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心上人第十二次来我家提亲,第十二次向我的嫡姐提亲。
陆靖寒来的时候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看着我阿姐时一双眼里全是柔情和缱绻。
以前他来提亲,总是被父亲三言两语搪塞出去,现下不一样了,他成了新科状元,殿试榜首,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
陆靖寒受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我家指天立誓,要十里红妆迎娶我的阿姐为正妻。
那些话本子里高门大户的女儿总是瞧不上这些寒门子弟,可我的阿姐不同,她是真的喜欢陆靖寒,我曾偷偷撞见过他们月下互诉衷肠,那时他们相识了半年,而我已经偷偷喜欢了陆靖寒五年。
两心相悦这种事,从来没有先来后到的道理。
父亲是不肯阿姐下嫁给陆靖寒的,尽管他已经高中状元,可阿姐是当朝云麾将军的嫡女,父亲手握二十万北境大军,连皇子登门也要给他三分薄面,自然看不上一个毫无根基的状元郎。用父亲的话说,阿姐日后应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父亲是希望阿姐成为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阿姐铁了心要嫁给他的陆郎,父亲对陆靖寒下了逐客令后,
阿姐就跪进了宗祠,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父亲气的不轻却又没
办法,只好让我去送一些吃食。
我给阿姐准备了她最爱吃的枣泥云片糕,可她一口也吃不下
去,只拉着我的手说若不能全了陆靖寒对她的一腔情谊,她宁
愿长跪祠堂以死明志。
我把原话转告给了父亲,父亲在书房独坐了一下午,最后应下
了陆靖寒的提亲。
父亲看重的姜氏荣华,终究比不上他最疼爱的女儿。
阿姐知道这个消息后喜极而泣,抱着我说:
「瑕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先去休息,这两天下来她的身形都清瘦了
一圈。
从阿姐跪祠堂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总是要成的。
阿姐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妻子,生下阿姐后气血两亏,不几日
就撒手人寰。
对于阿姐,父亲总是存了十二分慈父心肠,和女儿的命比起来,那个尊贵无比的皇后之位也变得不重要了。
至于我,我只是父亲酒后留情的产物,我的母亲是将军府里的乐娘,怀了我以后被纳成了妾室。
阿姐的名字是姜瑜,是整个将军府最耀眼的明珠。
而我叫姜瑕,是父亲还沉浸在先夫人逝世的悲痛中时草草取的名字。
美玉才无瑕,我终究不是那块美玉。
我与阿姐年纪相仿,父亲对我的母亲谈不上多喜欢,只是放在府里养着,自然也不怎么在意我,可阿姐对我好,所以连带着旁人也不敢看轻我。
先夫人去世后父亲没了念想,一心扑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来偌大的将军府就只有我和阿姐两个女儿,连个继承家业的人也没有。
所以阿姐当皇后,是父亲永保姜家昌盛唯一的办法。
如今应了陆靖寒的提亲,阿姐高兴了起来,父亲虽然不怎么情愿,却也还是开始着手准备阿姐的嫁妆。
流水一样的珍奇宝贝和田产地契送进阿姐的房里,这样的盛况直到两天后,当朝太子亲自登了门才停下来。太子和父亲在前厅议事时,我正在陪阿姐绣鸳鸯样式的帕子,
等到鸳鸯绣了一半,父亲突然派人来把我也叫去了书房。
等我进了父亲书房时,太子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匆匆赶
来的陆靖寒。
陆靖寒坐在一旁脸色铁青,一只手紧紧握着茶杯,手背上青筋
毕露,看见我去了也只是草草冲我点了点头,完全没了以前的
镇定姿态。
我冲着父亲服了一礼,问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都神色各异,没人回答我的话,就这么过了半晌,陆靖
寒才放下茶杯,起身掷地有声的告诉父亲,若是不能娶阿姐为
