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哪些绝妙的反击?

我向上天许愿:我想变成女生,变成霸凌我的那个人的理想型女生。

让他爱上我,为我痴狂,为我疯魔。

这样,我就能轻易毁掉他光明灿烂的人生了。

1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哆啦 A 梦》,里面有一集让我印象深刻。

大雄被胖虎揍了,他找哆啦 A 梦哭诉,说想变成女孩,哆啦 A 梦就掏出一个发箍道具,于是大雄戴着发箍上学,周围人果然把他当成女生,胖虎更是对大雄一见钟情,当场摁着小夫给大雄下跪道歉。

那一天胖虎非但没再欺负大雄,还处处讨好大雄,心甘情愿地让大雄报复,直到最后胖虎表白,大雄不小心摔掉发箍才暴露。

小时候我只觉得好笑,觉得胖虎好傻,会喜欢上女装的大雄。

但当我长大,再看这集我却只觉得艳羡。

生为男生,我天生骨架小,性格又软弱,被欺负也毫无还手之力——简直和大雄一模一样。

除了我没有一个一次次拯救我的哆啦 A 梦。

我被孤立、被欺负、被围殴,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直到昨天,在我终于撑不下去,绝望地爬上天台时,我忽然收到一条短信,说能实现我任何愿望。

于是我许愿,我想变成一个女生,一个那个霸凌者抵抗不了的理想型女生,让他喜欢我,爱上我,离不开我。

我要让他疯癫,让他魔怔,最后,让他绝望。

比我现在还要绝望百倍。

我颤抖着发出许愿短信。

然后,我的愿望就实现了。

2

「顾辛同学之前因为一些原因休学一年,现在复学插到到我们班,顾辛,你先上台做个自我介绍。」

曾经对我只有一张死人脸的辅导员此刻笑成菊花,他甚至还多宽慰我一句:

「不用紧张啊,我们班的同学都很友爱的。」

这就是漂亮女孩的专属福利。

昨晚我在镜子前确认过,那确实是张清水出芙蓉,堪称「长辈杀手」的面孔。

我心中冷笑,没想到那个人的理想型竟是这种乖乖女。

而我也早将自己的「新人设」想好了。

我在黑板上工整写下「顾辛」二字,顿时听得讲台下又一阵窃窃私语:

「我靠这么巧?不光音一样,连字都一样!」

「那我们班岂不是有两个『顾辛』?叫『女顾辛』和『男顾辛』区分?」

「噗,就『小辛巴』也配和这种大美女同名?干脆叫顾辛和狗算了!」

「欸,说起来『小辛巴』没来开班会?我怎么没看见他人啊?」

「脸都被跃哥踩进小便池里了,我要是他我也没脸来。」

「嘘,小点声,别被跃哥听见了,你们没看见跃哥的眼神有多吓人吗?」

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楚,直到写完最后一笔画,我才将被捏得粉碎的粉笔洒回黑板槽。

我转过身,冲一众熟悉的同学露出我练了一晚上的笑。

乖巧的、文静的,落落大方中又带着些许腼腆的笑。

果不其然,那个人的眼睛「噌」地更亮了,亮得像是冬夜狩猎的饿狼,叫我一阵本能地寒战,又一阵畅快地战栗。

「大家好,我叫顾辛,金陵本地人,爱好是阅读和看电影,最喜欢的电影是《星际穿越》……」

就听「滋啦」一声凳脚摩擦地面,那个人甚至有些坐不住了,少年人溢满荷尔蒙的身体躁动不安。

说来讽刺,给那个人当狗似的使唤了两年,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喜好,包括他最爱的电影《星际穿越》,以及一切用来掩盖他恶魔本质的艺术伪装。

绰号叫「鹰钩鼻」的辅导员让我下去找位子坐下,那个人便长腿一伸,将邻座的人踹开空出位,被踹的人也一声不吭,在一片窃笑中埋头拎包找别的空座。

「鹰钩鼻」象征性地喊了句「贺跃!开班会呢!」后就没再管。

而我盯着那个被踹的男生,本以为早就麻木的心还是刺痛一下。

他就像曾经的我,鲜活的我,被呼来喝去,践踏得狗都不如的我。

我再抬眸,正好对上那个人,对上贺跃那双向来桀骜又残忍,此刻却微微眯起,透出浓烈兴趣的黑眸。

四目相对,复仇的神经便开始战栗,我将少女柔软的唇抿出一个弧度。

这场驯狗游戏,终于逆转了。

3

班会结束后,大多同学都走了,我却被人围住了。

原来当女生有心想和你交好,那种感觉就像是掉入糖果屋,连呼吸都是甜的。

「小辛,我叫你小辛你不介意吧?我叫谭佳勋,我朋友都叫我勋姐。」

谭佳勋,放港片里是大姐大,放学校里也是女生食物链顶端,同时也是贺跃的头号追求者。

「小辛你之前为什么休学啊?是生什么病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就嗅到了危机感,迫不及待来打探我的底细了吗?

