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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我遗忘的自己

出自专栏《情深缘浅:我们糟糕的恋爱》

三年前,我男朋友曾逼得一个女生从法学院六楼跳下去。

砰的一声,就掉到我面前。

摔死的那个女生,是我最好的闺蜜。

1

我叫左优。

大四暑假,在我殚精竭虑地为我和陆川的未来起早贪黑,每天打三份工,就为了能够早日有个家时。

陆川平静地跟我提了分手。

理由很简单,他要考研,谈恋爱只会影响他刷题的速度。

大可不必。

我太了解陆川了,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

毫不夸张地说,他一个眼神,我就能把他当时的心思猜出个七八分。

我刚开始还以为,这只是他从前无数次用跟我提分手来博取关心的一种方式。

我的男朋友,啊不,前男友陆川。

在外人眼里,他一直维持着矜贵清冷的人设。

不管对谁,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温润模样。

只有我自己知道,他骨子里是多么恶劣多么恶心虚伪的一个人。

因为大一那年,他曾「逼」得一个女生从法学院六楼跳了下去。

「砰」的一声,就掉到我面前。

2

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能跟他在一起,自然是因为我也是个衰人。

我们了解彼此最恶心、最疯狂的一段时光。

我的人生从过去某个时间节点,突然就开始分崩离析。

就像我母亲总是摆在窗台玻璃花瓶里枯死的玫瑰。

我跟陆川在一起,是我追的他。

与其说追,不如说是勾引。

我想的也很简单,陆川是我们当地大佬的儿子,模样长得好,又有钱。

而我从小就被我妈教育,好的东西,就要不择手段地让它变成你的。

而陆川对我来说,就是那个「好的」。

3

高中那会儿我家里穷,跟我妈住在离学校很远的小破楼里。

那里又脏又乱,什么人都有,甚至还有喝醉酒的男人半夜有事没事就来拍拍你的门。

不过我一直认为那不算我的家,那只是个临时的住宿。

我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我和她在那里相依为命,除了她不开心的时候会疯狂踢打我,或是使劲地掐我,一切还算能忍受。

我一直觉得,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爱我,我的存在就有意义。

但我妈妈太爱我了,她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抢了别人的爸,给了我一个家。

我也很争气,我找了个有钱人家的儿子,以后也争取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4

郑悠悠,那个从六楼跳下去的女孩子。

她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个好闺蜜,不是假话。

我真的从小到大就她这么一个朋友,我俩从幼儿园玩到她跳楼。

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就经常被人欺负,因为我总是穿得很破烂,衣服上永远有洗不干净的脏东西,他们说我是有妈生没爸养的孩子。

他们跟着他们爸妈学脏话,骂我,摔我的文具盒,揪我的头发,往我的衣服上吐唾沫。

其他人要么跟着打骂我,要么冷眼旁观。

只有一个人不这样,就是郑悠悠。

郑悠悠很漂亮,每天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还有红色或黑色的小皮鞋,笑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班里的同学都喜欢她。

可我从见她第一眼就讨厌她,我那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不是讨厌,是嫉妒。

她不仅有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发卡,五颜六色的贴纸。

甚至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而我身上的衣服,是我妈妈低眉顺气地从亲戚家讨要过来的,有的甚至还是她半夜偷偷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

所以在某天,我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继续挨打,习惯性地闭上眼默数,祈求着赶紧结束的时候。

郑悠悠像个小狮子一样冲过来,替我赶走了那些对当时的我来说凶神恶煞的小朋友,然后蹲下来塞给一把亮晶晶的糖果。

我突然原谅她了。

天知道,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果。

轻轻咬一下,里面还会流出晶莹剔透的浆果汁。

生长在那样的家庭,只要我想,我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

所以没多久,我就和郑悠悠就成为了好朋友。

毕竟和她一起玩,我就不会那么经常地挨打,她总是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挺身挡在我面前。

这一挡,就是十几年。

5

郑悠悠有一个小跟班,张之意。

张之意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一天到晚围着郑悠悠转悠,后来我跟郑悠悠开始做朋友,他就变成围着我们两个转悠。

还自封了护花使者。

可自打郑悠悠死后,他就不太爱说话了,不过还是总是沉默地跟着我,陆川也因为他瞎吃了好几次飞醋。

张之意得知我和陆川分手后,跑过来安慰我。

不过我总有感觉他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说是安慰,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我打工的咖啡店,无声地看着我。

半晌,他终于开口。

「我早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他不适合你。」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无所谓地搅拌着桌子上的咖啡,对他的话熟视无睹。

「优优,趁着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张之意盯着我,眼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收手吧。」

