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有哪些感觉快要撑不下去的瞬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下次,想吃什么酸东西,尽管告诉我,我替你买。」老太太说完这句,放弃了对程穗的探究,转头回屋。可是,就是「酸」这个字眼,居然再次引发了程穗翻天覆地的恶心。她一边嗷嗷吐着,一边在心里埋怨老太太,这老处女显然是中了文艺作品的毒,自个儿没有怀孕的体验,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孕妇都会嗜酸如命。

第二次,当老太太像个幽灵一样,递过来一碗酸梅汤,程穗直接就「哇」的一声吐了,带着腥味的黄色呕吐物污染了胸前一大片衣襟,平素清洁得恨不能一尘不染的老太太居然不嫌弃,眼瞅着她收拾更衣,还帮她递纸巾。程穗料理齐整了,脱壳的灵魂方才回归肉身,讪讪地对老太太说声「对不起」。

老太太的回答让她不知所云,准确地说,那不是回答,而是一句感慨、一声咏叹,带着史诗般的抒情意味,顿时让老太太如同置身于偌大的舞台中央,被一束追光照耀。

老太太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程穗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可是,越回忆,越遥远。那句话就像一趟错过的列车,呼啸而去,连轻烟都不肯留下。

程穗一整天都沉溺在回想中,老太太说过的话,明明有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效果,但她一伸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梁三思回来的时候,她缠着他追述当时的情景,对老太太的那句话在她心里所掀起的海啸进行了不厌其烦的描述,以至于梁三思关掉正在炒菜的煤气灶,严肃地对她说:「你怎么跟个唐僧似的?」

程穗追着打他,说唐僧是男的,梁三思说那就是祥林嫂吧,祥林嫂是女的。程穗说那你就是祥林嫂的丈夫。两人就嬉闹起来,这是自程穗发生孕期反应以来比较愉快的一个傍晚,舒缓的情绪持续到上床以后,末了梁三思竟然沉沦在情欲之中无力自拔,被程穗果断地一脚踢出老远,以武力将他们的关系从肉体修正到柏拉图的层面。而程穗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记起了老太太说过的话。

其实那不是老太太的原话,老太太引用的是《日出》中陈白尘的句子。陈白尘说:「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丈夫,终觉不忍。」老太太也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

她还对程穗说了老长一段话。

「你俩的家都是外地的吧?父母知道不知道你们的事儿?孩子生下来,谁来养着?谁来照看着?这些事情,都有谱了吗?我知道,好多女人,一怀孕,就千方百计地作践自己的丈夫,百般折腾,不使唤过瘾了就跟吃大亏了一样。你想想,一大男人,给当成了使唤丫鬟,那是什么样儿?好孩子,你听我的,看在我的面儿上,需要什么告诉我,我来张罗,别让他整天围着你像条狗似的。」

这段话,太长了,老太太说的时候,基本没有断句,程穗在回忆中自行给加上了标点。梁三思一定是仔细听完了程穗的复述,因为他跟程穗一样被雷倒了,他的反应也跟程穗如出一辙,他说:「这都什么意思?老人家别是得老年痴呆症了吧?」程穗主动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窝处,呼吸着他的气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毫无疑问,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默契、三观一致———老太太这番没头没脑的语言,在程穗心里掀起的滔天巨浪,正是这个病名:老年痴呆症。

幸而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别的不正常,反倒是梁三思怀着悲悯之心,时常将煲给程穗的营养汤,盛一碗给老人家,他觉得她需要补一补了,补补大脑。老太太喝过一次,称赞梁三思的手艺,后来,梁三思就每次都给她留一碗。

可惜,眼下的良辰美景不过是昙花一现,梁三思做梦都没有想到,对他的厨艺赞誉有加的老太太会迅速发布驱逐令。

那天下午,梁三思上完课,专程去了趟菜市场,拣了一大堆收市前的便宜货,兴冲冲地往回赶。在楼下,他被老太太给拦住了。

「孩子,先别急,陪我聊两句。」老太太不容分说地打断了梁三思。

不是聊两句,而是促膝长谈。

「我曾经,恋爱过。」老太太说。梁三思怔住了,鬓发如雪的老太太居然在他跟前自曝荡气回肠的过往。

年轻时的老太太是货真价实的女文青,她遇见了一个优秀上进的男精英,老太太不肯牺牲自己的学业,并不阔绰的男精英于是要在漂洋过海去留学与留守本地陪爱人之间做出选择。女文青没有用爱情逼迫男精英就范,她不是眼界狭隘的小女人,她所爱的,是一个青云直上的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满身油烟味儿的男人,不是一个除了不会生孩子奶孩子别的家务都能如鱼得水的男人。

