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有哪些感觉快要撑不下去的瞬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梁爸的不修边幅,时常的衣冠不整,成日家的交代后事,成日家的长吁短叹,凡此诸种,所谓过犹不及,都被程穗批驳为矫情。「爸的时间不多了,你多迁就一下。」梁三思希望程穗暂且忍耐,程穗说的却是:「有矫情的爹,就有矫情的儿子,将来你可别那样!」一句话噎得梁三思直伸脖子。

闲住多日,梁爸想起婚礼这茬,打算在见阎罗王以前为儿子热热闹闹地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程穗抓狂,在校大学生举行婚礼,还怀着孩子,这不是现成的网络新闻?她可不想出这样的名!

梁三思本是模棱两可,没料到程穗坚决不从,背地里还对梁三思抱怨:「到底不是亲生的,眼瞅着我怀着孩子还瞎折腾,都不带疼惜的。」说着又把头靠过来,半是娇嗔半是威胁地说:「老公,你可要待我好,我家没权没势的,可是天上是有人的,我自个儿的爸爸,在阴间盯着你呢。」

梁三思听得毛骨悚然。梁三思再要说什么,程穗就黑了脸,扭头就走,梁三思搞不懂这柔若无骨的小女子内心怎恁地固执,不禁懊恼。但新娘子不愿意作秀,新郎没法演独角戏,梁三思只好出面劝说梁爸将息身体为要,好歹打消了老爷子的念头。

到儿子这里来了不久,梁爸出现了血尿。那天早晨,梁三思有课,早早出了门,留下程穗和梁爸在家。程穗熬夜追剧,睡回笼觉呢,被厕所里的一声惊叫吵醒,乍然睁眼,以为还在梦中,接下来又是一声惊呼,那是梁爸的声音。

程穗以为梁爸怎么了,跑出来查看,与梁爸碰个正着,梁爸面如死灰,裤子的前门都没关上,程穗赶紧别过脸去,却被梁爸一把拽住,指着厕所半晌说不出话来。

程穗实在是可怜他,大着胆子探头一瞧,结果啥都没有。疑惑间,就听梁爸在背后挣扎着说出一个字:「血……」程穗朝马桶看去,便池中果然漂浮着一些淡淡的血丝。

梁爸被血尿弄得失魂落魄,不知道这是不是阎王驾到的预警。他张皇失措,一会儿央求程穗给梁三思打电话,一会儿又说等不及梁三思回来,让程穗立即陪他去医院,他不能独自出门,免得病情有变,晕倒在大街上。

程穗换衣服、洗脸刷牙的当儿,梁爸不住地拍门催促,程穗在厕所里心乱如麻,想着待会儿该怎么提醒梁爸把裤扣给扣上,就算要死,也不能把这张老脸丢大街上吧?

一转眼,发现盆里泡着梁爸新换下的内裤。梁爸新近神神叨叨的,买了一堆翡翠观音玉石手镯什么的,佩戴起来,又新买了一条红色内裤,说是辟邪的。盆里的水已经染红,那倒不是血。程穗明白了,淡定地把梁爸叫过来,让他看看盆里那玩意儿。梁爸看了一眼,呆了一呆,火速回屋自检,然后大半天都没出来,估计是知道了吓掉他半条命的血尿,原来是内裤脱色所致,想必他那家伙也被染红了,因为程穗过后听见他洗澡的声音。

这件尴尬的事情过后,公公和儿媳的关系又恶化一步。

就在梁三思被这种磕磕碰碰的三人共处模式搞得焦头烂额之际,梁妈赶了过来。梁妈不是来救急的,梁妈是来接梁爸回家的。听到这个消息,程穗眼里的兴奋,让梁三思怎么看怎么别扭。梁三思盯着她瞅了半天,来了一句:「至于这么高兴吗?」

十二

梁妈在与小三谈判与僵持的结果是,小三堕了胎,拿着梁妈给付的几万块钱跑路了。

程穗不知道梁爸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想,她所看到的,是梁爸对梁妈的依赖与依恋。梁妈一到,梁爸就像一条六神无主的忠犬,找到了失散的主人,窃喜惊喜狂喜,须臾不离地对梁妈诉说着自己的病情。

梁爸的焦虑与梁妈的平静相映成趣,梁妈镇定地倾听着梁爸的倾诉,安抚着梁爸的紧张,老两口跟新婚燕尔似的,寸步不离。程穗以一个文科生的敏锐察觉到梁妈眼中的得意———就是得意,而不是悲伤。