我轻笑着打断他,「你胡说什么啊。」

「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爱他。」

6

陆川这个人自私、狭隘,并且对我有极强的占有欲。

他哪怕跟我提了分手,也不允许张之意靠近我半步。

我深知这一点,所以在下午张之意来找我的时候,让我一起打工的小姐姐偷偷拍了照。

特意找了合适的角度,看起来就像我们两个在接吻。

然后发到了学校的表白墙。

陆川果然怒极,下午一下课就跑到之前我俩的出租房来堵我。

「你真行啊左优」他蹲在门口抽着烟,阴沉沉的眼睛盯着我,眼神看得我一阵作呕,「跟我玩无缝衔接这套啊。」

「我只是想要见见你。」我一贯会装柔弱,看向陆川的眼神却淡然,「阿川,我们好久没见了。」

陆川的脸色明显好转,可他却仍然装作毫不在意地嗤笑道:「就数你会装模作样。」

我笑了一下,「可你很吃这套,不是吗?」

说完,我就凑上去吻住了他。

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陆川顺势搂住了我的腰,伏在我身上轻声问我:「优优,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

陆川,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7

陆川睡着了,睡得很沉。

我从他怀里钻出来,轻车熟路地打开了他的手机。

陆川对我不设防,让我这些年有机会收集了很多证据。

关于他父亲违法乱纪的,关于他高考前偷偷改了户口所在地,沾着边远地区的福利才进了好大学的。

等等等等。

我像往常一样仔细地寻找他手机里的证据,不愿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不过这次他的手机很干净,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和其他女人的照片,也没有那些恶心的聊天记录。

陆川有时候会背着我和别的女人撩骚,这是很早之前偶然翻他手机发现的,恶心得我当场把那天晚上的饭给吐了。

我把他的手机放回原位,看着陆川那张即使连睡觉都过分好看的脸,手无意识地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想掐死他。

但他太好看了,我看了他半天,最后还是面无表情地把手收了回来,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了一个吻。

8

我坐在镜子前面化妆,陆川醒过来就赖到我旁边掐着我的腰吻我。

我笑着把他推开,「别闹。」

陆川像个小狗一样凑到我脖子上闻,「你好香。」

「喷香水了。」

他的眸子很黑,看向我的眼光有些痴迷,看起来就像对我情根深种。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陆川盯了我好久,最后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来,慢悠悠地开口:

「你比高中那会儿还要好看。」

我愕然。

9

我小时候是真的不好看,又黑又瘦,还总是穿一身破旧的衣服。

可当上了高中我慢慢长开了,皮肤开始变白,个子也在嗖嗖往上蹿,当大家都穿着统一的校服,我那张脸就显得格外出类拔萃,我觉得那会儿是我的颜值巅峰。

我妈妈和我那素未蒙面的父亲虽然没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但是给了我一张极具吸引力的脸。

虽然还带有明显的幼态,但也有后来风情万种的风范了。

而在其他女生要么微微驼着背掩盖悄悄鼓起的胸脯,要么还是一副没有发育起来的样子时。

我早就学会了利用自己的优势。

把校服裤子改了款式,穿上后腿看起来又长又直,涂着我妈妈不要了的劣质口红,总是招摇地走在学校里。

陆川是郑悠悠的青梅竹马,也是我的同桌。

郑悠悠从小就喜欢他,我知道。

陆川也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他很享受郑悠悠总是跟在他身边蹦蹦跳跳追着他跑的样子,但是却拒绝她的爱。

他很高傲,所以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厌恶她,让她离他远点。

郑悠悠那时候总是拉着我的胳膊晃啊晃的,让我替她给陆川送去各种各样的零食,球鞋,还有情书。

但郑悠悠不知道,那些零食大多数都进了我的肚子里,球鞋被陆川随手扔给后桌的男生,就连那些她晚上熬夜一笔一划情真意切写下的情书,也被他看都不看直接扔到了垃圾桶里。

陆川那时候总是隔三差五地警告我,「左优,你再替郑悠悠给我送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就连带你一起扔到外面垃圾桶里。」

「我们还是要好好学习,要把心思放在学业上。」

他语气很凶,看向我的眼睛却总是温柔的。

所以哪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作对,反反复复带来那些他不喜欢的东西,他也没把我扔出去。

他反而是注意到那些零食哪样我会多吃几口,隔天就给我买来了一样的。

我那时候就知道,陆川像那些青春期普通的男生一样,从一开始的对我好奇,慢慢发展成喜欢我。

不过我和他是相似的,我享受着他对我的那些好,却也不愿意回报给他点什么。

10

这件事一直被我瞒得很好,直到上了大学。

我承认,在陆川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无数次地凝视我时,我对他是心动的。

但是郑悠悠喜欢他,我就不能喜欢他。

我不想失去郑悠悠这个唯一的朋友。

张之意虽然也总是和我们两个混在一起,但他好像有点讨厌我。

所以我也不拿他当朋友。

他看向我的目光总是带点敌意,还总是背着我偷偷摸摸地给郑悠悠上眼药,「左优这人从小就心思重,你别那么傻总是对她那么好。」

郑悠悠每次都不耐烦地打断他,痛斥他一个男生心眼比女生还小。

「你就是还在记恨幼儿园那次,我把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全给左优了一块也没给你留。」

张之意听她说完就摸摸鼻子作罢。

不过我一直坚信张之意是刀子嘴豆腐心,因为虽然他说话很毒,但当我每次在学校食堂吃饭,只吃最便宜的三块钱的大米配白菜的时候,他也会偶尔流露出一些心疼,然后将他碗里的肉全部夹给我。