我面上含笑,声音却轻了下去:「嗯,也不算生病,就是,我爸爸去世了,我妈妈改嫁后我情绪有些……不稳定。」

闻言,谭佳勋意味不明地「噢」了声,与几个小姐妹交换眼神:「所以你是因为你妈二婚才得了抑郁症休学的喽?」

很多时候,校园霸凌其实就是一场个人素质和家境家世的较量。

谭佳勋一屁股坐在我桌上,跷起二郎腿,进一步试探我的底线:「你继父很介意有你这么一个拖油瓶吧,要不然你也不会情绪『不稳定』对吧?」

我嘴角的笑适当一僵,睫毛颤动时那种易碎感更浓了。

只有男人才最了解男人喜欢什么。

「喂。」

比如说,英雄救美。

就听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从教室尾端传来:

「谭佳勋你很闲吗?」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我身子还是一哆嗦,却不是装的。

这种声音,这种语调,我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喂,小辛巴,你很闲吗?』

『既然你这么闲,帮我去超市买十瓶可乐吧,要冰的。』

……

『真买来啦,不过你因此迟到被教授骂了,真乖,没和教授说多余的话,奖励你把它们都喝了。』

『为什么?人会和狗解释狗为什么要吃狗粮吗?』

『实在喝不下了?老万——』

『给他灌下去。』

我桌下的手拼命掐自己大腿,才止住身体本能的恐惧。

这种懒洋洋的语气,几乎成了我的梦魇,叫我无数次从噩梦惊醒,坐在宿舍床上连崩溃都不敢大声哭。

他既没吼也没凶,甚至没说一句脏话,却叫人怕进骨子里。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想出什么办法来折磨你。

没想到贺跃会去而复返,谭佳勋脸色难看,勉强笑嗔一声:「阿跃你说什么呢,我才不闲呢!」

她不自觉放下二郎腿,跟我嬉笑道:「小辛我就和你开个玩笑,你不知道我们班还有一个顾辛,和你同名同姓但是个男生,他爸是个赌鬼,他妈被他爸打死了,每学期贫困补助他都抢着申请,刚好和你反过来呢。」

大腿被掐到麻木,我抿唇低头,身子再也抑制不住哆嗦。

又来了,这种揭人伤疤的玩笑,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玩笑」。

只听「哗啦」一系列响,贺跃将谭佳勋桌上还收起的东西全排到地上:「我和你很熟吗?『阿跃』也是你能叫的?谭佳勋,你既然闲得有功夫欺负新同学,不如好好收拾一下你的包吧?」

叽叽喳喳的女姐妹团一下安静成鹌鹑,就算有人有怒也不敢言。

「我、我没欺负她!」堪比当众挨了一耳光,谭佳勋面上红白交错。

她知道贺跃可不是什么绅士,揍人从不看性别。

也就在贺跃靠近的一瞬间,我猛地起身,抛下句「抱歉我去趟厕所」就跑出教室。

「跃哥……我操!」

结果我刚踏出前门,迎面就和一人撞了一个满怀。

我直接跌坐在地,那人摇晃一下张口就骂:「谁他妈走路不长眼啊?!眼睛不要就捐……」

我仰起头,眼底还有泪光,辫子绳被撞飞,黑发柔顺地披散下来。

「捐……我操。」

我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惊艳。

「啧。」贺跃从后门走出,脸上的不悦几乎能实质化:「老万,你走路不看路吗?」

而万百阳呆滞地瞅瞅贺跃,又看看我,最后看着贺跃指着我道:「我靠,跃哥,大美女!」

「……」

我坐在地上先是一怔,接着「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万百阳再次看呆,贺跃却是黑了脸。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我几乎在内心狂笑。

贺跃和他发小的理想型,竟然是同一个!

这样的话……

「能拉我一把吗?」

我朝万百阳柔柔伸出手,那剃着寸头、肤色微黑的少年也傻愣愣地拉我起来。

「谢谢。」我直勾勾地盯着万百阳:「抱歉啊,刚刚撞到了你。」

「啊,没事没事!」万百阳挠头,一对三白眼瞪人时很凶,躲闪时却很憨:「欸,你的辫子绳掉了!」

说着,足有一米八的万百阳猛虎扑食般蹿过去,屈尊跪下帮我捡起辫绳,回来时朝我伸手:「那个……」

我下意识闭眼。

闭眼,等着巴掌落下。

一百五十四个耳光,我记得清清楚楚。

就因为那天贺跃心情不好,就让万百阳抽我耳光给他取乐。

一百五十四个耳光啊,抽得我眼冒金星、耳鸣阵阵,喉咙里全是铁锈味,痛到恨不能死,屈辱到恨不能死。

「咳,那个,给你,你头发散了。」

再睁开眼,预想的巴掌没有落下,眼前的万百阳脸有些红,他摊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托着那根粉红色的辫子绳。

「谢谢你。」我手脚冰凉,挤出个笑,空洞的瞳孔里仿佛只装得下一个万百阳。

「我记得你下午有课的吧。」贺跃过来一脚踹上万百阳,强行闯进我的视野:「随意旷课可不好。」

这话让贺跃说简直像个笑话,万百阳作为贺跃的头号跟班,那一帮人旷课代课不是家常便饭?

但万百阳就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子,他揉了揉屁股:「嘶,跃哥你踹我做什么?我听说跃哥你们班有复学的插班生,特意过来看看。」

「欸,跃哥。」万百阳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和贺跃说「悄悄话」:「是不是就是她?我靠这也太漂亮了,是我喜欢的类型!」

贺跃眯了眯眼,这是他折磨人前常有的动作:「她叫顾辛,小辛巴的辛。」

闻言,万百阳爆出了今天的第三声「我操」。

「同名同姓?小辛巴他也配?」

万百阳的视线跳过他口中的「小辛巴」,扫了一圈教室:「昨夜小辛巴他一晚都没回宿舍,他人呢?」

贺跃耸肩,眼底一片漠然:「死了吧,管他呢。」

我正扎头发的动作一顿,收紧的手指揪得头皮生疼。

扎好一个低马尾,我转身走向正被姐妹团安慰的谭佳勋:「抱歉,我刚才情绪有些激动,你的那种猜疑,我现在可以正式答复你了:我继父一点不介意有我这么一个『拖油瓶』。」

我展颜一笑:

