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再次降临,而我浑然不觉。
很多年了,我一直过着晨昏不分的生活。
我抓了一把止痛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苦味侵入味蕾,让我略微精神了些,更加专注于屏幕。
屏幕上,「PVZ 生存模式千关马拉松大赛」进入最后关头。
这是某直播平台举行的经典策略游戏挑战赛,限时 48 小时,无间歇屏幕直播,用最短时间打通 1000 关的玩家,就可以赢得 1 千克黄金打造的向日葵奖杯。
现在,距离比赛结束还有 10 小时,我已经击退了第 999 波僵尸的进攻,领先其他玩家 5 小时。
就差最后一关了。
我看了看场上的布阵和候场的僵尸,把卡槽里的植物全部换成了灰烬类和损耗类,开启了最后一场战斗。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冰凉的胶皮味逼近,紧接着,我的耳机被扯下来,一只大手将我的头侧压在电脑桌上,橡胶手套的触感冰凉,还有凹凸不平的颗粒感。
我独居已久,很少出门,从不与人来往。
身后这位不速之客能悄无声息地进来,显然是有我家的密码。
想必是他来了。
我本能地挣扎。
他更加用力地压住我的头,用膝盖顶住电脑椅的后背,将我的身体挤在椅子与电脑桌之间,令我动弹不得。
「停!暂停!」我脑袋里蒙蒙的全是游戏,「最后一局了,让我打完!」
这话似乎惹怒了身后的人,他抄起靠在桌边的拐杖,狠狠地砸向我的太阳穴。
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惨叫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砰唧!砰唧!砰唧!
钝器,重击,连续重击!
鲜血飞溅到屏幕上——僵尸们已经挺进后场。
海豚骑士僵尸们尖叫着跃进水池,舞王僵尸们召唤出小弟,巨人掏出了他的小哥哥扔向草坪,玩偶匣僵尸摇着魔盒爆炸,我苦心经营了 999 局的防守阵线,步步溃败。
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我叫穆吒,26 岁,是个死宅。
在网络上,我是个小有名气的游戏主播,技术与搞笑并存。
在游戏中,我是策略高手,大杀四方。
但是在现实世界里,我是个深度社恐,一旦对面是真实的人类,我就目光躲闪,面红耳赤,低着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我是个……呃……我只有一条腿。
十六岁时,为了救喜欢的女孩子,我被砸断了右腿,大腿截肢。
上个月,那个女孩发来消息,说,她要结婚了。
新郎不是我。
她希望得到我的祝福。
可以啊。我负气地想,必须得祝福!
于是,我为她的婚礼准备了两份大礼,其中一份,就是「PVZ 生存模式千关马拉松大赛」的纯金向日葵奖杯。
她,也是我人生里的金色向日葵。
那人仍在砸我的头,也不知砸了多少下。
突然,他扔下拐杖,低声啜泣着,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诵读什么经文。
念着念着,他「呃」地打了个长嗝,两三步冲进洗手间,很快就传来呕吐声和马桶冲水的声音。
吐着吐着,他竟然开始刷马桶了,边刷边吐。
给个痛快吧大哥!
我无力地趴在电脑桌上,已经意识不清,只觉得全身都在痛,就连那条不存在的右腿,也火烧火燎一般,挫磨着我的神经。
说到底,还是怪我,积蓄不多,压上全部比特币,也只够请一个末流杀手。
是的,这个人,是我从暗网请来的杀手。
这是我送给她的第二份结婚大礼——一个可以跪地祭拜的恩人。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还是个招猫逗狗泡网吧调皮捣蛋天天盼着末日时刻准备拯救世界的中二少年。
我写字没标点,撒谎不打磕,上课接话打岔,课下扮蠢故意搞笑,说一些屎尿屁的冷笑话还自以为很幽默。
于是,班主任挑了一个乖巧的女孩子当我的同桌,让她「管着我」。
她叫向娜,长得还行,眉眼清秀,衣着朴素,待人接物落落大方。
我尤其喜欢她说话时的眼神,既谦逊又亲切,有一种很纯粹的真诚。
「小穆,」她总是这样叫我,「换个笑话,这个有点怪。」
「小穆,这道题你帮我解一下。」
「小穆,聪明人才应该更懂得努力。」
「小穆,听说你打游戏很厉害,『植物大战僵尸』会不会?无尽关卡怎么才能打到 100 关?」
于是,我连夜下载了植物大战僵尸,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打到冒险关卡通关,解锁了生存模式无尽版,又研究各种攻略和阵型,画了各阶段阵型变化的图纸,周一到了学校,黑着眼圈很拽地拍到她桌子上。
她抿嘴一笑,特别像游戏里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好像随时能溢出阳光来。
反正,和她在一起,我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只要是她说的话,我愿意听,并且奉为圣旨。
因为向娜,我乱糟糟的生活突然有了秩序,未来也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以前,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成为有本事的人,光宗耀祖。
认识向娜之后,「有本事」变成具体的目标,我想考军医大,下基层,上前线。
向娜说「拯救世界」的目标太过宏大,那我就从救一人开始。
可是,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个下午破灭了。
