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是南姐吗?
」小男孩认真地思索着。
母亲描述的是十五年前的情景。
如今的阿南,哪里还会是三岁稚童的模样呢?
母亲对她的记忆是很有限的。
亦如她对母亲。
阿南轻轻地笑了笑:「因为南姐,长大了。
」小男孩儿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这里的屋子为什么比我在从前见到的都要高大许多,这里是哪儿啊?
」「这里,是皇宫。
」阿南缓缓道。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皇宫,便是天子住的地方。
怪不得这般大。
」小男孩儿似小大人一般:「天子,天下之父也。
南姐是天子的什么人呢?
」阿南笑笑:「你今年十一岁,书便念了这许多吗?
」顿了顿,她道:「南姐是天子的妻子。
」「原来南姐是皇后。
」小男孩像模像样地学成年男子行了个礼:「余慕拜见皇后娘娘。
」阿南起身,扶余慕起来,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眉毛、他的眼、他脸上所有母亲的印记。
她的声音柔软下来:「余下的一段日子,你不要回原来住的地方,南姐另外安排你住一所有山有水有花的宅子,好吗?
」余慕抬起头:「可这样大哥会不会很担心我?
」「你大哥待你好吗?
」余苳歪头想了想:「父亲母亲临走时都说过一句话,长兄如父,让我好好听大哥的话。
大哥待我不算是极好,但也没有什么错处。
他似乎总是很神秘,动辄会消失很长时间。
我问他去了哪儿,他也不肯告诉我,只说小孩子家,无须过问大人的事。
可是,我不小了啊。
先生说了,以我现在的知识,可以去考秀才了。
」他脸上有些许的小得意,圆圆的眼睛里有渴望被夸赞的期待。
阿南轻轻拍拍他的头:「很好。
南姐也是很喜欢念书的。
可惜是女儿身,不能考科举。
」她俯下身,像是与他说悄悄话一般:「南姐与你大哥做个游戏。
你有兴趣参加吗?
」「当然有。
」余慕很享受眼前这位大姐姐用商量的口气与他说话。
「那,你就听南姐的安排。
让这位大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个秘密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等南姐与你大哥的游戏结束,南姐会亲自去接你。
好吗?
」「好。
」余慕想了想,答道。
阿南与孔良对视了一下,孔良明白了该怎么做,向阿南拱手道:「必不负娘娘所托。
」阿南点了点头。
余苳必有一败。
但她绝不能让他把余慕抓在手心,作为他反击她的筹码。
《诗经》有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她想好了一切将会发生的可能。
余慕跟着孔良离去,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又跑着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说:「南姐,有件事情,我忘了告诉你,我大哥有喘鸣之症,盖不得鹅绒,吃不得螃蟹和虾子。
你跟他做游戏的时候,要注意这些。
不然他会发作的。
我记得前年他发作了一次,有仆妇不小心换了他的被芯。
父亲母亲唬得不得了。
家里请了一屋子的大夫。
」阿南愣了愣,答应道:「好,南姐知道了。
」余慕放心地随孔良去了。
一路上他仰起头,兴致勃勃地问孔良,何时教他「飞」。
阿南将手中的白玉簪捏得很紧。
六月,乃伏月。
在宫中,这个月有两个重要的节日:天贶节、观莲节。
天贶节,因相传高僧过海时经文被海水浸湿,于六月初六将经文取出晒干,后此日变成吉利的日子。
历来,皇宫内于此日为皇帝晒龙袍。
观莲节,因六月廿四乃荷花的生日,于是,当日采下鲜嫩的荷叶当酒杯,吟诗饮酒,是为乐事。
在两个节日里,成灏都命人从安平观召出余苳,在御湖边祈福禳星。
宫人皆传,这方士或许真有些本事,圣上方命他行此事。
转眼到了秋天,因成灏生于九月初九,是而这一天为万寿节。
忠才人的胎已五月有余,腹部耸起,成了宫中最瞩目的风景。
圣上亲政三载,子嗣尚且稀薄,仅得成诜这一个皇子。
若忠才人这胎得男,那么忠才人在宫中的地位便水涨船高了。
且如今在宫中一小撮人当中流传着「若得明君,当幸东南」之语,让众人对忠才人腹中的胎又多了几分期待。
万寿节那日,秋高气爽,落英成阵,日头饱满而明亮,圣上在御花园设宴,款待各位皇亲与政要。
阿南坐在他身侧,依次是祥妃、宛妃、忠才人,还有被禁足半年、不久前刚重获自由身的刘芳仪。
圣上似乎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不多时,阿南和众妃嫔都有些微醺,脸上起了红晕。
只余在云贵长大、颇为擅饮的宛妃和因怀有身孕、以水代酒的忠才人依然清醒。
阿南起身,想去用凉水擦把脸,举目,没看见小嫄的身影,遂唤了凤鸾殿的掌事内监并几个二等宫人陪同着。
僻静处,听到两个小宫人在窃窃私语。
「看着没?