这段短命恋情的结局是,老太太独善其身,男精英则在留学期间娶了一位贤妻良母,该女三从四德,在家相夫教子。男精英最终攀上了事业的巅峰,且家庭和美。老太太不悔,她的抽身是对男精英的成全。

「孩子,你是在自甘堕落。」自甘堕落是一个严重的词语,梁三思面色难看起来,烧一锅排骨就是自甘堕落了?老太太接下来说的却是:「我并不赞同君子远庖厨,其实油盐柴米是一堂终生不会敲下课钟的必修课,但是,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男孩子,在最好的年华里,下大力气修读这么一门课,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当然,如果你执意要糟蹋自己,我无权干涉,但是,我拒绝观看。」

那个被女权思想灌注的黄昏,梁三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能让你们再住下去了。」这句话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将他们这艘好端端停泊在港口的婚姻小舟刮了起来,刮向无处停靠的苍茫大海。

当梁三思像条流浪狗一样在各家中介间仓皇奔窜时,他的父亲居然像上帝一样及时从天而降,拯救了他。

梁爸带着足够的盘缠,迅速租下一套设施齐全的居室,终结了小两口流离失所的状态。当然,梁爸不是来学雷锋的,说起来,他其实是来躲小三的。

事情的由来又悲又长。梁爸梁妈开火锅店赚了些钱,就有居心叵测的女人对着梁爸与梁爸厚实的钱袋子抛媚眼了,梁爸一个没把持住,和火锅店的打工妹搞出了孩子。

梁爸原以为给些钱、到妇产科里做个人流就能了却此桩风流事,谁知道对方非要嫁给他,非要生下他的种。梁爸对梁三思百般的不如意,本就生了二胎之心,家里的糟糠之妻迟迟没动静,外头生也是一样的。当下就有了三分动摇。对方更是足智多谋的主儿,不等梁爸慢思慢想,直接在梁妈那里上演了「六国大封相」。

面对老公的婚外情,梁妈哭得天昏地暗,梁妈的娘家人闻讯而至,对其拳脚相向,梁爸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宣布,婚是离定了,所有财产,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反正梁妈生的儿子梁三思不靠谱,不如另起炉灶,生个争气的种。

梁妈绝望。

就在此时,情节陡转直下,在每年的例行体检中,梁爸被查出癌症,晚期。大夫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神仙都救不了他了。梁爸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一切就不一样了。

小三从梁妈处得到消息,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她要梁爸速速离婚娶她,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将来就算梁爸不治,她也要成为名正言顺的梁太太,她的孩子要成为继承衣钵的梁公子。

梁爸被小三逼得无路可走,向梁妈求助,到底是结发妻子,梁妈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让梁爸带着一大包中药,去省城、去儿子那里避避风头,这头的烂摊子,交给她收拾。

落魄的梁爸于是投奔到梁三思这里,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梁三思和程穗顺带有了栖身之处。梁三思已然成婚这事儿,梁爸一直被瞒着,临出发前,才从梁妈处尽数知晓。倒回去数日,梁爸必然跳脚,而此时,人之将死,独生儿子的倔强也不那么碍眼了。

然而,程穗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梁爸。父亲的过早离世,让她欠缺与男性长辈朝夕相处的经验。结婚以后,她有了父亲———梁三思的父亲,在法律上,等同于她的父亲。但是,这是不一样的,太不一样了。

首要问题,对待梁爸的态度,程穗有点找不着北。梁爸不是陌路人,不理不睬固然不对,梁爸不是客人,客客气气的也不对,可是,在心理上,程穗没法立即将梁爸当成亲人,她其实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对。这一回,就连无所不能的百度都跟程穗逗趣儿了,程穗输入一个「儿媳与公公」,出来的竟然都是乱伦淫秽之作,程穗逐一点击进去,险些惊掉下巴。