「毕竟他作为市长,心胸不是一般俗人比得了的。」

看着面如死灰的谭佳勋,看着其他张嘴瞪眼的同学,我笑得愈发良善。

我说了,很多时候,校园霸凌就是一场家境家世的较量。

4

现在回想,这一切简直像童话。

昨晚,在我发出许愿短信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打开后,入目是一张卡片,上面用金字写着「您的愿望已达成」,下面有一部手机,一块手表,以及其他女性用品。

手机在开箱后就不停震动,一条条短信冒出,示意我戴上手表,捂住嘴,然后走到一面镜子前。

我犹豫着照做,戴上手表的刹那有奇异的电流感,而当我走进公厕,我才明白短信为什么要我捂嘴——

因为我真的变成女生了。

一个漂亮的、生理意义上的女生。

那一瞬间我除了惊骇,就是后悔没直接许愿让霸凌者全部去死。

但当我放下捂嘴的手,看见嘴角好看的梨涡时,那点后悔就消失了。

死亡不过是一种逃避,逃避应该的责任和惩罚,让罪人一死百了才不算报仇。

手机再次震动,告知我的信息已经伪造好,明天我就能以休学一年后复学的「插班生」的身份去上学。

我尝试与短信那头的人对话,但对方就像 AI 一样自顾自交代事项,包括我的新身份:市长的继女。

我只要敢对外这么宣称,除非亲自过问市长本人,否则任何人都查不出一丝疑点。

换句话说,就是要我理直气壮地撒谎,撒一个有人在暗中帮我圆谎的谎言。

我不在乎道德批判,更不关心背后原理,我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短信上说,许愿并非无偿,而我要付出的代价,是……

「老婆!」

恰在这时,一道热切的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整个大教室的目光都被这一声堪称「社交恐怖分子」的呼唤给吸引,瞄向门外跳上跳下像大金毛的万百阳,连讲台上的教授都露出「年轻人真会玩」的打趣神情。

我叹了口气放下书本,走出教室,抬手给了万百阳一个「毛栗子」。

以我的身高当然够不着万百阳,万百阳主动低下头来给我敲,然后拉住我的手又亲又摸:「老婆敲得手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呼——」

我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失败,无奈道:「我还没答应和你正式交往呢。」

「嘿嘿,我就先过过嘴瘾嘛。」万百阳傻笑出一口大白牙:「反正你迟早都是我老婆,等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距离万百阳和我表白已经过去半个月,这半月里我将一个情窦初开又拘于礼教的乖乖女演绎到淋漓尽致。

而万百阳本就徒有其表,坠入情网后更是蠢得像条傻狗,整天追在我这根欲擒故纵的「肉骨头」后。

我说我讨厌烟味,万百阳就立刻戒烟,我说讨厌粗俗,万百阳就不再说脏话,我说讨厌坏学生,万百阳就天天准时报到。

少年人的爱总是这样热烈又无私,换做真正的女生,对这么一个肯为自己浪子回头的人,只怕会十分感动吧。

但我看着万百阳,看着他的手,我就会想起他曾用这双大手拽着我的头发一路拖行,把我从宿舍床上拖到阳台,摁在洗拖把的水池里「冲凉」。

看着他的脚,我就会想起他曾用这双穿了马丁靴的脚一下下猛踹我的胃,踹到我蜷缩在角落连求饶都发不出来。

看着他的嘴,我就会想起他曾无数次用这张嘴辱骂我、羞辱我,吼得我浑身肌肉都止不住痉挛。

我看着万百阳,就像在看一个凶器的集合体,而那每一把凶器都伤害过我。

所以没有感动,只有恐惧。

何况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要上课了,你快回去吧。」

我笑着又敲了他一下,转身要走,万百阳却耍赖地从后抱住我,下巴正好抵在我头顶:「再等一会嘛老婆。」

万百阳像狗一样使劲嗅着我的头发,声音黏黏糊糊:「呜老婆好漂亮,老婆好香,好软,我好想一辈子都这样抱着老婆呜呜呜……」

我抿唇不说话,万百阳也疑惑抬头:「老婆你又觉得冷了吗?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我把我外套脱给你吧……欸,跃哥?」

顺着我的视线,万百阳这才瞧见走廊尽头的贺跃。

当着发小的面,万百阳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我,边脱外套边跟贺跃招呼:「跃哥你竞赛结束了?怎么样,又碾压那群渣渣了吧?」

贺跃淡淡「嗯」了声,漆黑的眸子却锁定在我身上,那种目光,叫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反抗他。

当时我扔了一本书,连贺跃的鞋尖都没碰到,可那天我刚结束在咖啡馆的兼职,回校路上就被一帮混混给堵了。

我的包被抢,被逼着磕头,那些人用我的书砸我,边砸边骂,边骂边笑,肆无忌惮地发泄戾气。

而贺跃站在最外围,他两手插兜,像是操控一群木偶的傀儡师,目光里没有得意也没有炫耀,就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啵!」

