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吓死我了。」
老五爬上了我的床铺一脸的心有余悸,「我们都开始想要不给你打个 120 了,结果听见你均匀的呼吸,好家伙,你这是昨晚熬大夜困得昏倒了啊。」
我没有心情应付老五的调侃,艰难扯了扯嘴角:「直播结束了?」
话音刚落,寝室里一片安静。
「老二出去打电话了,他说想面基。」老五解释道。
「感觉怎么看了个直播,有点膈应呢。」老大嘟囔着。
「你昏倒我们就给你搬到床上了,老二用手机看的直播,小鱼已经回到一楼。」
「她怎么样?」我的声音艰涩,感觉嗓子里有火。
「看上去……有点强颜欢笑。」
「不过她今天可算是爆火了,直播榜第一耶!至少能赚个几十万了。」
我喝了口水,还是感觉头晕,坚持等到老二回宿舍,看他表情笑嘻嘻的,我才放下心来倒头睡过去了。
我梦见了自己的童年,我爬上了外婆家的李子树,树上的李子红得发紫,皮儿一戳就破了,外婆让我慢点爬,我怀里已经捧了一小兜,却抬头看见了更大更红的。
这些李子,都是我的。
我心里想着,往年我不在,大哥和二哥他们都吃了好多,每次都会在电话里跟我形容多么香甜,这次,这次我一定要吃到最甜的李子!
「还不下来吗?小心又摔了。」
一个陌生成熟的声音响起,我脚一歪,眼看着和头顶上的大李子失之交臂,摔下树去。
然而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个一人高的墙上。
我翘着腿坐在墙上,一口一个李子,脚下是吐出来的李子皮儿,没过一会儿,我听见有人叫我,奇怪的是,明明不是我的名字,我却知道,他在叫我。
「哎,哎,老四,陈瑜!」
谁在叫我?
哦,是老五的声音。
我恍惚醒来,看见老五放大的脸和露出的鼻毛。
「小鱼出事了。」
12
小鱼失踪了。
贴吧的账号显示未登录,直播账号也没有更新,一直是不在线的状态。
我们五个把电脑搬去了图书馆,因为老大说:我们学校图书馆建馆的时候是请人看了风水的,有大师局坐镇。
就是从寝室到图书馆这段五分钟都不到的距离,小鱼的直播账号无了。
我们看着「已注销」的页面,互相看了看,眼睛里都写满了惊恐。
「这不会……也是节目效果吧?」
老三是除了老二以外看直播最多的,他说 up 主们整活的时候,经常是线上线下结合来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妈的有注销账号的效果吗?!」
老二脾气本来就急,一听这话登时暴了粗口。
我拍了拍老二:「你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今天早上给她发消息,她没回,打电话也不接,明明昨晚还说好下周末面基的。」
老二的表情有点可怜,但更多的是想不通:「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断联了。」
「你昨天怎么跟她说的?」
老二昨天有点担心小鱼,便出去打了电话。
他们很早就交换了私人联系方式。
「我问她电梯里是不是节目效果,还好不好,要不要面基,我可以去找她。
「对了!她清空了朋友圈,她的朋友圈是半年可见的,都是自拍或者日常照片。」
「能给我们看看吗?」
老二打开了微信,「诶?我早上看是清空了啊?!」
她的朋友圈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条文字:
有急事,不要找我,不要玩恐怖游戏!真的不要玩!
「这是什么意思?」老二迷茫的眼神看得我们心里都不好受,但比起不好受,更是害怕和后怕。
「只能去这栋楼的保安室看看监控了,如果有监控的话。」老三忽然说道。
「有,肯定有!她做直播都会找有监控的地方,方便后面剪辑画面!」
我本心是不想去的。
从小到大,我唯一一次大胆,就是暑假那次玩了这个游戏。
发烧,做噩梦,我从前以为可能是我精神力太弱,体质弱的缘故,但二哥的变化和那天他和奇怪女人的对话,让我打心底恐惧这个游戏。
「我是真的喜欢她,真的喜欢她……」
一向嬉皮笑脸,心比太平洋还宽的老二居然哽咽了。
他们开始收拾东西,老大调出了那栋楼的定位,居然离学校不远。
算了,舍命陪兄弟了,就不信五个处男的阳气还镇不住妖怪了!