今日好多命妇都恭维忠才人呢,想来以后是个有大福气的。
咱们哪,跟风拍马就对了。
」「可忠才人是宫人出身啊,不是有句话,叫子凭母贵吗?
」其中一人掩嘴笑了起来:「这话可就偏了,祈安太后从前可是乞女出身,咱们的圣上不也一样坐龙廷吗?
」阿南正欲上前呵斥,却见长公主成烯不知何时出现了。
成烯冷笑一声:「那婢子是什么东西,敢与母后相提并论?
你们的马屁拍得急了些,也拍得早了些。
妄议皇储,该当何罪?
」遂命仆妇:「去,掌嘴!」那仆妇是昔年祈安太后为公主亲选的陪嫁,素来是个厉害的人物,听了主子这声命令,立刻走上去,左右开弓,打了那俩宫女十来个嘴巴子。
阿南不作声,转身离去,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同样的事,长公主做得,她却做不得。
她是中宫,凡是涉及后妃、皇储之事,深不得,浅不得。
稍有不慎,便显得她气量小,对一个小小才人心生妒心了。
阿南往宴席走去。
人还未到,便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声:「诜儿!」是孔灵雁的声音。
阿南心说不好,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奔过去。
只见一只站立行走的猴子,脑袋上顶着一只彩球,抱着诜皇子,踩着高跷,兴高采烈地舞动着。
阿南一看,明白了。
每年的万寿节,司乐楼的伶人们都会编排新的节目献圣。
今年,别开生面地多增了一个节目:灵猴贺寿。
灵猴是巴蜀郡王上个月进贡到上京的。
据他上表说,这灵猴是巴蜀之异人进深山无意中发现的。
灵猴抵京的当日,曾在金銮殿上模仿人的形态,让众臣啧啧称奇。
不止如此,这灵猴还会手持毛笔,蘸了墨水,在纸上写「圣上万岁」这四个字。
其笔迹飘飘乎有仙气,圣上观之大悦。
这一个月来,司乐楼的伶人们昼夜训练,使灵猴学会了踩着音乐的节奏舞蹈,不仅如此,还学会了踩高跷、头顶彩球、口中发出简短的和鸣之声。
众伶人期待着,灵猴在万寿节上大放异彩,讨圣上的欢喜,得一个大彩头。
没想到,出了这样大的事——灵猴在表演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蹦向孔灵雁,从她手中夺过诜皇子,在众人猝不及防的诧然中,踩上高跷,剧烈地手舞足蹈。
御林军持箭齐齐地奔过来。
孔灵雁连忙向她哥哥摇头:「不!」如若此时射杀这只猴,诜皇子必会从高处骤然跌落,这一摔非同小可。
且若激怒了这野物,它出手伤着诜皇子,也未可知。
孔灵雁当然不舍得自己的儿子冒险,她的心随着那猴子的每一个动作揪动着,起起落落。
成灏皱着眉,环顾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时,突然听到宛妃口中发出一阵猴子的叫声。
长长短短,惟妙惟肖。
阿南第一次觉得宛妃的口技竟如此高明,从她的叫声中,人们仿佛能看到眼前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大群大群的猴儿嬉戏着、玩闹着,祥和而美好。
灵猴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慢慢安静下来,它从高跷上下来,将怀里的婴儿交到宛妃手中。
御林军上前,制住了灵猴,将它锁进一只铁笼中。
有惊无险。
众人都松了口气。
孔灵雁扑向诜皇子,一把搂住,喜极而泣。
成灏看向宛妃,赞道:「宛迟,今日多亏你了。
」宛妃跪在地上:「臣妾雕虫小技,让圣上见笑了。
」成灏走到孔灵雁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他瞧了瞧孔灵雁怀里的诜皇子,问道:「孤记得诜儿早起穿的不是这身衣裳。
」孔灵雁道:「方才诜儿身上不小心滴了汤汁,臣妾命人给他换了身儿衣裳。
」默契成灏不经意地用手翻了翻诜皇子的衣裳,问道:「哦?