11

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终究还是败露了。

那天郑悠悠哭着问我,「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陆川是不是喜欢你?」

我对郑悠悠撒谎了。

「他不喜欢我。」我语气急切,装作无辜的样子跟郑悠悠编着瞎话,「他喜欢的是你。」

「他给我买零食只是为了收买我,让我在你面前说他一些些好话。」

「而且他家里本来就有钱,就不会觉得随手施舍给我的小恩小惠有别的含义。」

「你记不记得你之前生日他送给你的项链,好几千呢,他要是喜欢我会只送我一些零食吗?」

陆川确实送过她一条项链,不过是他妈妈听说了郑悠悠总是送他东西的事,出差从香港回来顺手给郑悠悠带的礼物还人情罢了。

陆川懒得跟郑悠悠讲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却跟我解释了。

「真……真的吗?」

郑悠悠很单纯,我说什么她就信了。

她抽噎着向我寻求认同,「他真的不喜欢你?」

「比真金还真。」我向她发誓。

郑悠悠最后破涕为笑。

但是郑悠悠好糊弄,她的其他好姐妹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对,郑悠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她有许许多多的好姐妹好朋友。

而我只有她一个。

我们班里当时有个女生叫刘露。

是郑悠悠的好姐妹之一,也是我们班里的大姐大。

想不起具体是哪一天了,反正刘露在我不小心将她的作业本碰到地上后,她终于找到理由发问我。

在学校到处宣传我抢了好姐妹的男朋友,还沾着陆川的光,在班里横行霸道。

陆川知道这件事后,出言警告了刘露一番,但他不知道他这样做只会让刘露更加讨厌我,在班里也更加针对我。

陆川没有办法,只能更加严谨看管我,不准我单独行动,生怕被她们瞅着机会欺负我。

陆川离我越来越近,当某天有人看见陆川送我回寝室后,郑悠悠又跑过来问我那些谣言的真实性。

这次我给郑悠悠的理由是,「陆川知道这件事是因他而起,他觉得对不起我所以才每天送我回寝室。」

「但我们两个离得很远。」

这件事我没有撒谎,我们确实离得很远。

陆川也确实是送我回寝室,但不是因为这件事。

他从高二我俩做同桌后就开始每天放学送我回家,上了大学后还是每天习惯性送我回寝室,但只是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有时候偶尔会快步赶上我,偷偷塞给我班里女生经常吃的零食。

所以这段时间刘露虽然扬言放学要打我,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她逮不住我单独行动的机会。

郑悠悠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去找刘露打着商量,跟她解释我不是这样的人,让我给她道个歉这事儿就算完了。

可是郑悠悠真的太单纯了,她不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以当郑悠悠押着我逼我去学校附近小巷子里给刘露道歉时,我既觉得无奈又感到有些好笑。

她这是送我去挨打。

「你放心吧」郑悠悠细声细气地安慰我:「我跟刘露说好了,你给她道个歉,这件事就算完了,」

我苦笑。

我有时候庆幸郑悠悠的单纯,有时候又痛恨她的单纯。

换句话说,她这已经不是单纯了,是愚蠢。

或许也不是愚蠢,或许是她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想找个光明正大又不需要她动手的理由报复我。

我想着是我对不起她,所以挨一顿打让她出出气也没什么。

反正我从小到大挨打挨习惯了。

果不其然,到了小巷子里还没说两句话,刘露就喊着她的小姐妹动手了。

我咬着牙蜷缩在地上,透过那些缝隙看到郑悠悠突然发红的眼角,她惊慌失措地跑过去拉那些在我身上拳打脚踢的人,又哭喊着说对不起。

我被打得浑身抽搐,脑子里只在思考一件事,郑悠悠是真的不知道她们会打我还是在装的呢?

我原本以为这世上没有哪顿打能比我妈妈打的更疼了,但我显然是世面见得少了。

这顿打太疼了,疼得我哪怕这件事过去了三年,只要一回想起来这天,就觉得疼痛渗进了我的皮肤,连带着骨头都在发痛。

12

挨完打郑悠悠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往学校走,她边哭边道歉:「对不起,优优,我不知道她们会这样。」

优优。

郑悠悠很少这么叫我,事实上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么叫我,他们总是连名带姓地喊我左优,左优。

不过郑悠悠死后,他们又开始喊我优优。

刘露有一脚踹到了我的肚子上,我整个人疼得都在发颤,没有力气回她的话。

而且她哭得让我很烦。

我不懂,拳头都落在我身上了,我都没有哭,你在这哭什么?