临走前,我顺走了图书架上的一本《南华经》。
13
「是这吗?」
「导航是这里没错,4 号楼,这是 5 号,往那边拐。」
这个小区倒是还有不少住户,我们五个人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走路的模样或许有点可疑,买菜回来的大妈看了我们好几眼。
「她进的是几单元?」
「其实我们不用来这里,可以直接去物业找监控。」
到了物业,只有一个值班的大爷在,大爷人挺和善的,听说我们昨天在电梯上丢了东西,他很爽快地就调出了 4 号楼 2 单元的录像。
「大爷,您看要不我们拷贝一份,省得找起来时间太久,耽误您工作。」
大爷拒绝了,他说这是业主隐私,只能在这里看。
好在我们提前有准备,让老五偷偷拿着小摄像机录着屏幕。
很快,我们找到了那段视频。
视频里,小鱼上了电梯,有说有笑,还对着监控摄像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一直到五楼,电梯门打开后,小鱼明显后退了一步,拿着手持云台的手也晃了起来。
没有人进去。
我们默契地一起松了口气,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庆幸。
过了一会儿,电梯门关上,上了十楼。
「停一下!」
我几乎是尖叫起来,引得大爷伸头看过来。
「这里,倒回去,再往前。」
我的鸡皮疙瘩在一瞬间起了全身,老大倒吸一口凉气,老三揉了揉眼睛。
「我没看错吧?」老二的语气结巴起来。
就在小鱼回到电梯的时候,电梯里竟然出现了一身红裙。
没有其他了,不是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穿着红裙,就仅仅……是一件不带褶皱的红裙立在电梯里。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
老大双手合十开始碎碎念,老三和老五抱成了一团麻花,老二呆呆地看着我,我皱了皱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什么?」老二没听清我说的话。
「如果害怕,可以心里默念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这是雷神的名号,是道教的第一战神。」
我从包里掏出那本《南华经》拍在桌子上,「本土文化,相生相克,自古邪不胜正。」
他们都没想到,最胆小的我居然成了最冷静的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只有我知道,我有多害怕,又有多愤怒。
视频里的这个裙子,跟那天来见我二哥的女人身上穿的裙子,一模一样。
14
从物业那里出来,我们五个人都心事重重,脚步沉重得仿佛身后有力量拽着。
还是联系不上小鱼,老二想过要不要报警,可小鱼的朋友圈再三叮嘱任何人不要试图找她,更重要的是,她提到了昨晚的游戏。
我们怎么跟警察描述,一个网友因为玩了一场恐怖游戏,连夜跑路不知所终这件事呢?
上午十点半的麦当劳没什么人,我们五个拼了两张桌子,都低着头不说话。
「365,这边取餐!」
女服务员的声音和小鱼很像,我看见老二的眼睛一瞬间红了。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研究一下这个视频,再搜搜资料。」
「对啊,这个游戏这么火,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玩,我去贴吧搜搜!」
「那我……搜搜民俗怪谈啥的?还有那个什么雷祖,我也搜搜。」
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任务,我知道,有事儿做才能缓解内心的恐惧和焦虑。
我没有出声,从包里拿出那本《南华经》放在桌角,又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2004 年,我 7 岁,大哥 11 岁,二哥 9 岁,我们在同样的废弃楼房里,玩了这个叫电梯游戏的恐怖游戏,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太过久远和童年的记忆有些模糊,更何况我只有暑假才与他们相见,此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我都不记得 9 岁的二哥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那次之后,我会觉得二哥变了呢?
