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贴这么紧,我都走不动了。」
大哥的声音有点笑意,听上去有些气喘吁吁。
可我却贴得更紧了。
又走了一段,我再次看见了光点,是绿色的光,写着「10」。
大哥终于停了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我的脑子仿佛遭受了重重一击,一下清明了起来。
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我想转过身看看他,却被他一股牛力扳住身体不得转圜:
「回去吧,弟,记住,」哥哥的声音铿锵有力,全是珍重,「不要说话,也不要看她。」
20
我再一次,走进了电梯里。
电梯门缓缓关闭,面板上显示:这是十楼。
我没有说话,低垂着头,艰难地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难道我并没有回到外婆家吗?
我居然在中元节当天,又一次玩了电梯游戏。
在电梯下行的过程中,我逐渐想起来了。
回到宿舍的我们五个人查阅了大量资料,终于知道了这个可怕游戏后半段的情节。
当你到达了十楼,如果你选择走出了电梯,你会到达另一个世界。
在另一个世界,事物看上去和你自己的世界几乎相同,但有两件事例外:
这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
你通过窗户可以看到的唯一东西就是远处的红色交叉。
我怀疑,小鱼走出了十楼的电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她很可能没有回来。
「或者说,回来的,不是我们认识的小鱼。」
我有点糊涂了,这另一个世界,究竟是所谓阴间,还是平行世界?
抑或是,十楼通往的世界,并不只有一个?
而当我们从十楼下来到一楼,电梯门开,面前的世界就真的是原本的世界吗?
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只有玩一次,才能知道真相。
所以,我们再次来到了小鱼出事的那栋楼前,老二先上去了。
监控里,没有女人进入电梯,很快,他就下了一楼。
然后是老大,结果他连五楼都没上去。
老三,老五也没能解锁上十楼的环节。
我的心沉了沉。
上,还是不上?
他们没有说话,老二背过了身抽着烟。
「我觉得,我大概率能上去。」
「要不还是报警吧,总不能丢了一个,再……」
老大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二,老三已经拿出了电话准备报警。
「跟警察说什么呢?」我苦笑道,「很有可能是对我们批评教育,联系学校,说这几个学生精神有问题。」
「没事儿,我会小心,情况不对我就下来,反正……这破游戏至少还让选。」
电梯门关起的瞬间,我想到了那条特别的弹幕:
判断你是否已经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唯一标志是:你是这里唯一的人。
我上了电梯,到达五楼的时候,女人娇笑着走了进来。
她依然站在我的身后,甚至在我耳朵后吹起挑逗我,我没有回头,却分明感觉到,她在笑啊。
十楼,我走了出去。
促使我走出去的,不再是妈妈的饭香,而是一阵熟悉的洒水车的音乐。
小时候的暑假,我就跟在哥哥们后头追着洒水车跑。
顺着洒水车的声音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一眼认出了 9 岁的二哥。
他拍着一个篮球,根本不抬头看我。
「哥?」我脱口而出。
他是不是生我气了?是不是我没有分给他又大又甜的李子,二哥生气了?
来外婆家的时候,我妈妈是怎么叮嘱我的?
「二舅和二舅妈闹得很厉害,你二哥天生性格敏感,你要让着他,知道吗?」
大人的事我不懂,只是午睡醒了依稀听见过爸妈的讨论,妈妈眼睛红红的,说着些二舅和二舅妈打架,出轨,谁都不想要孩子,分财产之类的话。
他们谁都不想要二哥吗?
我问过二哥,为什么三个孩子,就你最了解哪里有蚂蚁窝,糖人儿大叔每天下午几点来,他神情落寞又骄傲,「笨蛋,我可是在这长大的。」
原来,是因为没有人要,所以二哥才在外婆家长大吗?