很久很久的某天我突然想明白,郑悠悠当天的眼泪,大概叫作愧疚和心疼吧。

「你们在这干什么?」

陆川的声音从我们身后响起,郑悠悠显然是没做过坏事,陆川的声音吓得她浑身一激灵,手一松我就摔在了地上。

疼得我眼泪都飙出来了。

陆川看见头发乱糟糟浑身是伤的我面色一变,眼睛瞬间就红了。

猛地推开试图再次扶起我的郑悠悠,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浓浓的恨意,「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打的她?」

「不是……我。」

郑悠悠第一次看见陆川这么凶的样子,吓得哭都忘记了。

「郑悠悠!」

陆川明显是真的动怒了,他好看的眉头紧锁,对郑悠悠说出的话不留半点情面。

「你让我觉得恶心。」

郑悠悠脸色发白,拉着我胳膊的手瞬间松了。

陆川不再管愣在原地的郑悠悠,背着我就往大学附近的诊所跑。

他额头流下大滴大滴的汗,边跑边喘,说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左优,你疼不疼?」

「你……疼不疼啊?」

我强忍着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我活了 16 年,第一次挨打后有人问我疼不疼。

从前妈妈打我,每次打完后就抱着我哭,给我道歉。

后来班里同学欺负我,我遇到了郑悠悠,她施舍般地给了我一把糖,却下意识忽略了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只有陆川。我的阿川。

问了一句你疼不疼。

我太疼了。

肚子里像是着了火,又像是藏着一把针,密密麻麻地割得我连带着浑身都疼。

诊所的医生看了我的症状后直摇头,我疼得面色发白,浑身冒冷汗,咬着牙硬生生地忍着。

于是陆川打了 120 给我送到了医院。

刘露那一脚真的踢得太狠了,直接踢掉了我从今往后成为母亲的机会。

我无所谓,反正像我这样的人,估计也教不好自己的孩子。

但是陆川拿到诊断报告后手都是抖的,他眼里藏着巨大的悲伤,拉着我的手哑着嗓子说要替我报仇。

我被他眼里的绝望震撼住了,一时无言。

13

陆川的动作很快。

而他对付一个人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不是什么圣母,不会也不想以德报怨,所以不会反对这种报复方式。

但郑悠悠是。

当郑悠悠走进病房的时候,我正在看陆川发给我的视频。

视频里的陆川面无表情地薅住刘露的头发,按着她的头往墙上撞。

刘露被打得很惨,鼻子嘴巴都是血,哀嚎着说我再也不敢了,哭得鼻涕和眼泪混到一块,旁边有几个男生的嬉笑声。

陆川厌恶地甩了甩手,接过手机在视频的最后温柔地说了一句:

「左优,你开心点了吗?」

郑悠悠听到刘露不成调的尖叫声后,往前走的脚步停顿了下。

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还是走到病床前坐了下来。

她轻轻拉住我的手,看向我的眼神小心翼翼,又透露出了一丝祈求。

她声音哀怨,「左优,你放过她们吧。」

「我听陆川他们说,要把对刘露她们的处分记进档案。」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她才刚上大学,你这样会毁了她们的。」

我心里漫过巨大的失望,这是我住院以来她第一次来看我,开口却是为欺负我的人求情。

我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有些心灰意冷地问她,「如果我说不呢?」

郑悠悠看起来像是快哭了,可能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她,眼神里除了带了点委屈,还有对刘露她们的同情和怜悯。

我第一次厌恶她这种眼神。

我早该想到,她这种眼神会看向我,自然也会看向别人。

「你以为陆川对付的那些人里面为什么没有你?」我冷笑。

「你到现在还以为他喜欢的人是你吗?」我有些恶狠狠的,带了些报复的快感,「你看不出来吗,他喜欢我。」

郑悠悠呆了一下,显然没意料到我会这么快把我们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

她甩开我的手,红着眼瞪着我,「你以为陆川会一直喜欢你吗?」

她又哭了,边抽噎边自认为凶狠地诅咒我,「他今天这么喜欢你,明天也会这么喜欢别人。」

「嗯。」我点了点头,气死人不偿命地说,「那就等明天再说。」

郑悠悠气得扭头就走。

我拔掉了手上的针,看着鲜红的血珠在针孔里冒出来,顺着我的手滑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一滴一滴的红,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有种怪异的美感。

14

大概是从那时候吧,郑悠悠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我,学着我化俗气艳丽的妆,学着我挺起单薄的背,学着我喊陆川的名字,阿川。

陆川第一次看到浓妆艳抹来到我课桌前的郑悠悠时,很嘲讽地笑了,冷冰冰地吐出四个字:

「东施效颦。」

一句话就把前来示威的郑悠悠气跑了。

我知道郑悠悠没什么坏心思,她只是在跟我赌一口气。

因为从小到大,她得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她也习惯了拿到最好的。

但是很遗憾,这次最好的是我的。

可是当郑悠悠再接再厉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

对,她只用了三次。

当她第三次来到我们面前的时候,陆川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他觉得这一切变得有意思起来。

于是在一个天气不怎么样的下午,陆川手里拿着篮球,很拽地把郑悠悠拦在了回寝室的路上。

当着我的面。

当时的我就站在郑悠悠的身后,我发誓陆川一定是看到我了,不然他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戏谑的,看透一切的,了然。

他一边转着篮球,一边漫不经心地颔首问郑悠悠,「谈恋爱吗?」

郑悠悠明显怔住了,手里的奶茶都因为太过吃惊而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给她那双好看又昂贵的鞋子都弄脏了。

「我……」郑悠悠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慌张,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我不早恋的。」

「而且你……你怎么变心这么快呢?」

她没有想到她的试探真的成功了。

「嗯?」陆川好看的眉毛轻轻挑起,似乎是不解,嘴角却勾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郑悠悠更紧张了,有些慌乱地回头看我,眼里带着求助和抱歉。

我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被发现了。

陆川好像是看透了我们姐妹之间的小把戏。

我有些意兴阑珊。

前面我就说过,郑悠悠是个好女孩。

至于好到什么程度呢?