妻,他情愿终身不娶。
父亲也生了气,扬高了声调质问:
「难道瑕儿就不是我的女儿吗?」
「陆某向来只把瑕儿当妹妹看待!」
我心头一凉,再看着牙关紧咬的陆靖寒,突然就反应了过来。
父亲是要我替阿姐嫁给陆靖寒。
这场三个人的对峙最终不欢而散,陆靖寒拂袖离去,只剩下我
和父亲留在房中。
父亲坐在椅子上,身形罕见的佝偻了一些。「方才太子殿下登门,是为了求娶我姜家的嫡女。」
东宫太子求娶将军嫡女,若是放在话本子里,怎么看都是一桩
能流传百世的佳话。
父亲想要我代嫁给陆靖寒,只要陆靖寒点了头,阿姐那边自然
也就能死了心,然后风风光光的嫁进太子府。
可哪怕父亲的威逼利诱加上我和陆靖寒多年的情谊,也抵不过
他一颗真心都付给了阿姐。
父亲叹了口气,接着说,太子求取姜家女一事已经在宫里定了
下来,如今陆靖寒不肯,阿姐自然也不肯,那就只有我替阿姐
嫁进太子府了。
可我只是一个庶女。
父亲说若是我肯嫁给太子,他就抬我的母亲为正妻,从此可入
宗祠,可享富贵,而我也将成为云麾将军府正儿八经的嫡次
女。
我错愕的看向父亲,问他若是我不肯呢。
父亲的目光锐利得像火一样,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不肯。
「你是姜家的女儿。」
若是太子不登门,父亲或许也会替我寻一门好亲事,让我留在
京城安稳一生。可太子偏偏就来了。
父亲让我回去考虑清楚,明面上是让我考虑,可我想了许久,
也实在想不出一条其他的路来。
我浑浑噩噩的出了书房,却在半道上遇见了陆靖寒。
他说他就是在等着我。
他说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相求于我。
他说瑜儿身体孱弱,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他说,想求我嫁给太子。
我的父亲和陆靖寒,为了我的阿姐,想出了同样的办法。
还记得十一岁那年,我生了场大病,被父亲送去淮宁老家休
养,自此认识了十四岁的陆靖寒。
那时候我满脸都是红疹子,同龄人都视我为怪物,唯有陆靖寒
送了我一只鸽子逗我开心,那天陆靖寒笑得温柔,我一头扎了
进去,再也没能出来。
这么多年来陆靖寒从未求过我什么,如今第一次开口乞求,却
是这样的光景。
我与他相对无言,静默了半晌,我嗓子发涩,沉默着错开他,
匆匆回了房。阿姐还在房内的等我,看见我进去就扬起帕子让我去看她绣的
鸳鸯,她说这鸳鸯的尾巴她总是绣不好,让我帮她看看该怎么
改。
我捧着帕子看了两眼,一滴泪就狠狠砸了下去,在帕子上浸出
一块深色。
阿姐急匆匆的站起来扶住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
「阿姐,嫁给陆靖寒你会高兴吗?」我靠在阿姐的肩膀上,一
如小时候。
「高兴,我当然高兴。」阿姐听见陆靖寒的名字,眉眼都弯了
起来。
「你高兴就好,你高兴,我也就替你高兴。」
我告诉父亲,我愿意嫁给太子。
我出嫁的日子比阿姐早了半个月,定下日子的那天,阿姐冲进
我的房里,问我是不是父亲逼着我嫁的。
我正在梳头,黝黑的长发一梳就梳到了尾。
「不是,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喜欢太子。」我把梳子放在妆台
上,拉着阿姐在桌边坐下:「难不成阿姐还舍不得我嫁?」
阿姐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我没个正形,我和阿姐聊了近一夜,从太子殿下的品性到嗜好,从进了太子府要应对的各路事宜和种种规矩,阿姐和我说了个遍。
她问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太子,我想了许久,却发现这些年我见到过太子的次数掰着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阿姐还在等着我回答,我憋了半天,只好说是一年前的马球会。
那场马球会我去了,那也是我离太子最近的一次。
我和阿姐嬉闹了一夜,天快亮时才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和阿姐长谈后不久,我就坐上了花轿,被送去了太子府。
我当了多年妾室,陪了父亲十多年的母亲,在我出嫁的前一天被抬成了正妻,终于扬眉吐气了起来。
而我则嫁给了韩云廷,成了太子侧妃。
二.
