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有哪些感觉快要撑不下去的瞬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大三那年,我有了孩子。

我无嫁妆,他无彩礼,就这样领了证。

谁知,生下孩子后,我俩都傻眼了。

梁三思和程穗这对小恋人就走到了爱情的岔路口。

他们搞出了人命。

他们决定结婚。

原本,两情相悦、男婚女嫁,再寻常不过。

但是但是,这身份简直要人命。梁三思,学生证上标注的是研究生一年级。程穗,本科第三年。「学生」这俩字儿,就像一面诡异的照妖镜,凭你多么老练世故圆滑狡狯,凭你多么神采飞扬得意忘形,亮光一闪,即刻打回原形。

他们从网上找了一家私立妇科医院,转了两趟公交,到了那间装潢陈设貌似五星级宾馆的医院。

妇产科大夫是个眼露精光的老太太,让她躺检查床上,做完了难受得要命的手诊,一边洗手一边冒出一句:「有性-生活吗?」这话问得风轻云淡,像问「您吃了吗?」一样稀松平常的调调。程穗却是一愣,脸上一阵一阵发烫,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答:「有……」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这孩子要吗?」孩———子?程穗差点跌一大跟头,什么孩子?俺这不是来看月经不调的吗?老太太心里有了数,追问:「结婚了吗?」程穗嗫嚅:「没……」这问题是越来越离谱了,程穗觉得自己进入了异度空间。老太太唰唰开单子,麻溜地交代:「孩子不要是吧?得,先去验个血,确定一下有没有性病,妊娠联合性病的话,人流费用是要翻番的,没有结婚证得额外交两千块保密费———放心,我们医院的病人信息概不对外,就算警察来咱都不会给!你可以顺道了解了解咱这儿的处女膜修复术,技术一流,做过的都说好,往后你需要的话,老客户咱打五折……」

程穗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们不敢再去医院了,在离学校挺远的药店里买了一根验孕棒,回到学校里,坐在这杜鹃深处的石板椅上,对照着说明书捣鼓。程穗去了一趟公厕,回来以后,哆嗦着将验孕棒递给梁三思。面对着那根小小的验孕棒,梁三思不假思索地将程穗搂进怀里。他忽然变得大义凛然,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壮志,快刀斩乱麻似的对程穗说:「别哭了,咱结婚去!」

梁三思声音挺大,听得程穗浑身一震,都忘记了哭,傻傻地望着梁三思,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这样一种解决怀孕问题的方法。

程穗对堕胎很抵触,她虽然从头至尾没想过留下孩子,但核心问题在于,一旦堕胎,无异于将自己的尊严交由大夫蹂躏。私立妇科医院那个老太太实在太强悍了,就那么一次,就能让程穗患上堕胎恐惧症。

他们在石板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错过了午饭和晚饭,对于结婚的进程始终没有讨论出一个具体的眉目来。程穗模棱两可瞬息万变出尔反尔优柔寡断的态度让梁三思有了轻微的不耐烦,他很想问她磨叽个什么劲儿,嫁给他梁三思有那么憋屈吗?纵然他亦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就要拥有一个妻子。

眼下,梁三思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替代结婚。他带程穗离开了那张石板椅,去校门外吃冷淡杯,要了几听啤酒,一气灌下一听。程穗看得出来,他是用酒精来拼命支撑着自己羸弱的、忐忑的、全无把握的坚持。她决定不再为难他。横下心来,大口塞着食物,口齿不清地说:「你定个日子吧。」

日子定在 4 月 2 日。愚人节的第二天。绵长的细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选在这一天,理由无他。算来算去,逃课的成本最低廉。梁三思全天无课。程穗只有两节,可以请病假。

坐在公交车上,梁三思谄媚地递过来一只大肉包,油浸浸的,程穗立马就犯了恶心。她厌烦地推开包子。梁三思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又从兜里拿出一盒她平时最喜欢喝的常温酸奶。

那份小心,让程穗没来由地烦躁起来,难道他就不能用别的方式来表达歉疚?