那个周末,我和向娜约好在她家楼下见面,一起去网吧研究游戏攻略。
谁知,我刚走进小区,就看到她家楼下的馒头店着火了。
大火窜到面粉存储间,引发了粉尘爆炸。
我冲到旁边邮局门口,打开消火栓,接好水枪和水带,把水枪扔到起火的楼梯口,然后迅速返回打开消火栓阀门,抱起水枪压了一波火势,不顾一切地冲上楼,救出了昏迷的向娜。
我们撤到二楼时,由于爆炸引发了坍塌,楼梯断裂。
掉下去的瞬间,我本能地将向娜护在身下,自己却被砸断了一条腿。
从此以后,这份「救命之恩」,就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横在我们中间。
馒头店是家庭作坊,店主一家都葬身火海,要不到赔偿。
向娜家被烧得倾家荡产,但向爸向妈还是四处借钱,主动承担起了我所有的医药费和康复费用。
出事后的前两年,两家人还和和气气,有来有往。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家逐渐恢复了元气,向娜也考上了大学,日子越来越有盼头。
而我,却永远成了废人,一个配不上向娜的人。
爸妈每天对着我唉声叹气。
以前,他们总是「儿子长儿子短」地叫我,每次家庭聚餐都嘲笑大伯家生不出带把的。
他们时常念叨着,让我一定要有本事,光宗耀祖,这样他们老了以后就可以安享儿孙福。
结果,一场大火,全毁了。
我的学业耽误了,成为战地医生的梦想也破灭了,就算是普通的工作都很难找,娶妻生子更是麻烦事。
看着越来越沉默的我,爸妈的心里越来越不平衡。
他们抱怨我逞一时英雄,毁了自己的一生,而那个被救的小丫头,却依然可以海阔天空。
两人一琢磨,不行!
如果要陷入泥潭,也要把向家拉进来。
他们想要向家细水长流、一生一世的供养。
于是,他们自作主张,约了向娜一家去饭店吃饭,说是聚餐,实为提亲。
趁我去洗手间,我妈开门见山,提出让两家定亲。
我从洗手间回来时,透过包间门中间狭长的玻璃,正好看到向爸正连连摇头:「娜娜刚考上医科大,读书也要读个七八年的,别把小吒耽误了。」
「不耽误不耽误,反正一辈子都这样了,还怕等个七八年吗?」我妈笑眯眯地拉住向娜的手,「再说了,咱们可以先订婚,一够岁数就结婚,结了婚可以继续念书。」
「这不合适啊,娜娜还小,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得给孩子选择的机会……」
「那就让娜娜自己选吧,」我妈用力握了握向娜的手,「娜娜,和小吒结婚,你愿意的,对吗?」
「嗯!我喜欢小穆。」向娜眼睛一弯,真诚又坚定。
我妈喜笑颜开。
向爸急了,一个耳光打在女儿脸上,骂道:「四六不分的混账!」
向娜的半边脸肿了起来,一扭头,透过玻璃,看到了门外的我:「小穆……」
我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一向谦逊儒雅的向爸,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目光落在我空荡荡的裤腿上。
那天我穿了一条簇新的牛仔裤,裤腿在膝上打了个平整的结。可是刚才吃饭时,不知怎么落了一滴油点。
向爸就盯着那处油橘色的污渍,眼中满是嫌恶。
我紧紧攥住裤腿,捂住那颗油点,仿佛它是比断腿更不能容忍的缺陷。
「我不同意!」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脸,但语气斩钉截铁,「我根本不喜欢向娜,是她害我成了废人!我……除非我死,这辈子,我决不会再和她见面!」
「你给我住嘴!」我妈骂道,「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我和你爸以后的日子吧,就你现在这副样子,谁以后给我们养老啊!你为了救她成了废人,她就得照顾你一辈子!」
「你儿子自己爱逞英雄,关娜娜什么事?」向爸又悔又恼地拍着桌子,「一开始我就应该坚决向班主任抗议,凭什么硬要把坏孩子和乖女孩安排做同桌!他倒是图个省心,祸害了我们家姑娘!」
我妈嚷道:「如果不是和我们小吒做了朋友,你女儿早烧死了!」
向爸也忍不住口出恶言:「就算他不救,消防员一样可以救!自己没本事砸断了腿,别想赖我们一辈子!」
最后,两家人闹翻了脸。
一个骂对方忘恩负义。
一个骂对方贪得无厌。
从那天以后,我爸妈对我彻底失望。
那时我才深刻意识到,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有用的儿子,才是儿子。
两年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买了新房,一心一意「练小号」,把我一个人留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几乎不闻不问了。
而我,再也没有联络过向娜。
不见她,不回她消息,不接她电话,将她拒之门外。
但是,在网络上,我却像个偷窥狂魔,暗中关注她的每一个社交账号,关注她关注的人,关注她关注的人关注的人,逐字逐句分析她说的每一句话,存下她分享的每一张照片,云共享她的人生。
她毕业了。
她做了实习医生。
她参加了公益应急救援队。
她越是明艳耀眼,我越害怕面对她。
在我心里,她就是向日葵;而我,只是一只独腿僵尸。
无论僵尸再怎么渴望阳光,也无法靠近向日葵。
一旦靠近,就会无法自控地啃噬她,直到把她吃干抹净。
杀手终于刷完了厕所。
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只隐隐听到脚步声有些沉重。
他稍稍歇了一会儿,可能是渴了,想要到厨房找水喝,可不知怎么,厨房里又传来一阵阵干呕声。
紧接着,刺鼻的厨房重油污清洁剂的味道飘来。
杀手开始清理厨房了。
他也太不专业了,我还没死透呢,他就忙着清理现场了?