按理说,姜家的嫡女做太子正妃是够格的,可我母亲只算续弦,我也是刚刚才有嫡女的名头,所以让我当侧妃,已经是最妥帖的安排。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后面跟着的是父亲替我准备的嫁妆,父亲不在意我,可也从未薄待过我。
我被喜婆扶着从侧门进了太子府,太子府的姬妾甚少,加上没有太子妃,所以我连敬茶礼也不用行,就直接被送进了婚房。
我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的夫君会三书六礼娶我过门,上拜天地下敬父母,可世事弄人,我终究没能如愿。
我按照出嫁前学的规矩,端端正正的坐在了床边,盖着红盖头,我只能在垂眸时看见自己手中的团扇和绣着繁复图样的喜服。
听说因为我父亲和太子的缘故,外面来了不少宾客,大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我在婚房里枯坐,喜婆和丫鬟就在旁边守着,一个个都守着规矩,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来。
一直到天色黑了许久,我才听见门被人推开,接着就是众人行礼再退出去的声音。
门不知被谁又合上了,有人一步一步的走到我身边,靴子踏在砖石上,让我的心也跟着扑通直跳。
那双用金丝绣着祥云纹样的靴子停在了我面前,靴子的主人抬起手,掀开了我的红盖头。
我的掌心浸出了薄汗,连忙双手举起团扇挡在了自己面前。
教我规矩的老嬷嬷说,这叫遮羞。
「你饿吗?」
太子没有忙着拨开团扇,反而轻声问了我一句饿不饿。我从未和太子说过话,以前总以为他的声音会满是上位者的傲
气。
可他的声音很温和,像一汪沉静的泉水。
我摇了摇头,他就抽走了我手中的团扇,又朝我伸出了另一只
手。
那只手的掌心放了几块糕点,用丝帕垫着,看样子是从正厅那
边带来的。
「我听人说新娘子一天都要守着规矩,吃不上什么东西,所以
给你带了些来。」
太子坐在了身旁,把点心又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的肚子确实空空荡荡,也不知道悄悄响了几回,可看着面前
的点心,我还是只能强笑着说自己不饿。
父亲说,嫁进了太子府,就要比在家时千倍万倍的守着规矩。
「妾伺候太子殿下歇息吧。」
我站起身冲太子行礼,复又打算蹲下,去脱掉太子的长靴。
可我还没来得及蹲下去,就被他一把扶住,嘴里也跟着被他塞
了一块点心,花生和红枣的甜味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错愕的抬头看向太子,在满室的红烛光影中,我看见了他俊
秀脸上难掩的笑意。「我都带来了,你且吃两块又如何。」
在太子的注视下,我终于还是将那些点心都吃光了。
以前我的母亲说,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寻常人家,做了别人的
妾,那就只是个名头好听些的奴才。
所以我从答应嫁来太子府后,就做好了服侍太子的准备,可他
好像完全不需要我伺候,甚至还替我擦去了嘴角的点心屑。
太子说,他困倦了。
太子还说,明日他要上早朝,所以要早点歇息。
我学的所有伺候人的规矩,在他凑近我,用唇瓣封住我的嘴唇
时,竟全部都忘了。
在床帐垂下耳鬓厮磨时,我因为害怕,手也紧紧的握成了拳,
指甲陷入肉中,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算清醒。
「你很怕我?」
太子附在我的耳边,突然停下了动作。
「妾……」
「你若是害怕,我不逼你。」
我僵直着身体盯着床帐的花纹,太子就这样扯了扯被子,睡在
了我旁边。我疑心自己是不是惹恼了他,所以偷偷扭头望了他一眼。
太子闭着眼睛,让人看不清喜怒。
我用手揪着被子,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后怕。
「以后不必称妾了,本来,你应该是我的妻。」
新婚之夜,我没和太子圆房,太子不但没动怒,还说我是他的
妻。
因为这句话,我一整夜都在闭眼假寐,怎么也睡不着。
等到天亮时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再醒过来时,太子已经不
见踪影,床榻上他的位置也凉了下来。
我急急忙忙的起床,问进来伺候我梳洗的侍女是什么时辰了。
侍女垂着头,告诉我已经巳时了。
用不了多久,太子就该下朝回府了,而我竟然刚刚起床。
我坐在妆台前,侍女不慌不忙的替我挽着发髻,看我有些坐立
难安,宽慰我说是太子吩咐让我多睡一会儿,等我醒了再让旁
人来请安。
「请安?」我看着铜镜里映出来的人影,生起了满腹的疑问。
我是侧妃,所以还不够资格随太子进宫奉礼,可让其他人来给
我一个侧妃请安,又是哪里的规矩。
且不论是谁定的规矩,但人确实是来了。
太子府后院的这些女眷大都是官宦世家的女儿,虽然送进来了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名份,但只要进了太子府,日后太子登基,总是少不了好处的。
如今看来,我这个侧妃竟然是太子府后院里名头最正经的女眷。
我坐在主位上看了看,统共来了五个人,听侍女说还有一个是昨日就生了病,所以没能来。
我和众人打了个照面,让房里的侍女把准备好了的见面礼都发了下去,然后在众人的恭维声中笑得脸都快僵了,才结束了这次请安。
我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在脑子里把刚才那些人的名字和脸都对了一遍,才弄明白没来的那位是清蕤院的,尚书府的三小姐,比我早七个月进太子府。
等这一圈都应付下来,我还没能坐下好好喘口气,太子就回府了。
太子的小厮来通传,说是济北起了水患,所以太子一回来就进了书房和幕僚议事,午膳便由我一人用了。
三.