此刻他眼角残存的眼屎,显然是起床以后用干毛巾胡乱一蹭,还有他旁逸斜出的鼻毛,就不知道提前修一修!有这么对付大日子的吗?

程穗接过酸奶,拉开梁三思斜挎包的拉链,塞了回去,大庭广众之下,这种平静的拒绝,往往更能刺痛对方。程穗心里浮起来的狠劲儿,把她自己给吓了一跳。一夜之间怎么生出了这么多毛刺刺的情绪?

尽管搭的是早班车,两趟车倒下来,到了民政局,进大厅取了号,前头竟然已经有了好几对男女。他们找个角落坐下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都是成双成对的。

梁三思不凑趣地开口:「人还真不少,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啊。」程穗就抢白他:「兴许人家是来离婚的!」梁三思觉出了她语气里的剑拔弩张,胳膊绕过来,环住她,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程穗不领情,也并不拿开他的手,一低头,一弯腰,不知怎么就从他胳肢窝底下钻了出来。

全乱套了。梁三思暗自叹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程穗这是恐婚,自己何尝不是?

领证倒很顺利。

梁三思做足了功课,百度了区民政局的地图,在网上查询了需要准备的证件。两人的出生地都在小县城,上学的时候就把户口转进了学校的集体户口,这回谎称要买房,从学校开出了户籍证明,再加上身份证,OK!

两个小时以后,这对小夫妻兜里揣着两本红通通的结婚证,坐在了三甲医院的大厅里,等待叫号。

终于轮到程穗了。诊室里不允许男士陪伴。鉴于程穗在私立医院的狗血遭遇,进门前,梁三思不知该做什么,手足无措地在程穗的发梢吻了吻,他是打算亲吻嘴唇或脸颊的,临时改了主意,这吻就变得指向不明,草草落在了程穗靠近头顶的地方,偏偏梁三思还画蛇添足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程穗乐了,他以为他是谁?释迦牟尼?用这样的姿势就能赐予信徒能量与好运?

这些话在出了诊室以后程穗硬邦邦地抛给了梁三思,她本来是特别想笑的,结果说出来却是刻薄而奚落的语气。效果立马两样了。

「还真把自个儿当男神了!」梁三思的耐性就在程穗的这句嘲笑中丧失殆尽了。他淡淡地回复:「怎么会是男神呢?胎神罢了。」此言一出,他竟生出一点悲凉,那是一种特别陌生特别悠远的意绪,让他想起高三毕业的那一年,毕业班组织的一次近郊旅行,暮色苍茫,篝火熊熊,夏日清凉的溪涧边,他看到当时暗恋的女孩与同班男生在蒿草间牵手而行,渐行渐远。那个纤细的背影,在他心里催生出的,便是类似的感受:仿佛失去了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而且,永远不复再见。

梁三思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主儿,他被自己给吓了一跳。明明到手一个千娇百媚的老婆,怎么会有丢了魂儿的感觉?

程穗没容他想清楚,怒目以示:什么意思?跟我结婚后悔了?梁三思说,我没那么说。程穗说,你就是这意思!梁三思说,我不是!程穗说,你就是!梁三思说,我说了吗?我哪句话说了?程穗说,还用等你直说?我又不是傻子聋子瞎子!

一场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伪命题大战就此揭开序幕,战争的结果就是,程穗掏出包里一切能够抛掷的物品,砸向梁三思。

先后计有:

粉盒。粉盒里面镶嵌的小镜子碎了。

口红。一管开启不久的粉银色口红不偏不倚地插进路边泥地,笔直站立,犹如雄性生殖器(程穗想起梦境里仿若男童生殖器的蔬菜种子,真实的与幻象般的符号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结婚证。结婚证安然无恙。

钱夹。纸币找回来了,若干钢镚儿散失在下水道、街角旮旯等处,从此天涯陌路。

手机。一部小米手机主板坏掉了,送到维修店里,人第一句话就是:自己给砸的吧?