万百阳用他的校服将我紧紧裹住,又趁机偷亲了我一口,在上课铃声中乐颠颠一步三回头:「老婆我走啦,一会儿我来接你下课,跃哥我走了啊!」

直到万百阳跑过拐角,贺跃才开口:「你很冷?」

贺跃的问话如果不第一时间回答,他就不会再给你回答的机会。

我应激地果断摇头,又迟缓地点了下头。

贺跃伸手拽下我披着的外套,又脱下他的扔给我:「他的脏。」

说罢,贺跃抬脚进了教室。

怀里的衣服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我在原地愣了愣,旋即垂首抿唇一笑,一脚将万百阳的衣服踢到角落,跟着也进了教室。

舞了这么久的「剑」,「沛公」终于坐不住了。

下课后,万百阳又屁颠屁颠跑来,一眼就瞧见他被扔在地上的衣服,站在教室外有些愣神。

而我适时地走出教室,让万百阳瞧见我披着的另一件外套。

万百阳登时拦住我,皱眉的样子像极了龇牙低吼的大型犬:「怎么回事?你身上的衣服是谁的?」

我面露不安之色,咬唇假装不知如何作答。

「是我的。」

贺跃晃悠悠走来,黑眸微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有意见?」

万百阳呆了两秒,随即泄出一口怒气,喜滋滋过去跟贺跃勾肩搭背:「哎跃哥你真是,照顾你弟妹也不用把我校服扔了啊!」

「什么弟妹?」贺跃挑眉反问:「她还没有答应你吧?」

「害,这种事你懂的。」万百阳这傻狗还没看出异常:「跃哥我跟你说,这次我是认真的,等一毕业我就和辛辛领证结婚!」

「你又去打球了吧。」贺跃甩开他的胳膊,似笑非笑:「一身汗,臭死了。」

当着我的面被骂,万百阳虽有些不爽但还是忍了:「跃哥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啊?算起来小辛巴失踪快一个月——那咱俩找点别的乐子?」

最后一句话是万百阳凑近贺跃耳边说的,他压低声音,不想让我听见。

可光是看他们的表情,就没人比我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贺跃依旧盯着我,忽然勾唇一笑:「好啊。」

贺跃的模样极具欺骗性,如果是真的女生,只怕会被迷得七荤八素,但在我看来,只有一阵阵小腿肚绷紧的胆寒。

恶魔就算再漂亮,那也是恶魔。

当晚,我特意绕过学校旁的一条小巷,假装被其中的动静吸引,然后不出所料地瞧见一桩悲剧。

就见巷子尽头跪着一个男生,他眼镜被打碎,衣服上布满脚印,十几个男生围着轮流踹他,嬉笑怒骂着好似在玩什么很有趣的游戏。

「住手!」

我不禁喊出声,声音拔高到几乎破音。

我看着这一幕,就像站在第三视角看着曾经绝望又无助的自己,浑身血液都逆流。

「老、老婆?!」

万百阳拨开人群冲出来,他嘴里还叼着一根牙签,脸上残忍的笑褪去,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老婆你怎么会在这?」

「你们在做什么?」我红了眼,质问的声音颤得厉害:「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

众男生面面相觑,万百阳也急到结巴:「老、老婆你误会了!我们没欺负他!我们,我们就和他玩呢!」

万百阳转头瞪道:「对吧?」

一众人慌忙使劲点头:「对啊对啊嫂子!我们都是朋友,和他闹着玩呢!」

其中一人拽起地上的男生:「我们就是和你玩呢,你说是不是啊张双亮?」

眼镜被这么一拽而彻底报废,张双亮嗫嚅的声音小到像是蚊子:「是、是……」

万百阳猛松一口气,欣喜回头道:「老婆你看,他自己都承认……老婆?老婆你怎么哭了?」

玩?

伤害别人的身体,摧毁别人的内心,将别人的尊严践踏到泥地——这叫闹着玩?

我怨恨地止不住泪,死死盯着万百阳:「万百阳,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

「老婆……」万百阳彻底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过来帮我擦眼泪却被我用书包砸开,我哭吼道:「你别过来!」

万百阳木在原地,神色不安又慌乱,像是即将失去什么重要之物。

也就在这僵持之际,巷口幽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万,这可不行哦。」

我僵硬回身,就见一身干净校服的贺跃踩着月光而来,他嘴边勾着清浅的笑:

「惹女孩子哭,可不是什么绅士呢。」

5

一场闹剧因贺跃的到来而戛然收场,我拒绝了贺跃的陪同提议,独自带张双亮去医院。

张双亮原本和我一样是受霸凌对象,自从我奋起反抗过一次后,贺跃就专注折磨我一人,他的日子才好过些。

我帮张双亮挂号,给他倒水买药,而张双亮从开始的局促惶恐,到后来渐渐放松,服药后困得不行却还一个劲和我道谢。

我将自己的外套脱给他当被子,心中既酸涩又自豪,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像哆啦 A 梦一样拯救其他「大雄」了。

然而就听睡梦中的张双亮似乎呢喃了句什么,我凑近去听,张双亮却冷不丁大喊一声「小辛巴!」

我吓了一跳,第一时间看向手腕上的手表,自从戴上它,即使洗澡睡觉我也不曾摘下。

又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胸,我心中稍安,咽了咽口水,越跳越重的心脏里盘旋着说不出的期许。

难道张双亮认出我了?

我轻轻推他:「喂,你、你醒了吗?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辛巴……要是小辛巴还在……」

张双亮半梦半醒地呢喃着,他的双眼红肿到睁不开,可我还是透过眼缝,看见他眼底惊人的怨毒:

「要是小辛巴还在,挨打的就不是我了!」

我彻底呆住。

我明明坐在雪白的病床上,却好似坐在荒芜的雪地里。

心,一点点冷下去。

次日,贺跃在课间拦住我,问我要不要将昨晚的事告诉辅导员。

这是什么贼喊捉贼?