「我怎么觉得你妈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程穗忍不住跟梁三思嚼舌头。

「我爸能回归家庭,我妈肯定高兴,」梁三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就让他们幸福地度过这一段吧。」梁妈先前的吝啬、连同对梁三思婚姻的反对与无视,在梁爸这番灾难面前,也都烟消云散了。

如何跟婆婆睦邻友好,程穗同样没经验,不过,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捡到了金元宝———她没费什么心思,就与梁妈相处甚欢。

梁妈是个女汉子,个子高,眉眼疏朗,说起话来嗓音透亮,像意大利画家提香笔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自是一番大气磅礴的气象,不是牙尖嘴利平生事端的相貌。程穗喜欢这样的婆婆,当然,她并不知晓梁妈对自己的不喜欢。

来了没几天,梁妈陪她去做了一次孕检,婆媳俩单独待了一整天。

「不要紧,等孩子生下来,送回我那里,我雇两个保姆,一人带一个,孩子的事儿,我全包了!你们两个,该念书,念书!该干吗,干吗!」梁妈的承诺让程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孕检完成后,程穗主动邀请婆婆去看电影。程穗选择了一场新上映的大片,坐在电影院里,她完全沉浸在了跌宕的剧情中。她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婆婆心里头正翻江倒海。

那场电影从头到尾梁妈都在走神,她对这个掉价的媳妇儿太不满意了,散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明智的,留下两个小孙孙,按照自己的模式来教育,避免重蹈梁三思的覆辙。至于程穗与梁三思,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此刻,梁妈突然发现了梁爸身上那些朝秦暮楚的德行并非都是坏事,她空前期望梁三思能够子承父业,喜新厌旧抛弃掉程穗。

梁妈沉得住气,面上一团和气,出了电影院,在拥挤的人群中,一只手搭在程穗的肩膀上或是笨重的腰身上,像个男人一样护卫着她。这一天的亲密接触,让程穗有了一种天长日久的依托,这份依托,甚至未曾在梁三思身上寻到过。

梁爸却是每况愈下,浑身不得劲儿,今儿头疼,明儿腰疼,跟个怯弱的孩子一般,依傍在梁妈身畔。梁妈分明也坐不住了,领着梁爸去省城最好的医院复查。

复查那天,程穗和梁三思早早待在厨房准备着饭菜。两个人分工明确,梁三思择菜,程穗上网,在满厨房的油烟里研究着梁爸的癌症是不是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查着查着,程穗分了心,说起梁妈。

「你妈,比我妈好。」程穗用了简单的好字,但梁三思只是一笑,他不懂得一个媳妇对婆婆有如此好感,是多么稀罕的一件事。

程穗对贪色又懦弱的梁爸没什么好感,她一边在网上浏览,一边坏坏地假想着如果梁爸不治,梁家就剩下梁妈,说不定婆媳两人一来二去的,能够情同母女也未可知。

门铃响的时候,程穗努力做出沉痛的表情,谁知道迎面却是喜笑颜开的梁家伉俪。梁爸扬扬手中的 CT 片:「没事了!警报解除!」梁三思不解:「好转了?」梁爸挑挑眉头:「纯粹是误诊!哪有什么癌症!你老爸我健康着呢,还能再活五百年!」梁爸转头对梁妈说:「老婆,今儿幸亏你让我去大医院,小地方就是庸医多!害得老子没吓掉半条命!罢了,算命的不是跟你说过我今年有一劫?亏得应在这上头,没出啥大事!熟人熟事的,老子就不找他们医院打官司了!」梁妈瞪他一眼,嗔怪道:「瞧你那些吓死人的症状,我还以为真的……」

餐桌上,梁爸梁妈打情骂俏的,就在老两口自娱自乐喝交杯酒的刹那,程穗脑洞大开,脑残地说出真相:「妈,我明白了,爸本来就没病,对吧?」

程穗是带着一种解了一道高难度数学题的喜悦,而且,这是历史性的一刻,程穗对公公婆婆唤出了父母的称谓,在这以前,她一直回避着对他们的称呼,纵然对梁妈颇为中意,她也没能迈过那道坎。

可惜,梁爸梁妈对此全无所察,程穗的话,让他们同时脸色大变,梁妈被一口汤给呛住了,咳得厉害,程穗递过去一杯水,被梁妈挥手推开,水洒出来,溅了一桌一地,有一些,溅到了梁妈的衣服上。

