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瞬间,我被周父一巴掌闪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驾驶座上,
脸上,火辣辣的痛。
车,再次启动了。
「我管你,有人管我们吗!」
目光中,周父失去所有耐心,猛踩油门,向三条街外的家属楼
冲去。
「周云开,帮我!」
我大喊着,再次冲向周父,抢他手里的方向盘。
紧接着,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是周云开。
他咬着牙,死死从座位后方抱住了周父。
争斗中,方向盘几经易主,我们在摇摇欲坠的公交车内,东倒
西歪,撞得七荤八素。
朦胧中,我听见了警笛声。
大概是有人注意到了这一辆东倒西歪,却一直冲向家属楼的公
交车。
「赵淼!」
「在!」
「给!」
随着周云开的话音落下,我抬起头,看到他在我身后递过来了
那个救生锤。
我与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对上。
他的目光,格外坚定。
我则握紧救生锤,在摇晃的车厢中,狠狠地砸向了周父的脑
袋!
砰!周父眼神瞬间变得涣散,身体瘫软,后仰着靠在驾驶座上,昏
了过去。
我急忙掌控方向盘,伸出脚,去踩刹车。
一脚,两脚。
公交车,速度不改。
两侧,俱是居民楼。
我彻底地陷入了绝望,回过头,看到焦急的周云开,缓缓摇了
摇头。
刹车,已经坏掉了。
就在此时,我的右肋传来了一股刺痛。
低下头,是从昏迷中醒转的周父。他的眼睛通红,手拿着刀,
划过了我的右肋。
血流不止。
「赵淼!」
22
我忍着剧痛,被周云开拖到身后。
他崩溃大喊着:「爸,住手吧!广场……开去广场!」「让赵淼下去啊!让赵淼下去啊!!!」
然而,震怒的周父甚至已经不再掌管公交车了,他举起手中的
刀,一刀划过,砍伤了周云开的双臂。
「闭嘴!给你爹我闭嘴啊!」
「想想你妈,小兔崽子!他们就是得给你妈陪葬!」
说罢,周父再也不管失去战斗能力的我们,双目圆睁,死死握
着方向盘,冲向厦工汽车厂的家属楼。
至于我,只能与周云开奄奄一息地搀扶在一起。无力地看着驾
驶座上的周父,时而狂吼,时而大笑,扯着声嘶力竭的嗓子,
睁大失去理智的眼睛,驾车距离家属楼越来越近。
「你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
「我活一天,瑰琴就骂我一天,你们听得到吗!」
「周云开,你听不到吗?你妈在哭啊!」
「你妈在看着你呢,你难道就是看不到吗!」
「那是给咱爷俩做过饭的你妈,是给咱爷俩留过灯的你妈啊,
你别给你爹我忘了!」
「那是咱家的主心骨啊,周云开,再也没人掐你爹了,再也没
人骂你爹我是死犟种了啊。呜呜呜……」「咱们的家没了,咱们的家没了,全都没了……」
奔驰的车厢内,周父握着方向盘,大声发泄着自己的痛苦,发
泄着自己失去一切的不甘。
那是埋藏了十多年的呐喊,喊得他涕泗横流,嘴唇颤抖。
没人比他更疯狂,更有力量。
可是,可是。
「别发疯了,老疯子!」
随着公交车距离家属楼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我也开始用最后的
力量,嘶吼着。
「你凭什么抢走我爸妈的命啊!」
然而,周父基本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他的嘴巴上下颤抖着,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在驶向绝望的终点。
就像我发烧那一晚,烧坏了耳朵,整个世界,因此崩塌。
那天之后,我又是因为什么得救的呢?
我的脑海中,已经开始因为无限接近死亡,涌现出了乱七八糟
的混乱想法。是因为周云开吗,那个死小孩,和我这座孤岛,在人海的夹缝
中互相帮助,生存下来了吗?
是因为怕欺负,学了拳吗?
是因为那句话吗?
十二年前,道场之上。
师父揉着一个噘嘴的倔强女孩,将道袍披到她身上。
「击败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是击溃他的内心。」
23
车厢之内,死亡的沉寂在蔓延。
我盯着周父的背影。
怎么样,才能击溃他的内心?
这种人,他的心,真的还在跳动吗?
倘若有,他的心之软肋,究竟是什么?
他的家庭支离破碎,囿于仇恨十载光阴。
他需要什么?无人能救他的妻子,无人能替他的罪行赎罪,他的家庭,游离
在时代之外,无人关心。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没有希望了。
就像他嘟囔过的话一样,「咱们的家没了,咱们的家没了,全
都没了……」
猛然之间,我抓到了。
我抓到了,他的软肋!