我注视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眸,实在看不透贺跃。

若我真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插班生,我一定会被贺跃这幅外冷内热的假象给蒙蔽吧,以为万百阳才是那个可恶的霸凌者,而把贺跃这个主谋当成一个「三好学生」。

贺跃倒是好算盘,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女人插兄弟两刀。

但我还是点头,将计就计地装出一副忍痛大义灭亲的模样,与贺跃一起来到办公室。

辅导员办公室里,鹰钩鼻才来上班,正悠闲地烧水泡茶,见有学生打搅,鹰钩鼻先是面露不耐,在看清我和贺跃的脸后又笑成菊花。

我严肃地将昨晚的始末都讲了,甚至直接报出了霸凌者就是「XX 专业的万百阳」。

余光里,我看见贺跃正打量着我,眸中晦暗不明。

颈椎瞬间绷紧,我戛然止住其余控诉,手心捏出一把冷汗。

鹰钩鼻「呸」出一口茶叶,委婉的话里全是不想管这破事的意思,说到最后,鹰钩鼻扔下一句话:

「为什么他只欺负张双亮不欺负别人呢?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再一次听见这种受害者有罪论,我丝毫不感到意外。

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校园霸凌若没有老师和家长这「两巴掌」的默许,怎么能拍得响呢?

只是,当我想起昨晚张双亮那句「要是小辛巴还在,挨打的就不是我了」,我又忽然觉得鹰钩鼻的话似乎没什么不对。

在贺跃强调这事的严重性后,鹰钩鼻才不情不愿地答应找他们班辅导员聊聊,出了办公室,我忽然停住脚步:

「贺跃。」

贺跃两手插兜哼着歌,止步侧头:「嗯?」

我身子颤了颤,还是咬牙道:「你觉得,万百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欺负同学。」

「在你看来这很不可理喻吗?」贺跃歪了歪头:「但在万百阳那种人眼里,这么做却是必须的。」

我不解。

「埃及金字塔,很有名吧?而要想人为创造出一个金字塔顶端,就必须先造出供人踩踏的底座,比如张双亮那种人——他们就是底座。」

「换句话说,老万的那些行为都是为了他的自身利益,为了确立他的地位,一个人想要站到顶端,就必须踩好底座。」

这一番言论,给我听呆了。

贺跃忽然凑近,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耳垂,叫我又是一个激灵。

「你在发抖。」

贺跃伸出手,我知道贺跃从小弹钢琴,那双修长的手也的确像是为钢琴而生:

「不是因为冷吧。」

贺跃手指绕住我耳畔边的碎发,微微拉扯间带来些许刺痛:「顾辛,你好像很怕我?嗯?」

听见这一声熟悉的「顾辛」,无数噩梦陡然扑来撕咬,我牙齿都抑制不住在打颤:「不……」

帮我将碎发别在耳后,贺跃收回手,后退一步:「既然不怕,就从叫我『阿跃』开始吧。」

「阿、阿跃。」我呼吸破碎得厉害。

「嗯。」贺跃笑眯了眼:「我在。」

最后一节下课铃一打,我就冲进厕所狂吐起来。

我吐得昏天暗地,吐到最后只能干呕胃酸。

而当我惨白着脸走出厕所,迎面撞见站在外面的贺跃,心脏近乎骤停。

见我出来,贺跃递给我一包纸巾和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漱漱口?」

「谢谢……」双拳攥紧到一时松不开,我咬破舌尖:「阿跃。」

贺跃笑了,笑得很好看。

像是才从地狱爬出的魔鬼。

有了我和贺跃这两个大人物家小孩的「告状」,鹰钩鼻到底找到万百阳的辅导员,万百阳被处分,我和万百阳也开始了冷战。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冷暴力。

因为我并不住在学校,而是在外租房子走读,万百阳就天天蹲校门口,还找人要了我的课表蹲教室。

他拼命和我道歉,发毒誓一定悔改,甚至下跪乞求我的原谅,而我只是无视或冷眼相待。

然后,万百阳就哭了。

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往那一站就是一座山,一拳能揍得我失神,一脚能踹得我吐血,此刻却跪在我上课的路上,一边扇自己巴掌一边哭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一幕是以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

能叫智者盲目,也能叫武夫溃败,爱情还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啊。

看着万百阳当众丢脸,我却不觉得有多解气。

这点痛和耻辱算什么?比起他们带给我的痛苦,不过只是开胃菜。

于是我冷眼数着万百阳扇自己耳光,数到第一百五十二下,我才喊了停。

万百阳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阿阳,你先起来。」

我爱怜似的伸手,他便立刻像朝主人撒娇的狗一样将脸颊贴了上来,迷恋地蹭了蹭我的掌心。

「我原谅你就是,别这么伤害自己。」我无奈似的叹息一声,余光里却全是贺跃的背影,柔声道:「我会心疼的。」

「老婆!」万百阳呜咽着扑上来,抱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好爱你呜呜呜!」

我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万百阳的背,直到贺跃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余光,我才慢慢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当天专业课结束后,贺跃叫住我:「顾辛。」

这时的小教室已经没人了,我慢吞吞收拾书本的动作一顿,一脸无辜地回头:「啊?」

「你和老万复合了。」他连疑问句都懒得用。

我故作羞涩地含糊道:「算是吧……」

「你就这么喜欢他?」贺跃挑眉,他走到我桌边,懒懒倚上书桌。

都不用装,我的双颊就因撒谎而自然发热:「应该是喜欢吧……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不小心撞到他,但他不仅没怪我,还拉起我帮我捡辫子绳,我那时就感觉,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就因为这?」贺跃面露讥诮:「那你也太好骗了。」