程穗忙着收拾残局的时候,梁爸站起身来,动作幅度很大,四肢僵硬得就像假肢,噼里啪啦带翻了椅子、带翻了碗筷。他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一边拨号码,一边朝外走去。程穗听见他说的头两句话,是拨给梁妈的姐夫。梁妈应该也听到了梁爸的电话,她做出一个阻挡的姿势,但随即,她坐回椅子上,如泥雕木塑一般,不再动弹。

梁妈的姐夫有没有扛得住梁爸劈头盖脸的责问,程穗不得而知。梁妈的姐夫在县城医院当大夫,梁爸就是在那家医院被「癌症」了。

梁三思哭笑不得地戳了戳程穗的脑门,说了句:「平时没见你这么心直口快啊!」程穗还没反应过来,梁爸和梁妈就离开了省城,跟来的时候一样,他们是前后脚走的。梁爸先走,梁妈后走。

梁妈离去时,望了程穗一眼,她的眼神是程穗从未见过的谜和痛,以及,冰块一般的寒气嗖嗖往外冒。她仿佛有什么话要对程穗说,却什么都没有说。

程穗这祸闯得太大,以至于她愣神了好多天。这些天,不断有人给梁三思打电话,都是老家的亲戚,是不是谴责他那没脑子的老婆,程穗无从知晓。不过,梁三思没有隐瞒她事件的进一步发酵,最新进展是,梁爸把梁妈的姐夫告上法庭了,梁爸坚决跟梁妈离婚了,梁爸跟一个发廊女闪婚了。

「我在 23 岁的时候,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梁三思开了个玩笑。程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凝视着梁三思,梁三思却避开了她的眼神。

程穗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她反复想起梁妈陪她孕检的那一天,婆媳俩挽着手走出医院大厅,外面是一大片银杏树,银杏叶落在地上,落在草坪间,落在低矮的灌木丛中。

梁妈和程穗的手机里,分别存有好几张在银杏树前的合影。拍照的时候,梁妈的头亲昵地凑过来,挨着程穗的面颊。程穗不太习惯肌肤亲近,她闪躲般地将头微微仰起。她记得光线透过稀疏的树叶,轻轻刺痛着她的双眸。

那时,在程穗的眼中,一切是多么多么的好,自幼年便残缺的家庭生活正在被婚姻所修补,她甚至觉得,怀孕生孩子,是一个无比靠谱的选择。

十三

梁爸梁妈离开后,小两口切换到了自力更生的模式。梁爸早已缴纳了一年的房租,除此之外,他们没有给这对仓皇的小夫妻留下任何东西。

梁三思有些小清高,只找跟专业相关的活儿,又是在校学生,不可能全职,面就窄了,收入也有限,最后仍然是在一些小规模的补习学校做老师,额外兼了两份家教。补习学校生源不稳定,员工也就不稳定,家教亦是短期的,梁三思随时奔走在工作与找工作、失业与即将失业的路上。

双胞胎让程穗的血压超出标准值,她不得不妥协,办理了休学手续,宅在出租屋里,穿着睡衣、抱着手机,终日躺在沙发上。梁三思每每在进屋的瞬间大脑出现短路,面前这个剪短了头发、胖得像气球一样的女人是谁啊?画报里的孕妇不都是面露优雅微笑的吗?

要命的是,程穗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攀比。

「看看,哪部片子里不是老婆怀孕了,老公给端洗脚水,还给讲笑话寻开心?你呢?就会惹我生气!你说说,这差距有多大?十万八千里!比不上就是比不上!」程穗信手拈来一个例证,梁三思就哑口无言了。

程穗的情绪让梁三思生出了厌烦,她变得喜怒无常,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间就炸了,爆炸以后的程穗就是另外一个女人了,歇斯底里。

比这更糟的是,夜里梁三思常常被程穗的呼噜声吵醒,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借着窗帘透进的天光,他依稀看到程穗脸上有大团大团妊娠斑的暗影,程穗长胖以后,修长的脖颈显得很短很粗,下巴处有好几层褶子,而且鼾声惊人,头发还散发着久未清洗的酸馊味儿。

那个羞怯斯文、漂亮讲究的小姑娘哪儿去了?婚姻登记处怎么给他换了个又麻又辣、又丑又脏的泼妇?