程穗不知所措,在梁爸面前就有些人淡如菊的做派了,把梁爸当作了异性老师似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模样,梁三思与梁爸的闲话,她插不进嘴,也就不插嘴了。常常是,晚餐过后,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永远停在梁爸喜欢的军事频道,父子俩隔着些距离,坐在沙发的两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这种时候,就没程穗什么事儿了,她窝在里间,抱着手机,看网剧,一边看一边开心地笑。房门敞开着,梁爸间或朝程穗这边瞥一眼,欲言又止地看一眼梁三思,见梁三思浑然不觉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那个,你媳妇儿成天对着手机,就不怕那辐射———伤着孩子?」梁三思毫不介意:「没事儿,她穿着防辐射衣。」

梁爸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心里梗着临出发前,梁妈百忙之中唠叨的意见,梁妈对程穗自贬身价免费送货的不齿,梁爸同样介怀,这就是,作为老子,他以什么样的途径、找什么样的女人不要紧,儿子却该正正经经、敲锣打鼓、明媒正娶一个好人家的闺女进门。

梁爸一番思量,又是惆怅又是伤悲,万千言语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最后出口的却是:「我这把老骨头住这儿,是不是碍着你们了?」

梁三思惊觉梁爸嗓子哽咽,顺着梁爸的视线看向笑得没心没肺的程穗,心下就有些不悦,避过梁爸对程穗说:「我爸时间不多了,你就不能装一装?」这话带着指责,迅速把程穗给得罪了,程穗本是苦心孤诣于如何跟梁爸相处而不得要领,梁三思这一来,似乎她有心怠慢将死的公公,这可冤大了,比窦娥还冤。

「你要我怎样装?」程穗憋着气问道。梁三思愚钝,没察觉程穗语气不对,傻傻地答:「那网剧真比全世界都重要?你就跟着魔了似的!就没见我搜肠刮肚地跟他老人家聊天?我跟我爸要是接不上话茬儿的时候,你在当中打打圆场多好!别尽躲一边儿去!」

「我还真不会做戏,我又不是表演专业的,你就应该娶个演员做老婆!」程穗直逼到他眼前来,「我告诉你,那网剧还真比全世界都重要了!我知道你,就见不得我有一点儿舒坦的时候!好不容易转移转移注意力,不吐不恶心的,你还想剥夺,你是不是人哪?有本事你怀个孕试试?去啊,有种你试试去!」

梁三思顿足,气得发抖,当下冷笑着说:「要是男人能怀孕,这世间还要女人做什么?」程穗指着他的鼻子,涕泪双流:「嫌我多余了?这时候你嫌我多余了!你逍遥快活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多余?完了怪我怀孕了是不是?谁叫你当初欺负我?你当我是免费午餐?吃完就想拍屁股走人,连刷碗都不愿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混账……」

吵架这东西,与吃饭、做爱一样,属于先天携带、后天习得的产物,有了第一回,稍加训练,便进入惯性操作模式,定期进行,从无疏漏。每次吵完,他们都会各自深刻反省,明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怎么就闹得跟前世宿仇似的?反省归反省,下一次,一言不合,还是要炸窝,各种吵,各种冷战,然后梁三思各种哄和认错,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从这一天开始,争吵成为他们婚姻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且步步升级。

在服软认输之前的僵持阶段,梁三思总会给自己设置若干假设性的问题,例如,若非怀孕,十年以后,自己还会娶程穗吗?而程穗是在眼泪横流中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要不是腹中两个孽种,何尝会嫁给这般冷硬无情的男人?夜里,他们背对背互不理睬地假寐,心念却是惊人的一致,算是同床同梦了。

十一

小两口拌嘴,先还避忌着梁爸,渐渐地梁爸也有所察觉了。梁三思始料未及的是,在父子俩枯燥的夜谈时间,话题居然落在了程穗头上。逢着吵了架,程穗索性抓着手机独自出门散步,剩下梁氏父子,便是畅所欲言地聊起女人来。梁三思病急乱投医,主动向梁爸讨教驯服老婆的技巧,先还欲说还休:「程穗她怀着身孕,不周到的地方,爸别介意。」