太子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忙一些,侍女说我嫁进来之前,太子已
经快一个月没踏进过后院了,要么是在书房忙,要么就是受宣
进宫在宫里忙。
我在院子里闲来无事,只好一个人待在房里摹字。字摹了好几
张,我正写的入神,忽听见门口传来了一道男声,
「整天待在府里,可觉得闷?」
是太子。
我急匆匆放下笔走到桌前行礼,太子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就
是拿起桌上我摹的字看时,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我的字从小就难看,练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勉强能入眼。
「妾的字实在难看,让殿下见笑了。」我有些赧然,差点揪碎
了手里的帕子。
「昨日就同你说过不必称妾,怎么,不听夫君的话吗。」太子
的目光黏在宣纸上,说话却稳稳当当:「你既嫁给我,日后我
们就是夫妇一体了。」
太子这话说得极自然,让我自己都恍惚了一下,想要告诉太子
夫妇一体指的是正妻,却又在他稳重的神色下把这句话卡在了
嗓子眼里,只能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任由太子翻阅我的字。
太子看着纸上落笔写下的瑕字,突然问我有没有小字。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没有。我父亲是行伍出身,虽然如今位极人臣,但是关于女子小字的
这些小事,他向来是不在意的。
「那我给你取一个小字,怎么样?」
太子是我的夫君,要给我取小字,自然没什么不妥,我点头,
他便让我过去,握住了我的手,在纸上写下爰爰二字。
太子的字方方正正的,每一笔都带着筋骨力道。
他说,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他还说,希望我嫁给他以后,能自在,能快乐。
太子的掌心有些温热,让我的手倏地一顿,纸上就染了一块浓
重的墨迹。
我轻轻侧过头,看着太子眉眼,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我瞧见过他和别人说话,那些时候他总是自称为孤,是东宫太
子,国之储君。
可他与我相处时从不称孤,恍惚间让我觉得他竟只是个普通
人,只是我的夫君。
我悄悄掐了掐自己,让自己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压了下
去。
自有了小字以后,太子就只叫我爰爰了,他操心着政务,府里
的其他大小事宜,在我入府的第三天就全部交给了我,我怕自
己做不好,他就让我拿出气势来,凡事都有他给我撑腰。
我被太子的态度弄的迷迷糊糊,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看重我的父亲,还是真的对我抛出了一颗真心。
不过侍女说得倒也是实话,太子的确很少踏足后院,甚至有连着好几天都是在书房过的夜。
济北的水患越来越严重,听说去振灾巡患的大臣是太子门下,但人还未至济北,就被人上奏参了,说他的胞弟在京郊强占了田地,还闹出了人命。
奏折递到了龙案上,在天子脚下肆意妄为,闹出人命案子,还企图瞒天过海,皇上震怒,连带着太子殿下都被训斥了一顿,在勤政殿里跪了足足半个时辰。
朝堂之事我帮不上忙,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管好后院,好在大家都不是难相处的人,比我进府更早的人也看破了太子不在意闺阁之事,平时的日子也各有各的办法打发。
但唯独有一人,我进府至今,连个面都没能见上。
尚书府的三小姐柳玉盈,柳尚书的独女,实打实的掌上明珠。
早些日子就说她是病了,这一病就是十来天,药我也没少差人送过去,就是总不见好。
我以为她是真病了,却没想到会在太子书房前和她撞见。太子在宫里跪了半个多时辰,我让小厨房炖了汤,想要给太子
送去,却在书房门口和柳玉盈撞了个正着。
若不是侍女提醒我,我都认不出来眼前这个面若桃李皎若明月
的人,就是一直称病的那位。
她也带了汤盅,看样子也是来见太子的,我到时她已经站定在
了门口,比我还要早到一些。
两两对望,她只是看了我一眼,草草服了服身,就收回了目
光。
我和她一人站左,一人站右,枯等了许久,书房中的太子幕僚
离开后,才有小厮出来,端走了我和她带来的汤盅。
太子这是不想见其他人?