他用了更多功夫去赚钱,却并不想放弃自己的傲骨,于是千方百计找了更多补习学校的兼职,差不多忘记了还剩下大半的硕士学业。这时,学校里发生的一件事,给了他惨重的打击。

梁三思的理想是做大学教师,他热爱理论研究。他的硕士生导师是传媒学院的院长,是学界声名遐迩的大家,传媒学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凡是担任了院长的助教,就有很大的胜算可以留校任教。梁三思特别想在硕士阶段多发几篇理论文章,顺顺利利地留校任教,然后在职攻读博士,一步步发展下去,像他的导师那样,做一个学问大师。

然而,立冬那天,梁三思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同门师弟打来的,师弟告诉他,助教的职位宣布了,不是梁三思。那是正午时分,梁三思刚从浴缸里捞出一条鲫鱼,开膛破肚,准备给程穗做藿香鲫鱼。

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梁三思手里捏着鱼与刀,将手机夹在耳朵边。程穗缓慢地走来走去,帮他打下手,剥蒜、择菜什么的,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在逼仄的厨房里像个庞然大物。

程穗忽然意识到梁三思停止了他的屠杀,那条鲫鱼拼死一挣,跌到水槽中,噼里啪啦地乱蹦乱跳。梁三思没有去抓那条鱼,他愣在那里,程穗走过去,将手里的藿香在梁三思眼前晃了晃。梁三思握住她的手,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梁三思匍匐了下去,将头埋在她的双膝间,沉默不语。程穗心跳得厉害,一连串疑问堵塞在喉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都不是。梁三思说出了助教的事情。梁三思以为,程穗会跟他一样伤心难过,可是,程穗听完,云淡风轻地站起身来,继续朝厨房走去,继续择着香菜,口中不痛不痒地说:「吓死我了,我还当是怎么了呢!这都是天意,不能留校也不会死人的。只是可惜了那助教津贴,每个月是五百块还是多少?不过呢,领了那五百块,就把人给拴住了,哪能到外头兼职上课赚钱?喂,你倒是快点儿,我都饿得两眼发花了。」

梁三思机械地跟在她身后,去做那道藿香鲫鱼。程穗吃鱼的时候,他忍不住又说起师弟的电话,师弟在电话里告诉他,谋到职位的那位同门,资质平庸,不过人家找了位长袖善舞的女朋友,那姑娘一举拿下了院长的千金。

原来导师刚刚经历了中年男人的「三大喜事」之一,死老婆。新任师母是学院里的女老师,海归博士,年轻、时髦,还处在院长夫人的考察期,未曾登堂入室。院长的千金不干了,随时朝着她爹和她爹的未婚妻发飙,那位同门和他的女朋友常常在导师家走动,遇见了这茬儿,姑娘就主动请缨,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将小家伙的火给灭了。从此,千金一撒野,院长就火速召姑娘入室灭火。灭来灭去的,梁三思唾手可得的机会就假手于人了。

「早知道是这样,就该让你去接近那孩子。」梁三思扼腕叹息。

「让我去,我也没那能力,我又不是灭火器。」程穗抢白。

「纽扣掉了,你缝一缝吧,怀孕了,也不能这么邋遢吧。」梁三思下意识地指了指程穗敞开的衣襟。

「我就说呢,一中午了,魂不守舍的,到底说实话了!嫌我难看了?嫌我没本事帮你留校了?是不是特后悔跟我在一起?」程穗咄咄逼人。

「又来了!你能不能就事论事,我说的是纽扣,不是留校!」梁三思没好气地,「别说了,赶紧吃鱼,都快冷了!」

「还吃鱼呢?你自个儿尝尝,你这鱼什么味儿!你想咸死我是不是?」程穗啪地将筷子一掷,「不愿意面对我这个黄脸婆了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要不是你,我能这么惨吗?要不是你,我照样穿裙子穿高跟鞋,我照样上课,我他妈要是乐意了我还找别人谈恋爱去!」

「你赢了,我投降!」梁三思无心恋战,举起双手,试图用调侃的口气化解眼前的危机,「想找别人谈恋爱是吧?这个简单,等生完孩子,你爱找谁找谁去,我不拦着,好吗?」

他错了。

「你混账!」程穗一耳光甩过来,把梁三思打蒙了。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程穗正暴跳如雷、唾沫飞溅:「你想甩掉我?没门儿!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变心了!才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见异思迁,你他妈的不是人!」

