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生我的时候,我爹就捧着个洗衣盆在外屋蹲着。
如果是女婴,他打算剪了脐带就直接放盆里,盆上盖块白布,去山后那条水沟里淹死。
如果是个男婴,他就烧一盆热水,洗去男婴身上的血污,让他干干净净地长大。
我娘死活不同意我爹淹死我,因为他们已经淹死过一个女婴,也就是我姐姐。「不能造太多孽,万一老天爷惩罚,往后真生不出儿子可咋办。」
说来说去,反正不是为了我。
听村里人说这事儿的时候,正坐在河边,用那个本打算成为我棺材的木盆洗衣服——洗弟弟的尿布。
「还是小花娘积阴德,留小花一条命换来她弟弟。」
河边洗衣服的人都是些女性,她们边七嘴八舌地说,边用棒槌砸衣服。我那年刚满五岁,不懂什么是「死」什么是「造孽」,只会听,听完了就跟着傻笑。
后来我洗好衣服回家,把村里人的话复述给我娘听,我娘听了以后倒是挺平静:「你爹之前是想过把你扔了,但最后不是没做成吗。你不能怨他,他可是你老子。」
我半懵半懂,不知作何反应,只得抹着嘴傻笑。
许是我笑的声音太蠢太傻,吵醒了弟弟。里屋弟弟的哭声像吹号一样,极其嘹亮地灌进了耳朵里。
母亲急忙折身走回里屋,而父亲则从里屋撩开帘子旋出来,一巴掌把还在笑的我扇到墙边。我被扇懵了,甚至忘了收起笑容。
「赔钱货,」父亲走到我身边,揪住头发把我提溜起来,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齿缝挤出来。「你怎么不去卖笑啊!?」
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
自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不能老是笑,爹不喜欢看我笑,不喜欢听我笑,他只喜欢看弟弟的,听弟弟的。
我娘没生弟弟那三年,挨得揍比我多多了。但生了弟弟以后,这个老是挨揍的人,就变成了我。
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会被父亲锁在屋外。我坐在门前石阶上,抬头能看到满天星星,低头能听到里面母亲的惨叫与哭泣,父亲的怒骂和喘息。
不知道过多久,母亲把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把躺在泥土地上快要睡着的我叫醒。在被灰尘洗脏了的光线里,我总能看见母亲青紫的眼角或是淤青的嘴角。
就在不断叠加着惨叫声和喘息声的时光后,在我三岁那年,母亲终于怀了孕,然后生了弟弟。
其实我挺感激弟弟的降生,他的到来不仅擦除了母亲青紫的眼角和淤青的嘴角,还赐给了我一个名字——小艾。
艾草的艾,在父母嘴里翻来覆去的「哎」。一个便宜又好养活的代称。
在此之前,我没有名字。
而为了给弟弟取一个好名字,一个大有前途的名字,爹娘在一天之内跑遍了本村和邻村的算命先生和神婆家,占尽了八卜周易,最终确定了一个连最有文化的村支书都难念的字。
彧。
刘彧。
后来他们也不是没再尝试过再生,他们觉得一个男孩子还是太少,想多生几个。但可能是怀孕的时候挨了太多打,母亲怀一个流一个,到最后,就再也怀不上了。
刘彧永远成为了我家最宝贵的存在。
2、
我九岁的时候,领着六岁的弟弟一起到了乡里的希望小学。
那年我九岁,弟弟六岁。我穿着旧衣,弟弟穿着新衣。我牵着比我胖出两圈的弟弟一起来到小学,上同样的一年级。
这是爹娘的意思,为了让我看顾弟弟,理所当然要晚三年跟他一起上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对,按我爹的说法,这不仅天经地义,还是他的施舍。
「你迟早嫁人给别人生娃,念这些书屁用没有。但我去镇上赶集的时候看镇上女娃也都上学,你也就去吧。这十里八乡可没有第二个老子能这么疼女娃了。」
我听的时候也只是低着头盯脚尖,不敢看父亲的脸,不敢吭声,生怕自己的眼神和应答招惹到父亲的谩骂殴打,更怕自己错过上学的机会。
说真的,我家没有穷得揭不开锅。
这个小山沟沟里,在其他人还过着种庄稼、交公粮、靠山吃山的老实日子时,我爹就已经在我家屋后头用茅草和砖头垒起了一个猪圈,动起了养猪的念头。
我出生那年,我家后头的猪圈已经大到需要扩建三个格。为此,我爹还跟邻居起了冲突,被邻居老旦爷的三个儿子拿锄头砸破了额角,至今还留有一道张牙舞爪的疤。