汤盅被端走,柳玉盈的反应比我还快些,对着来人吩咐了一句
照顾好太子,就转身离开了。
最后是小厮行了礼,告诉我太子的书房从不让女眷入内,我才
明白了过来,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本以为太子今天又要一人独宿,却没想到当夜太子来了我房
里,依旧是熄了灯两个人躺在榻上安稳入睡。
我听着太子平稳的呼吸声,就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半梦半醒间
忽然听见太子说了一句:
「今天的汤很好喝。」接着我的手便被太子握住了,还被他轻轻拍了拍。
隔日我正在看府里的账簿,阿姐和陆靖寒大婚的帖子就送到了
太子府。
贺礼我是早就备下了的,消息我也是早就知道了的,可看着大
红的喜帖上用金箔写下来的两个名字,我还是生出了一股恍如
隔世的错觉。
阿姐出嫁的前一晚,我先回了姜府替阿姐梳妆,姜家只有我和
她两个女儿,如今各自出嫁,最难受的,应该就是父亲了。
我用檀木梳子去梳阿姐柔软的乌发,从来都大大方方的阿姐,
脸上罕见的浮现出了娇羞。
她悄声问我太子对我好不好。
我说好,太子对我极好。
他虽然忙碌,却也时时记挂着我,经常带一些机巧的小玩意儿
回来给我,前两天得了空,还带我去了一趟近郊马场解闷。
她又再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问我嬷嬷教的那些闺房秘事可是真
的。
我一愣,阿姐只当我是害羞了。
其实嬷嬷说的那些,我一样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担心我害怕,
除了新婚之夜,其他日子来我房里时,最亲近的举动也只是揽
着我的肩膀入睡罢了。第二日阿姐出嫁,父亲掏空了半个将军府,备下了绵延数十里
的嫁妆,送他美玉般的瑜儿出嫁。
陆靖寒亲自来迎亲,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我那些堂亲兄弟
们都在门口堵着,陆靖寒和他们纠缠了许久,才进来接走了阿
姐。
路过我身旁时,陆靖寒突然脚步一顿,对我说多谢我的成全。
我垂下眼帘,往旁边挪了一步,没再搭话。
我曾想过陆靖寒是否明白我的心意,可想到最后,却发现无论
明白与否,他的心都已经装满我的阿姐,再空不出一点给旁
人。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无谓什么是成全。
阿姐上花轿时,我跟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悄悄红了眼眶。
而我的母亲也终于不再低三下四,开始有了几分底气,帮着招
呼往来宾客。
太子没有亲自来,但是也额外备下了厚礼,不仅是太子,三皇
子也让人送来了贺礼,架势和阵仗都不输太子府。
母亲说这是父亲在朝中受人看重。
我知道父亲向来是威震一方的。
可我还知道,三皇子向来是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四.