这时,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Zen Garden》的音乐缓缓响起,这是我为向娜设定的专属铃声。
被我连番拒绝之后,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我暗暗提起一口气,手擦着桌面,慢慢挪动着,一点一点地触到屏幕,轻轻滑了一下,电话通了。
「别å»du 不æ£èµ„产动æ£èµ你……」滋滋啦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
「æ–å穆……能æ£èµ„ä吗?」向娜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些,「救命!」
大概是听到了手机铃声,杀手突然大步返回,挂断了电话,怒不可遏地把我踢到地上,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到我趴在电脑桌下,躺在乱七八糟的线路上,一动不动。
不对,这个杀手不对劲。
选杀手的时候,如果需要虐杀之类的服务,相当于给杀手增加了工作量,是需要加钱的……
果然,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是不专业还偏偏还很敬业的人……
杀手大口喘着气,试图将我从桌下拽出来,但刚才胡乱殴打时,我的下巴卡在了网线和主电源线之间,满头碎烂的血肉,浸入老损的线路。
他拽了拽,感受到阻力,弯腰一看,从喉咙深处发出异常烦躁的低吼,又猛踢我一脚。
我身体无力地向前一纵,额头磕在插排上。
一股电流灌顶而入。
电光石火之间,我潦草的一生飞速在脑海中闪过。
我出生了,爸妈满脸自豪,奶奶涕泪横流地亲着我的屁股,爸爸挤兑大伯没儿子,大伯却总夸我天资聪颖不用努力也能成大器。
我一直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直到遇到了向娜,天地才一片晴明。
……
而现在,多年未联系的娜娜,在向我求救!
她到底怎么了?!
我的视线逐渐清晰。
我看到凶手穿着红色连体雨衣,戴着胶皮手套,口罩和防护面罩遮住了他全部的脸。
他吃力地把我从桌下拽出来,大口喘着气,探了探我的鼻息,从口罩里挤出几个字:「终于死了。」
是的,终于死了。
我看到自己歪歪扭扭地躺在一片血泊里,鼻子、眼睛、嘴巴糊成一片,惨不忍睹。
哎?
为什么我正用第三视角看着我的尸体?
灵魂出窍了?
那我现在是鬼了吗?
我低头,只见自己站在草坪上,手里抱着一个红色的盒子。
我身上的白衣服破破烂烂,衣服和袖子上缝着类似皮带扣的东西,乍一看像是装饰品,但穿在身上倒更像是古早精神病院的束缚带。
突然,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驱动着,迈着内八字,嘴角上扬,走向草坪的尽头!
哎?!我、我有腿了!我可以走路了!
盒子里响起熟悉的电子乐,是那首让人心态爆炸《砰!鼬鼠吓跑了》……
我,穿越到了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里,成了一只玩偶匣僵尸!
我仰头,看到戴夫挥舞着手里的平底锅,急得跳脚:「歪比巴卜!」
原来在玩家视角之外,他一直站在屋顶上眼巴巴地观战。
我刚要冲他打招呼,可一张嘴,却不自控地发出「呃啊」一声尖叫。
糟了!
我可能要炸了!
砰!
都说枉死之人,若放不下心中的执念,冤魂会附在生前最爱之物上,比如玩具、字画、衣物、配饰……
而我生前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游戏中度过,大概是因为这样,死后才会附身于一组二进制代码,变成一只随时会爆炸的玩偶匣子僵尸。
玩偶匣僵尸是僵尸阵营里的破阵高手,真正的疯子。
他们摇着手里的匣子,发出《砰!鼬鼠吓跑了》的单调电子乐。当乐声停止,他们故作惊讶地「呃啊」一声,炸掉周围的一切,包括自己。
他们从来不在意什么脑子,只想把世界炸得干干净净。
幸好,每次爆炸之后,系统都会重复刷新。
再次苏醒时,我已经抱着匣子候在草坪边上了。
周围的僵尸们低吼着,等待着玩家开启游戏,殊不知,「玩家」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再也不能点击按钮,放他们进入后院了。
草坪尽头,是我虚拟中的房子。
身为玩家,我从未见过自己「家」真正的样子。
于是我踮起脚尖,远远望去——此时游戏早已弹出失败界面,但是,在玩家看不到的地方,战斗还没有结束。
疯狂戴夫,那个满脸络腮胡、瞪着一双大小眼的引导 NPC,正怒吼着,抱着机枪豌豆射手,突突突突扫射着门口的僵尸。
「若啊若若比啦啊喔歪比!」
以前我曾经研究过戴夫语,把发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然后到商店里假装和他对话,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戴叔!」我大叫。
戴夫一愣,疑惑地望向屋外,酒糟鼻微微颤抖着,眼中含着泪光:「歪比巴卜?」
「是我啊!穆吒!」
所以说,我们平时玩游戏,一定要善待 NPC,多陪他们聊聊天,请他们吃吃饭,帮他们完成一下业绩,指不定哪天,他们就突然有了自己独立的意识,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站到你面前。
「娜娜有危险,我得去救她!」说罢,我意识到自己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倒计时,15、14、13……
这时玩偶匣僵尸的程序设定,每次刷新出来,都会随机生成一个爆炸时间,长则 23 秒左右,短则 4、5 秒。
「歪比巴卜?瑞瑞嗯瑞瑞!」戴夫警告我,如果离开了自己的游戏,数据可能会受损,还可能被其他程序的防御系统绞杀。
没关系,反正我也已经死过一次了。
「想办法送我出去吧,戴叔!」
戴夫看着我,眼神孤独。
在他粗犷的线条里,隐隐流露出一丝热血和柔情。
我记得,在他的角色设定里,也曾失去过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歪比歪比!」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去地下室,用平底锅砸开了一道隐秘的门。
瞬时间,地动山摇,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剧烈地扭曲。
无数张电子卡片从门内蜂拥而出,每张卡片上都在播放着奇怪的画面。
——白皙的手指慢慢挖起黏糊糊的荧光色史莱姆……
——性感火辣的女狙击手趴在楼顶上……
——饱和度炸眼的火柴人忙忙碌碌地比赛搭桥……
这是其他游戏的广告!