「哥,」我哽咽着,却不敢去拉他的小胳膊,「我错了,我收回我说的话,我错了,哥。」
他终于抬起头,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像一个精灵。
「我不怪你了,弟弟。」
21
「你爸妈都不要你了,外婆更喜欢我,外婆也不会要你的!」
如果让我看见当时的自己,我一定毫不犹豫给我一个大嘴巴子。
我想起来了,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为什么我们三个要去玩电梯游戏。
是因为我抱着一兜外婆给我打下来的李子去哥哥们面前炫耀,二哥气不过来抢我怀里的大李子,推推搡搡间,身体娇小的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二哥愣了,他没想到轻轻一推我就摔倒,我「哇」地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出了这句对二哥来说绝望无比的话。
大哥撸起袖子想过来收拾我,却被二哥拦住。
「小老外,你给老二道歉!」
「我就不!我告外婆去!」
大哥一听这话更是气得不行,推开二哥就来揍我,我哇哇大哭,终于引来了外婆。
她训了哥哥们,说怎么不知道让着弟弟,说我不常来,李子大家一起吃,兄弟怎么能为这点事儿动手,最后,还是哥哥们对我道歉。
「你做什么了,你两个哥哥那么乖,肯定是你先调皮捣蛋。」我妈来了之后却没有相信我的告状,而是反问我。
我不敢说,低着头偷偷看了眼二哥,大哥想开口,又被二哥拦住了。
「没什么,就是我想吃他的李子,他不给我,」二哥笑嘻嘻地凑到我妈跟前,「姨,弟弟肯定是吃醋了,他比我小,去游乐园的次数没我多。」
外婆和我妈被他逗笑了,我松了口气,想着明天,要不跟二哥道个歉?
「小老外,你敢不敢玩个游戏?只会躲在大人怀里做坏事的小屁孩。」
「玩就玩!」
回到外婆家,我发起了高烧,好不容易退烧后,我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站在我床头的二哥,忽然想到,我还没跟二哥道歉。
「哥,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口吻就像是……来不及了。
……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得跪在地上,他小小的手捧起我的脸,替我擦了擦眼角的泪,「你说过了,我听到了。弟弟,回去吧,回家去。」
我浑浑噩噩进了电梯,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当你回到一楼,不要草率地走出去,一定要仔仔细细查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世界,哪怕有一点点怪异的地方,都不要出去!
「直到你确认,一楼门开的真的是你自己的世界。」
然而十楼给我的冲击太过强烈,我忘记了。
回到自己的世界,比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难度更高。
因为你可能会迷失方向,甚至忘记了你是乘哪部电梯来的。
也有说法是,电梯似乎会离你越来越远,所以你必须保持警惕,灵台清明。
「具体要怎么操作啊?」老三一脸严肃。
「这写着呢,我看看。」
1.你必须使用和之前相同的电梯返回自己的世界
2.当你进入电梯后,也要按照特定顺序按下按钮,方法和「第二部分」一样,并到达五楼。
3.当你到达五楼,按下一楼按钮,电梯将再次开始上升到第十层,这个过程中你必须疯狂按下其他楼层的按钮,取消电梯的上升。
4.当你到达一楼,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妥——哪怕是最小的细节,也不要走出电梯。此时你应该重复「第二部分」,直到你确信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然后再走出电梯。
「哎,这还有个特别说明!」
如果你在游戏过程中晕倒,或者失去意识,你可能会在自己家里醒来。
但是这个「家」未必是你自己的那个「家」,所以你应该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不要看她,如果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她可能会把你「留下」。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世界。
我在十楼另一个世界里看到了我的二哥,他被留在了 10 楼。
而当我回到一楼,可能我晕了过去,也可能我没仔细分辨就走了出去,在另一个几乎难以辨明的世界里,我已故的外婆和大哥保护了我。
22