「要不是老子豁出这条命去跟他们干,可能早被那帮断根儿的畜牲给打死了。」我爹说起这事来总是满肚子怨气,怨自己当时没有儿子给他撑腰。「他们老旦家的福气就折他仨儿子这了,连生四个闺女,一个带把儿的没有,活该绝户!」
我爹骂完这句话后,很警惕地收声安静了几秒,竖着耳朵听门口有没有人经过。因为这样的诅咒让邻居听去是会闹出人命的。
在农村,骂人绝户,比让外人上了他媳妇还要严重得多。
就算如此,我这个强硬的爹也丝毫没让半寸,硬生生把猪圈扩出去了。他靠着养猪赚了些钱,然后把养猪的钱全部花在弟弟身上,把他养成了另一头肥猪。
而我从小就在这头肥猪的身边,洗他的尿布和一切衣裳,供他取乐,做他磨牙的靶子。
刘彧三四岁的时候,力气极大,也不知道从哪学会了咬人。我娘叫我看着他,他稍有不如意便对我拳打脚踢,咬得我满胳膊都是牙印。我之前举着胳膊给我娘看,我娘只是说:「他一个小孩子能打得你多疼?又没给你咬破,你让着他就是了。」
几次之后,我再也没跟我娘告过状,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公平处理,甚至在我告状之前就用眼神恐吓我让我闭嘴。我弟知道母亲的态度,此后更加肆无忌惮。
他曾用木头板凳砸过我的头,穿着父亲去城里给他买的旱冰鞋往我小腿上踢,正中腿骨。虽然那一整天我都没法站直,却还要帮父母挑饲料喂猪食。而弟弟则在一瘸一拐、强忍眼泪的我身边像蜻蜓一样飞舞、滑行,炫耀着他的旱冰鞋。我却只能抿着嘴,沉默不语,眼泪风干在眼里。
所以当我领着他进入一年级的教室时,所有人——大部分都是男生——的目光,包括教师的目光,从肥头大耳的弟弟身上掠过后,就都长久地停驻在穿着弟弟旧衣裳的我身上。
我虽然发育得瘦弱矮小,但弟弟的旧衣裳还是遮不住全部身体。我那时候小,却还是能读懂教师和同学眼里的好奇与嫌弃,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我未明的东西。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些我当时未能理解的情绪,叫作恶毒。
兴许是那些恶毒复杂的目光让我紧张和恐惧,第一天上学期间,我就被小腹的剧痛纠缠到直不起身子来。弟弟坐在我旁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像个虾米一样蜷缩着。
直到放学,我咬着牙站起身,领弟弟回家。在我站起的一瞬间,整个教室炸了锅。
「血!她流血啦!」有人兴奋地大喊。
「好恶心啊,从她裆里流下来的!」又有人说。「她好恶心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射向我,我终于控制不住,在疼痛、惊慌和屈辱中流下眼泪。弟弟一把甩开我的手,习惯性地踢了我一脚就往外跑。
我能感到血从腿上流下去,打湿了我的袜子和布鞋。
一个男老师闻声赶来,来到我身边,看着我裤子上的血和地上的血,嫌恶地皱了皱眉:「别走啊,打扫干净再回家。」
3、
那天晚上回家,我在屋外跪了很久,一直跪到暴怒的父亲睡下,母亲才打开门把我放进去。
夏季的雷雨来得迅疾,大雨搅浑了我膝盖下从裤子里洇出来的血水。暴烈的雨珠如同父亲的木棍打在我身上,抽得我生疼。
弟弟踢了我一脚后跑出学校,然后迷了路。
我在几乎使人昏迷的痛感中拖干净地面,随便找了两张学校发的草稿纸垫在内裤里,就匆匆往家里赶。
还没到家,就在路上迎面碰上急匆匆赶来找人的爹娘。他们看见狼狈的我和我身上的血迹,几乎吓得昏厥过去。
「你弟弟呢!你弟弟呢!」
「是不是出事了你说话啊?!」
我从没见过爹娘这幅样子。
然后我们又走回学校沿途寻找,父亲一路上推搡我,辱骂我,完全不顾路上的人是用怎样的眼神看我身上的血。
我们从学校自己种在后头的麦田里找到了正仰面大睡的弟弟。爹娘几乎是哭着把弟弟搂在怀里,一路「捧」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便挨了打,然后一直跪到家家户户狗静灯熄。
在兜头罩下的迅疾雷雨中,我第一次觉得,我的人生是错误的。但错在哪,我说不上来,只感到仇恨,无比强烈,但又无能为力的憎恨。