各路贺礼,父亲都收下了,为了这桩婚事,大半个京城都热闹
了起来。
一直到我回了太子府,都还能依稀听见鼓乐的声音。
今天太子没有在书房忙活到半夜,反而来了我房里画画。
皇后擅丹青是早就出了名的,母子一脉,太子的丹青也绝妙,
他画雪中赤梅,冲寒斗雪,玉骨冰清。
我站在旁边替他磨墨,一笔朱砂落下,纸上的梅花就有了神
魂。
「听说三弟今日也送贺礼去将军府了。」
太子说着话,笔却没有停下。
「去了。」我磨墨的手一顿,把今天看到的三皇子贺礼名册上
的东西,一一都告诉了太子。
「我只是随口一问,这些琐事,你不必操心的。」
太子的嘴角含着儒雅的笑意,最后一笔落下,毛笔也被他搁置
在了笔架上,宣纸上的梅花凌雪开在宫墙角,说是栩栩如生也
不为过。
这幅画挂在了我房中,太子说等冬天到了,他就带我去宫里的
梅园,那儿的梅花开的最盛。
「爰爰,你进过宫吗?」
「进过,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刚被接回京城,上元节皇上设宴宴请众臣,父亲本来要带阿姐去,可阿姐受了风寒,就央着让父亲带我进了宫。
那是我第一次进宫,也是唯一一次进宫,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父亲发觉我一直向外看,就低声告诉我若是醉了,就让宫里的宫女带着我出去醒醒酒。
上元节满城烟花宫里也能看见,我一路踩着雪,不知不觉就走了老远,还和引路的宫女走散了。
最后是在一条狭小宫道上,我遇见了一个小太监,我替他解了围,他替我指了路,我才有惊无险的回到父亲身边。
太子许下了带我进宫赏梅的诺言,可我还没等到冬天,一道圣旨就将太子禁足在了府中,连太子手中正在督办的一应事宜,都挪了近一半交给三皇子。
依旧是济北赈灾的那档子事,派去赈灾的那位大人不但胞弟是个败家子,自己在赈灾途中还和沿路官员喝酒狎妓,差点就耽搁了大事。
这回皇上是真的动怒了,以识人不明任人唯亲的罪名下旨禁足太子半月,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因为被训斥教子无方而自请了脱簪抄经。
太子肉眼可见的颓靡了下去,府中幕僚进进出出书房多次都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太子砸了砚台,把人通通都赶了出去。
这一次,柳玉盈进了太子书房。
不知她和太子说了什么,第二天柳尚书就上奏举荐了陆靖寒,让他重新督办赈灾一事。
陆靖寒是我的姐夫,如今和太子也算是连襟,丢了一个成事不足的旧臣,扶上去一个沾亲带故的新贵,怎么看对太子也算是有益的。
和柳玉盈比起来,她的确胜我许多。
可唯独让我没想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扶植新人,在皇上面前露脸的好肥差,三皇子竟然没有和柳尚书争上一番,就这么跟着默认了陆靖寒。
太子还在禁足,陆靖寒就离开京城去了济北。
阿姐一个人待在陆府觉得无聊,就常常让我过去陪她。
两个人凑在一起,无非是绣绣香囊,说说最近京城里哪户人家又生了什么趣事。
阿姐的香囊绣的是鸳鸯戏水的图样,里面装的香料闻起来也独特,我问阿姐这是不是京中新流行的香料,阿姐却告诉我她也不知道。「这是之前靖寒给我的,我是见都没见过的,不过用来安神助
眠倒是很厉害,你喜欢的话我取一些给你。」
去看阿姐一趟,反倒从她那里拿了半盒香料回去。
我想要给太子做个新香囊,他最近总是睡不踏实,眼下都起了
乌青。
我做香囊时,太子就在一旁看书。
他说以前总是忙,如今禁足了,反倒是有时间陪陪我了。
说到禁足,太子就总是想起宫里的皇后娘娘,说话时也染上了
几分不忍和自嘲。
「从小父皇就不喜欢我,记事以来母后因为各种小事被父皇训
斥的次数,我自己都数不清了,父皇钟情锦贵妃,连母后的寝
宫都很少踏足,这些年我虽然贵为太子,却一直谨小慎微时时
留意,母后在宫里也如履薄冰,没想到如今分隔两方,确是我
连累了她。」
书卷被太子握在手中,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泛黄。
锦贵妃是三皇子的生母,是皇上的宠妃,因为锦贵妃的缘故,
皇上对三皇子才是真的满腔慈父疼爱。
这些年三皇子虽不是嫡出,却深受皇恩,处处都不落人下,还
能和太子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自然少不了皇上的偏宠。
「殿下是皇后娘娘的骨血,娘娘不会怪殿下的,正是因为分隔两方,殿下才更要保重身体。」