我抱紧怀里的包,许久,轻轻响起的女声象征着少女终于鼓足勇气吐露的心扉:

「其实从小,我在学校就一直是被霸凌的对象。」

贺跃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班里人孤立我,往我桌兜里扔垃圾,在我作业上泼墨水,这些还算好的了,他们还跟老师污蔑我,把我带到公园殴打,我扯着嗓子喊啊,可没一个人帮我,路人只是看上一眼,然后就走了。」

「结果高考结束那天,一直带头霸凌的那个人竟向我表白了,他说他觉得我很漂亮,他其实一直喜欢我,因为不知该怎么表达才欺负我想引起我的注意力——这算什么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我含着泪,强笑一声:「所以这一生,哪怕是骗我的温柔,我也从未体会过。」

贺跃薄唇抿起,卷着漆黑风暴的眸子里情绪复杂。

「至于阿阳的事,我想过了,我以后可能结婚,但一定会成为一个丁克。」

「为什么?」贺跃蹙眉。

我看向他,眼泪流下来:「因为我怕呀,我怕我的孩子上学后也会像我一样遭受霸凌,怕自己不能每时每刻保护孩子,我更怕自己像保护不了自己一样保护不了我的孩子。」

「而我最害怕的是,当我长大成人,当我有了孩子,当我的孩子去上学、去医院、去办理各种手续,我却发现学校里、医院里、行政大厅里坐着的全是霸凌过我的同学!」

「一想到为了孩子,我还要对那些人和颜悦色甚至尽全力讨好,我就怕到想吐,怕到喘不过气……」

说到最后,我情绪崩溃,无声地仰头大哭,大颗大颗眼泪滚落下来。

贺跃面沉似水,满眼的心疼与戾气,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将我抱进怀:「别怕,有我在,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别怕?

笑话。

我恐惧的根源,明明就是你啊。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用力挣开贺跃的怀抱,号啕控诉:「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不是你的错。」

被我推开,贺跃黑眸沉沉:「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你没错,但你若继续保持现状,保持这种『只要我不伤害别人别人就不会伤害我』的思维模式,往后你还是会被欺负。」

我听得呆了,甚至忘记了演戏。

「不扩充自己的实力,不向外扩张,就会被他人踩下,沦为金字塔的底座,被利用,被践踏,被人当作提高地位的跳板,被人不当做人。」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竞争与压榨无处不在,睁开眼好好认清现实吧。」

贺跃摁住我的肩膀:「然后,做出改变。」

「改……变?」我双眸被泪洗刷的空洞,喃喃重复:「怎么改变?」

「和蠢人待在一起只会变笨,你能有更好的选择。」贺跃勾唇笑,眼眸微眯,塞壬般蛊惑:「老万是聪明是蠢我不评价,但你也许不知道,我们班的另一个顾辛,他一直是老万欺负的对象,而在前不久,那个顾辛失踪了,活不见人……」

贺跃扳过我的肩膀,弯腰的同时鼻尖差点吻上我的鼻尖:「死不见尸。」

我浑身的汗毛在这一刻全部激起。

也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砰!」撞开,一身狼狈的万百阳撞进来,胸膛剧烈起伏:

「你们在干什么?!」

从万百阳的角度看,教室里的我和贺跃就像才结束一场拥吻。

我刚张了张口,贺跃就自然地搂过我,他低笑一声,我能清楚感受到他喉结的震动:「我还以为瘦猴他们能拦得住你呢。」

「贺跃你他妈什么意思?」万百阳身上的衣服褶皱,想来是才经过好一番拉扯。

「意思是你太蠢了,连我的东西都敢觊觎。」贺跃松开我的肩膀,上前一步两手插兜,懒洋洋道:「既然你们已经正式交往了,那现在就正式分手吧。」

「操!」万百阳彻底红了眼,肌肉疯狂充血:「贺跃你他妈使唤狗呢?!什么分手,你到底对辛辛做了什么?!」

贺跃嗤笑:「你难道不就是我的一条狗吗?整天汪汪叫地跟在我身后,我说东就不敢往西——你不会以为和我是发小就能与我平起平坐了吧?别自作多情了,像你这种除了拳头一无是处的废物,也配做我朋友?」

说着,贺跃朝万百阳勾勾手指,发出逗狗的「啧啧」声,轻蔑极了:「过来,乖狗狗,过来见过你的新嫂子,顾辛。」

万百阳怒吼一声,彻底被激怒,他右手伸进兜里,摸到一把折叠军工刀就冲来:「贺跃我他妈弄死你!!」

噗嗤——

我亲眼看着万百阳手中的折叠刀捅入贺跃的小腹,看着贺跃向后软软倒下。

嘭!