好到那天她撂下一句狠话后转身就走,隔天就给我传小纸条道歉。

「左优,对不起,我昨天不该跟你说那么重的话,我是一直希望你好的,至于陆川,我承认我之前是很喜欢他,但是他如果喜欢你,我就不跟你争了。」

瞧瞧,她的教养根本就不允许她做一个像我一样卑劣的小人。

郑悠悠有郑悠悠的自尊和高傲。

但她也显然不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于是她再次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提议给陆川做一次小测试。

就测试一下他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这个类型的人。

无聊又有趣的测验。

我明白郑悠悠的小心思,她还是不服气,或者说是想不明白她哪里输给了我。

她比我更想知道一个答案。

所以我同意了。

那天放学后陆川把我堵在墙角,发了狠地质问我:「现在你满意了?」

「玩得开心吗?」

「不太满意。」我有些想笑,但还是先很给面子地圈着他的脖子回应他,「你冲她笑了。」

「我冲她笑?」陆川觉得荒唐,轻轻掐了一下我的腰,「我气得牙根快要咬断了。」

我在他怀里笑得不可抑制。

陆川太聪明了,他知道我的为难,所以恰到好处地给了郑悠悠一个台阶下。

因为郑悠悠离不开我。

就像她知道我也离不开她一样。

只要有我在她身边,她就永远是那个高人一等光彩照人的天之娇女。

而我所乞求的不过是她给予我的那一丁点的,类似于亲情一般的,爱。

那天发生过的事,就那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郑悠悠不提,我自然也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15

从前我空闲的时候总喜欢画画,在白色的画纸上画大簇大簇的盛开的向日葵,我喜欢那么明亮的鲜黄色,喜欢它们成片地簇拥在一起,那么生机勃勃,总能让我联想到离我很远但是却可以无限幻想的未来。

这两年不行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突然的,我发现我拿不起画笔了。

每次当我拿起画笔试图想再画些什么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四周都在起雾,雾里的向日葵变成了鲜丽的红色,带着隐隐约约的腥味,让我条件反射地恶心想吐。

但我还是有事没事地喜欢去画室待上一会儿。

「你怎么又换成这条裙子了?」张之意在我去画室的路上拦住我,「你去找他了?」

我今天穿了一条漂亮的白裙,裙摆处上面缀着一簇簇向日葵,就像从前画纸上的那般。

没办法,我对某些事情很固执,比如我从前喜欢画向日葵,现在画不了,我就想要穿上它。

就好像是在证明它是属于我的。

我避开了张之意的视线,有些做作的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不好看吗?」

他仍旧皱眉,「它不适合你。」

「不适合?」

我很惊讶,我印象中我有一条和这件差不多的裙子。

还是张之意郑悠悠他们几个一起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当时还笑着和他们开玩笑,说这应该是郑悠悠的风格。

但我记得他们都夸了好看的。

只是后来那条裙子

……

那条裙子怎么了?

不好意思,时间太久,我不太记得了。

张之意看到我的反应微微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没关系,你开心就好。」

我:「……」

我不太理解他的这种情绪,真的。

自从郑悠悠死后,他就总是这样,我时常怀疑他是不是被郑悠悠的死刺激得了什么病。

反正看着是不太正常。

我躲开他那只在我头上为所欲为的手,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抬眼瞪他,「闲得没事,就去学习或谈恋爱。」

「别天天来找我。」

张之意的手突然就顿住了,眼里似乎有些不忍,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了。

「优优,你是不是好久没去王医生那里了?」

王医生?

16

我不太喜欢王医生那里。

每次去王医生那里,我都要拿好多好多的药。

有中药,也有西药。

全部都是治疗失眠的。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长期睡眠不足带给我的焦虑,不安,折磨得我快疯了。

但是没办法,生病了就是要吃药。

于是我答应了张之意,一有时间我就会过去。

张之意还是不太放心,他对我的阳奉阴违没有丝毫办法。

于是我向他保证,「陆川会陪我过去的。」

但其实,陆川最近消失了。

我怀疑他是回榕城了,就是我们从小长大的那个城市。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去一趟,可能是为了祭奠什么吧,比如说是他死去的溃烂的青春。

不过这次有可能是回去帮他父亲了。

榕城最近发生一起恶性打人事件。

几个刚高考结束的小姑娘,晚上在一家饭店聚餐,因为拒绝了几个可以当她们爸爸年龄男人的搭讪,被恼羞成怒的男人毒打。

一地的碎啤酒瓶渣子,和一地的血。

这件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很多人在为这几个倒霉的女孩发声,要求要严惩,于是压力就给到了陆川父亲这边。

他们一开始是想要把这件事轻拿轻放。

不过这次显然没他们想得那么简单。

事情闹得太大,隐隐约约有要压不住的趋势。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把我这几年收集到的关于陆川父亲的证据,偷偷寄给了被害人的家长。