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尽心尽责地当着弟弟的保姆和父母的用人,从来没怀疑过做这些事的正当性。好像我就是背负着这些义务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当时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叫生存的意义,更不懂什么人生哲理。只是一味地讨好父母,讨好弟弟,希望他们能对我好点。
但这些都没有用,之前没用,往后更不行。因为在他们眼里,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的。
从此以后,在学校读书,就成为了属于我的唯一天地。
虽然弟弟也在,但学校对于他来说是牢笼和束缚。爹娘也不逼着他成绩多好,只是别人的孩子去上学,刘彧也得去罢了。以后爹娘会供他一辈子的。
六年级的时候,县教育局派了几个老师下乡指导。其中有个教语文的李姓女老师,她的出现简直震惊了我。
那样的裙子,那样白净的皮肤,那样温和优雅的举止,无论如何都跟我所熟知的「女性」对不上号。也第一次让蒙昧的我产生了一种酸溜溜的感情——嫉妒。
她告诉我们,这座山外头不止有个小镇,小镇外头也不止有个县城。还有更大的外部世界。
那个外部世界拥有好些高楼大厦、会反光的玻璃、只需轻轻拍手就会亮的灯,有风扇的明亮教室和抬手只为夸赞而非打骂的成人。除此之外,还有好些穿着漂亮衣服,跟男性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工作的女性。
这一切的一切通过她的讲述,在我心里植下了一盏灯,和一个模糊的方向。
跑。
出去。
和逃离。
4、
小学毕业后,我那个弟弟死活不想去念初中,我爹也就有了理由不允许我继续念下去。
因为再念,就要到镇上去上初中。早起晚归,家里的活没人分担。
我哭过、闹过、也下跪过,跪了无数次,哭喊到嗓子哑眼睛肿,最终也没换来爹娘一声同意。
「你弟都不去上了,你凭什么上啊!」我爹有次冲我大吼,「在家再干几年活,爹给你找个人嫁了,到时候你想念啥念啥想干啥干啥,我不稀罕管你!」
他又说:「只要老子还养着你一天,你就得听老子的!」
我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眼泪已经流干,脸也哭得僵硬了。弟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瞅着我,爹走了以后又过来绕着我走了几圈:「你好惨啊。」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爹娘带着我那个毫无出息的弟弟一次次来城市里找我,而我一次又一次拒绝帮他们后,我才终于有了一丁点儿报复的快感。
我不是圣母,许多年过去也不能放下心里的仇恨和芥蒂,
原来成为强势的一方是如此痛快、舒服。
我跑过两次,一次是往镇上的大舅家跑,第二天就被送回家去,差点被打死。爹娘从来没下过那样的狠手,一直把我从河边打回家,又从家里打到河边。
在河边洗衣服接水的婶娘阿婆还是我五岁那年的那批人。她们见我挨打,闭了嘴,沉默着不再讲话。后来看我爹打我打得狠了,那场面兴许很悲惨,她们就又憋不住笑,嗤嗤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看女性被殴打的场面,大概令她们想到自己。这是恐惧的笑,嘲弄的笑,是向女性的无能为力而妥协的笑。
第二次,我跟同村的姑娘约好了一起坐车往城市里跑。两个从未出过山村的女性凑在一起,无比认真地计划着路线,没坐过火车,却天真地认为它能把我们一口气带去大都市。
然后在过了几天的半夜时分,我摸黑到约好的地方等她,一直等到云翳扩散天色黎明,等来我爹和弟弟。他们抓着我的头发在地上拖行,一路把绝望的我拖回家。在父亲的打骂和弟弟幸灾乐祸里,我才知道那个我没等来的姑娘已经被她爹卖给了邻村的脑瘫做媳妇。
「你跑,接着跑啊,老子明天就把你卖了!至少还能得到点钱和回报!」
我哭着一遍遍磕头,恳求我爹,额头磕出血来的同时,我心里的表情却越来越冷。
第三次……不,没有第三次了,这样看不到机会的漫长折磨,已经彻底弱化了我的精神。我不想跑了,我只想屈服。
我花了很长时间,任劳任怨帮爹娘干活,妄图用我的乖顺换得喘息的机会。
而我那个好吃懒做的弟弟,偶尔会喂喂猪,但不知道用了什么不干净的饲料。很快,我家猪就得了猪瘟,一死就是一大片。
爹娘彻底慌了手脚,他们儿子的未来一下子死光了。而我顺其自然成为了家里的经济支柱,被爹娘指挥着去县里大舅介绍的地方打工。
