睁开眼,已经置身医院。
我妈爸拘谨地坐在床边,妈妈温热的手掌覆在我额头,眼眶里泪水涟涟。
看我缓缓睁开眼,我妈马上站起身,眼里泪水更加汹涌,努力克制着哭腔连声问我:「囡囡你醒了,疼不疼?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爸,妈。」我沙哑着声音唤了两声,就再也说不出话,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润。
「囡囡爸妈对不起你啊,一心只想着多赚点钱让你过上好日子,没想到我的囡囡过得是这种日子。」
我妈哭着将我紧紧抱进怀里,我不善言辞的爸爸站在床尾,别过头,偷偷抹着眼泪。
原来不知何时,他高挺的脊背已经有些佝偻,妈妈年轻白皙的脸庞也爬上皱纹。
好一会儿,病房里压抑的哭声才渐渐平息。
我才得知,我摔下楼后爸妈第一时间赶到。
他们从老师、同学嘴里拼拼凑凑,才了解到我这两年来所有的遭遇。
好在,都过去了。
我借口说自己想吃馄饨,支开他们。
关上门的一瞬间我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寻找江奕。
「我在呢。」
熟悉的声线响起,我脑袋里紧绷的那根玄才松懈下来。
这一摔,我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而江奕则被锁在我的身体里。
「医生说你骨折了,疼吗?」江奕闷声问我,情绪有些低落。
「现在不疼了。」我看了看自己的左腿,已经被打上厚厚实实的石膏。
「对不起……我该小心一点的。」江奕的声音更低沉了,很是自责的样子。
「又不是你的错,是林玥玥推我下楼的吧。」
「对,你晕过去以后她站在楼梯上看了一会,扭头就走了。后面被路过的学生看到,才叫救护车。」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林玥玥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
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那个竞赛你还去吗?」江奕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了想,坚定地回答:「去。」
江奕为我争取了这么难得的机会,哪怕是在几百万人面前闹笑话,我也是要去的。
江奕轻笑:「绵绵终于站起来了。」
离竞赛还有几天,我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
爸妈请了假,没日没夜地陪着我。
我悠闲地嗑着瓜子,和爸妈一起看电视。
央视台正在播报几天后的实况竞赛宣传片。
我妈又递了一把瓜子过来,问我:「囡囡,这是不是你过两天要参加的比赛?」
「对啊。」我点点头。
「哎哟,我家囡囡出息了,已经能上电视了,太给爸妈争气了。」我妈妈说着说着又要哽咽起来。
我爸则是憨厚地傻笑个不停。
我怕我妈一会儿又哭起来,赶紧换台。
换到体育频道,一位美女记者正站在病房报道:
「国家篮球队主力成员江奕,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整整一年,这位是他的主治医生秦医生,请问您觉得江奕还有醒过来的希望吗?」
我盯着画面的一角,病床上躺着一个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五官瘦削,长睫安静地垂下来,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那张脸和我意识模糊时见过的虚浮人影重合。
那是……江奕。
电视画面切换到他的父母,两位衣着得体低调,谈吐间温文尔雅,气质不凡。
显然不管是江奕的家庭,还是他自己,和我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记起来了。」
本该高兴的江奕,语气却十分低落。
我感受着心口酸涩蔓延,问他:
「那你要……走了吗?」
「不知道,我想陪你参加竞赛。」
江奕语气可怜巴巴的,像只落水的小狗。
我为了逗他开心,叫嚣道:
「好,那我赢了你要心甘情愿叫我姐姐。」
「行,你赢了老子叫你爹都行。」
比赛如期举行。
我拄了根拐杖,一蹦一蹦地去参赛。
总决赛的要求是即兴演讲。
官方随机给出演讲题目,选手即兴发挥,完成六分钟的演讲。
我看着座无虚席的观众席,那里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视线不约而同投向舞台中央。
四面环绕着各式的摄像机,几乎无死角拍摄。
我慌了。
答应江奕时的镇定自若、豪言壮语,全被我抛到脑后去了。
虽然我口语已经没有问题,但那也仅仅限于和江奕独处的时候。
一上来就要应付这么大的场面,我脑袋一片空白,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从胸口蹦脱出来。
「别紧张,这和我们平时练习没什么差别,你就当做你在对我说就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奕不停小声安慰我,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下一位出场的……」
主持人已经在介绍我的名字,我拄着拐杖艰难地走上台站定,一片黑暗中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
「江奕。」我慌乱地叫他。
「别怕,有我在。」江奕轻声回应。
他沉稳的声音似乎在一瞬间将我带入回忆。
我想起他顶着我的脸,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模样。
那曾被我视为耻辱的躯体,在江奕灵魂的操纵下变得闪闪发光。
我摸了摸心口,那里有江奕在陪着我。
如果他可以,那我一定也可以。
大屏幕适时亮起,上面写着我的演讲题目:
「校园暴力」
我深呼一口气,天助我也。
我几乎不需要时间去构思。
我所做的只是倾诉。
这六分钟如驹过隙,在我最后一句总结落下帷幕时倒计时戛然而止。
现场爆发出如雷贯耳般的掌声。
我做到了。
这一瞬间好像是不是第一名都不重要了。
一下台,爸妈冲上来拥抱我,甚至买了捧鲜花塞进我怀里。
江奕始终都没有出声。
一直到主持人宣布名次,我夺得冠军。
我表面保持得体的微笑,内心激动地一直尖叫:
「江奕!你看我做到了!我靠自己做到了!」