我购买了免广告版本的游戏,所以正常情况下是看不到广告的。
但是在免费版本中,几乎每个关卡都插入了广告。
戴夫破坏了屏蔽广告的程序,通过广告入口,就可以去往其他游戏。
眼花缭乱的广告卡片在我眼前飞快闪过,我看准了一个恐怖类侦探游戏,向娜曾经在朋友圈分享过它的截图,说不定在那里,可以有办法联络到她。
「再见了,戴叔!」
「哇哇若!」
我转身,透过电脑的摄像头,望向外面。
红雨衣杀手正笨拙地把我的尸体蜷起来,套上塑料布,塞进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他稍微缓了缓,又开始勤勤恳恳地洒扫清理。
这时,我家的防盗门,无声地打开了。
一个瘦小精干的身影,闪身进入房内。
那人穿着物业人员清洁消毒时特有的蓝色连体防护服,从头到脚包裹得密密实实,但这身衣服走在路上,又不会太过引人注目(不像红雨衣那么眨眼,他可真是笨蛋杀手)。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突然间,我意识到,这个小个子,才是我雇来的杀手!
而红雨衣,又是哪个?!
「喂!快走!」我冲外面大叫,连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是让小个子快走,还是让红雨衣快走。
我已经死了,不管是谁杀的,都不重要,我只求别再节外生枝。
呃啊!砰!
伴随着一声爆炸,强大的气流,将我推向了一个未知的入口。
噗通!
我掉进一片草丛中,无法自控地摇着手里的匣子,距离爆炸,还有 19 秒。
我慌乱四顾,不远处,有一座奢华的林中别墅,草坪上灯光迷离,似乎正要举办什么什么盛大的派对。
草坪中央是一个心形的泳池,泳池边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马赛克雕像,一群衣着华丽的人,正虔诚地顶礼膜拜。
为首的男人身材挺拔,衣着考究,连袖扣上的花纹,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请让更多的玩家看到我们,请流量之神赐福。」他双手合十,躬身祈祷。
「请流量之神赐福!」众人齐声低念。
突然,警报声响起:
「警告,僵尸入侵。」
「警告,爆炸风险。」
一群保安围过来,看着我手里的盒子,惊恐道:「快把盒子放下!玩家小姐花了好多钱才抽到莫燃的泳池派对卡,千万别搞砸了!」
「派对上怎么会有僵尸?!是 Bug?」
「游戏本来就快黄了,再出个 Bug,岂不是完蛋!」
「什么 Bug?」为首的男人走过来,剑眉凶目,邪气逼人,但嘴唇又画得很丰润,欲气十足,一看就是狠角色,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莫燃了。
我想解释。
但一张嘴,就忍不住「呃啊」大叫一声。
炸了。
我坠入了无敌的黑暗。
「快快快!果然和莫燃推测的一样,他从草坪边缘刷出来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听到周围有人不断地大声嚷嚷着。
我本能地摇着手里的匣子,踩着我的专属 BGM,迈着六亲不认的内八字,正要走进草坪。
呲——我手里的音乐匣被吸跑了!
难道附近有磁力菇?