我知道我爹背地里接触过媒人,但大概是彩礼没达到我爹的要求,所以我暂时没有被「卖」给谁,算是万幸。
跟我一起去的还有村里的另一个姑娘,比我小 3 岁,一副怯怯的样子,连小学都没上过,就已经要负担起家里的生活和未来。
破旧的汽车车厢在山路上颠簸,带着我一寸一寸远离大山、恶臭的猪圈、地狱般的「家」和「家人」。
我倚靠在脏兮兮的汽车玻璃上,看着窗外变化的景色,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只感到疲倦,无穷无尽的疲倦。
彼时我已经 17 岁了,仍然是小学文化。完全没有考虑到了县城后该怎么办,只是麻木地计算着工资要留多少才够温饱,同时懵懂地想着攒钱的计划。
5、
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幸运。
到了县城后,没有被人贩子拐走,没有被做色情交易的人骗走,也没有被骗进传销窝。从汽车上下来,我和同村的女生怀里紧抱着破损的布包,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我们未曾踏足过的陌生世界。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反光的玻璃,没有穿着打扮入时的女性,有的仍然是淳朴的一切,但也足以带给我新奇和震撼。
不算高、但有闪闪发亮霓虹招牌的百货商场;在自行车流中,也有汽车穿行而过;车站露天广场被各种小饭店和旅馆包围,人虽不多,却第一次给我带来了真实的生活感。
之前的 17 年,完全不是在活着,而是在慢慢死去。
在小县城,大舅给我们介绍的第一个工作是发廊洗头女,顺便跟着老板娘学做假发。不是灰色产业链里的一环,而是正儿八经的洗头、扫地、收集客人的碎发。每月收入 900 块钱,包吃住。
吃,就是等客人最少的时候,赶紧去发廊后头花五分钟掖两口馒头青菜;住,就是住在发廊的储藏间里,那里有几张折叠床,白天折叠起来靠墙放以免妨碍人走,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展开。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会给家里寄去 700 元,给自己留 200 元买日用品,经常拮据到连一包卫生巾都买不起。
至于出去吃饭这件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哪怕是路过麻辣烫摊或是烤冷面的小车,也不敢停留一下。有时候那香味儿会追着我飞很远,我会猛吸几口,绝不敢回头。
但无论何时,我都心有不甘。
在见识过县城后,就更憧憬语文老师口中的「城市」,以及——
我还是想读书。
随着跟老板娘学手艺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收入也跟着慢慢上涨。而爹娘如同精准的发报机,每每涨工资时,他们都会十分精确地提高金额数字。我不知道他们如何掌握我的动向,但他们要,我就会给,这是数十年来的本能与骨子里的顺从。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悄悄存钱,把所有能省、能挤、能拧的零钱都攒下来。慢慢地,我的存款也从 100 变成 1000,然后是 5000。做了四年多的发廊学徒,我的工资到了 3000,存款也终于突破了 5000。
我带着这门做假发的手艺和这 5000 块钱,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我想看看城市的样子。
6、
这一看,我就不想再走了。
我在城里找了个连锁理发店,靠着自己在县城那几年打工的手艺,留了下来。工资比我最后离开发廊时还多了 500,3500。对于当时的我,已经是非常大的一笔数字。
爹娘的电话也随着我追撵到了城市里,当时他们就极力反对我来城市看看,只不过我决心下得快,没给他们拦住我的机会。在我再三保证会继续给他们寄更多生活费后,爹娘还是妥协了。
「小丫头片子,老子告诉你,你别想跑!老子在城里也认识人,你敢跑我就敢把你抓回来打断腿!」我爹在电话那头是这样恐吓我的。
我听了也只是苦笑,跑?我早就不敢跑了。唯一的反骨早就在爹的棍棒和娘的冷漠里折了。