这强大的控诉让梁三思再度陷入片刻的恍惚。

「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不会放过你的……」程穗指着他的鼻子,她的手指冰凉尖利,像一把匕首。梁三思没有被她的耳光激怒,却被她的手指激怒了,在男人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挑起身体战斗的信号。

当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场面已经极其混乱,程穗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而他的脸上全是抓痕。

十四

香香比臭臭早出世三分钟,也比臭臭重三两。但是,臭臭会喝奶的时候,香香还插着胃管。臭臭会吃手的时候,香香还不会抓握。臭臭会冲着程穗咧嘴微笑的时候,香香还不能竖抱。香香什么都比臭臭慢半拍。

程穗站在婴儿床前时,逗弄的总是臭臭,因为她知道,香香对一切来自外界的信息基本没什么回应。

由于早产,程穗出院坐月子后,两个孩子还留在医院。

梁妈在接到升任奶奶的通知以后,到底还是走马上任了。她这一来,从大夫那儿套出了大白话,那就是,两个孩子凶多吉少,即使活下来,多半也是脑瘫。

这个定论,让梁妈捂紧了自己的口袋。她是生意人,生意人怎么可能去做明知是赔本的买卖呢?坚持了这么久,花费了这么多,算是仁至义尽了。

「救活了,若是两个健健康康的丫头片子,再多的钱,我也出,我卖餐馆卖房子,不够我砸锅卖铁,我割腕卖血,我都认,但现在这样,就算活过来了,也是家庭的负担、社会的累赘,我一分钱都不会出了。」梁妈的决断,让梁三思想到,终究是原配夫妻,梁妈与梁爸的态度惊人地一致。

没钱治疗,就得放弃。此刻程穗方觉出了痛,她的两个孩子,在她肚子里欢实动弹着的两个小家伙,因为缺钱,就要永久地失去了。她想起在手术台上,护士一手一个地抱过来,麻醉还没过的程穗匆匆看了一眼,都是鸡蛋大小的脸,细细的小胳膊小腿,一动不动,好像死去了一样。

对那个瞬间的回忆,让程穗猝不及防地嚎啕大哭。

那是她的骨肉啊。

程穗决定接孩子出院。她是和梁三思一起去的,他们并肩站在暖气很足的医院走廊里听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大夫介绍情况。大夫说的是,父母坚持出院,那就出院吧。不过,父母要有思想准备。臭臭恢复的情形相对较好,但香香,肯定是脑瘫。

梁三思抱着臭臭,程穗抱的是香香。下雪的天气,孩子被大夫裹得严严实实的,却跟没什么分量似的,像随手抱着什么东西,一本书,或是一件器具,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站在医院大门口等待出租车的时候,程穗却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出租屋,沉睡中的香香可能是饿了,本能地咂摸着自己柔软的小嘴唇,轻哼了一声,这个小动作,让程穗感到了胸中胀满的怜爱,她后悔自己没有保存住母乳,要是能倾听着小家伙们大口大口吞咽着自己的乳汁,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她俩的鼻子简直就是你的翻版。」程穗对梁三思说,梁三思站在她身旁,凑近盯着两个孩子,久久凝视着,脸上的表情是程穗从未见过的,带着敬畏与肃穆,以及,奇怪的陌生。

梁三思笨手笨脚地冲好了奶粉,程穗让香香平躺在自己的臂弯里,用奶瓶给她喂奶粉。香香吮吸着橡胶奶嘴,程穗则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吹弹得破的皮肤、珍珠般的耳垂、腮边毛茸茸的胎发,怎么看都看不够。程穗想,先前怎么就不知道呢,小娃娃竟然这么可爱这么好玩———一念至此,她猛然发觉奶瓶里的奶液丝毫没有减少。

香香居然不会喝奶。

程穗不知道,所有的繁琐都从这一刻开始了。梁三思找同门师兄借了钱,重新把香香送回医院,住院十五天,香香终于能够自行喝奶,出院了。出院第三天,香香咳嗽不止,喝奶的时候喘得跟头刚犁完地的牛似的,于是,再度入院,原来是哮喘。重新借钱、住院、出院。

香香不满五十天,已经住了两次院,五次半夜三更出状况进医院看急诊。相比香香的大手笔,臭臭那些拉肚子、厌奶、鼻塞等等,简直是小儿科。

程穗的生活只剩下两件事,崩溃,以及即将崩溃。

十五

复课变得遥遥无期,程穗单独照看着两个状况百出的早产儿,而梁三思则马不停蹄去赚钱。梁三思的工种已经多样化,白天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晚上替人当枪手写各类职称论文,同时还跟师弟经营微店,专销考研资料。