我定睛一看,才发现不远处竖着一块大磁铁。
磁铁上,吸附着我的玩偶匣。
嚯!这个叫莫燃的家伙不简单啊,明明也只是游戏 NPC 而已,竟然对别的游戏也了如指掌。
几个保安将我按到草坪上,长长的衣袖和衣服上的皮扣带,正好可以将我五花大绑。
「画风很糙啊,不是乙游的风格。」莫燃半蹲下身子,揪了揪我那稀疏的头发,捏了捏我暗灰色的脸,「果然是……玩偶匣僵尸?」
「你认得?」
「当然!我可是名侦探莫燃啊,擅长打策略游戏,也是我的隐藏设定之一。」
「你也……觉醒了自主意识吗?」
「是啊,大概,是与玩家羁绊太深的缘故吧。」他笑笑,有些自嘲,眼中却闪过一丝哀伤。
「这是什么游戏?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向娜的玩家?」我用力挣扎,始终无法挣脱衣服上的束缚带,「她有危险,我得去救她!」
「我们从不打探玩家的真实资料。」莫燃摇头,优雅地坐到藤椅上,从侍者手里接过红酒杯,轻轻晃了晃,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种小角色,应该没有剧情线吧?拯救玩家什么的,更不可能。我劝你别做多余的事,在游戏世界里 OOC 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我不是 NPC 角色觉醒,而是玩家附灵,根本不存在什么 OOC 的问题。」
「哦?」莫燃挑起眉毛,顿时来了兴趣,他重新打量着我,「这么说,三次元世界的玩家,可以以灵魂的形式,来到二次元世界?」
我点头。
莫燃眼中闪过几分兴奋:「那么,只要杀死我的玩家小姐,她就可以来游戏世界陪我喽?」
「呃!?」逻辑似乎没问题,但也太……
「穿越需要机缘巧合的……你别乱来啊!」
他一口喝掉红酒,躬身捏住我的下巴:「那你是怎么『机缘巧合』的?快说!不然,我就把你所剩不多的牙齿一颗一颗地掰下来,拽住你的舌头打个结,吊进水牢里,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果然是反派角色啊!
我吓出一身冷汗,斜眼瞟了一眼我的玩偶匣。
爆炸,是我离开这个游戏的唯一方法。
莫燃一眼看破我,起身从磁铁上拿下匣子:「想要?那就告诉我方法!」
「我不知道!」
「很好。」莫燃扬手把玩偶匣扔进泳池,「那你就永远待在这里,成为我的宠物吧!至于你的向娜,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
莫燃顶着一张邪魅狂狷的帅脸,说着狠毒的话……到底是哪个游戏团队,设计出这么可怕的角色啊!
「玩家小姐来啦!」保安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莫燃微微有些紧张地绷直了身子,耳朵有些微微发红。
「一切就绪!」
这时,一个连脸都没有画的路人甲,激动地跑过来,大嚷大叫道:「伙伴们打起精神!今晚的重头戏是水上探戈和水下激吻!这是在关服前……莫燃最后的机会了!加油啊,一定要把玩家小姐拿下!」
莫燃一把将我按进花丛里,整理了下衣衫,暗暗吸了一口气,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这才深情款款地走向玩家的视野。
我透过屏幕摄像头,偷偷向外望去。
玩家小姐穿着和游戏女主角色一样的半透明鱼尾纱礼服,礼服里是纯黑色泳装。
她的眼睛有点红,像是刚刚哭过,但一看到莫燃出现,就急忙转过身补了补妆。
在她心里,大概已经把莫燃当作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真正能看到她、听到她的恋人。
「你今晚真美。」莫燃开始按部就班地走剧本。
「老公,你也很帅!只是不知道,我们还能在一起多久……听说要关服了。我舍不得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莫燃深情凝望着屏幕前的玩家。
「第一次认识你那天,是我人生里最糟糕的一天。我被病人骚扰,还被护士长骂,午餐喝了变质的牛奶,拉肚子发现厕纸没了,还有……那天,是我男朋友的忌日……我当时真的崩溃了,一边刷视频,一边哭,突然就刷到了你的歌,当时就觉得,有一道强光照进了黑暗里,我一下子重新燃起了斗志……后来我下载了游戏,拼命地走前面的剧情,就是为了和你相遇。我以为,你,是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恋人……起码,你不会得癌症,不会死。可是……」
玩家小姐垂下眼,眼泪落在屏幕上。
莫燃的手指轻轻颤动着,向前倾了倾身子,似乎想碰触到那滴眼泪。
但最终,他还是极力克制,说着设定好的对白:「准备好了吗?这支水上探戈,我们练习了很久,一定可以惊艳全场。」
趁他们卿卿我我,我悄悄挪动身体,试图滚进泳池,打捞我的匣子。
玩家小姐疑惑地看着莫燃身后的草丛,眼睛一亮:「老公?你准备了惊喜?」
莫燃扶额,轻轻叹口气:「不是。是一个没解决的案子。你等等我,一两分钟就好。」
「嗯嗯!」玩家小姐乖巧地点头。
莫燃走到花丛边,压低了声音说:「匣子会还你,你老实点,别坏我的好事!」
「先还我匣子!」
「玩家小姐在这里,不可能!」
「老公,你到底在和谁说话,好了没呀!」玩家小姐划了划屏幕,微微皱眉,「这是什么隐藏剧情吗?」
「好了好了。」莫燃转身看向玩家小姐,声音立刻变得无比轻柔。
「咦?」玩家小姐双手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屏幕,「你、你真的在我对话哎!你没有读台词!!!啊啊啊!我是不是精神分裂出现幻觉了!如果我有病,千万不要给我治!莫燃真的在和说话啊啊啊啊!」
莫燃微微一怔,急忙恢复了设定中的微笑,继续走剧情:「别紧张,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老公,不要念台词啊拜托拜托!」
莫燃微微迟疑,问道:「你真的想永远和在一起?就算被永远困在一堆沉睡的数据里,也没关系?」
「没关系,我愿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死也愿意!」
「死……也愿意?」莫燃回头又看了我一眼。
我怕他说出什么可怕的话,用尽全身的力气,奋力一纵,跳进泳池。
按照游戏设定,玩偶匣僵尸是不可以进水的。
大概是因此触发了程序错误,我还没找到玩偶匣,就已经消失不见。
再次刷新出来时,我终于又抱住了我可爱的匣子,脸上带着神经质一般的笑容,缓缓地走向屏幕前的玩家小姐。
「竟然有僵尸!」玩家小姐尖叫起来,「哇!这是什么剧情!」
「别怕。」莫燃本能地挡在了屏幕前。
身为游戏里的反派,爱她、得到她,是他的使命。
爱而不得,是他的宿命。
「你又和我说话了!啊啊啊我死了我死了!」玩家小姐激动得语无伦次。
「哎?!这僵尸好眼熟,不是娜娜经常玩的那个游戏里的吗!哇!这是什么梦幻联动!娜娜!娜娜!快来看!」玩家小姐冲到门口,拉开卧室门,冲外面喊了一嗓子,很快又回到屏幕前,「娜娜不在,太可惜了!这个联动绝了!绝了!」
娜娜?