没错,我觉得现在的二哥,并不是我的二哥。
「老四,你……没事儿吧?」
老五有点担心地看过来,我回了回神,没有告诉他们。
「没事儿,就是有点事想不通。」
「你展开说说?」
首先,我们根据几个条件可以判断:这不是节目效果。
全场直播,只有在 10 楼的时候出现了黑屏,不存在剪辑的可能性。
这一点也在其后的监控视频里证明了,以及那个诡异的红裙,真的是忽然出现的,不存在 P 图的可能。
更不必说,如果节目效果要以注销账号为代价,这未免亏得太多。
「所以问题就是,她出了电梯之后遇到什么了!」老大激动地总结。
「不对,」我惨笑一声,「重点错了,这个游戏最可怕的地方,从来不是十楼。」
四双眼睛齐刷刷睁大望着我,我闭了闭眼睛,沉声道:「这个游戏最恐怖的地方,是从五楼女人上电梯开始,玩家就可能回不来这个世界!」
15
心里想着二哥,我没再跟他们解释,立刻买了一张高铁票,我要赶回外婆家看看。
我行李不多,就背了一个双肩包,下了电梯出了高铁站,我就看到了大哥和嫂子。
新婚燕尔,他们两个人在车上也甜蜜打嘴仗,我盯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往事的一幕幕浮上心头。
「臭小子,你不是逃课回来的吧,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狂嘛。」
大哥开着车,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褶子里堆满了笑意。
「哥你快别笑了,年纪轻轻的就有褶子了。」
大哥的性格一向豪爽,笑起来特别用力,却很有感染力,说完这句话,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窗外是电视台的大楼,还有一个路口就到外婆家了。
「刺啦——」
一阵紧急刹车,轮胎摩擦出刺耳的噪声,反作用力让我的头狠狠撞上了副驾的靠背。
「小屁孩儿不要命啊!」
没等我反应过来,就看见大哥摇下车窗对着前面破口大骂。
我揉了揉脑壳,才发现居然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他一脸惊悚地站在路中间,手里还抱着一个篮球。
我揉了揉眼睛,刚才天上是什么东西?飞机?无人机?
「幸好刹住了,吓死我了。」后座上的嫂子抚着心口,劝大哥别跟孩子动怒,「你也是,都跟你说了不要开那么快,开车别说话分神。」
后面的车打着喇叭,大哥骂骂咧咧发动了车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汽车路过那个小孩的时候,他在看我。
到了外婆家,嫂子去帮外婆做饭,大哥勾着我的肩,关上了次卧的门。
「你回来有啥事要办吗?愁眉苦脸的。」
他看出来我的惊讶,继续说道:「请假都要回老家,肯定有事儿要办,好事儿坏事儿啊?找对象了,还是大学念不下去了?」
我摇了摇头,几分挣扎后看着他:「哥,我有一个朋友玩电梯游戏出事了。」
大哥的脸色瞬间变了。
我大致讲了小鱼直播的情况,隐去了她和老二的暧昧。
大哥一言不发走到窗口,打开窗户,打火,点烟,深深吸了一口,见我看过去,他摸了摸头:「你嫂子不让屋里抽。」
我们都觉得,这个游戏有问题。
「还记得那年暑假,我们带你去砂凉路小区玩这个吗?」
大哥几口就抽完了一根烟,说完这句话,又点起一根。
原来,我们都撒了谎。
大哥确实没上十楼,但他也看见了那个女人。
「不能看,也不能说话,不瞒你说,兄弟,我当时差点尿裤子。」
所幸他颤颤巍巍点了一楼后,电梯就下来了。
「怕你们问,当时年纪小又不愿意认怂,所以就没说。后来你上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后来你发烧,姨妈来接你,我就更不敢说了。
「然后,我发现老二好像有点不对劲。」
大哥的神情变得古怪,他说二哥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爬树,但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爬过树。
二哥喜欢吃韭菜鸡蛋的饺子,从来不吃猪肉粉条,所以外婆每次包饺子都是两种馅,二哥和大哥不同,大哥的性格大大咧咧,二哥则有点黏人,他最喜欢我妈,是因为他小时候,我妈带他去游乐园和动物园玩的次数最多。
二哥的父母,也就是我二舅和二舅妈都是老师,二哥的学习成绩却一直中下水平,可是新学期开学,他忽然就考了全班第一,之后更是跳级,考入重点高中,保送一气呵成。
「不是我嫉妒他,我们俩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啊!但是他的生活习惯,学习,还有兴趣爱好全都变了,就好像……」大哥忽然哽住,他眼睛里满是无助和疑惑地望着我,我感觉嗓子又疼了起来。
「就好像,他换了个人。」
大哥点起第三根烟的时候,嫂子在门外敲了敲门说饭好了。
他掐掉了烟头,起身路过我的时候,我轻轻说道:「大哥,你说,回来的真的是二哥吗?」
16
晚上,我依旧心事重重,沿着街道散步,晚风徐徐,远处的钟声敲响,一声一声,缓慢而厚重。
等一下……有钟声?