站在烈日下,寝室四个人都胆战心惊地看着跪地痛哭的我。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三和老五试图走过来搀扶我,我却双脚发软,一步难行。
我的外婆,在我高考那一年去世了。
她的阿兹海默症让她逐渐忘记了我们,到了后期,就连吃饭都变得艰难,一个闷热难耐的下午,她跟我妈说要去睡午觉,然后平静地走了。
外婆变得像个小孩,她害怕很多东西,比如很响的空调,比如会呼呼转的风扇,她喜欢收拾旧东西,丢进垃圾桶里的防滑垫,会被她再捡回来,嘴里还念叨着:「这是我大孙给我买的。」
我的大哥和大嫂,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当时他们刚结婚,去三亚度蜜月,却不幸遇上了高速追尾,五辆车连撞,临危之际大哥打了左向,嫂子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一口气。
大哥没了,孩子也没了。
护士们感慨着大哥的意识,正常司机位的人在遇到危险时,都会下意识保护自己将方向盘向右打死,可大哥却硬生生打满了左向。
我去看嫂子,却知道她赶走了所有人。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她拔掉了自己的管子。
「陈瑜,你记住,这世上害人的东西不少,但你的家人,永远不会害你。」
这是大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个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世界。
23
我昏睡了一天一夜,跟学校请了假,用所有的零用钱买了一张去美国的机票。
半夜的时候,这张机票却被取消了。
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二哥。
「明天下午 12 点半,学校咖啡馆。」
我 12 点准时来到了咖啡馆,却看见他已经在了。
「不好意思,我去图书馆还书了。」
我坐下,随意点了杯咖啡,看着眼前成熟英俊的男人,又有点想哭。
「哦?你不需要它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本《南华经》,我举起手腕,红丝线缠绕的福袋晃了晃,「我大哥给我求的,没想到吧,我带出来了。」
「哦还有,」我打开书包,脸上是春光满溢的笑容,就像我曾经嘚瑟李子一样,从背包里拿出一件件外婆给我的东西,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告诉他:
「这是我外婆给我织的手套,她从前就爱做针线活,我们三兄弟……」我吸了吸鼻子,「我们三兄弟从小到大的手套都是她织的,这是她给我买的袜子,真是的,都说了十块钱八双的质量不好了嘛,这是外婆抄写的佛经,她本来啥都不信的,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她就说信信看……还有这个……」
「陈瑜,」他轻声打断,「你有愿望吗?」
愿望?
我踏马唯一的愿望,就是恨不得用我的命,换他们平平安安!
「比如走上人生巅峰,金钱,权力之类的。」
「你他妈说的什么屁话,我们苏家,陈家,不需要狗屁天才少年,不需要清华,不需要光宗耀祖的孩子……
「我求求你,能不能让我二哥回来?」
周围人对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可我顾不得那些了。
「陈瑜,你大哥的事,与我无关。你应该很清楚,你们家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毕竟你还好好活着,不是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我猛地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草尼玛你说什么?!!」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似乎我的愤怒在他眼里,只是毫无威胁的孩童撒泼。
「你大哥当年并没有上十楼,游戏不成立,只是他运气不好,你们不是有句话……叫世事无常。
「至于你二哥,他是自愿的,当年他做错了事,小涵要留下他,是我阻止了,可他居然拒绝了我的好意,我问了他足足三次,他自愿留在夕世界。
「外婆……我很遗憾,我无法干涉另一个世界的病痛。」
这个男人,不是我的二哥,却借了我二哥的身份来到了我的世界。
他说,如果当事人不同意,他是无法用二哥身份的。
那个小涵,就是红裙女人,她也是个苦命人。
那年开发商和地方贪官勾结,她的父亲是一位正义的律师,却被人构陷暗害,当着她的面用木棍砸死了他,她躲在床下连哭都不敢,原本能够躲过一劫,其中一个凶手却看见了她慌乱中跑掉的一只拖鞋。
然后,在旭日东升的时刻,她被两个穷凶极恶的匪徒逼落阳台。
男人始终没有告诉我他的身份,我问,你是不是鬼?