是谁给诜儿换的衣裳?
」「回圣上的话,是奴婢。
」一个素装宫人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回话。
她叫芷荷,自小婵被封为才人,迁到别处后,内廷监便指派了芷荷做雁鸣馆的掌事宫女。
这个丫头做事麻利,照顾诜皇子甚是妥帖。
有一回诜皇子鼻孔堵塞、呼吸不畅,她毫不犹豫用口去吸吮。
她的实诚深得孔灵雁的喜爱。
但她从不仗着主子的喜爱拿腔作调,待下十分平和,雁鸣馆诸人都挺喜欢她,举凡大事小情,都唤「荷姐姐」。
成灏注意到她的手颇为粗糙,发髻梳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这丫头的眼神透着一股子本分、周到。
「方才是你抱着诜儿回雁鸣馆换的衣裳,还是你命人回雁鸣馆去取了衣裳来的?
」芷荷答道:「这身儿衣裳是今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嫄姑娘送到奴婢手中的,说是今日万寿节,喜庆的日子,皇后娘娘身为嫡母,关怀诜皇子,特送上一身儿锦服,以表心意。
恰那会子,诜皇子身上溅了汤汁,奴婢便趁手给他换了这身儿衣裳。
一则,是方便;二则,也是对皇后娘娘的敬意。
」成灏点点头:「孤知道了,起来吧。
」随之,他安抚孔灵雁道:「你今儿受了惊吓,带着诜儿且回去歇着吧。
」孔灵雁点点头,带着芷荷并一众宫人婆子们离去。
因闹了这么一档子事,「灵猴贺寿」变成了「灵猴搅局」,在场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司乐楼的那些伶人们更是瑟瑟发抖,唯恐大祸将至。
阿南从芷荷说出那番话开始,心便如一颗红炭掉入冷水之中,吱吱响着,冒着乱糟糟的烟。
那会子宴席上,她寻小嫄不见,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
虽说她怀疑小嫄不是一日两日了,也对其有了戒备心,但这一刻,她隐隐约约的猜测被证实,还是有些悲凉。
她总能想起小时候小嫄唤她「阿南小姐」的样子。
在这个满是势利眼的皇宫,小嫄曾是对她笑得最真诚的人。
阿南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成灏面前、沈清欢面前、孔良面前,总是有着无法摒除的自卑的。
她没有显赫的祖上,她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
小嫄能给她一种温暖而平等的感觉,那种感觉,让她倍加珍惜。
她初入中宫,便让内廷监派小嫄过来做她身边的掌事宫女。
从她早产那日,她就觉察了小嫄的异样。
再到后来,小嫄一而再,再而三急于想在成灏面前露头的样子。
还有数日前,小嫄三更前往安平观鬼鬼祟祟的身影,以及说起小婵时咬牙切齿的嫉妒。
阿南脑子里一幕一幕地跳转着。
小嫄的面具也随之一张张揭开。
阿南想,原本小嫄才是他们那伙人当中首要的棋子吧,她是中宫的掌事宫女,模样亦比小婵娇俏三分。
她的本钱比小婵好,可到头,竟然让备选棋子小婵抢了先,做了棋局上那至为关键的一子。
夕阳洒了下来,阿南的凤袍上镀了几层金。
她看着成灏,不知道成灏在听到芷荷那番话后会做何反应。
阿南此刻的眼神,像极了秋雨拍打之下残碎的荷叶。
宴席散去。
成灏罚了司乐楼的伶人们一个月的例银。
如此处罚让他们欢天喜地、如梦恩赦,千恩万谢地去了。
皇亲政要亦都散去。
孔良有序地安排众人离场。
御花园渐渐空了下来,阿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成灏沉默了会子,轻声道:「皇后想来也乏了,回宫吧。
」阿南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圣上,臣妾……」成灏摆摆手,似不欲多说:「去吧。
」阿南行了个礼:「臣妾告退。
」成灏吩咐小舟:「将中宫的小嫄,带到乾坤殿来。
」「是。
」夜幕如纱铺了下来。
乾坤殿烛台里,灯芯静悄悄地燃着。
成灏坐在正当中的大椅上,小嫄跪在他面前。
还未等成灏开口问话,小嫄便磕头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不干皇后娘娘的事……」成灏笑了笑:「孤还未说是何事。
」小嫄低着头:「横竖都是奴婢的错。
」「今日那衣服……」小嫄眼角流出泪来,烛光映着泪光,分外地楚楚可怜:「都是奴婢的错,不干皇后娘娘的事,圣上您千万不要责怪皇后娘娘。
奴婢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您错怪皇后娘娘。
」「哦?