江奕这才开口,语气甚是欣慰:「我看到了,辛辛苦苦养的崽终于长大成人了,真好。」
「什么养的崽,你该叫我姐姐了,叫爹也行。」
江奕极为别扭地、极小声地叫了句「姐姐。」
身旁人声鼎沸,那句「姐姐」却如烙印在心口般清晰。
竞赛结束后,我们俩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江奕回家的事情。
我去了学校保卫科,调出我摔倒那天的监控,林玥玥所作所为清晰可见。
我决定报警。
报警后的那天晚上,林玥玥出现在我家门口。
她远远看到我就小跑过来,紧紧拽着我的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求:
「绵绵我求求你了,不要报警好不好。我那是看到严潇跟你表白,一时鬼迷心窍。我可以打工给你陪医药费,我跪在地上跟你磕头道歉都行。」
我淡淡问她:「你为什么讨厌我?」
林玥玥脸色变了变,低着头极不情愿地开口:
「我俩都是一样的,家里没钱,哪里都比不上别人。但是跟你一起,我找到了……自信。有你在旁边做对比,别人就不会在意我是农村来的,不会在意我家没有钱,只会觉得我善良漂亮……」
「那你讨厌我是因为我不听你的话了,不愿意乖乖做你的陪衬了吗?」
「没有,顾绵我不讨厌你。求求你不要报警。你报警我的人生就毁了,学校也会开除我。你知道我爸妈每天去地里干活多辛苦才供我上到大学,你小时候他们还抱过你,还带你到我家吃饭呢。」
我静静看着林玥玥的脸,想起记忆里那两道在炎炎夏日佝背偻腰劳作的身影,想起给我递过饭碗的那双满是皱纹和泥土的手。
「你自己做的事,应该自己去承担后果。」我轻轻挣脱开她的手,任由她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
如果没有江奕,此刻我已经死了,已经是不知道去往哪里的一股幽魂了。
我无法原谅她,也不可能原谅她。
林玥玥被警方带去调查,同时也被学校开除。
我在竞赛那天的表现出众,演讲内容意义深刻,在各大媒体网络上爆红。
我得到去央视实习的机会,如果一切顺利,会成为国际频道的外派记者。
不过这些对于我目前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我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江奕始终没有提起关于离开的事情。
出于私心,我希望他能一直陪着我。
可他还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使命。
他已经帮了我很多,我不该继续剥夺他的人生。
于是,我向江奕提出要带他去病房看看。
江奕闹脾气不理我。
一直到第二天,我坐上车,他才幽幽问我:
「你说,万一我真的回去了,然后不记得你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了。我会去找你的。」
江奕又不说话了。
我到了医院,报出江奕的信息,找到他的病房。
我在病房门口站了许久,才鼓足勇气上前。
「姐姐。」江奕轻声叫我,我顿住。
「以后想我了,就摸摸心口,我一直在那里。」
「你可别忘了我啊。」
我站在那里,步子却是怎么也迈不开了。
这时,病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气质雍容华贵,但面带疲惫的中年女人看着我:「你是江奕的朋友吗?」
我认出来这是江奕的母亲。
「是的,阿姨我来看看他。」
「一年了,他朋友都不怎么来看他了。你还记着他真是不容易,快进来。」
阿姨侧开身,邀请我进去。
在我迈进病房的一刹那,江奕身旁的心电监护仪疯狂鸣叫起来。
没一分钟,一大批医生护士鱼贯而入,急急忙忙将江奕推向 ICU。
我在心里疯狂叫江奕的名字,却再也没有回应。
我陪着江奕的父母,在 ICU 前坐了一整夜。
几近崩溃。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要求江奕回到他的身体里,明知道面对的是未知,还固执地要求江奕去按我说的做。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主治医生才一脸疲惫地从 ICU 里走出来:「病人的生命体征稳定了,不过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再观察几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确定江奕性命无忧后,在阿姨的催促下,我魂不守舍地回了家。
我抚着心口,那里好像缺了一块。
那句曾经被他翻来覆去说过无数遍的「别怕,有我在。」会不会再也听不到了。
那些没日没夜的陪伴,一夜又一夜聊到通宵的日子是不是就随风消逝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百四十斤实在算不得瘦。那双被他夸赞过的眼睛,还被挤压在肥肉中。
我开始减肥。
像以前那样,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慢跑。
一个人在心里嘟嘟囔囔地说很多话。
我学着江奕下厨,去做减肥餐。
每两天,我都去看一次江奕。
他始终没有醒过来。
半年过去,我瘦到九十五斤。
没有了肥肉的挤压,五官清晰地显露出来。
巴掌大的小脸,精致的鼻尖,那双眼睛如江奕所说像镶嵌了夜空中的繁星,熠熠生辉。
我开始收情书收到手软。
这些情书和告白中,还夹杂着那些曾经参与过恶作剧的,曾经嘲讽过我的人。
我无一例外都拒绝了。
可有的人就是坚持不懈。
那天放学,同班男生将我堵在教室里告白。
我记得他,就是他喜欢将手机摄像头对着我。他曾经给我递过情书,被我当面扔进垃圾桶。
我吐出一个字:「滚。」
那个男生嗤笑一声,留下一句:「你别后悔。」
第二天,网络上又掀起轩然大波。
「那个在演讲竞赛中爆火的女生,和那个当初网恋翻车被群嘲的女生竟然是同一个人。」
「听说央视还招她去实习了,这种人怎么能在央视工作。」
「当初我就觉得她又胖又丑。」
我翻看着这些评论,心中竟然毫无波澜。
突然,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来电。
我犹豫了一瞬,接通。
「姐姐。」
这声线十分沙哑,却是我日思夜想的声音。
我来不及回应,冲下楼,打车,去找他。
病房里,江奕爸妈站在床上,他正靠在枕头上,手上还打着吊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