短短几个月,他心里怀揣的大学教授的职业理想已经灰飞烟灭,他面临的,是与程穗一同降级,延期毕业。甚至是,能不能毕业,都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赚到钱。

每天晚上,累得像条狗一样的梁三思回到家里,面对的是同样累得像条狗一样的程穗,通常是,他们对望一眼,坐下来,一起吃着梁三思打包回来的饭菜。这是程穗一天中唯一的一顿正餐,她没有时间给自己做饭,饿了,就吃几块饼干充饥。

她的睡眠也被切割得七零八碎,臭臭被肠绞痛折磨,可以哭上一整宿,而香香,可恶的香香是没有任何理由地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是想哭就哭,不想哭则戛然而止。程穗的作息已经脱离了日与夜的轨道,她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机器人,丧失了吃饭与睡觉的权利。

极其荒诞的是,当日常生理需求被压缩到了至简、绷紧到了极限之时,精神原野反而空前地枝繁叶茂起来。没孩子时,程穗没觉得自己是有理想、有追求、有梦想的有志女青年,她是那种随波逐流的应试教育的产物,考好分数,做乖学生,考上大学,顺当毕业,人生就 OK 了。而当日复一日地挣扎在带孩子的琐事中后,程穗惊觉自己有那么多想做的事。

她想考英语六级,四级早过关斩将了,当时她为什么就没有趁热打铁接着考呢?她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想去学校新闻中心当学生记者,这念头是入校就有了,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她还想开微店,她有个舍友开了个店,卖化妆品,每个月能赚够自己的生活费,这码子事儿发生以前,舍友邀她一块儿干来着。还有还有,她想穿着高跟鞋与男朋友(可以是梁三思也可以是别的男人)手牵手看电影下馆子喝咖啡,就算什么都不做,两个人依偎着坐在教室楼顶的天台上晒晒太阳说说情话都好。

但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这样的感受,一日一日憋屈在她心里,无从诉说。如今,她和梁三思几乎从不聊天,也从不做爱,他们胆战心惊地避免着发起任何会话,也避免着任何亲密行为。因为,无论说什么,无论做什么,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争吵。

值得程穗大动肝火的事情太多了,吵来吵去,不管起因是什么,最终必然会落脚到那次引发灾难的吵闹,如果没有梁三思的失控,两个孩子何至于早产,香香又何至于成为脑瘫儿。

作为始作俑者,梁三思起初很是羞愧,尤其对着香香,他自感罪孽深重。可是,随着程穗反反复复的申讨,他的感官开始变得麻木,到了后来,程穗一开口,他一听到程穗那高亢的指责声,就会胃液上涌,恶心至极。

孩子们百日那天晚上,在程穗又一次激烈的谴责过后,梁三思决定出去走走。他先去超市买了两瓶啤酒,坐在街心花园大口灌下。

后来,他漫无目的地进了电影院,随手买了一张票。放映的是一部即将下架的青春片,讲述一段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干干净净的初恋。黑暗中,梁三思听见自己的哽咽,一声,又一声,完全无法控制。他惊觉自己正在哭泣。据说,这是一部赚取女性观众眼泪的影片。但是,梁三思哭得不能自已。

他不知道,此时,在出租屋里,他的妻子,正站在他熟睡的双胞胎女儿面前,酝酿着一出谋杀。

杀死香香的念头,已经在程穗的心里盘踞了好多天。或许,没有这个负累,一切都能好起来,她和梁三思,还有臭臭,他们终将度过最艰难的岁月,等到季候轮转,自会春暖花开。

程穗试过各种方法,譬如,把手合围在香香细小的脖颈上,但是,当她稍微用力,香香哭起来的时候,她便急忙将她抱起来,亲吻她的头发,哄拍着她。毕竟,理智与情感都未曾脱离她。她只是一个绝望的新手妈妈,不是一个疯狂的杀人恶魔。

然后,程穗想到了如何不费劲地、不着痕迹地结束一切。香香吐奶很严重,每回吃完奶,不仅要拍嗝,还要抱好半天才能平放到床上,即使如此,她仍有可能溢奶,厉害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像喷泉一样涌出来,这就必须立刻让她侧躺,否则,很容易窒息。