你的错?
那你说说,你做错了什么?
」成灏端起桌上的杯盏,喝了口茶。
「奴婢……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小嫄面色仓皇道。
「看来,你说不出自己错在哪儿。
」成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小嫄句句看似在维护皇后,却支支吾吾的,句句都在故意将火势往中宫引。
猴子看见红色会格外兴奋,诜皇子今日那衣服的内衬是红色,且用一种对猴类极有诱惑力的果香薰过。
故而,灵猴看见这颜色、闻见这味道,便兴奋起来,做出那般的举动。
成灏今日一见,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丫头:「孤从前便说你忠勇,果然忠勇啊。
」小嫄抬起头,看着圣上:「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奴婢,深深了解皇后娘娘。
她虽常常为皇长子不是出自中宫为憾,也曾为祥妃娘娘对中宫的不恭敬而气恼,但……但她……她是无辜的。
她绝没有害皇长子的心啊。
」成灏想了想,走上前,向小嫄伸出手。
小嫄一愣。
成灏道:「孤最喜欢的一个字,便是忠字。
前贤造字,上部为古形『中』旁,下为『心』旁,忠为中心不二,心无旁骛。
马融曾著书曰,天下至德,莫大乎忠。
」他嘴角抿了抿:「孤喜欢忠心的人,忠才人是,你也是。
」小嫄忐忑地将手递到成灏手中,成灏扶起她。
「今日这意外,是司乐楼诸人的过失,既然诜儿有惊无险,此事便翻过不提吧。
」成灏说着,话锋一转:「孤想,让你来乾坤殿伺候,做乾坤殿的掌事宫女,你意下如何?
」「这……」小嫄很是意外。
她做好了被严刑拷打一番的准备,却不承想,不仅没等到狂风暴雨,倒等来隆恩浩荡。
「可……奴婢……奴婢舍不得皇后娘娘……舍不得华乐公主……」她为难道。
成灏笑笑:「皇后那里,孤会嘱内廷监派去新的人伺候。
怎么,你想抗旨不遵吗?
」小嫄连忙再度跪在地上:「奴婢遵命。
」成灏看着乾坤殿外,初九的月,清冷的弧度,离月圆还差着些许。
小嫄被调走后,阿南乍然觉得轻松了不少。
那种暗处仿佛有一双眼睛的感觉突然没了。
一开始,阿南是很怕成灏误会的。
她不怕成灏的责罚,但她惧怕成灏冷漠的眼神。
但没有。
成灏只是将小嫄带到乾坤殿,随后遣小舟来传旨,说是小嫄从此留在乾坤殿了。
其余,再没有别的消息。
成灏没有责问阿南一句。
阿南坐在中宫的檐下,听着秋风扫落叶的声音,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她有了久违的感觉。
她与成灏彼此懂得、一起谋算、一起同行的感觉。
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睿智如成灏,想必比她明白得更深,他们都是站在高处看戏的人。
万寿节的灵猴发狂,一石二鸟。
事成,除去皇长子,栽赃给皇后。
事不成,仍可以甩锅给皇后。
进可攻,退可守。
灯火映着阿南的脸。
中宫的凶险,她由来便知晓。
随着忠才人的肚子越来越大,宛欣院时时传来莫名其妙的鼠叫之声,叫得宫人们人心惶惶。
联想到不久前雁鸣馆那只疯癫的大鼠,宫人们都说,鼠精阴魂不散,又来了。
成灏唤来余苳,问是何故。
余苳掐算一番,叩头禀道:「恭喜圣上,鼠之克星,即将降临。
」「是吗?
那的确是喜事了。
」成灏喝了口茶。
雾气笼罩着他的脸。
跪在地上的余苳一时看不清圣上的表情。
顺康十五年腊月初七,皇二子成诉诞于宛欣院。
鼠动诉皇子出生那日,宛欣院似有百鼠齐鸣。
腊月的上京,寒风呼啸,冰冻三尺。
举目望去,满园萧瑟。
唯有松柏与梅花,在寂寂的冬日里,含翠,吐芳。
这样的时节,因何会有鼠声呢?