然后摔在我的座位前,细软的发丝拂过我的鞋尖。

鲜红的血滴溅到万百阳脸上,他呆住了,理智从极端的暴怒里坠落。

刀刃还在滴血,万百阳看向地上小腹绽放血花的贺跃,看向自己手里陌生的折叠刀,最后看向我,看见我脸上分明的恐惧。

「不、不,不……」

万百阳瞳孔剧颤,两只血手抱住脑袋疯狂喃喃:「他该躲开的、他能躲开的,他为什么不躲?他为什么不躲!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而我抱着书包坐在原位,纹丝不动得好似神坛上供人争抢供奉的女神。

我俯视着倒地的贺跃,看着他唇边浅浅勾起的笑。

我慢慢闭上眼睛,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个……疯子。

6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

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万百阳故意捅伤同学,但因刀较钝而未致命,构成故意伤人,被退学收监。

「啊……」

一身病号服的贺跃坐在雪白的病床上,朝我张嘴。

我回过神,插了一块苹果喂给贺跃。

贺跃吃东西的时候眼睛会微微弯起,像是餍足的猫咪。

我怔怔地盯着贺跃。

「在想什么?」贺跃咽下苹果,被果汁润过的嗓音没那么哑了。

我下意识答道:「万百阳。」

病房里一下子陷入死寂。

这才意识到自己回答的不妥,我握着叉子的手紧了紧,还是问出口:「那天,你是故意激怒万百阳的对吧?还有那把折叠刀,也是你提前……唔!」

「啊,张嘴。」贺跃轻易抢过我手里的叉子,插了一块苹果堵住我的嘴。

「很甜对吧?」贺跃冲我笑得宠溺,哪怕他的右手因这一动作而生生将针头都拔了出来。

「血!阿跃!你手背流血了!」

我慌忙去按床头的呼叫铃,没嚼几下的苹果噎得我喉咙生疼,心里更是一片发寒。

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不惜将自己的发小都陷害进监狱……

贺跃这疯子,不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实在狠心到叫人害怕。

万百阳的事被学校压了下去,在知情者中也意外地没闹出轩然大波,也归功于他往日「问题少年」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从辅导员到学生根本没人怀疑这背后会有阴谋。

众人热议的点只在于万百阳这条公认的「贺家看门狗」为何会突然暴走攻击贺跃?

而众人的这个疑惑很快就被解开了——

因为我。

有关我的三角恋流言迅速传遍校园,被人津津乐道,一些女生骂我水性杨花,一些男生怪我红颜祸水。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我是有意脚踏两只船没错,至于「红颜祸水」么……

在这幅「红颜」的皮囊后,我可是个纯直男啊。

何况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笑得甜了些,投其所好了些,明明是贺跃他自己强取豪夺,明明是万百阳他自己心生杀意,明明是我自己从中勾引又作妖。

明明一切都源于我们男人之间的欲望和野心,为什么最后却将罪责全部推到一个不存在的女人身上?

我想不通,顺手将包里多出的一封恐吓信重新叠好,然后装进一个小铁盒里。

待贺跃出院回校,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一盒满当当的铁盒交给贺跃。

贺跃掂量一下铁盒,笑得格外渗人。

不久后,学校连续通报处分了好些人,有考试作弊的,有打架斗殴的,甚至还有严重到被请家长退学的,一时间校园整体风气都清新了不少。

贺跃最后还给我一个空铁盒:「开心了吗?」

我接过铁盒,垂眸轻语:「那是他们自作自受。」

「嗯。」贺跃笑了,伸手揉揉我的脑袋:「你说得对。」

总之经过这一系列事,我「大嫂」的位置算是彻底坐稳了。

圈子里没人再敢讲我的坏话,至少表面上绝对不敢,女生抢着和我做朋友,男生抢着逗我开心。

正如贺跃所说,我被保护了,与贺跃一起站到金字塔顶端,我看见的风景与在底座时完全不一样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上学是这么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从随时有人陪聊陪玩,随处都是笑脸相迎,到有人主动跑腿买单,各种考试资源垂手可得,甚至连大创和论文之类都有人「帮忙」。

这些在步入社会的人眼中或许只是些小到可笑的事,但作为一天 24 小时都处在这种环境下的人,这些就是至关重要的天大事,一点点区别对待都会被无限放大。

要不然哪来那么多被孤立的孩子去割腕,跳楼,吞药,宁可放弃他们宝贵的生命也不要再待在那种窒息的环境里?

真的只是孩子们矫情吗?

人本来就是最容易受环境影响的动物好吗。

因为贺跃的喜爱,我被捧到从未有过的地位,我只要专心为考研备考,吃喝有人跑腿,期末有人带赢,学累了有的是「朋友」陪我逛街蹦迪,本没有任何事会叫我烦心。

偏偏这时就有那不识趣的人,要来打破这一切的美好。

「她是个骗子!她根本不是市长的继女!」

谭佳勋举着手机,激动地将照片转给每个人看:

「她每天都坐公交车偷偷去打工,晚上就回到这种全是出租房的老小区——市长的女儿怎么可能租这种贫民窟里的房子?她就是假冒的!就是个虚荣的拜金女!」

围成一圈的人都伸长脖子去看那块小小的屏幕,看屏幕里钻进小胡同的我。

谭佳勋还将照片放大,这样所有人都能看清照片上我的侧颜。

我心中咯噔一响,蹙眉道:「你跟踪我?」

「是又怎样?你要是行得端做得正干嘛怕别人跟踪?」

谭佳勋被交头接耳的人群簇拥在中央,一副得意洋洋的胜利者模样:「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了,市长的女儿出行怎么会没车接送?怎么会连个像样的名牌包都没有?所以我就叫我表哥去蹲点,果然抓到你的狐狸尾巴了!」