玩家小姐在叫娜娜?
我想起来了!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过他们的合影,她是向娜的合租室友,最好的闺蜜。
「快去救娜娜!」我大喊。
玩家小姐好像没听到我的话。
很快,我就发现,我可以在游戏内和其他角色对话,但无法把不属于程序设定的台词传到屏幕之外。
无论我怎么大喊大叫,玩家小姐听到的,也只能玩偶匣僵尸固定的那几句台词:「Brains……Brains……」
「老公,这个惊喜太棒了!」
「这是最后的欢宴。」莫燃又开始念台词。
「不,不不,不要离开我。如果你不在了,我可能再也没有勇气去爱一个人了……」玩家小姐情绪又低落起来,「如果我能去游戏里陪你就好了。」
莫燃把手掌贴到屏幕上,转身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去马赛克雕像那里,那东西不属于游戏,是我制造的 Bug。」
「你不要引诱玩家小姐做傻事!」我警告他。
莫燃冷哼一声,转身就换了一副深情面孔,柔声对着屏幕之外说:「我了解你,我的……玩、家、小、姐。」
他似乎努力地在词库里搜索合适的字词,组成新的句子:「你很勇敢。或许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彼此碰触,但因为爱我而变得勇敢的那部分你,会代替我,永远陪着你。」
我心中感慨,莫燃的想法,竟与我不谋而合。
死去的我,也将成为向娜心里永远的烙印,她因为我而改变的那部分人生,也会代替我陪伴她一生。
呃啊!砰!
玩偶匣子在马赛克雕像下爆炸。
我被气流顶出游戏,玩家小姐手机里的各种程序不断在眼前闪过,每个游戏的数据,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我选中一个与「林小波」有关联的游戏,一头扎进去。
林小波,就是娜娜的未婚夫。
我跌落在一片草丛之中,旁边蹲着一条巨龙,瞪着橙黄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不由令人脊背发凉。
四周刀光剑影,震耳欲聋。
「可以假装控龙逼团了兄弟们!」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发现自己脑袋上顶着「娜娜的波奇」五个字,而视线尽头,是一座闪亮亮的大水晶。
糟了!
玩偶匣僵尸数据受损,我与其他玩家的数据混在一起了!
不管了,先结束这一局,离开这个游戏。
我抱着玩偶匣,快速挪向水晶。
「别去推塔啊兄弟,你推不了的!就拖拖他们!」
「我靠!别推塔听到没?」
「我、我去!他不是去推塔,他要去推水晶!」
「喂!波哥!你在搞什么啊?」
「波哥!波哥在吗?」
「在在在,发生了什么?我手机卡了,画面不动了!」其他人的声音都是像电影的画外音一样出现在我耳朵里,唯有「波哥」的声音,来自屏幕之外。
看来,我已经穿越到林小波的手机里。
「波哥,听不到你说话啊,你开麦了吗?」
「波哥,你这什么新皮肤啊,怎么像个僵尸?」
波哥关了手机屏幕,又打开,画面还是卡在这里。
呃啊!砰!
我在半路爆炸,又原地刷新,继续奔向水晶。
「波哥?波哥?你手机是不是该换了?」他的队友似乎都是现实中的朋友,彼此了解,「听说娜娜姐前男友准备送一千克黄金给你们当结婚礼物,到时候卖了钱,整个高配手机!」
「我跟你讲波哥,那瘸子肯定还对你老婆有意思!要是我啊,直接把金子砸他脸上,一刀劈了他!」
不用他动手,我已经被「劈」死了。
我紧紧抱着匣子,疯笑着绕着水晶转圈。
周围花花绿绿的光晕一起向我袭来,但落在身上,也只是光而已,没有丝毫伤害。
「波哥,你这是什么挂?」
「娜娜!去救娜娜!她有危险!」我冲着屏幕外大叫,「Brains……Brains……」
没用,我的话又被拦截了。
呃啊!砰!