这时候就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

伤心欲绝的父母们,自然会拿这些东西去做该做的事。

比如,曝光陆川父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不作为。

而群众的发声和保护,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

晚上,陆川出人意料地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很疲惫,「是你吧?」

「是我呀。」我在电话这头笑得幸灾乐祸,「surprise」

「你累不累?」陆川的语气很温和,「在我身边装了这么多年,就为这个?」

「不然呢?」

我笑得很夸张,手指无意识地扣着门框,被扣下来的木屑上沾着血,但我并不觉得疼。

「你该不会觉得我真的爱上你了吧?」

我的笑容很嘲讽,眼里带着恨意,「郑悠悠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你个胆小鬼。」

陆川不说话了。

半晌,很突兀的,他嗤笑了一声,「优优,不是我忘了。」

「是你忘了。」

17

我没有忘。

当年的事情每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和陆川是有过一段非常自由的,快乐的时光。

他刚上大学那会儿其实还是很叛逆的,只要一跟家里人吵架,晚上就会骑着摩托车来宿舍楼下找我,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飙车,风把我的裙摆吹得鼓起。

我们那时候什么也不怕,不害怕危险,也不害怕死亡。

甚至在速度快到像要起飞的那一刻,觉得就算这样死了也没什么。

我们在最疯狂的时候,曾在身体最明目张胆的地方纹过彼此的名字字母。

他纹在了锁骨,我纹在了脚踝。

我们曾那样疯狂地爱过。

可现在也不过如此。

我挂了电话倚着门坐在地上,低头寻找我左脚踝上的纹身。

找不到了。

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没有纹身了,只有很深的,丑陋的,一道疤。

是我发疯的时候亲自拿刀割的。

我坐在地上盯着脚踝上的伤疤发呆,又有些想念郑悠悠了。

我总是这么不合时宜的,突然地想起她。

郑悠悠多好一个女孩儿啊,她曾陪我走过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

因为有她,所以其实我的人生还是算有过一段比较温暖的日子的。

我们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我和郑悠悠已经完全和好了,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去逛街。

只不过从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那个时候的陆川已经不再偷偷摸摸跟在我的身后,而且光明正大地走在我的身侧。

张之意还是像从前一样,踮着脚笑着跟在郑悠悠的身后,像一位忠诚又勇敢的骑士。

我拥有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人,最友好的朋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静又安逸。

好到我以为我人生的所有痛苦可能在遇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在慢慢褪去了。

但也只是我以为。

我也不记得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

陆川和郑悠悠被他们的父母接回家去参加商业聚会,而张之意被班里的男生拉过去打球。

一切都是那么的凑巧。

我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被刘露在社会上的「哥哥」们——几个打扮流里流气的男生,拉进了旁边的脏乱的小巷子里。

太恶心了。

我被几个男人按在地上,他们狞笑着往我的脸上扇巴掌,毫不留情地对我拳打脚踢,甚至拍下一些恶心的照片。

我希望我能爬出去,地上的小石子割破了我的肉,我的指甲被残忍地踩碎,头发被他们粗暴扯乱,又被他们笑着拉了回去。

我从来没有这么希望我就此死去。

我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那天的夜幕一点点降下来,一会儿祈祷他们赶紧结束,一会儿又恶毒地希望地球爆炸,这一刻所有人类就此死去。

18

可是地球不会爆炸,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变了。

郑悠悠站在我床边,哭得很凶,颤抖着手问我好点没有,就连对我一向刻薄的张之意,都不忍地落下了泪。

他们说,那几个恶心的男人被警察抓走,他们应该会受到该受的惩罚。

只是同样被抓走的还有疯了一般的打伤凶手的陆川。

阿川为了我,打伤了人。

但因为情节不严重,所以他赔偿后在警局没过夜就被放了出来。

而那些人却因为他们犯下的罪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陆川颓废地在我的床边跪了一夜。

他又哭了。

他的眼睛比上次还红,他说他要杀了他们。

我也想杀了他们。

然后再杀了自己。

陆川红着眼向我承诺,「左优,我会保护你一辈子,你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了。」

多好的承诺啊,好像说了就会变成真的。

我笑着点点头,跟他说不要紧。

日子不管怎么样都得过,我从小就知道的。

不管受了多大的罪,吃了多少苦,只要还活着,日子就还得过下去。

所以我还是像从前一样,至少装的像从前一样,没心没肺,总是嬉笑地和他们站在一起。

郑悠悠也是女孩子,所以她好像格外理解我的痛楚,她会在我试图伤害自己的时候抓住我的手,跟我说没什么的。

她说,左优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都是幸运的,我之后也一定会变幸运。

19

慢慢地,我以为我好了。

陆川也以为我好了。郑悠悠张之意他们都以为我好了。

直到那天,我在学校门口看到一群不良少年。

他们和那些伤害我的人很相似,本质上也是一些不好的人,瞧见我后冲我做了一个下流又夸张的动作,又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开。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感觉呼吸不上来,手指发麻,心脏一点点变得僵硬。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我赤身露体地躺在地上,触碰到我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陆川扑过来搂着我,他说没事了,有他在。