我一边寄钱,一边给自己报了夜大,想着继续念书。但后来发现我的小学文凭实在是跟不上课程,就连好多字都认不全,慢慢地也就放弃了继续读书的念头。钱还是一点点攒下来,但却不知该用在什么地方。
有时候在路上,每当一个打扮入时、妆容精致的女性跟我擦肩而过,我都会微微怔住,幻想她的生活和童年。幻想她毫无保留的撒娇和幸福时刻。但这种幻想太模糊,对我来说,太过虚幻。
在理发店,我跟一个年轻的发型师产生了交集。
他也是出身农村,贫穷的生活把他打磨成了跟我弟弟截然相反的人。我俩经常搭伙照应客人,一来二去就熟了。虽然他也是从头干起,但收入比我高得多,如果能立住脚,收入过万绝对不是问题。
他对我很好,虽然都不善言辞,但他的好存在于生活的点点滴滴。我想这可能就是恋爱吧,但从小不知爱为何物的我也只能揣测爱的形态并尽力迎合。
我也能慢慢拥有别人送的一支便宜口红,一瓶指甲油,或者地摊上看中的亮晶晶的水钻饰物。某次他过生日,我用自己本月留下的全部钱请他吃了顿火锅。吃完后,父母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这次没有直接要钱,而是破天荒第一次跟我拐弯抹角说了些话,生硬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就在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的时候,我娘话锋一转,向我说起了嫁人的事。
我的心沉到了胃里。
「……对方在县里开饲料厂,也算是白手起家闯了一片天地,有钱的很……」
「他还说要帮你弟介绍在县里的工作和媳妇呢。」我爹在那边插嘴。「闺女,你知道他打算给多少彩礼吗……」
我早已拿着电话走到离男朋友稍远些的地方了。
「二十万!整整二十万呢!」我娘说,声音都喜气洋洋地颤抖了。
我迟疑了片刻,轻声却坚定地说:「爹,娘,我不嫁。我已经有想嫁的人了。」
话音未落,我爹的声音就从听筒那边咆哮而来:「赔钱货!你敢!」
我把电话拿远,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不想听父亲那番脏话。男朋友走到我身边,看着我,握住了我的手。
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想嫁给他,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想再听爹娘的话了。
7、
两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在他家乡那场简陋的婚礼上,我爹娘没来,只有弟弟来了。
就在两个月前吃完火锅的那个晚上,在丈夫的坚定支持下,我强硬拒绝了父亲让我回乡嫁人的命令,无论他们在那边骂得多么难听。
爹娘在电话里的态度很生硬,威逼利诱来了个遍,从哭穷到哭他们的生养之恩,最后还说出了如果我不回去结婚就会找人把我绑走的话。
「可是爹,娘,我已经怀孕了。」我平静地说,「已经去做了 B 超,大夫没直说,但话里意思是个男孩。我不会嫁给我不认识的人,就算是你们选的,也不行。」
怀孕是真,但至于男女,我不知道。
爹娘听完以后,沉默了好久,把电话挂断了。
再后来,他们说,他们同意我结婚,但是彩礼一分不能少。
弟弟这次来,是替爹娘拿彩礼的。
我把现金交到弟弟手上,五万块钱。本来丈夫和婆家这边想多凑一些以示重视,但被我严词拒绝了。我不怕别人笑话彩礼少,我只是不想遂了爹娘的愿。
长到 25 岁,这是我第一次顺着自己的心意做。因为我背后有了能依靠的丈夫。
「只有这些,你回去吧。」我对弟弟说。
「五万?!才五万?!」我那流里流气的弟弟染着黄头发,身上还有劣质文身,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打发叫花子呢?」
「你要是非认为自己是乞丐,是叫花子,也可以。」
「你他妈——」我弟抬手想推我,被他身后的我老公一把抓住了胳膊。「你敢打你姐一下,我就敢剁你一只手。」
我弟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显然不想吃这个亏,放下了胳膊。
我站在门口,看着我弟拿着五万块钱离开丈夫家时地痞流氓般的走姿和形态,就知道我的这笔彩礼钱绝不会到我爹手上。
果不其然,三个月后,在我肚子越来越大,正行动不便的时期,弟弟因为赌博被抓进了公安局。我再次见到爹娘时,他们正互相搀扶着出现我跟丈夫的租家门前。