我每年暑假都会回来,没听说这座小城什么时候盖了钟楼啊?
「喵~~」一声喵叫吸引了我,从草丛里钻出来一只长了七只尾巴的猫!
它的眼珠子是绿色的,像抛光的绿松石,一边舔着爪子,一边冲我摇着尾巴,我定在原地,数了数,这猫竟然有七只尾巴?!
我一动不敢动,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蔚蓝的夜空中,一只巨大的血色鲸鱼从云海中游弋而来,鲸鱼通体血红,只有眼睛是蓝色的,它巨大的身形灵活地穿透在云层里,发出一声鲸鸣,悠长而凄美。
不仅是我眼前的这只猫,我的耳朵里传进来狗、羊、狼……很多动物的叫声,就好像约好了一样。
这是我人生第二次,恨不得自己立刻昏过去。
我的脚趾狠狠抠着地面,鞋子几乎被我的强力弄得变形。
快逃,快逃,我心里不断对自己说着,恐惧和急切让我的眼泪飙了出来。
我闭上了眼睛,默念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过了一会儿,动物的叫声渐渐平息,我睁开眼睛,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我颤抖着点开手机,赫然发现,今天是七月十五,现在是凌晨 12 点 01 分。
「咯咯咯——」
半夜鸡叫,钟声隐去,我的腿似乎又听使唤了。
我连滚带爬地朝外婆家跑去,心里闪过上课时老师讲的中元禁忌:
鬼门大开,游魂上岸,夜晚不能出门。
当时我举手好奇:老师,要是不小心在那天晚上出门了怎么办?
老师说,人天生带着三把火,头顶一把,肩头两把,听见人叫莫回头,火把不息,鬼神不近。
若是能听见鸡鸣声,就一定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因为,鸡鸣为生魂指路。
关上门,我瘫在了玄关,再起不能。
难道中元节的晚上真的不能出门吗?
17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我还有点惊魂未定,就听见外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二哥也要回来了。
他不是去美国读博士吗?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
我和大哥对视一眼,感觉到他的回来并不寻常。
外婆让我们去高铁站接站,还是大哥开车,路上他却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这是哪儿?」
大哥一边松开安全带一边一脸不好意思:「认识的一个朋友,懂点风水术。」
他很快就回来,手里握着两个福袋一样的东西,我默默从书包里掏出我的《南华经》,他愣了一下,我俩都笑了。
「你说说,接受了这么多年唯物主义教育,关键时刻还是相信老祖宗的东西。」
「凡科学不能解释的,还是得有点敬畏之心。」
一路闲聊,气氛倒也没那么沉重了,不过这一切都在我们看到二哥和他身旁的女人时戛然而止。
「这位是?」大哥皮笑肉不笑。
「我是他的女朋友,大哥好,三弟好。」
她声音柔媚,让我一瞬间想起了小鱼,说起我的时候,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多看了我一眼。
「辛苦你们了。」二哥面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对我们道谢。
穿着黑皮鞋、黑色西装裤和白衬衫的他看上去挺拔英俊,却也带着成熟精英的疏离感,他不露痕迹地推掉缠着自己胳膊的手,也似乎格外看了我一眼。
路上,我依旧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着二哥身旁的女人。
她今天穿的依然是那件红色连衣裙,V 字领,看上去是真丝材质,很柔顺,不打褶,靠近裙摆处有一圈暗色的刺绣。
我的手机图册亮着,上面是监控录像的截图,赫然是那条凭空而立的红裙。
草……真的一模一样。
「小瑜似乎对我很好奇?」女人的声音里藏着一分冷冽,明明脸上还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听到这话,二哥看向了我,我心里一惊,鼓起勇气回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姐姐这条裙子真好看,我不是刚谈女朋友吗?想问问什么牌子,也给她整一条。」
女人一听,嘴角的笑意真诚了许多,「这个啊,是定做的,外面买不到哦。」