他笑得寂寥,反问我:「什么是鬼呢?这个世界上,难道只能有人和鬼吗?」
随后他又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只微小的蚂蚁。
我问那个女人会不会害人,他摇摇头,她也只是无法脱身,因为寂寞吓吓人罢了。
「我二哥,他会怎么样?」
我艰难吞咽着口水,感觉嗓子里撩起一层水泡。
「你不是看到了吗?那个世界,其实没什么不同。」
我没有问,二哥选择留下的理由。
我不敢,我很怕听到他说: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这几年,我刻意忘记那一次发生的事,我庆幸二哥去了美国不常回来,我拒绝跟二舅一家来往,甚至有一次,二舅带新女朋友回外婆家,被我抄起擀面杖打了出去。
我以为这样,就是在道歉。
站在大哥大嫂的墓前,我将一束白菊放在墓碑前。
旁边,已经有了一束白菊。
我哭了,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问大哥,我要怎么给二哥立一块碑呢?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我们身边,可他一个人在那么孤独的地方,一个人,他明明只是一个 9 岁的孩子,却背负了父母的背叛,亲兄弟的刻薄,可即便如此,那个拦下我的车的二哥,他是要救我们啊!
风轻轻吹起,清冷的墓园里仿佛回响着一首哀悼之歌,哼吟着许多懊悔、失意和来不及。
微信弹出消息,是那个人。
「我想了很久,很少有人的事情能让我想这么久。
占用了他这么久的身份,也许可以当作是一点回报?
不过我已经对你很好了,你也可以当作,是神的一点恻隐之心。
在十楼,他可以活在一个相似,却有不同结局的梦里。
外婆,大哥,你,他的父母,都在。
他也跟我说过那句话,苏家不需要天才少年,我跟他打了个赌,如果因为学习成绩他的父母重新考虑,他就要主动把身份和记忆送给我。
后来,他当然输了。
可惜,如果你们是亲兄弟多好,他一直很羡慕你。
不过我没有要他的记忆,那种东西对我而言是累赘,不如让他去造梦吧。」
24
咖啡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告诉老二,不用担心小鱼,但是她说得对,不要玩恐怖游戏了。
他追问我有什么消息,却在看到我一脸萧索后放弃,只是拍了拍我的肩:「信你,兄弟。」
我回了外婆家,这一次是真的回去了。
那个男人走之前对我说:
「如果感觉很痛苦,你还可以再去玩这个游戏,选择一直在你手里。」
而我,删掉了他的微信。
我妈说,有人出高价想买外婆的老房子,但她和我爸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个房子给大舅和大舅妈,中年痛失孩子,他们更需要这个房子。
至于二舅,来闹了几次,都被我爸和他的战友们打了回去。
后来不知道那个男人做了什么,二舅彻底消停了。
站在门前,却迟迟没有勇气进去。
他最后的微信,确实是一种仁慈。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仿佛下一秒我推开门,就是盛夏里凉爽的风,大哥端着西瓜冲我乐,对着里面屋子大喊一声:「小老外又来了!」
二哥偎依到我妈怀里,还不忘把电视遥控器塞我手里,「妈,让小兔崽子在您这待一个月吧,快烦死我了!」
外婆嗔怪地看她一眼,搂过我亲亲脸蛋,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眼珠子一转,说想吃又大又甜的李子!
二哥兴高采烈地凑过来,说他愿意爬树给弟弟摘李子,我轻轻摇摇头,二哥,你忘啦,就是给我摘李子,你才摔的。
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储藏间拿出来一根长长的棍子,那头套着一个蓝色的网兜,看!外婆的李子树新武器!
我高兴得跳起来拍手,还没摘呢,就开始分李子:
最大最甜的那几个,我要和哥哥们一起吃!
外婆笑眯眯的,说小乖你懂事啦。
妈妈也很开心地摸摸我的头,她说明天摘完李子,带我们三个人去游乐园。
我大喊一声等一下!
静静地看了看二哥,他有点紧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走到他跟前,打通了给我爸的电话:「让二哥去咱们家对面的学校好不好?二哥可以睡我的床,我,我可以睡沙发!」
我妈和外婆短暂的惊愕后,眼睛红了。
好,好,你们都是外婆的好孩子。
外婆,你别夸我啦!我会骄傲的哦~
我拉着二哥的手,轻轻地抱住他:
哥,你还有我们。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在老房子睡觉,我做了梦。
梦里,大哥,二哥用网兜打李子,外婆扇着蒲扇坐在树下笑眯眯地看,我轻轻喊了声:哥。
他们一起回头,笑容灿烂:「哎!」备案号:YXA1bKrZjQkFxMjwK1ocPD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