有一次,香香被呕吐物呛住了,背过气去了,程穗惊慌地把她抱起来,按照从网上学到的育儿知识,轻拍她的后背,半晌,香香总算缓过气来。就是这一回,程穗找到了结束她的方式,没有目击者,没有伤痕,所有的情节纯属疏忽,纯属意外。

那一晚,在程穗看来,梁三思是离家出走了。他的神情与平常太不一样了,当程穗数落着他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倾听,随后,他拿起外套,一言不发地开门出去,他的动作很镇定,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可是,程穗突然有一种预感,他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他连钥匙都没有带,这个小小的遗落,多半是蓄意,而非疏漏,这是一种宣告,宣告了他与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人、所有的物品之间的彻底决裂。

孩子们在小床里哭起来了,她们总是这样,一起哭闹。程穗知道,她们是饿了。程穗木然兑好两瓶奶,一瓶放在臭臭的枕边,帮臭臭用手扶住奶瓶,臭臭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臭臭很早就可以独自喝奶。另外一瓶,程穗抱起香香,喂给她。香香什么都不会。即使是喂给她,她也喝得很慢,好像喝奶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吃力。但终究,她还是喝完了。

程穗把空奶瓶放到身旁的餐桌上,她迟疑了一下,决定不为香香拍嗝。她把香香放回小床,让她平躺,并且撤去了她的小枕头。喝完奶以后,香香睡着了,脸稍微朝后仰着,程穗知道,对于易吐奶的婴儿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睡姿。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承受。其实是,她心乱如麻。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沉重紊乱的心跳声。

当她终于鼓足勇气来到香香跟前,她发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预期完全吻合。香香满脸都是白色的奶汁,她吐得一塌糊涂,呕吐物几乎把她小小的脸覆盖住了,像蒙了一块白布。程穗直觉地想要伸手去抱她,可是,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根本不听从她的指挥。

她不知道香香是不是真的死去了,可是,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她的计谋并非天衣无缝,这场凶杀案,不是没有目击者。目击者是有的———臭臭就在旁边的小床里,她能够目睹全过程。

程穗几乎是踉跄着扑到臭臭的床边,她要确定臭臭没有醒过来。很不幸,这桩凶案的证人在吃饱喝足以后,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接着,睁开了双眼,默不作声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这一出精心谋划的杀人案。

尾声

这桩预谋杀人案以凶手惊慌失措抱起被害人作为终结。程穗将香香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用力拍打她的后背,听见「嗝」的一声,翻过来一看,鼻子里塞着什么,依然无法呼吸,嘴唇紧闭着,都发紫了。孩子太小了,不懂得当鼻子不通气的时候,应该张嘴呼吸。程穗一下一下弹击香香的脚心,力道一次比一次大,击打到第六次,香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香香哭了一小会儿,接着无忧无虑地睡过去了。程穗看着她小脸上的奶渍,心里想的是,真是个小傻子啊,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面临了什么。她放下香香,精疲力竭地坐下来,整个人就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累得都快虚脱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门铃响了。这会是谁呢?敲错门了吧。她没有想过门外会是梁三思,作为一个杀人未遂的刽子手,她的脑子处于短暂失忆中,她甚至忘掉了梁三思出门前没有带钥匙。这一要点的遗忘,将梁三思排除在访客之外便显得顺理成章。

她没有想到梁三思会出现。因此,当梁三思神情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时,她竟然感到了失而复得的惊喜,这样的惊喜,就连几分钟前窒息的香香大哭出声时都未曾出现过,当然,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从来就没有想过会真正让香香死去。

程穗做了一个让她自己和梁三思都大吃一惊的动作,她使劲抱住梁三思,嚎啕大哭起来。程穗哭得酣畅淋漓,哭得痛痛快快,哭得仿佛要用眼泪的洪流冲走所有的哀与怨。后来,她发觉,这样的哭法,居然与做爱的方式和效果无比相似。

梁三思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他亡命般地要将自己彻底地掩埋进程穗的身体。在这以前,做爱对于他,是一件体力活,顶多是技术活,,但这一回,他一边做,一边感受着某种来历不明的情绪。这种情绪,萌生于电影院,当他痛哭一场以后,当他生出了离弃之心以后,一种神秘的力量陡然让他发现,他已经离不开程穗了。

这样的感受,与爱情无关。即便是在爱的巅峰时期,在两个人最黏糊的状态下,梁三思也没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会被这姑娘主宰。他爱她,可是,离开了她他也死不了。