「你们怎么来了!」我虽然惊讶,但看到他们憔悴又焦急的面容,忽然就明白了几分。
我娘坐在旧沙发上只是一个劲儿流泪,我爹一支接一支抽烟,满头白发很是扎眼。我挺着肚子给他们端水洗水果,也得不到他们只言片语的慰劳。趁这个空档,我给丈夫发了条短信。
「你弟,是你弟,被抓起来了。」我把水果端过去时,我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那天他拿着我的彩礼钱,出了我婆家门就进了地下赌场,然后把五万块全输光了。全输光不要紧,他还赌红了眼,脑子一热把庄家给捅了,连捅三刀,人虽然没死,但也是故意伤害罪。
「闺女,我的闺女哎,快救救你弟弟吧!」我娘声嘶力竭地喊,我真担心隔壁邻居会来砸门。「他要是被判刑了,你娘我可真活不下去了!」
我没说话。
我爹把烟头掐熄在烟灰缸里:「小艾啊,你凑点钱,把你弟赎出来,就这么定了。」
「钱?多少钱?」为了肚里孩子,我尽量平静。「我现在没有钱,之前也没留下存款,都寄给你们了。按理说这么些年,你们手里应该有不少积蓄。」
「你没钱可以找你丈夫要,找你婆家要啊!这次可是你亲弟弟出事了,不是别人!」我爹有点急,被我娘扯了一下,又收敛了语气。「小艾,事出突然,你想想办法凑个二十万吧。」
「又不是我让他去赌博的!」我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你们怎么不管好他呢!」
「可是监狱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啊,小艾,你是他亲姐姐,你得救他啊!」我娘又想声泪俱下。「娘求求你了!」
这一下子,我反而冷静了下来,甚至还想笑:「我真的没钱,婆家也不跟我一个姓,他们也没有二十万。而且,求?动动嘴就算求了吗?」
「刘艾!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爹「啪」一声站起来,我的心开始哆嗦。这么些年的阴影和本能反应让我条件反射般往后缩。
「你还想怎么样?再打我?打死我?好啊,打死我就让牢里头的刘彧供养你们就好了啊!」
我爹发怒的动作僵在一半,他脸上的肌肉和皱纹抽搐着,整张脸越来越黑,越来越阴沉。
然后,他提了提裤脚,做了个下蹲的动作,但是下一瞬间,他的膝盖就触到了地面——
猝不及防中,他向我跪了下来。
「刘艾,爹,求你了。」
我娘愣住了。
而我看着他的动作,向沙发上的我下跪的动作,只感到有点滑稽。滑稽又好笑。
我曾在他们面前跪过成百上千次,没有哪次像他这么狼狈。哪怕来例假的时候,血从裤管里一路蜿蜒到地上,我就跪在自己的血水里,一声不吭一动不敢动,只为争取一个上学的机会。
「这样够了吗?」我爹咬着后槽牙说。「你老子已经给你跪下了,你弟弟的钱到底出不出?」
在沉默的当,我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我知道我丈夫回来了。
父亲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坐到沙发上,最后看向我。
「你们回去吧,我不会出的。」我扶着肚子,慢慢站起来,也慢慢地说,「以后,除了你们固定的赡养费,我一分多余的钱都不会再出了。至于你们爱从赡养费里拿多少给刘彧,也跟我无关。」
我爹暴怒,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就向我砸来。
被已经开门了的丈夫一把抓住,然后砸到了我爹的头上。
我爹痛苦的喊声像是我家猪得了猪瘟,死在恶臭的猪圈里时的惨叫。
我没有回头,眼泪却已经涌了出来。
我不是感到痛。
我只感到痛快。
最后,爹娘从我家被赶出来时,他们看向我的眼神满含震惊又满含恶意。但在那里面,我还看到了这 25 年从未见过的一丝情感——
恐惧。
我从窗户上注视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去,边走还边环顾着四周陌生的景象。我感到有些疲倦,抬头眺望远方,想歇歇眼睛。
远方,夕阳坠到山的另一侧,发出血红的光。
天快黑了,希望他们能找到回山村的路。
你曾经被什么样的人伤害过? - 狄俄尼索斯的回答 - 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