鏖战的后果还有,梁三思头一回发现程穗怎么有暴力倾向呢?吵架怎么还动手了呢?他率先冷静下来,赔着笑脸,把满地物件拾掇起来,一边忍不住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泪流满面的程穗再一次炸了,程穗夺过结婚证,抬手就要撕,口中吼着:「反正也没用了,离婚去!」

婚是没有离,结婚证也被梁三思妥妥地收起来了。他说的是:「别呀,撕了可怎么离婚?离婚得用结婚证的。」梁三思打叠起软语温言抚慰盛怒中的程穗,这已经是他的合法妻子,不知怎么的,那比巴掌略大的硬壳证书让他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种产权归属感。

在车水马龙、茫茫生烟的浩瀚尘世里,眼前这野蛮女友,已经堂堂皇皇地属于他!这一念之间种下的物权意识,立马让梁三思的心软得无力跳动,而那两本结婚证在他眼中也变得神光普照起来。

其实这俩红本本儿已经在领取的当天下午,在医院的妇产科诊断室里,完成了它们重大的历史使命,可以封存箱底了。

他们办理结婚手续的目的本身就很明确,为的是证明已婚身份,然后合法地、体面地、安全地堕胎。当程穗进入妇科诊室,那一刻,结婚证带给了独自等候在门外的梁三思无限放大的安全感,仿佛有了这玩意儿,程穗就不会遭遇白眼、遭遇疼痛、遭遇危险。

剧情却没有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对于程穗鼓足勇气提出的「人流」两个字,大夫的反应不置可否,低声吩咐坐在电脑前的助手开单子。没等单子打印出来,人家大夫已经接诊下一个患者了。

程穗捏着单子出了诊室,梁三思跟接到圣旨一般,屁颠屁颠跑去缴费。

缴完费,两人对着那一叠收据面面相觑,什么血液、尿液,还有 B 超单,加起来将近一千块钱了。这不是来做人流手术的吗?这么多检查,敢情是烧钱?原本计划得好好的,上午领证,下午到医院做手术,梁三思连学校附近的日租房都定下了,接下来的三天学校举行春季运动会,加上周末两天,一共五天,程穗可以好好调理调理。梁三思还在菜市场买了两只乌骨鸡,存放在房东的冰箱里。万事俱备,只欠手术。

「别是……弄错了吧?」梁三思有点蒙,他银行卡上的存粮并不富足,这一趟手术加房租什么的,可是他大半学期的生活费。

程穗怯生生地不敢去问那位眼皮都不抬的大夫,梁三思只好壮起胆子,到咨询台边,找了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小护士打听。

「做人流就不检查了?不做 B 超,那要是宫外孕怎么办?那是要大出血的!弄不好还要死人的!」小护士的嗓音清脆玲珑,惹得路人侧目,梁三思差点儿上前捂住她的嘴。

该做就做呗,问题是,今儿还做不成,得预约,一排队,要到明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段才能做上,当天肯定指望不上手术了。

这就全乱了。

站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梁三思和程穗对望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是灰色的。

在返校的公交车上,他们几乎一言不发,各怀心事地望着车窗外嘈杂的街市。

正值下班高峰,车厢里非常拥挤,梁三思拉着吊环,用身子护着程穗,经过岔路时,迎面一辆货车违规越双实线而来,公交车急刹车,程穗一个趔趄,梁三思牢牢抓住她的胳膊。车子颠簸了一下,重新启动,平稳地向前驶去。

梁三思的手没有再放开,他改变了姿势,一只手拉着吊环,一只手拽着程穗。

没来由的,程穗的嗓子哽了一下,这一刻,于千千万万的路人之中,他们结伴而行,路途中,不断有人上车下车,却只有他,这个男人,是她的。程穗靠着他,不再有疏离感,而是一种相依为命的踏实。