梁爸是过来人,一句话击中要害:「女人都这样,结婚以前是小白兔小绵羊小甜心,结婚以后就变成了大老虎大狮子大妖怪,说来说去,还都是男人自找的!」这话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梁三思差点抓住梁爸的手,重重摇撼,感慨万千地叫一声「兄弟啊」。

父子俩裸裎相见,身染重疾之后,梁爸对女人有了一份相对公允的评价,桃花运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此生他最感激的女人、最亏欠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梁妈。

「你妈脾性是大了点儿,但是,儿子,像你妈这样又能干、又泼辣、又贤惠的女人,不是每个男人都能遇到的,娶到这样的老婆,是我的福分,」梁爸想着自个儿临阵脱逃,丢下梁妈处理一地鸡毛,不由得满心羞愧,「男人最怕的,就是女人的公主病,我看程穗,是不是有点儿这毛病?」梁三思默想一会儿,作声不得,细细想来,似乎程穗真有端倪。

「一个女孩子,就算没结婚,也不该如此懒散无礼!」这是梁爸的结论。梁爸的论证貌似天衣无缝,只是,梁三思不愿意接受他的观点。他还爱着程穗,程穗身上那些鸡零狗碎的小怪癖小嗜好,梁三思习以为常,他不觉得有多严重,更不认为是洪水猛兽。不过,他对梁爸的感受颇为重视,转头将梁爸的意见转述一二,希望程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到底梁三思没有研读过家庭和睦学,没想到闸口一开,程穗那端居然对梁爸也有无数不满。

梁爸的不修边幅,时常的衣冠不整,成日家的交代后事,成日家的长吁短叹,凡此诸种,所谓过犹不及,都被程穗批驳为矫情。「爸的时间不多了,你多迁就一下。」梁三思希望程穗暂且忍耐,程穗说的却是:「有矫情的爹,就有矫情的儿子,将来你可别那样!」一句话噎得梁三思直伸脖子。

闲住多日,梁爸想起婚礼这茬,打算在见阎罗王以前为儿子热热闹闹地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程穗抓狂,在校大学生举行婚礼,还怀着孩子,这不是现成的网络新闻?她可不想出这样的名!

梁三思本是模棱两可,没料到程穗坚决不从,背地里还对梁三思抱怨:「到底不是亲生的,眼瞅着我怀着孩子还瞎折腾,都不带疼惜的。」说着又把头靠过来,半是娇嗔半是威胁地说:「老公,你可要待我好,我家没权没势的,可是天上是有人的,我自个儿的爸爸,在阴间盯着你呢。」

梁三思听得毛骨悚然。梁三思再要说什么,程穗就黑了脸,扭头就走,梁三思搞不懂这柔若无骨的小女子内心怎恁地固执,不禁懊恼。但新娘子不愿意作秀,新郎没法演独角戏,梁三思只好出面劝说梁爸将息身体为要,好歹打消了老爷子的念头。

到儿子这里来了不久,梁爸出现了血尿。那天早晨,梁三思有课,早早出了门,留下程穗和梁爸在家。程穗熬夜追剧,睡回笼觉呢,被厕所里的一声惊叫吵醒,乍然睁眼,以为还在梦中,接下来又是一声惊呼,那是梁爸的声音。

程穗以为梁爸怎么了,跑出来查看,与梁爸碰个正着,梁爸面如死灰,裤子的前门都没关上,程穗赶紧别过脸去,却被梁爸一把拽住,指着厕所半晌说不出话来。

程穗实在是可怜他,大着胆子探头一瞧,结果啥都没有。疑惑间,就听梁爸在背后挣扎着说出一个字:「血……」程穗朝马桶看去,便池中果然漂浮着一些淡淡的血丝。

梁爸被血尿弄得失魂落魄,不知道这是不是阎王驾到的预警。他张皇失措,一会儿央求程穗给梁三思打电话,一会儿又说等不及梁三思回来,让程穗立即陪他去医院,他不能独自出门,免得病情有变,晕倒在大街上。

程穗换衣服、洗脸刷牙的当儿,梁爸不住地拍门催促,程穗在厕所里心乱如麻,想着待会儿该怎么提醒梁爸把裤扣给扣上,就算要死,也不能把这张老脸丢大街上吧?