「撞上去啊!撞上去啊!就那么撞死我爹妈吧!也没关系!」
我开始大喊。
周父,仍然是置若罔闻的状态。
周云开,则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我则咬牙切齿地,对着周父的背影,用上前半生最大的恶意,
恶狠狠地嘶喊道:
「撞死我啊!就现在!撞死周云开的孩子!」
我知道了。
他的软肋,是家。
他的软肋,是他的家,需要一个希望。我能给他一个希望。
24
车内,陷入沉默。
而车,还在飞驰。
距离家属楼,只剩下半条街的距离。
数十米而已。
我则坐在车厢里,徐徐道来,孩子的事情。
我说,就在高考之后,南街那个小宾馆,我俩都是第一次。
我说,大一,大二,暑假,寒假,我俩都做过,你不知道吧?
我说,我俩还给孩子取了名字,你知道叫什么吗?
「他妈的,你永远别想知道!」
话音刚落,我就注意到,周父终于踩了一下刹车。
一下,两下……
即便周父踩刹车的频率越来越快,却毫无作用。
最终,在撞上家属楼千钧一发之际,我看到周父的侧脸上,出
现了平静的表情。他扭转了方向盘。
这是一个将近直角的急转弯,我的头因为惯性撞上了栏杆,传
来一阵剧痛。
但我却在笑。
有惯性,就代表,公交车转弯成功了。
果然,当我抬起头后,发现公交车已转向了另一条街道。
那个方向,是破败的汽车厂的方向。
「下车。」
周父只说了一句话。
25
我知道,周父一心求死。
谁也改变不了。
可是,当我被周云开扶起来后,我情不自禁地再次发出了苦
笑。
虽然我看到周父的手,正在拼命地按开门的按钮。但是,车门
却没有一丁点反应。
车门,竟然也已经坏了。「没事。」
周父的声音,已经回复了一丝理智了。
他伸出手,将那把挥舞了整夜的狭长剁肉刀撇向了我们。
周云开接过刀,向我点了点头,拼命地砍向车门。
每砍一刀,就跟我多说一句话。
「赵淼,你知道吗,我现在还喜欢你。我爱你,但你也看到
了。」
「我挺坏的。一直都是。别人看我,都是个坏种。」
「只有在我爹面前,我才是个听话的小孩儿。但是在你面前,
我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你比我好多了,我配不上你,真心的,要是给我换个爹,没
准能配得上。」
「都是命赶的,没辙。」
他说这些话时,像在给自己鼓劲。没说一句话,就铆足一份力
气。
终于,当全部说完之后,车门被他彻底砍掉了。
我探出头去,眼看着车轮处已经起火,车后的警车离得远远
的,看得出来,这辆车就要爆炸了。我一时心急,就要这么跳下去。
结果,周云开却拦住了我。
他脱下了衣服,动作很快,给我裹上一层又一层,最后双手扶
正我。
「多记住我几年,赵淼。」
周云开双手用力,推开了我。
坠向车外的那一瞬间,我彻底愣住了。
我本以为,他要和我一起跳车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坠下车的那一刻,我大脑空空,听力却在十
二年来,变得无比清晰。
就连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慢了。
我看到周云开倚着车门,环绕双臂,头发被大风吹乱,眼神却
坚定而自由地看着我。
风中,他看着我坠落的身子,转过头,大声笑着跟周父说:你
没孙子!她骗你的!聪明吧?
那是我第一次遥遥听见周父爽朗的笑声:老子知道!
接着,车内低劣的音响,奏起上个世纪的音乐。在悠扬且富有年代感的磁带音乐中,公交车,撞上了破败的汽
车厂厂房。
火光四溅,宛如烟花。
26
这件事发生在2008年,祖国最悲痛也最辉煌的一年。
一粒来自1996年东北的时代灰尘,飘了12年,经过我的头
顶,又落在了1996年的汽车厂上。
火光中,我坐在地上,任由警员拉起我,将我送往医院。
一年后,手机短信报警,开始在全国各地实行。
两年后,天眼系统已经遍布全国。
彼时,我大学毕业,第一份实习工作,是在社区做普法知识。
同年,我在工作之余,听到一个乐队,发表了一首歌。
其中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那一瞬间,两道负罪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脑海中。我一字一句将歌词抄在本子,最终,笑着擦去纸上的泪珠。
27
又12年后,我32岁,结婚生子。
我的先生,在新年之际,奔赴南方,成为了驰援疫情的志愿者
之一。
剩下我和不懂事的孩子,吃冷清的年夜饭。
屋外开始下雪,孩子看着地方卫视的春晚,节目里,演员正在
讽刺现在人们被互联网拴住了。
同时,怀念着过去简单生活的美好。
于是,孩子忽然问我,所以上个世纪的大人们,过得怎么样?
我愣了愣,沉默半天,才说: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开心与不
开心。
你以后会明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