我疯狂地抓挠他的脸,他的脖子,哭喊着问他为什么。

他说对不起。

是他没有保护好我。

可是我没办法责怪他。

因为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和我一样痛苦。

只是我真的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我一天天地觉得这日子变得无聊。

但是很奇妙的,我身边经常会出现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

会有黑色的藤蔓从我脚踝上的纹身里爬出来,一圈一圈的绕到我的腿上,最后爬到我的脖子上,再一圈圈的勒紧,当我快要窒息的时候,又突然的松开。

在上课的时候,也会有不知道谁的眼珠子突然地跳到我的课桌上,血淋淋地盯着我不说话。

我有时候会特别恐惧这些东西,会发了疯地去勒扯它们,但有时候又对它们着迷。

毕竟从它们一出现,我就知道它们至死不会再离开我。

在它们的教导下,我学会了掩藏自己,假装自己恢复得很好,像一个没有受过伤的普通人一样。

所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我跟陆川说我要去我们常常去的法学院楼上的天台吹吹风时,他没有阻止。

他也不会阻止。

那个地方是我们四个人的秘密基地。

出事前那里是我们逃课睡觉玩游戏的地方,出事后,他们就喜欢陪我待在上面一根根地抽烟,假装和从前一样。

陆川趴在桌子上睡觉,我一声声轻喊着他的名字:「阿川,阿川」

陆川闭着眼睛笑得宠溺,轻轻按住我乱动的手,「乖,让我睡会儿。」

「那我上法学院天台吹吹风。」我在他面前惯会装巧卖乖,他也不拆穿我,「我学得有点累了。」

「嗯」,他轻轻点头,声音喑哑,「二十分钟后我过去找你。」

是的,我那天原本就只想上去吹吹风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着,那天就晃晃悠悠地爬到了天台的边缘,坐在那上面懒懒散散地发着呆。

不到十分钟,陆川还没到,郑悠悠先到了。

「一猜就知道你在这。」

郑悠悠今天梳了一个高马尾,清爽又靓丽。

「这个发型赞啊。」我眯着眼睛朝她笑,「我也想梳一个。」

「可以啊,我班里就有梳子。」她趴在我耳边偷偷摸摸地说,「我还买了两个超好看的发箍。」

「两万块一个。」

啧,真败家。

「一会儿拿给你一个。」

「好嘛。」我笑着推她往楼梯口去,「那你现在去。」

郑悠悠那会儿很顺着我,我让她下去她就听话地下去了。

我艰难地爬到天台边上站起来,低头看郑悠悠从楼里跑了出来。

她穿着过膝的连衣裙,纯白无瑕,随风飘起的裙摆像鸟儿一样好看。

她好漂亮啊。

我想。

又漂亮又自由。

我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我低头看我身上的衣服,啊,也是好看的白裙子,上面还缀着大朵大朵的向日葵。

我看着那鲜丽的黄色迷迷糊糊地想。

我也有白裙子。

那我也可以这么干净漂亮。

「郑悠悠!」

她回过头看我,转过身笑着朝我挥手。

然后。

20

然后她就像一只真正的鸟儿一样飞了下来。

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伸手摸到了一脸的泪。

我突然就有些绝望。

对啊,明明那是她嘴里喊的名字是郑悠悠。

那我又是谁呢?

我抱着头躲在角落里疯狂尖叫,不小心碰翻了画架,绑在画架上的铁丝划伤了我。

有人破门而入,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张之意。

张之意跪在我面前推开压在我身上的画架,铁丝划过他的手掌,流出绚丽的血。

我盯着张之意手上的血,恍恍惚惚觉得很多年前也见过这种场面。

啊,想起来了。

是左优。

左优躲在法学院楼上的天台,手掌上流下的鲜艳的血。

她是不常流泪的,那天却哭得很凶。

她说,她这辈子从没得到过什么,活得轻贱,被人捉弄,但她也算是活该。

我心疼地看着她,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偷偷告诉她我买了两个两万块钱的发卡,要送给她。

左优轻轻地推着我,像以往很多次明媚地笑着跟我说,「快去拿过来,我在这里等你。」

她明明答应了要等我的。

21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在我奔跑着从天台跑下去,满脸汗水地往教室里跑时,身后左优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

她说,「郑悠悠,你要快乐。」

身形慢慢朝后倾倒。

嘭!

我坐在地上痛哭。

左优亲手把自己摔成了碎片,我一片都拾不起来。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当时那放声一喊,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张之意坐在陪护椅上,眯着眼在打瞌睡。

我一动,他就醒了。

很随意地点开手机递给我,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

「悠悠,陆川爸爸已经进去了。」

「你替左优报仇了。」

我替左优报仇了。

原来我不是左优,我是郑悠悠。

会画向日葵的那个人不是我,脚踝上有纹身的也不是我。

跟陆川相爱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是我在她死后,发了疯地试图用这种方式去纪念她。

当年左优惨死在我面前,对我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于是我就生病了,很严重的臆想症。

我时常觉得我才是左优,那个被霸凌,被欺辱的人是我。

我这几年如同赔罪般地活着。

因为我知道。

我其实也是凶手。

如果当初不是我带着左优去找刘露道歉,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一系列的事。

而我当初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做出的这件事,我也忘记了。

或者说是我再也不敢去想。

我记得很早之前,在左优的摘抄本上看到过一句话。

是泰戈尔的《飞鸟集》中的,神对人说道:「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爱你所以惩罚你。」