一转眼,发现盆里泡着梁爸新换下的内裤。梁爸新近神神叨叨的,买了一堆翡翠观音玉石手镯什么的,佩戴起来,又新买了一条红色内裤,说是辟邪的。盆里的水已经染红,那倒不是血。程穗明白了,淡定地把梁爸叫过来,让他看看盆里那玩意儿。梁爸看了一眼,呆了一呆,火速回屋自检,然后大半天都没出来,估计是知道了吓掉他半条命的血尿,原来是内裤脱色所致,想必他那家伙也被染红了,因为程穗过后听见他洗澡的声音。

这件尴尬的事情过后,公公和儿媳的关系又恶化一步。

就在梁三思被这种磕磕碰碰的三人共处模式搞得焦头烂额之际,梁妈赶了过来。梁妈不是来救急的,梁妈是来接梁爸回家的。听到这个消息,程穗眼里的兴奋,让梁三思怎么看怎么别扭。梁三思盯着她瞅了半天,来了一句:「至于这么高兴吗?」

十二

梁妈在与小三谈判与僵持的结果是,小三堕了胎,拿着梁妈给付的几万块钱跑路了。

程穗不知道梁爸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想,她所看到的,是梁爸对梁妈的依赖与依恋。梁妈一到,梁爸就像一条六神无主的忠犬,找到了失散的主人,窃喜惊喜狂喜,须臾不离地对梁妈诉说着自己的病情。

梁爸的焦虑与梁妈的平静相映成趣,梁妈镇定地倾听着梁爸的倾诉,安抚着梁爸的紧张,老两口跟新婚燕尔似的,寸步不离。程穗以一个文科生的敏锐察觉到梁妈眼中的得意———就是得意,而不是悲伤。

「我怎么觉得你妈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程穗忍不住跟梁三思嚼舌头。

「我爸能回归家庭,我妈肯定高兴,」梁三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就让他们幸福地度过这一段吧。」梁妈先前的吝啬、连同对梁三思婚姻的反对与无视,在梁爸这番灾难面前,也都烟消云散了。

如何跟婆婆睦邻友好,程穗同样没经验,不过,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捡到了金元宝———她没费什么心思,就与梁妈相处甚欢。

梁妈是个女汉子,个子高,眉眼疏朗,说起话来嗓音透亮,像意大利画家提香笔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自是一番大气磅礴的气象,不是牙尖嘴利平生事端的相貌。程穗喜欢这样的婆婆,当然,她并不知晓梁妈对自己的不喜欢。

来了没几天,梁妈陪她去做了一次孕检,婆媳俩单独待了一整天。

「不要紧,等孩子生下来,送回我那里,我雇两个保姆,一人带一个,孩子的事儿,我全包了!你们两个,该念书,念书!该干吗,干吗!」梁妈的承诺让程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孕检完成后,程穗主动邀请婆婆去看电影。程穗选择了一场新上映的大片,坐在电影院里,她完全沉浸在了跌宕的剧情中。她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婆婆心里头正翻江倒海。

那场电影从头到尾梁妈都在走神,她对这个掉价的媳妇儿太不满意了,散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明智的,留下两个小孙孙,按照自己的模式来教育,避免重蹈梁三思的覆辙。至于程穗与梁三思,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此刻,梁妈突然发现了梁爸身上那些朝秦暮楚的德行并非都是坏事,她空前期望梁三思能够子承父业,喜新厌旧抛弃掉程穗。

梁妈沉得住气,面上一团和气,出了电影院,在拥挤的人群中,一只手搭在程穗的肩膀上或是笨重的腰身上,像个男人一样护卫着她。这一天的亲密接触,让程穗有了一种天长日久的依托,这份依托,甚至未曾在梁三思身上寻到过。

梁爸却是每况愈下,浑身不得劲儿,今儿头疼,明儿腰疼,跟个怯弱的孩子一般,依傍在梁妈身畔。梁妈分明也坐不住了,领着梁爸去省城最好的医院复查。

复查那天,程穗和梁三思早早待在厨房准备着饭菜。两个人分工明确,梁三思择菜,程穗上网,在满厨房的油烟里研究着梁爸的癌症是不是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查着查着,程穗分了心,说起梁妈。