因为没有料到二哥会带女生回家,所以这晚我只能和二哥睡一个房间。
进房之前,大哥将今天从朋友那取的福袋塞进了一个荞麦枕头里,他凑到我耳边悄悄说:「这里面还有些中药草。」
我好不容易放松的心情又提了起来。
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事儿,洗澡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奇怪,浴室的防滑垫是才换的啊,怎么就用得这么旧了……
躺在床上,二哥呼吸均匀,我蹑手蹑脚躺在了另一边,床铺中间清晰地隔着一道空气墙。
「陈瑜,你很热吗?」
二哥的声音陡然响起,我心里一惊,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满脑门都是汗。
「没事儿,外婆节省惯了,这屋里没空调。」
他没有接话,我只好尴尬地接着说:「哥你要是热,我就去外面把电风扇搬来,去年家里搞家电换新的活动,我妈给外婆买了两台落地风扇,智能的,不比空调差。」
「呵……」他轻轻笑了一声,似是不在意地说,「如今你倒是比我还熟悉了。」
我没敢再说话,他也没再说话,没过一会儿旁边没有动静了。
我松了口气,如果要问要查,我也希望是白天的时候。
侧过身,我终于背对着二哥,摊开手心,将福袋的红绳在手腕绕了两圈。
明天我一定得想个办法,问清楚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心里想着事儿,天气又热,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我又做了梦,我知道我在做梦。
梦里,竟然也是在这间房间,我和二哥平躺着,聊着天,我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年你没吃到最大的李子跟我发脾气,结果外婆训了你两句,你就哭了,二哥边笑边捶我的腰,说我不在的时候,都是他自己爬树摘最大最甜的李子,我们又说到追洒水车的事儿,三个人一起被淋成落汤鸡,刚好被开车回外婆家的大舅妈看到了,结果大哥屁股被打开了花,我们俩求情也没用,还有我妈每次回外婆家,都会带来我们家对面糖水铺子的蛋糕,三个人一人一块蹲在楼门口吃,馋得小区里的孩子嗷嗷叫。
忽然我高兴地恭喜他保送清华,又揶揄道:「你老实交代,好像就是 7 岁的那个暑假吧,开学之后你的成绩像坐了火箭一样,吃什么仙丹啦?」
温度忽然冷了下来,我打了个哆嗦,却还是不依不饶:「别小气啊,你跟我说说经验,我也好考个大学,省得我妈老是拿你举例骂我不争气。」
「陈瑜,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面色平静,语气似有叹息。
「当然了!快说!」
我感觉手上一疼,低头去看,手腕上拴着个东西。
「这是啥?」我嘀咕着,去扯手腕上的线,越扯越紧,气得我嚷了起来,「什么东西啊,从哪儿缠上的。」
二哥却盯着我的手腕良久,他忽然伸出手盖好被子转过了身:「睡吧,陈瑜。」
不知道是什么魔法,他说完这句话,我真的困了。
我也侧过了身,刚好压住了手腕上的红线。
此时的我好像拥有了第三视角,我感觉我的视线飘了起来,从房梁上,我能看到我和二哥背对背躺在床上睡觉。
我的鼾声渐渐响起,此起彼伏,我想起来,好像自从那次发烧后,我就得了鼻炎,睡觉容易打鼾。
忽然,二哥翻过了身,他的眼睛很大,直勾勾盯着我的后背,很久。
我浑身一震,明明张了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慢慢靠近我的后背,在离我耳朵不足几厘米的地方轻轻叫我名字:「陈瑜?」
我没有回应,依旧打着鼾。
我看见二哥坐了起来,恐怖的是,他的衬衫居然连个褶皱都没起。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开门出去了。
18
我是被热醒的。
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一股浓重的中药味熏得我咳出了声。
我回头想看看二哥,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只有窗口进来的月光洒在床铺上。
难道……
我开了房间的灯,客厅里黑漆漆的,很安静。
就在我想敲门叫醒大哥的时候,我听见了卫生间马桶抽水的声音。
「二哥?」我走过去试探地问。
门开了,走出来的是一边提裤子一边被吓一跳的大哥。
「你也上厕所?」