如今,一切都在悄然变化着。他一想到要抛下她,抛下那两个孩子,就被深刻的伤感与强烈的自责所包围。他明白,过去那种无牵无挂的岁月,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和其他那些校园情侣已经有云泥之别,后者可以轻言分手,而他们不可以。

因为,在他们中间,多了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梁三思想,也许是一种态度吧,一种面对未知甚至是面对生与死的态度,这态度,让他们一起达成了对命运的妥协,这份妥协,足以扶助他们将最难最难的日子撑持下去。

正常的性事恢复以后,实质性的困苦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根本的改变。不过,是有些什么不同了,尽管他们仍然争吵,争吵的时候仍然翻旧账,可是,这样的争吵已经伤害不了他们,他们有了新的默契,吵完以后,该干吗干吗,全都照旧。之前一头雾水、消极应对的摸索状态,变得有目的、有计划、有执行力。

梁三思正式办理了休学手续,一旦放下某些执念,又有了整块的时间,找工作就没那么难了。他在一所私立小学找了一份体育教师的职位,每个月有三千块钱的固定收入。先是教小孩子们踢球奔跑嬉戏,然后他自告奋勇担当起戏剧指导,为孩子们排练了一场舞台剧。校长大喜过望,委以重任,让他兼职做艺术老师,加了一千块钱的薪水,并且答应他一年期满,给他一些时间,带薪回学校参加论文答辩。

这一头,程穗把妈妈这个职业做得得心应手,在育儿论坛里混久了,她获得了好些脑瘫儿的康复方法,开始联系合适的医院。她记得有个同班女同学的姑妈在本地的儿童医院做大夫,平素跟这位女同学相交淡淡,此番厚着脸皮求上门去,人家却是十二万分的热情,不只给了姑妈的电话,还买了些小玩具上门探望两个小家伙,为她们母女拍了张照片,发在自个儿的微博里,命名为《最美大学生妈妈》。

一天晚上,两个小姑娘一起发起烧来。程穗给她们喂了退烧药,无效。冷敷,无效。臭臭烧到 39 度了,香香比臭臭体温还高,程穗第二遍喂退烧药的时候,香香抽搐了。大半夜的,小两口一人抱着一个孩子,飞奔到医院急诊室。

两个孩子一起打点滴,没有床位,只好一人抱一个,孩子哭闹,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推着输液杆,在医院门前的院子里走一走。后半夜,程穗累得直不起腰了,怀里的香香还是哭个不停,她抱着香香,梁三思一只手并排推着两根输液杆,他们还那么满院子溜达。

护士同情他俩,有一张空床腾出来,立马给了他们。床很窄,程穗把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香香放在上面。梁三思抱着仍然不住哼哼唧唧的臭臭,专心调整着香香那根输液杆的高度,忽然,程穗猛力推了他一把,手指颤抖着,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把他吓一大跳,以为香香怎么了。定睛一瞧,原来香香这小姑娘在病中开了窍,一放到床上,就表演了一次侧翻。正常孩子两三个月就能做的动作,臭臭也是两个月出头就能做了,香香这都快九个月了,这才学会。不过,在这对欣喜若狂的父母看来,这不重要,一点儿都不重要,要紧的是,香香她,终于,也会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不管有多慢,不管等多久,但终究有一天,别的孩子会的本领,臭臭会的本领,身为姐姐的香香,也都能一一掌握?

梁三思想做点儿什么,一分钟之前,他已经困倦得东倒西歪,一分钟过去了,他满血复活。

他想,若是在家里,这一值得纪念的历史性时刻,他必定会用一次缱绻徐缓的欢爱来庆贺,即使是此刻,若非必得把臭臭抱在胸前,他也一定要把程穗搂进怀里,来一回大尺度的贴身拥抱。可是,这会儿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望着程穗,出门很急,程穗连睡衣都没换,头发乱蓬蓬的,瘦削的面孔黯淡无光,这一切,却并不妨碍从梁三思心里浸出的温暖情意,他凑过头去,在猝不及防间,用没有刷过牙的嘴,亲吻了程穗同样没有刷过牙的嘴。程穗一怔,连反抗都忘记了,任凭他越吻越卖力。

彼此口腔里的气味儿都不怎么好闻,但却是熟悉的,熟悉得就像面对自己的体臭,毫无嫌隙之心。梁三思一边使劲吻着程穗,一边察觉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连如此高难度的方式他都能完美实现,从这一刻起,在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轻易难住他,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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