「你妈,比我妈好。」程穗用了简单的好字,但梁三思只是一笑,他不懂得一个媳妇对婆婆有如此好感,是多么稀罕的一件事。

程穗对贪色又懦弱的梁爸没什么好感,她一边在网上浏览,一边坏坏地假想着如果梁爸不治,梁家就剩下梁妈,说不定婆媳两人一来二去的,能够情同母女也未可知。

门铃响的时候,程穗努力做出沉痛的表情,谁知道迎面却是喜笑颜开的梁家伉俪。梁爸扬扬手中的 CT 片:「没事了!警报解除!」梁三思不解:「好转了?」梁爸挑挑眉头:「纯粹是误诊!哪有什么癌症!你老爸我健康着呢,还能再活五百年!」梁爸转头对梁妈说:「老婆,今儿幸亏你让我去大医院,小地方就是庸医多!害得老子没吓掉半条命!罢了,算命的不是跟你说过我今年有一劫?亏得应在这上头,没出啥大事!熟人熟事的,老子就不找他们医院打官司了!」梁妈瞪他一眼,嗔怪道:「瞧你那些吓死人的症状,我还以为真的……」

餐桌上,梁爸梁妈打情骂俏的,就在老两口自娱自乐喝交杯酒的刹那,程穗脑洞大开,脑残地说出真相:「妈,我明白了,爸本来就没病,对吧?」

程穗是带着一种解了一道高难度数学题的喜悦,而且,这是历史性的一刻,程穗对公公婆婆唤出了父母的称谓,在这以前,她一直回避着对他们的称呼,纵然对梁妈颇为中意,她也没能迈过那道坎。

可惜,梁爸梁妈对此全无所察,程穗的话,让他们同时脸色大变,梁妈被一口汤给呛住了,咳得厉害,程穗递过去一杯水,被梁妈挥手推开,水洒出来,溅了一桌一地,有一些,溅到了梁妈的衣服上。

程穗忙着收拾残局的时候,梁爸站起身来,动作幅度很大,四肢僵硬得就像假肢,噼里啪啦带翻了椅子、带翻了碗筷。他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一边拨号码,一边朝外走去。程穗听见他说的头两句话,是拨给梁妈的姐夫。梁妈应该也听到了梁爸的电话,她做出一个阻挡的姿势,但随即,她坐回椅子上,如泥雕木塑一般,不再动弹。

梁妈的姐夫有没有扛得住梁爸劈头盖脸的责问,程穗不得而知。梁妈的姐夫在县城医院当大夫,梁爸就是在那家医院被「癌症」了。

梁三思哭笑不得地戳了戳程穗的脑门,说了句:「平时没见你这么心直口快啊!」程穗还没反应过来,梁爸和梁妈就离开了省城,跟来的时候一样,他们是前后脚走的。梁爸先走,梁妈后走。

梁妈离去时,望了程穗一眼,她的眼神是程穗从未见过的谜和痛,以及,冰块一般的寒气嗖嗖往外冒。她仿佛有什么话要对程穗说,却什么都没有说。

程穗这祸闯得太大,以至于她愣神了好多天。这些天,不断有人给梁三思打电话,都是老家的亲戚,是不是谴责他那没脑子的老婆,程穗无从知晓。不过,梁三思没有隐瞒她事件的进一步发酵,最新进展是,梁爸把梁妈的姐夫告上法庭了,梁爸坚决跟梁妈离婚了,梁爸跟一个发廊女闪婚了。

「我在 23 岁的时候,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梁三思开了个玩笑。程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凝视着梁三思,梁三思却避开了她的眼神。

程穗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她反复想起梁妈陪她孕检的那一天,婆媳俩挽着手走出医院大厅,外面是一大片银杏树,银杏叶落在地上,落在草坪间,落在低矮的灌木丛中。

梁妈和程穗的手机里,分别存有好几张在银杏树前的合影。拍照的时候,梁妈的头亲昵地凑过来,挨着程穗的面颊。程穗不太习惯肌肤亲近,她闪躲般地将头微微仰起。她记得光线透过稀疏的树叶,轻轻刺痛着她的双眸。