我绣好了香囊,取出阿姐赠我的香料,想要放一些进去。
这香料香气虽然淡雅,却着实悠远,让人闻起来就觉得静心,就连一旁的太子,都闻到了这股香气。
「这是府里的新香料?」
「不是,这是阿姐今天给我的。阿姐从小就身子弱,经常睡不踏实,她说这香料静心安眠,就送了我半盒。」
我坐在桌边捯饬香囊,太子也放下了书卷走到我身旁,捻起一粒香放在鼻下闻了闻,淡淡道:
「这是外番的香料,叫白胶香,听说工序复杂,一年进贡来的也不过几盒之数,送进宫里后,通常都是赐给皇后和贵妃。」
白胶香仍旧放在我面前,可我的心跳却骤然如响鼓。
宫里的贵妃只有一个,陆靖寒是外臣不能进宫,太子府也没有白胶香,那他的白胶香是从哪儿来的。
香囊被我死死捏在手中,囊内的白胶香被捏碎,一时迸发出猛烈的香气,弥漫了我整个鼻腔。
怪不得,怪不得陆靖寒去赈灾三皇子未置一词。可若是陆靖寒真的暗中拜入三皇子门下,算计了我姜家,那我
的阿姐呢,我的父亲呢。
那执掌二十万大军,一直立在各派党争之间不偏不倚的云麾将
军府呢。
五.
太子坐在了我对面,轻轻取走了被我扣在手中的香囊。
手里一空,我也心也跟着悬空了起来。
香囊被太子放在手里把玩,白胶香的香气扑出来,让人撞了个
满怀。
「爰爰,若是有一天我和陆靖寒针锋相对,你会帮谁?」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揪住了衣摆,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我和陆靖寒在你心中,谁更重要。」
太子的目光依旧柔和,却让我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他似乎很清楚我曾爱慕过陆靖寒,可我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这
件事的,在他的询问下,我的脑子变成了一团乱麻,沉默了许
久,才回答道:「殿下是我的夫君,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会帮殿下,但是
我阿姐是无辜的。」
「若是我与姜家走到了那一步呢?」
房外有晚风吹过,掠过竹林,发出一串沙沙的声响。
在太子与陆靖寒之间,我别无选择。
可在太子与姜家之间,我做不出选择。
所以我沉默了,连揪着衣服的手也变得不协调了起来。
「我猜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一定谁都不会帮,要是难以两
全,无论哪一方败了,你都不会独自苟活。」
世家的女儿,从出生起,又有几个是能随心的。
太子说得确实对,每一个字都死死锤在了我的心坎上。
「所以不论是陆靖寒还是姜家,我都不会让你面对那样两难的
境况。」
太子的脊背微弯,伸出了一只手附在我的脸侧,用拇指轻轻摩
挲着我的眼尾处。
我与太子对视,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无端的觉得他说的是真话,是最真的真话。「殿下好像很了解我。」
甚至比我的阿姐还要了解我。
「是啊,了解。这世上能让我花这么多年去了解的人,除了我
那个三弟,就只有你了。」
我皱起了眉,有些不明所以。
「多年前你曾进宫赴宴,在宫道上碰见一个小太监,还替他吓
走了欺辱他的太监,你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事倒是记得,不过名字确实有些模糊了。
想了好一会儿,我才不太确定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小亭子?」
话一出口,我便是一愣。
那夜我故意装得骄纵跋扈的赶人,把那堆人吓走后,周围应该
也没有旁人在,那太子是怎么知晓的。
韩云廷,小亭子,韩云廷,小亭子。
我低声呢喃了几遍这两个名字,然后对着太子脱口而出:
「你就是小亭子?!」
「不像吗?」一句反问,更是默认。
太子说那年上元宫宴之前,宫里突然查出有人行厌胜之术,致
使锦贵妃大病了一场,最后查出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宫女行了诅
咒之事。
哪怕皇后多番解释,可皇上还是大动肝火,将皇后圈禁在了自
己宫中,不仅不让人探视,连宫宴都不准参加,太子也因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