现在,程穗已经怀孕 10 周了。从 6 周到 10 周,胚胎从豌豆变成了扁豆荚,甚至有了手指和脚趾。

手术没有做成,而且,以后也做不成了。程穗必须把孩子给生下来。她做了好多次检查,各式各样的检查,每一次的检查都让战争的严重程度直线般嗖嗖嗖地往上蹿。

梁三思作为家属被叫进了诊室,宣布双胎堕胎的手术风险。结婚证依然没用上,程穗说明自己已婚,大夫便视同为已婚,没人验明正身。

大夫让他们考虑清楚了再来,毕竟是双胞胎。梁三思沾沾自喜地在程穗耳边念叨:「咋样?我这功力非比寻常吧?一炮双响呢!」程穗回敬他的是一个白眼。

所谓的考虑,就在梁三思的不断嘚瑟与程穗做足了承受双倍痛苦的心理预期以后结束。程穗亲手签下了术前知情书,躺在了手术床上。

不想,变故又来了。程穗的子宫跟通常女性相比,发育不太完善,小而薄,能够自然怀孕,已是异数。堕掉双胞胎增加了不孕不育的可能。此生无子嗣?这个命题陌生而又辽阔。

而且胎儿已经超过了 12 周,终止妊娠的唯一办法是引产,引产与正常分娩的过程基本一致,而程穗要面临的却是子宫破裂导致大出血的危险。可笑的是,让他们瓜熟蒂落似乎会更为安全。

梁三思立刻想到了钱。

在电话里报告婚讯的时候,梁妈正打麻将,好不容易等到梁妈的反应,梁妈淡定地问:「是跟那姓程的姑娘?」梁三思赶紧说出重点:「是,她怀孕了,双胞胎,所以,我们结婚了。」

「要钱是吧?」

「回头我给你打两千块钱。」

两千?这怎么够?梁三思忙忙地重复一遍:「妈,是双胞胎。」梁妈「哦」了一声,说声「知道了」,口气里的冷淡与不耐。

梁三思对着听筒里的忙音发了一会儿呆,这就完了?

梁三思的银行卡一直没等到梁妈那子虚乌有的两千块钱。

梁妈的态度是———要钱可以,带着媳妇儿退学回县城,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正儿八经地过起太平日子来,岂止两千,将来那钱不全都是你们的?

梁三思当然不肯。

谈判失败,家里是没指望了。梁三思不敢告诉程穗,梁妈不仅不施以援手,还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媳妇儿的不满。

梁妈是见过程穗的,梁三思本科阶段跟程穗同系,比程穗高两个年级,在程穗大一时就收编了这妞,其间带回家两三次。梁妈对程穗满面堆笑,三言两语就问出了程穗全部的家事。

程穗出生在乡下,父亲去世得早,肺癌,从确诊到死亡不足一个月,她妈受不了刺激,精神分裂了,从此住在疯人院里。程穗是跟着小姨长大的。对于这样一位儿媳,梁妈当然不满。

梁妈给予梁三思在婚姻之初的迎头痛击,在程穗小姨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弥补与治愈。梁妈雷霆万钧的责骂,与程穗小姨和风细雨的嘱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梁,姨隔得远,虽然没见过你面儿,但姨相信穗儿的眼光,穗儿相中的人,是不会错的……咱家穗儿打小受罪,从今往后,姨就把她交给你了,你可要善待她……今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告诉姨一声儿,姨没有钱,也没有本事,帮不了你们什么,但姨是过来人,可以帮你们拿拿主意……」。

紧跟着电话快递过来的,还有程穗小姨昼夜不舍赶制的新婚礼物,一幅十字绣,绣着鸳鸯戏水之类的图像,很喜庆,很俗气。这样的殷勤与美意,让梁三思突然间觉得自己就是程穗家的人了,如此锦心绣口、现世安好的人家,让他满心都是温暖,满心都是归宿。

在小姨心里,早一点晚一点没关系,提前一步推迟一步也不要紧,只要是她能够嫁个好人家。梁三思的照片,小姨见过了,体健貌端,并且学历高,又是生意人家的孩子,这就是打着灯笼火把找来的乘龙快婿了。小姨自觉在抚养程穗这件事上,实属功德圆满。

频繁的孕吐让程穗没办法面对她的舍友们,她急需一个单独的空间,让肚子里的那两粒胚芽大肆刷新存在感。她催促梁三思找房子。一轮看房下来,梁三思感到了压力。瘪瘪的钱夹没法安顿下他的老婆孩子。孕妇程穗不得不继续待在女生宿舍。