那时,在程穗的眼中,一切是多么多么的好,自幼年便残缺的家庭生活正在被婚姻所修补,她甚至觉得,怀孕生孩子,是一个无比靠谱的选择。

十三

梁爸梁妈离开后,小两口切换到了自力更生的模式。梁爸早已缴纳了一年的房租,除此之外,他们没有给这对仓皇的小夫妻留下任何东西。

梁三思有些小清高,只找跟专业相关的活儿,又是在校学生,不可能全职,面就窄了,收入也有限,最后仍然是在一些小规模的补习学校做老师,额外兼了两份家教。补习学校生源不稳定,员工也就不稳定,家教亦是短期的,梁三思随时奔走在工作与找工作、失业与即将失业的路上。

双胞胎让程穗的血压超出标准值,她不得不妥协,办理了休学手续,宅在出租屋里,穿着睡衣、抱着手机,终日躺在沙发上。梁三思每每在进屋的瞬间大脑出现短路,面前这个剪短了头发、胖得像气球一样的女人是谁啊?画报里的孕妇不都是面露优雅微笑的吗?

要命的是,程穗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攀比。

「看看,哪部片子里不是老婆怀孕了,老公给端洗脚水,还给讲笑话寻开心?你呢?就会惹我生气!你说说,这差距有多大?十万八千里!比不上就是比不上!」程穗信手拈来一个例证,梁三思就哑口无言了。

程穗的情绪让梁三思生出了厌烦,她变得喜怒无常,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间就炸了,爆炸以后的程穗就是另外一个女人了,歇斯底里。

比这更糟的是,夜里梁三思常常被程穗的呼噜声吵醒,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借着窗帘透进的天光,他依稀看到程穗脸上有大团大团妊娠斑的暗影,程穗长胖以后,修长的脖颈显得很短很粗,下巴处有好几层褶子,而且鼾声惊人,头发还散发着久未清洗的酸馊味儿。

那个羞怯斯文、漂亮讲究的小姑娘哪儿去了?婚姻登记处怎么给他换了个又麻又辣、又丑又脏的泼妇?

他用了更多功夫去赚钱,却并不想放弃自己的傲骨,于是千方百计找了更多补习学校的兼职,差不多忘记了还剩下大半的硕士学业。这时,学校里发生的一件事,给了他惨重的打击。

梁三思的理想是做大学教师,他热爱理论研究。他的硕士生导师是传媒学院的院长,是学界声名遐迩的大家,传媒学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凡是担任了院长的助教,就有很大的胜算可以留校任教。梁三思特别想在硕士阶段多发几篇理论文章,顺顺利利地留校任教,然后在职攻读博士,一步步发展下去,像他的导师那样,做一个学问大师。

然而,立冬那天,梁三思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同门师弟打来的,师弟告诉他,助教的职位宣布了,不是梁三思。那是正午时分,梁三思刚从浴缸里捞出一条鲫鱼,开膛破肚,准备给程穗做藿香鲫鱼。

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梁三思手里捏着鱼与刀,将手机夹在耳朵边。程穗缓慢地走来走去,帮他打下手,剥蒜、择菜什么的,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在逼仄的厨房里像个庞然大物。

程穗忽然意识到梁三思停止了他的屠杀,那条鲫鱼拼死一挣,跌到水槽中,噼里啪啦地乱蹦乱跳。梁三思没有去抓那条鱼,他愣在那里,程穗走过去,将手里的藿香在梁三思眼前晃了晃。梁三思握住她的手,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梁三思匍匐了下去,将头埋在她的双膝间,沉默不语。程穗心跳得厉害,一连串疑问堵塞在喉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都不是。梁三思说出了助教的事情。梁三思以为,程穗会跟他一样伤心难过,可是,程穗听完,云淡风轻地站起身来,继续朝厨房走去,继续择着香菜,口中不痛不痒地说:「吓死我了,我还当是怎么了呢!这都是天意,不能留校也不会死人的。只是可惜了那助教津贴,每个月是五百块还是多少?不过呢,领了那五百块,就把人给拴住了,哪能到外头兼职上课赚钱?喂,你倒是快点儿,我都饿得两眼发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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