「不是,我不是……」我有点语无伦次,「二哥不见了。」
大哥好像没睡醒,他愣了一下,问我:「谁?」
「我被热醒了,起来以后没看见二哥,以为他上厕所来了,结果是你。」
大哥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我,眼角的褶子蹙到一起,他又问了一遍:「你说看见谁了?」
「哥,你跟我开玩笑呢,我们中午一起去接的他,还有个女的,现在就睡在客房里。」
我有点生气,大晚上的他要是跟我开这种玩笑,我真的会骂人。
「你小子……」他上下打量我,露出一个坏笑,「不会是做春梦了吧?这个家现在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外婆,一个是你嫂子,哪来的客房女人?」
我神色大惊,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见我表情不对,一直出虚汗,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走到一边打开了客厅的灯。
「这是几?」他竖起三根手指,我一把握住,福袋的红绳还拴在我手腕上。
福袋……对了!
「你忘了吗?这是你跟朋友请的,一共两个。」
他看了看福袋,表情十分困惑。
「我说弟啊,咱们好歹是接受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
「你真的不记得了?」我又急又气,拉着他就往客房走,「那我们直接敲门吧,要是这里面没人,你就当我发神经!」
开门的一瞬间,我其实心里已经想到了。
二哥都没了,这个女人怎么可能还在?
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记得二哥回来。
难道我现在是在做梦?
人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反复矛盾中,直到,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自己没错。
然而我现在在大哥眼里,成了那个有问题的人。
他再三笃定:老二根本没回来,也没什么女人,不信我们可以给他打个越洋电话,美国这会儿应该是白天。
可能是我们俩的动静太大,外婆也醒了。
大哥瞪了我一眼,劝外婆回去睡觉,可外婆却没搭理,反倒是牵住了我:「小瑜这孩子从小就胆子小,你们呐,总欺负他,不就是李子吗?年年都是你们吃得多,他难得来一次,当哥哥的,还不让着弟弟。」
外婆这几年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有好几次都忘记了自己家在哪里,坐在路边被警察送回来,对很久以前的事儿倒是记得清楚。
舅舅和我妈都带她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外婆这是阿兹海默症的先兆。
我心里很难过,看着外婆慈爱的目光,没有拒绝她。
大哥挠挠头,小声嘟囔一句:「我可没跟他争过李子。」
外婆的卧室是家里的次卧,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一个人睡太大的房间不习惯,我知道,她是希望儿孙能常回来看看,才把主卧空出来的。
「外婆的好乖乖,快睡吧,外婆在,不怕。」
不知道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我对外婆的依恋与担忧占了上风,我竟然真的没去想二哥和女人了,很快再次进入了梦乡。
19
我是被外婆打醒的。
「外婆,您这是干吗……」
我眯着一只眼,脑袋还在发蒙,外婆慈祥的脸却怒气冲冲,她瘦骨嶙峋的手轻松抓起卧室地上的瓷花瓶,举着就势要砸向我。
我吓得瞬间清醒,高举着手跳下了床。
「外婆!我是陈瑜!不是贼!」
从前也发生过一次,因为我回来得不多,高中变化有点大,外婆没认出来我,以为我是摸进家的小偷,还报了警。
也就是那次之后,我每周末不管多累,都要坐高铁回来陪外婆,周一早上再坐高铁回学校。
「陈瑜……你是陈瑜……」外婆举着花瓶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嘴里念着我的名字,我疯狂点头:「对啊,外婆,我是你的外孙陈瑜,我妈是苏凌芳,你大闺女!」
我生怕外婆一个不小心砸到自己,见她神情有了些松动,赶忙走过去,企图接过她手里的花瓶。
就在我碰到花瓶的一刹那,我忽然想道:
这个花瓶还是我搬来房间的,看着精巧,实则很重,外婆怎么可能搬得动呢?