程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无精打采,整日犯困,吃饭犹如某种酷刑,说不上来什么味儿就能引发她的恶心,随即就是狂吐,能吐到把咖啡色的胃液都给带出来。

程穗原本就瘦,这一折腾,更是熬得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身形单薄如纸片儿,走起路来脚步虚飘,风一吹就要飞起来似的。三个室友被程穗吓着了,认定程穗病入膏肓,跑去斥责梁三思没心没肺,威胁他火速领人去医院,否则就叫辅导员出面了。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梁三思只得招了。姑娘们闹着要吃喜糖,梁三思索性慷慨解囊,在火锅店订了一个包间,做东请上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加上程穗的舍友,一块儿吃了一顿涮涮锅,正式宣布了双喜临门。

那顿饭,程穗没去吃,她想到涮涮锅都能吐。她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中间接到梁三思的电话,粗声叫她「老婆」,周遭是一片起哄声。

「老婆,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和孩儿们过上全世界最体面的生活!」程穗在这句类似海市蜃楼或是画饼充饥的大话之后挂断了手机,而后在微信里给梁三思发了一句:亲爱的,你是猴子派来的逗逼,鉴定完毕。梁三思没有回复。

丢下手机,程穗默默流了一会儿泪,吃了两片苏打饼干,吐了几口酸水,再流了一会儿泪。请客吃饭这个决定,梁三思没有跟她商量。过后她倒没有说什么,她实在是连吵架的劲儿都没有了,她遭遇了从未有过的难受,难受得连呼吸都透着费劲儿。

那顿饭,梁三思是当成了喜宴,他这个不折不扣的新郎官和准爸爸遭到了大家的围攻,都说他赚到了,没房没车就把老婆骗到了手,老婆还给怀了一对双胞胎,读书成家一样不耽误,好事儿都给他占全了。

梁三思认同这理儿,他在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艳羡中,用酒精来狂欢。他喝太多了。半醉半醒中,他肆意纵情地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知怎么下来了。

何以解忧?唯有喝酒。梁三思喝得吐了一身。他在餐厅里吐着,程穗在宿舍里吐着,这一刻,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同时流着泪,拼命呕吐着,像要把身体深处的某些异乎寻常的事物全都驱逐出去。

梁三思高调地请完客以后,他们结婚兼怀了双胞胎的事儿就成了校园论坛里的大事件大话题大新闻。学院里的老师们不可避免地知道了这一对儿小恋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修成了正果。

梁三思还好,毕竟研究生阶段结婚生孩子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些社会生源生完孩子来考研是有的,一边读研一边心有旁骛地怀孕生孩子也是有的。稀罕的是,梁三思是男生。男孩子,也不是什么豪门继承人,连啃老的资本都不充足,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这就是缺心眼儿了。这就是瞎胡闹了。这就是过家家了。

不过,梁三思的导师只是把他找了去,留他在家吃了顿便饭,开了瓶洋酒,边喝边问了问他新近读书做学问的情况,对他的阅读规划给了一些提纲挈领的指点,末了,在他告辞出门时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了一句:「年纪轻轻的,就能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不简单!」说完,再拍了两下,却是一下比一下轻。

程穗就没那么顺利了,首先是,被分管学生工作的学院副书记叫去个别会谈,聊了一个多钟头,程穗没听出个所以然,捏着副书记强行塞给她的核桃仁一头雾水地出了门。

副书记谈完,接着就是辅导员。他与程穗的谈话显得简略了很多,其实就是间接翻译副书记的潜台词,劝说程穗休学养胎,以免在学校出现意外,以免影响周围同学们安定学习的心。这一回,程穗听懂了,休学的潜台词其实是,退学。她若是退学,学院里普天同庆。

退学,不。休学,也不。高考前的苦逼,恍若昨日,那些千山万水的跋涉,那些千辛万苦的煎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弃的。读大学,就是为了,如期地、顺当地拿到毕业证。

当下程穗流着眼泪,向辅导员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因为生产耽误学业,绝不因为生产影响纪律。辅导员相信了她,也许是,被她的泪水搞得进退维谷,不得不选择相信她。