诉皇子酉时出生,戌时,宛欣院的宫女聆儿在庭院里发现了数只肥耗子,四处乱窜,她尖叫一声。
那声音,宫人们听得心里发怵,路过宛欣院,皆绕道而行。
侍卫们将那些耗子捉起来。
成灏看了看,个个肥硕,黑漆漆的眼,叫声刺耳。
上京从未见过此等鼠类,倒似番夷之物。
他默不作声,迈入殿内。
嬷嬷将新生子抱了过来,一众人等跪在地上道喜。
成灏从嬷嬷怀里接过二皇子,瞧了瞧,又看向半躺在床榻上的忠才人,笑道:「你似乎与鼠甚是有缘哪。
」忠才人低头,不知如何回答。
她一时弄不清这些异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人」的有意为之。
那些耗子,她识得,是百越之物无疑。
她从小在百越长大,常见有烹鼠之人以此为餐。
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是余苳的意思,还是姒康王的意思?
目的是什么呢?
从前,鼠的出现,是为了让余苳留在皇宫、让她在成灏面前出头。
现在,心愿皆已达成,皇子已经生了,还弄这些鼠做什么呢?
她有些糊涂。
自从她搬来宛欣院来,行动再也没有从前那般自由了。
宛妃是个极精明的人,常常叉腰站在檐下,但凡她步子往外迈,宛妃便假模假样地关心道:「哟,妹妹,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且自从万寿节上那出意外过后,宫中加紧了戍防,各宫门口守卫比从前森严数倍。
再加之她月份大了以后,身子沉了,夜间出行也不方便了。
一来,恐生意外;二来,怕暴露了,被人发现。
从前,一个月至少与余苳见上两回,现在,却已有三四个月不曾碰头了。
音信一断,她在这宛欣院便如剪断了翅膀的鸟,不知前方何处。
她恨恨地想起小嫄。
那贱人,竟也不知主动来与她传递消息,怕是只知趁着这当口儿勾搭男人吧。
她用手重重地揉搓着被褥。
「我在这儿冒险生孩子,他们背地里却不知如何快活。
事若成了,大伙儿都有益。
事若不成,他们把王八脖子一缩,躲得容易,死的却只有我一个!」忠才人越想越气,眼角含泪。
成灏见状,安慰道:「孤只是随口说说,你莫要吃心。
孤去找那方士问问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正中忠才人的下怀。
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灏起身,往安平观走去。
众人揣测着,忠才人产子,却未能得到晋封,圣上看似不大喜欢这个新降世的皇子。
百官和各番邦的贺表堆积在桌案之上,圣上却迟迟没有开口提及设宴一事。
安平观内,仙人像前,燔百和香,燃九微灯,供着一瓶梅花。
余苳跪在地上,迎了驾。
成灏居高临下,开门见山,问道:「数月前,你跟孤说,若得明君,当幸东南。
又说,鼠之克星,即将降临。
句句意指忠才人及其腹中之胎。
为何如今二皇子已然出生,宫中却有那么多不明大鼠?
」余苳心内打着鼓。
目前发生这一切,跟计划中的很不一样。
小婵在宛欣院,好久未曾出来。
小嫄调离了中宫,再也监视不到后宫诸人的状况,她身处乾坤殿,每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
这两根线皆断了。
余苳再也摸不清后宫之水是浑还是浊。
姒康王封封来信,皆问状况如何。
他提笔容易,下笔艰涩。
更要命的是,数月之前,老仆告诉他,余慕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他看不清到底是谁的手笔。
是姒康王对他不放心,生出这样的主意,以此为要挟?
还是中宫邹皇后,他那个与他毫无血亲的妹妹,暗中做了防备?
现下,他向眼前质疑的天子叩头道:「圣上,二皇子的确是鼠之克星,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百鼠异动吧。
更或许……是别有用心之人,欲加害二皇子,谋害圣上您的龙嗣。
」倏尔,他叹道:「想来,若忠才人这一胎生的是公主,而非皇子,便不会沾染这许多是非吧?
」好一个转移视线、挑拨离间。
成灏想了想,凝视他,道:「那么,你觉得是谁在背后搞鬼啊?