我至今不理解这句话。

左优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错的是刘露,是那些欺负他的坏人,是陆川的爸爸,是我。

左优是个好孩子,她原本有很好很好的未来,她甚至,马上就要逃离这个地方,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可是那些疾苦却不放过她。

甚至就连我,也在她死后,霸占了她心爱的男孩好多年。

「她不会怪你的。」张之意安慰我道,「左优很善良。」

是的,善良的从不是我,而是左优。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

我和左优坐在天台上吹风,楼下远处篮球场上陆川朝我们挥手,笑得肆意张扬,张之意歪躺在旁边,校服盖在脸上睡觉。

那天太阳很大,风吹到脸上暖洋洋,我有些惬意地眯了眯眼睛,问坐在旁边编小辫子的左优,「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干什么呢?」左优歪了歪头,咬着嘴唇思考了下,「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宠溺了摸了摸我的头,说,「离开这里吧。」

「悠悠,我要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是我也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她看着球场上的陆川,眼中带着眷恋和不舍。

最后轻笑,「算啦,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我还是选择和你们永远在一起好啦。」

「因为虽然远方能给我自由,但我更想要的是你们的爱。」

我当时怎么说来着?

啊,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在心里面坚定地回答了她。

好,那我就给你很多很多的爱。

陆川番外

1

陆川第一次遇到左优,是在 16 岁。

她被一群小太妹围在巷子口,那群女生踢打她,辱骂她,她蜷着身子缩在角落,似乎是习惯了,也不还手。

只是沉默地承受着。

陆川皱了皱眉头,原本是想置之不理转身走开,但她却发现他了。

左优看着他远远地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开口求救。

这让他想到了家里边那只昂贵却又瘸个腿的布偶猫。

于是他心软了。

他上前解救了她,但是左优并没有很感激,她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高傲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后来左优成了他的同桌。

他慢慢发现她身上总是会或大或小深深浅浅的伤口。

问起她原因,她却是轻描淡写地说句「我妈打的」。

他开始对她产生好奇。

没办法,她太漂亮了。

他承认他也是一个庸俗的人,会被好看的外貌吸引。

左优看上去漂亮又破碎,又总是那么地冷漠。

完完全全拿捏住了他。

但是左优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她总是冷眼看着他的一些小动作,偶尔显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并且她还会替她的好朋友给他递情书。

陆川是认识她的好朋友郑悠悠的,那也是个漂亮的女孩。

但明显是那种被爱环绕包围的女孩。

她的命比左优好太多了,他觉得很奇怪,这样的两个人竟然能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

陆川当时就觉得左优这人铁定是有些手段的。

只是有些忿忿地想,她这些小手段凭什么不能使在他身上呢?

但是后来他发现,左优跟她外表看上去并不一样,她其实是个乖小孩。

她怕受伤,所以用冷漠来伪装自己。

于是他越发想对她好。

慢慢的,他的那些好起作用了,偶尔左优也会像对郑悠悠和张之意的那样,去对他笑。

他开心极了。

2

他们之间关系的大进展,是在上了大学以后,以左优的一次挨打为代价的。

陆川之前以为,他离她越近,就越能保护她。

他一开始,是听到学校传的那些风言风语的。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生在传谣言,说是左优抢了好闺蜜的男朋友。

笑话,他什么时候变成郑悠悠的男朋友了?

他没有办法阻止那些谣言,只能想办法越发严格地看管左优,恨不得连上厕所都跟着去。

但是他没想到,有个郑悠悠这样的猪队友,她竟然主动把左优送过去挨打。

他得知消息跑过去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郑悠悠扶着左优在哭。

左优还是像从前那般模样,沉默着一言不发。

之前那次是觉得心软,这一次,陆川看着左优身上的伤口,终于品尝到了心疼的滋味。

他边哭边背着左优往医院跑,左优在他背上哭着喊疼,他心里更疼。

甚至想,如果他能代替她就好了。

可是代替不了。

这次挨打的后果很严重,左优的子宫严重受损,她以后不能当妈妈了。

他以为左优醒来会哭,会发疯,但她没有。

她依然很平静,但是眼里的光却破碎了。

陆川那次失去了理智,帮左优惩治了刘露和其他那些小太妹。

但他太天真了。

他以为,只要惩治了那些人,左优以后就会平安无事了。

但是他没想到,那才是一个开始。

3

他不愿意去回忆那天。

他收到那些消息的时候,左优已经躺在了医院。

一向冷静的他,那天愤怒地去找了那些人的麻烦。

他很想杀人,但是他不能,他还要照顾左优。

他坐在警局聆听警察的谆谆教诲时。

突然很想念左优。

很想见到她,想告诉她说没关系,这一切都没关系,他依然会保护她,会娶她。

可他知道,这对左优来说并不是没关系,一切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试图想办法让他父亲帮忙,甚至磕头求他,但他父亲觉得他疯了。

对他破口大骂,连带着躺在医院的左优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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