本科阶段的管理纵然不似中小学,但规则和秩序依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程穗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从来没觉得听从集体的安排有什么不妥,但现在,刚在辅导员面前指天发誓,转过身,她就不得不特立独行了。

譬如晨跑。咬牙跑了几天,腰酸得无以复加,更加恐怖的是,内裤上出现了暗色的血迹。程穗上网一查,这叫作,先兆流产。赶紧请假。向辅导员这黄花处男说明缘由已经大费周章,结果却是,辅导员拿出学院的规章制度,准许请假一周以上所列举的情形,有心脏病有哮喘什么的,却没有先兆流产这一条。不在范围内,意味着不允许请假,不假不到的话,扣除操行分,逐一累计起来,各种处分都来了,最严重的,就是降级。那就跑呗,程穗落在队伍的最后,跑了小半圈,脸都白了。辅导员还不断地挥拳高喊,跟上!跟上!

待在操场边上的梁三思就是在这时爆发的,他冲过来,一把拧住辅导员的衣领,辅导员的个子比他高,梁三思就狠命拖着他,拽出跑道,没等辅导员反应过来,梁三思的拳头像乱石头一般砸了过来。

整个操场全乱了,梁三思和辅导员迅速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围起来,有一脸兴奋加油助兴的,有满面焦急劝架叫停的,程穗动作慢了半拍,等她冲过来,竟然没办法挤进去,人墙扎实得密不透风,她急得站在人堆外边团团转。

辅导员的眼镜在第一回合就被打掉了,他趴在地上找了一小会儿,找到了,好整以暇地戴起来,整整衣冠,搓了搓手,照准梁三思,一拳头挥过去。本来占据着绝对优势的梁三思摇晃了一下,想要挽回败局,辅导员又是漂亮的一记,梁三思倒了下去。

虽然梁三思先动手,看似处分在所难免,但因为辅导员最后关头没能忍住还了手,事情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两人在分别经历了各层面的谈话以后,事件不了了之。

自此,程穗在学院就成了敏感人物。从辅导员对她的态度,可知学院领导们的纠结与无奈,时松时紧,时严时宽,无所适从。

程穗很难过,她做惯了那种无影无形一般的乖孩子,从不惹人注目,也不让老师操心,一下子变成了老师们的心头大患,她感到了耻辱,奇耻大辱,以及前所未有的自卑。

而梁三思,在动手打完那一架之后,忽然变得沉默了许多。还有就是,程穗发现他偷偷上网观看跆拳道比赛。程穗想,他一定是想学习跆拳道。而且,他一定是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

现在,程穗是女生宿舍最耀眼的星星了。尽管在外观上,她没有丝毫的改变,肚子尚未隆起,身段依旧单薄,可是,每个人的眼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依然平坦的腹部,然后,小心地为她让步,唯恐碰瓷或是被碰瓷。

在教室,在食堂,在图书馆,在任何一个人来人往的场合,程穗受到的瞩目都是空前的。更多时候,程穗感到体内简直不是有两个胎儿,而是有两枚炸弹的光景。她能够想象潜隐在那些注视背后纷乱的思绪,有惊诧,有羡慕,更多的,却是来自女生们所独有的精神洁癖,一种对于生儿育女的微微的厌憎与惧怕,这样的厌与惧,彻底地,将她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不再是一个处于正常生理期的孕妇,而是一个来自星际的怪物。

「梅超风」是小夫妻的第一任房东。

在程穗尴尬又狼狈地走红女生宿舍以后,老太太像一只建筑工地里最有力的机器臂,将她从越陷越深的沼泽地里捞了出来。

在梁三思公布喜讯之后,找房子就成了他那个圈子里众所周知的事,不断有师兄师弟给他介绍形形色色的房源。梅老太便是师弟介绍给他的。按照梁三思设定的租金要求,价廉物美,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那时,梅老太的前任租客刚搬走,留下一地狼藉。梁三思大刀阔斧地做了一番清洁。