」余苳连连磕了几个头:「草民不敢说。
」成灏坐了下来。
安平观内的百和香,是以白檀、丁子、零陵、青桂、白渐、甘松、苏合、燕香所制,香气浓郁经久。
「你只管说便是。
孤既留你在宫中这许久,便是信你所言的。
」成灏道。
「草民谢圣上。
」余苳抬起头,良久,开口道:「圣上,您想想,谁不愿意花开一朵、一家独大呢?
现宫中多了一个皇子,自是不悦的。
」他在影射雁鸣馆,影射祥妃,影射孔良,影射整个孔家。
成灏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去。
余苳见那披着龙袍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舒了口气,瘫坐在地。
他不确定成灏到底有没有相信他的话。
他越来越觉得处境堪忧。
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窗口洒进一室惨白的月色。
余苳从地上爬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
他想起姒康王曾对他说过的话,又细细地权衡了一下形势。
好在,二皇子顺利出生了,这是最大的幸事。
或许,该到了行那一步的时候了……余苳将桃木剑丢进火堆中燃烧。
他看着火光,愈发坚定。
古往今来,利从险求。
若得此惊天之贵,当不惧殊死一搏。
凤鸾殿的夜。
积雪把庭院中的松柏压断,时时听见「吱呀」之声。
殿内灯火通明。
阿南下着棋,宛妃坐在她的对面。
「娘娘,您为何要自己与自己下棋?
臣妾陪您吧。
」阿南摇头。
「自己与自己下棋,方能越下越清醒。
与旁人下棋,心里眼里,只有胜负。
」宛妃幽幽道:「您已经是臣妾这半生见过最清醒的人了。
」阿南笑道:「聆儿可还得力吗?
」宛妃道:「那丫头甚好。
机灵着呢,一点就透。
她与臣妾配合得天衣无缝。
西偏殿那妖精,半点儿也没觉察。
」阿南手中摩挲着一颗白子:「他们既拿鼠做文章,咱们就顺着来。
以子之谋,破子之计。
」须臾,白子稳稳地落下。
宛妃道:「臣妾没想到,您真的会容那孩子生下来。
」阿南看着她:「那孩子必须生下来。
」「臣妾不明白。
」阿南拿起一枚黑子:「有了皇子在手,他们才敢拼最后一把。
」形势不好,他们才会狗急跳墙。
有了孩子,他们才肯狗急跳墙。
这其中的进退、松弛、尺度,阿南早已想好了。
棋盘山。
黑子将白子逼到绝路。
白子背水一战,吃掉一大片黑子。
阿南手握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反扑。
白子片甲不留。
一局终了,阿南放下手中的棋。
「瞧着吧,这宫中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了。
」宛妃紧张道:「圣上知道吗?
」阿南点头。
她虽从来没跟他谈论过此事,但她知道,他一定知道。
成灏自然是知道的。
他等这一日,已等了许久。
他等伐越的理由,亦等了许久。
弹丸之国,妄想不动兵戈,占据朝堂,怎么可能?
一切都在悄然进行着……刺杀腊月初十那日,皇二子成诉洗三。
阿南去了宛欣院,见成灏没来,便遣内侍去乾坤殿瞧瞧。
须臾,内侍回来说,圣上在与各边关回京述职的武将议事,忙,顾不得。
阿南按旧例赐忠才人一些金银器皿、锦丝绸绢,又赏了伺候忠才人和二皇子的一众嬷嬷乳娘宫人俩月的例俸。
顺康十五年的这个腊月,反复无常。
时而晴朗,时而阴郁。
乌云似乎潜伏在天际的某个角落,随时会出人意料地来。
上京的官道上,日头出了,积雪还未来得及扫,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了。
新雪和着旧雪,裹着尘与泥,马蹄踏上去,脏兮兮的,没来由地让人瞧着压抑。
年关之时,各番邦进京送岁币、节礼。
百越的使节刚到上京,便冻病了。
久居百越的南人,禁不得北方天气的突转。
据圣上遣去问候的医官说,那使节的手与脚皆冻得如馒头一般肿胀,既痒且痛。
圣上笑笑:「那便让他在驿馆里好生歇着吧。
」一日晚间,阿南刚歇下,听到叩窗的声音。
是聆儿。
「娘娘,今日奴婢按您所说,以年关各宫清秽之名,去安平观请了那方士来宛欣院了。
」阿南淡淡笑了笑:「好。
」聆儿道:「圣上设宴款待武将们的时候,因宛妃的父亲镇南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便叫宛妃也去了。
宛妃回来的时候说,宫里来年又要进新人了,北平侯府的小姐和襄公府的小姐。
这话,忠才人和那方士都听见了……」风声呼呼地刮着。
聆儿突然压低了声音:「奴婢听到那方士跟忠才人说,宫中的后妃会越来越多,圣上的子嗣也只会越来越多。
眼下,二皇子并不得圣心,往后,只会越来越不起眼。
现在若不采取行动,来日追悔莫及。
与其在宫中碌碌苟活,前功尽弃,不如放手一搏……」「忠才人怎么说?