我又炸了,连同水晶也瞬间炸碎,游戏里不断传来「我靠我靠」的惊呼。
我被弹出游戏,撞进一个绿色聊天软件里。
林小波重启了手机,给向娜打了个电话,没打通。
又打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三十八个,一直没打通。
他有些恼怒,狠狠戳着屏幕,打开某短视频软件打发时间。
「注意看!这个女人叫小美,她收到一份昂贵的礼物,没想到送礼物的人是她十年前的初恋……」
他低骂了一声,划向下一条。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大壮,这个女人叫翠花,他们刚刚吵了一架,只因翠花不肯拉黑她的初恋……」
「妈的!大数据成精了!」林小波接连滑过几条视频。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他刚刚被未婚妻甩了……」
林小波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摔到地上。
趁着他失去对手机的控制,我匆忙打开聊天记录,置顶聊天里只有一个人,向娜。
他们最后一次对话是在前天晚上。
林小波:「男人心里那点儿事,我还不清楚吗?」
向娜:「别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不堪。」
林小波:「你是在说我不堪?」
向娜:「别偷换概念可以吗?」
林小波:「好,我不偷换概念。你现在立即拉黑他、屏蔽他,以后再也不要联系他!」
向娜:「对不起,我做不到。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可以拉黑我、屏蔽我,但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对他。」
林小波: 「这么说,在你心里,恩情的情,比爱情的情更重要对吧……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有爱情吗?」
向娜:「我记得你说过,我是很合适的结婚对象,我们彼此需要。你说,这就够了,对吗?」
林小波:「可我现在说的是爱情。我总觉得,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爱情。」
向娜:「对不起,我以为……我不知道你要的是爱情……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透过摄像头,我看到林小波正处于狂怒之中。
他握起拳头用力砸向墙壁,直到砸出了血,才拿着手机拍了一张受伤的拳头的照片,微信发给了向娜。
向娜没回。
他更加愤怒,抓起茶几上的杯碟,猛地砸向地板,然后噗通跪在碎碴儿上,又拍了张血淋淋的照片,发给向娜。
向娜还是没回。
我有点搞不清他的脑回路和自虐的逻辑,只是隐隐庆幸,因为我的自私,阴差阳错帮向娜逃过一个可怕的男人。
我能觉察到,自己身体里数据更加混乱了。
我的眼球剧烈地颤抖着,嘴角在上扬与下垂之间快速切换,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呃啊!砰!
我把林小波手机上所有的程序全部炸开,最终选中一个金色的软件。
数据显示,这个软件,与向爸关联。
我抬头,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几颗金色的珠子来回滚动,发出机械的「咔哒」声。
透过摄像头,我看到一根粗壮的拇指颤抖着压下来,有节奏地滑动着屏幕,口中念着经文。
我明白了,这是智能手表里的「电子佛珠」软件。
听说自从两家交恶之后,向爸就信了佛。
但他信佛,又不全信,羞于让外人知道。
他当了半辈子唯物主义者,最后竟然要求神拜佛才能寻求内心的解脱。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信仰的崩塌,精神上的溃败。
于是,他拜电子佛,捻电子佛珠,还花了很多钱到电子放生软件里。
这些事,娜娜在她的社交小号里都偷偷吐槽过。
忽然,手表的视角剧烈地晃动起来,下方传来「咣唧咣唧」的声音。
我被晃得头昏眼花,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分辨出,这是一间地下储藏室,只有 3、4 平米左右。
储藏室没有窗,墙壁和屋顶上铺着黑色厚塑料布,每一寸都与墙壁平整贴合,不见一丝褶皱。
不一会儿,向爸停止了晃动。
他跪坐在地上,垂下手,再次疯狂地捻动佛珠。
手表的摄像头正好对着地面。
于是,我看到了一具尸体。
向爸喜欢干净,有洁癖。
经他手处理过的尸体,与恐怖电影里的混乱血腥场面不同,被冲洗得非常干净,笔直地躺在塑料布上。
尸体四肢已经被砍下来,在墙边摆成一条直线,两条胳膊,一条腿。
直到此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我的尸体!
红雨衣凶手,是向爸!
只是不知,他是如何搞定小个子杀手的?
又或者,小个子杀手杀人只是一份工作,并不拼命,见生意被抢,主动退出了?
这时,向爸的佛珠软件显示,他又增加了 100 点功德。
这个数字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片刻后,他再次举起斧子,砍向我的脖子。
虽然尸体毫无知觉,但亲眼看着自己头身分离,我二进制的身体,竟然生出剧烈的疼痛,并不存在的心脏碎成了无数个 1 和 0。
我有些吃力地摇着匣子,耷拉着嘴角,眼珠在眼窝里晃荡,摇摇欲坠,就好像刚刚被大喷菇虐过一般。
如果玩偶匣僵尸的数据被完全损毁,我大概也就灰飞烟灭了吧。
对于我来说,每一次爆炸,每一次刷新,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娜娜!娜娜!娜娜!」我发出虚弱的声音,「Brains……Brains……」
向爸微微一怔,大概以为是幻听。
他又打开电子佛珠,刚点开「功德排行榜」,却突然看到我,也就是玩偶匣僵尸弹出界面,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Brains!
呃啊!砰!
我炸碎了功德软件,终于撞进了他手表里的计步软件里。
计步软件有隐私设置,但对家人是开放的,里面有娜娜的位置信息!
呃啊!砰!