她手一松,我下意识顺着力道往下坠了坠,却没把花瓶放在地上。
我警惕地打量着外婆,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外婆个子不高,有些胖,是典型的圆脸盘,一双手虽然做了很多活,有些粗糙,却因为胖的缘故,指头还有些浮肿,我初中的暑假,外婆给我缝裤子,怎么都捻不进针线眼儿,我嬉皮笑脸凑过去,一边道歉自己不该打架,一边给外婆穿针线……
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老太太是谁?!
「陈瑜……小瑜……」外婆碎碎念着,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双手缓缓放下,颤抖着伸向我,又收回去,外婆的深凹的眼窝里噙满了泪花,耷拉的眼皮红了。
「我的外孙,你为什么上这来了?」
我没懂外婆话里的意思,电话里我跟她说的是,我们这周没有课,所以我回来看看她。
饭桌上,气压很低,大哥和嫂子默默吃饭,外婆对我的态度并没有缓和,甚至吃到一半,她就重重摔下了筷子。
「你现在就走!」
我愕然看着外婆,心里的困惑和委屈无处诉说。
「老大,你是哥哥,你亲自送他走。」
外婆看了一眼大哥,眼神犀利,不容他反驳。
「外婆,弟弟来看你,」可能是被外婆的眼神震慑到,他改了口,「好歹让他吃完这顿饭。」
「我说的话你不听了?」
外婆拍了拍桌子,大哥赶紧站起身:「小弟,哥送你出去。」
我根本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外婆忽然变了脸色要赶我走,大哥怎么也不为我解释?
「陈瑜,起来啊。」
大哥见我愣住,踢了踢我的脚,嫂子也放下了筷子,一脸担忧。
「外婆,为什么赶我走,我哪里做错了……」我的眼圈红了,从小到大,虽然我回来得不多,可外婆永远是笑眯眯地搂着我,叫我「乖乖」,她还跟我讲我妈小时候的趣事儿,逗得我哈哈大笑。
外婆听到我快哭了的语气,眉头有些不忍地垂下,却在听见外面一声鸡叫时变了脸色: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外婆,就赶紧走。」
说着,她手脚麻利地从沙发上抓起我的背包递给我,将我和大哥推出了家门。
「苏泽武,你一定亲自送你弟弟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燃起一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抱住外婆,门关上的瞬间,我感觉怅然若失。
「走吧,弟。」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眉宇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你小子,从小就看出来你肩宽,现在都比我高了。」
大哥拉着我的胳膊往楼下走,我心里还在难过,没有在意这条我走了无数次的路。
等等……外婆家住一楼,我们为什么会下楼?!
我紧张地抓住了背包的带子,来的时候没有这么沉。
「外婆应该给你装了点吃的,你到家了再吃。」大哥就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一样,「一定是你自己的家,知道吗?」
「大哥,我……」
大哥摆手阻止了我:「你要知道,这世上害人的东西不少,可你的家人永远不会害你。」
我们下了好几层楼梯,终于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看上去,是个楼道,是消防通道吗?
我更紧张了,习惯性地,我往大哥身边贴了贴。
他捏住我的手腕,上面还系着他给的风水福袋,他看着福袋笑了:「小老外,你是个有良心的弟弟。」
大哥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又改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走进了黑暗中。
一路无话,可我甚至听得到水滴滴在钢管上的声音,那是一种,记忆里很久远的,年久失修的声音。
渐渐地,前面有了点亮光,是窗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