」「忠才人起初并不情愿,后来,那方士便说,她不如小嫄忠心,小嫄现时被圣上调去了乾坤殿,心内时时想着百越、想着王爷,若她不肯,小嫄亦可……忠才人便肯了。
」阿南点点头。
聆儿的眼睛在雪夜里清澈又明亮:「娘娘,奴婢觉着,忠才人看那方士的眼神跟看旁人很不一样,就像……就像年节里御膳房做的枣糕,甜甜的、黏黏的。
」阿南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儿。
今晚无月,一片漆黑。
他们齐了心撞南墙。
离收网的日子越发近了。
腊月底,国库清点财物,各部盘算整年账目,驸马张浔从两广回来陈述新政推行的各处细枝末节,圣上越发忙碌。
廿九,三更天,圣上在尚书房批阅奏折。
小嫄递了盏参汤过来,柔声劝道:「圣上辛劳,喝盏参汤补补身子吧。
」圣上刚接过,宛欣院的小内侍慌慌张张求见:「圣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圣上放下汤盏,问道:「好生说,怎么了?
」「二皇子高热不退,恐……恐……」小内侍磕着头,满脸仓皇,泪流不止:「忠才人说,请您去瞧瞧二皇子,许是……许是最后一眼了……」圣上起身,匆匆往外走。
小舟连忙跟上。
小嫄想了想,亦跟在身后。
宛欣院的东偏殿一片漆黑。
镇南将军举家返京,宛妃请旨归宁,故而东偏殿今晚无人。
西偏殿内,人影憧憧,灯火摇晃着,似要舔舐这天地间所有的不安。
成灏走进内殿。
忠才人抱着孩子坐在床榻上,双目红肿。
风忽地把门吹得关上了。
成灏开口道:「诉儿怎么了?
医官来瞧过了吗?
」忠才人哀哀戚戚:「瞧过了,皆说不中用了……圣上,您来瞧瞧,瞧瞧诉儿最后一眼……」成灏一步步走近。
襁褓中的婴儿睁大眼看着他,并无一丝生病的迹象。
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成灏。
床榻上坐着的女人一霎时变了张脸,她不再是后宫中低眉顺目的小妇人,而是身姿矫健的女杀手。
成灏似早有防备,一把抓住她持刀的手。
成灏三岁习文,四岁习武,六岁组建羽林郎,功夫较孔良还胜三分。
只是,他身为天子,甚少展露,故而许多人不知。
小婵的手被成灏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这时,从房梁上掉落七个黑衣人,皆手持凶器,招招迅猛,一副速战速决之势。
成灏冷冷说道:「刺杀天子,九族俱灭。
」为首的那个黑衣喊了一句话,是夷语。
七个黑衣人围住成灏。
他们不想盘桓久战,只想让成灏速死。
雁鸣馆内,孔灵雁躺在榻上。
一群杀手悄然而至,撕碎了原本静谧的夜。
门外的小内侍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哈欠,突见有人持刀闯殿,睡意全无,还未开口,便被黑衣杀手一刀砍死。
热乎乎的血,溅在雪地里,触目惊心。
原本昏昏欲睡的宫人们顷刻间都醒了,尖叫起来。
黑衣杀手持刀乱砍,直直地走入殿内。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杀了诜皇子。
孔灵雁从床榻上起身,见殿内满是尸体鲜血,面色苍白,口中喊着:「诜儿!诜儿!」在这混乱的当口,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芷荷紧瞧着诜皇子那稚嫩的小脸,想着今夜就算自己殉了主,能多护这婴孩一刻,便是一刻吧。
她将诜皇子从襁褓中抱住来,塞到床底下,然后把一个枕头塞进襁褓。
她抱着那襁褓躲在角落里,紧紧地将襁褓掩于身下。
杀手很快寻来了。
芷荷瞧着他们越走越近,瞧着他们的刀高高举起。
她被黑衣人一把推开,刀砍在襁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