谭佳勋就差将手机怼我脸上了:「你个绿茶婊!明明就是个穷鬼还敢吹牛说自己是市长女儿,我呸!真不要脸!」

我咬唇不语。

这也是短信里告知的弊端之一,许愿虽然可以把我变成女生,也可以在电子信息上动手脚,但我从出生起就注定的命运无法改变,没人可以帮我改变。

不论我外表变得如何,我还是那个赌徒的亲生儿子,哪怕上了大学,从家搬出去住,也要心惊胆战地等着赌鬼找上门要钱——这就是我生来注定的命运。

许愿短信送的手机里有五万块,足够我在高档小区租间房子,但我不敢彻底搬家,我怕我一走,那个赌鬼找不到我就会来学校闹事。

最看不惯我这幅假惺惺的模样,谭佳勋一肚子火终于有机会发泄,她抬手一巴掌扇过来,尖声道:

「贱人!现在装委屈给谁看?就知道装可怜勾引男生!百阳他就是被你害得要坐三年牢!你就是个害人精!我早看你不顺眼了!」

我的脸被扇得侧到一边,总扎不紧的辫子绳再次甩飞,火辣感迅速灼烧脸颊。

这种感觉,都有些陌生了呢。

霸凌的开始有时只需要一个契机,可以是发型,是身材,甚至可以是口音——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契机,那就是他们发现欺负你的代价不高。

谭佳勋作为女生小团体的头领,她已经发出了进攻的信号,其余人却还停留在指指点点的试探阶段。

他们在等一个人。

他们也如愿等到了。

「都围在这做什么?」

贺跃两手插兜,打了一个哈气,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模样,身后跟着他的新跟班,那个绰号叫「瘦猴」的高个男生。

瞧见贺跃,谭佳勋下意识脸红,接着想起什么又一个激灵地离我远了些。

谭佳勋将打我的那只手背到身后:「阿……贺跃!顾辛她撒谎!她才不是市长的女儿!她骗了你!」

一眼注意到我脸上的巴掌印,贺跃懒懒的眸子一眯,声音也冷了:「谁打得她?」

人群瞬间寂静,不少人将目光投向谭佳勋。

谭佳勋的手心里一下全是冷汗,恨不能过去撬开贺跃的恋爱脑,更恨不得被贺跃装进恋爱脑里的人是她自己。

「贺、贺跃,我就是替你气不过,她骗了我们这么久,我就轻轻打了她一下,不是故意的……」

「啪!」

就听一个清脆的巴掌打断了谭佳勋的话。

所有人都呆住了,傻住了。

哪怕将来他们毕业步入社会几十年再回想也会自我怀疑的那种呆傻。

因为那一巴掌不是贺跃为我违背「绅士风度」。

而是我过去,打了贺跃。

那干脆有力的一巴掌,将我披散的长发都扬成好看的弧度。

许多人回神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等着贺跃发飙。

然而贺跃只是眯了眯眼,转回他被打偏的头,一对深黑眸子望来时我膝盖都开始有些发软。

我手心火辣辣,浑身也抖得厉害,一出口就是压抑的哭腔:「为什么……你不是答应我,只要我同意和你在一起,你就会出具谅解书……万百阳他为什么还要坐三年牢?」

此惊人之语一出,四下又是一阵哗然。

我深呼一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桌,将书包里的东西「呼啦啦」全倒在桌上。

我拿出高档小区的电梯卡,强忍哭容:「是不是市长继女的我根本不在乎,就算还是穷鬼也好,我只想回到曾经的日子,回到爸爸还活着的日子!那个老小区里有我和爸爸曾经的家,我想爸爸了,想回家看看……不行吗?」

看见我手中金灿灿的电梯卡,又听我说起死去的爸爸,不少人都面露愧色,投向谭佳勋的视线也不满起来。

我眼泪大颗滚落,哽咽道:「大家都是同学,都是朋友,和你们交往的是我,是我这个人啊,我是谁的女儿就这么重要吗?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家世呢?」

一些女生看不下去,想上前安慰我,却被我伸手挡住:「算了,你们爱怎么想都随便,你们也可以直接去问辅导员,去教务处调我的家庭资料……我不想再说了,到此为止吧。」

说罢,我捂嘴跑出教室,留下一个傻眼的谭佳勋和一众神色各异的学生。

贺跃递给瘦猴一个眼神,瘦猴立刻仰起一张阴恻恻的笑脸,去找谭佳勋「单独聊聊」。

贺跃追着我到操场,拉住正使劲抹眼泪的我:「委屈了?嗯?」

我抽回手,红着眼眶低头不语。

「别生气了,我都让你当众打脸出气了。」贺跃第一次主动服软,低声哄着:「老万的事,我是有私心没错,但斩草要除根,他太早出来还会纠缠你,还是说——你心里还喜欢他?只喜欢他?那我呢?」

听见最后一句,我身子颤了颤,这才开口,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贺跃……你这样会逼疯我的,你会逼疯我的。」

「嗯。」贺跃却笑了,笑得病态,他将我紧紧抱进怀里:「疯了就疯了,疯了也好,我们一起疯,反正这个世界的人,本就不正常啊。」

7

谭佳勋的结局不是很好。

那晚贺跃说是要送我回家,却将我牵到公园,看见人群中瑟瑟发抖的谭佳勋。

「感到不开心的话。」

贺跃站在我身后,他两手摁在我的肩膀,温柔的话拂过我耳畔碎发:

「就发泄出来。」

为首的瘦猴立刻笑嘻嘻附和道:「嫂子您尽管吩咐!这贱人欠收拾得很,您想怎么出气都可以!」

谭佳勋则满眼绝望,作为曾经的霸凌者,她比谁都清楚这时候求饶不过是助兴,求救也只会被路人当成是年轻人闹着玩。

即使如此,谭佳勋还是软了腿,她「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哭得眼泪鼻涕一起下:「顾辛、辛姐!辛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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