这次,我炸进了一部手机的音乐播放软件里。
手机镜头碎了,所见之处,都是破裂的黑暗。
不远处传来很低、很微弱的呻吟声。
我快速翻动播放列表,找到《砰!鼬鼠吓跑了》这首儿歌,循环播放。
「有声音!有声音!」伴随着浑厚的声音,脚步声渐行渐近。
「快!通过声音确定幸存者位置!」
「液压顶杆到位了吗?」
「被困者的身份信息能被确认吗?」
「暂时不能。」
「同志,我们是『向阳应急救援队』的,我们还有三位队员下落不明,分别是向娜、景岳、洪弘!」
「收到!救援的大部队已经在路上了!」
「生命探测仪和救援犬都已经在满负荷工作了,我们会拼尽全力营救每一个人!」
「二小队!你们先护送伤者撤离震区!」
「张队!幸存者位置已确定。」
「收到!」
向阳救援队?向娜?
震区!
我明白了,娜娜被埋压在废墟里!
而我目前栖身的这部手机,是另一名幸存者的。
娜娜,就在附近!
我疲惫地抱着匣子,强打起精神。
呃啊!砰!
呃啊!砰!
呃啊!砰!
我在废墟下的手机之间爆炸,想象自己是冲锋在前线军医,扛起一个个伤者,带他们回家。
救一个人。
多救一个人。
既然「拯救世界」的目标太过宏大,那就从救一个人开始。
这是我,未曾实现过的梦想。
想到这里,我挨个在废墟中的手机间穿梭,只要发现幸存者,就操控手机发出声音,然后再炸到另一部手机里。
终于,我听到了向娜的声音,沉稳、温柔,并没有太多的惊慌失措,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坚定勇敢的眼神。
她说:「你看,英雄来救我们了。」
呃啊!砰!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爆炸了。
因为,我二进制「身体」,已经无法成形,只有因残碎的马赛克而变调的声音。
这一次,我进入一台老旧的台式机上,电脑屏幕还是带后脑勺的那种,没有装摄像头,也没有麦克风,只有一个声效刺耳的破音响。
我看不到电脑的主人,但我知道,他是向爸。
我从向娜手机 QQ 联络人里炸到了他。
向爸左右晃动着鼠标,他的操作,在我眼中一清二楚:
==>左右反复晃动鼠标。
==>刷新桌面三次。
==>打开<电子木鱼>
==>点击木鱼。
==>功德-100
==>点击木鱼
==>功德-2000
==>点击木鱼
==>功德-30000
==>左右反复晃动鼠标。
==>刷新桌面三次。
==>打开<电子放生器>
==>放生<电子乌龟>*10
==>放生<电子乌龟>*10,失败
==>放生<电子仙鹤>*10
==>放生<电子仙鹤>*10,失败
==>放生<电子金蝉>*1999
==>放生<电子金蝉>*1999,失败
==>左右反复晃动鼠标。
==>刷新桌面三次。
==>打开<电子诵经>
==>点击<地藏经>
==>播放中:<砰!鼬鼠吓跑了>
==>点击<金刚经>
==>播放中:<砰!鼬鼠吓跑了>
==>左右反复晃动鼠标
==>点击<心经>
==>播放中:<砰!鼬鼠吓跑了>
……
==>打开 word
==>切换输入法:简体拼音
==>输入:佛不渡我。佛不渡我。佛不渡我。也罢,不渡就不渡吧。我做了错事,还被人抓住了把柄,但我不后悔。娜娜,照顾好你妈妈。不要再为了一个废人,耽误自己的人生。娜娜,够了,真的。你为了他,修改了自己的高考志愿,放弃了自己梦想,甚至连恋爱都不谈。你四处拼命救人,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够了,已经够了。去追寻你真正想要的人生吧,求你了。爸爸希望你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没有负担地活着。永别了。爸爸爱你。
==>全选
==>删除
==>输入:永别了。
玩偶匣僵尸的 BGM 从破音响里传出,异常刺耳。
呃啊,砰!
我是个胆小鬼。
想要,但要不起;想放手,又舍不得。
十年前那场火灾,不仅砸断了我整条右腿,连生育器官也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但这一点,只有我和我父母知道。
所以,就算我克服了断腿带来的生活不便和内心的自卑,我也无法和向娜在一起。
我内心无比渴望着她,但她一旦靠近我,我又会变得异常恐惧,迫不及待地把她推开,拒绝她任何经济或精神上的关心,甚至说狠话伤她的心,就为把她赶跑。
可是,如果她真的远离我、漠视我、忘记我,我又会变得焦虑、肝肠寸断、满腔愤怒,甚至可能会一时冲动,做出连我自己都不想做的事。
前不久,她说,她要结婚了,不能总让父母操心。
她说,对方是父母安排,相亲认识,家境殷实,门当户对,很合适。
她尽量避开了「爱」这个字,但既然答应和他结婚,她应该是喜欢他了。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真诚地希望她获得幸福,日子安稳家庭美满。
可是,我又无比心痛,心中生出可耻的不甘——我唯一一朵向日葵,就要被别人挖走了。
我,再也没有向日葵了。
我的人生里,再也没有可以发光的东西了……
那阵子,我辗转反侧,失去的右腿和那部分器官,彻夜彻夜地疼痛。
我的身体和灵魂,好像一直被困在那场大火里,遭受着难以忍受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