那段时间,是程穗反应最重的时候,随时抱个纸篓在跟前,吐完又饿得慌。饥饿它是有脚的,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挪移上来,最后堵在胸前,气都透不上来。于是,程穗吐完就吃,吃完就吐,一番车轮大战下来,连自己都觉得龌龊。

梅老太有轻微的洁癖,程穗处理自己的呕吐物就特别上心,就餐时尽量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也顾不得梁三思是什么感受,整个人生仿佛就剩下了吃和吐,以及呼吸。

梁三思雄心勃勃地为程穗调理各种清淡的饮食,毕竟是火锅店老板的儿子,天生的吃货,在厨房料理方面天赋不浅,做起菜来得心应手。可惜当他乐滋滋地往程穗眼前捧上一钵香浓养人的大菜,得到的往往是程穗的一声「呕」,接着就是从嘴里瀑布般涌出的颜色发暗、气味腥臊的液体。

梁三思没坚持几日,也吐了。梁三思第一次吐,程穗哭了,哭得很厉害,哭泣引发了新的呕吐,梁三思忍着翻涌的胃液,温柔地俯拍她的后背,一下子就被她挡开了。

「你、你嫌我……」程穗抽噎着。梁三思想要申辩,刚出口一个「我」字,立马捂着嘴、猫着腰冲进洗手间,他又吐了。

从这一日开始,梁三思的呕吐变得与程穗一般暗无天日,邪门儿的是,程穗不吐的时候,他还是吐。不只吐,他还出现了头晕、失眠、乏力的症状。程穗真是急了,催着他去医院,梁三思不肯,嬉皮笑脸地说若是患了不治之症,那笔检查费得省下了,留给程穗他们母子。程穗到网上去查,梁三思的症状竟然与一种叫作妊娠伴随综合征的毛病完全吻合,那是男人得的毛病,病因是由心理焦虑引起的。

果然,随着程穗进入孕中后期,梁三思的妊娠反应也渐渐消失了。他俩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梅老太的作息,早睡早起,殷勤地帮着老太太做些家务。老太太这套房子虽然老旧、狭小,位置却是极佳的,坐落在校园的人工湖畔。正是初夏,窗户对着满湖的荷花荷叶,湖中央还有层峦叠嶂的假山假石。梁三思跟程穗开玩笑,说成天对着这样的湖光山色也算是胎教了。

程穗也喜欢这里,因为对面就是湖泊,没别的房舍,想干吗干吗,不上课的时候,她就穿着睡衣倚着窗台发怔。她打小客居在小姨家,小姨家在镇里,条件不好,她跟小姨和小姨的孩子挤一间屋,白天也得拉着窗帘,咫尺之间就是别人家的窗口。长大以后住宿舍,人就更多了,宿舍一幢连着一幢,两幢楼可以相互喊话。她从来没有住过单独的居室,从来没有过这样推窗即是美景的空间。

况且,还这么廉价。

老太太不贪心,租房子就为了家里有人气儿,价格极低。梁三思能够安顿下怀孕的程穗,全托老太太的福。他不知不觉间就有些感激老太太的意思了。

程穗对老太太的印象却完全相反,房子够舒服,老太太却让人不舒服。老太太太过沉闷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发出丝毫声响,给人一种死亡般的错觉,程穗老忍不住朝她屋里偷窥,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倒地而亡了,与一具死尸共处一室的恐惧折磨着怀孕的程穗。

有一天午后,程穗刚吐完,头晕眼花的,想起中饭有小半盘吃剩下的麻辣鸡翅,这一念之间,倒把馋劲儿给勾上来了,也怪,这一怀孕,连口味都改变了,从前她不爱吃辣椒,现在倒成了无辣不欢。她走进厨房,刚拉开冰箱门,背后很突兀地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你又饿了?!」事先没有一丁点的脚步声,这话语又充满了审判与窥视的意味,程穗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回过头,老太太倒是跟平常一样,一身青衣,只是惯常漠然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既像怜悯,又像厌恶。她伸出手来,树皮一样干巴巴的手心里居然攥着小小的一瓶山楂果酱。

「我路过超市,看见这个,就买了。」老太太淡淡地说,程穗几乎要相信,果酱的事,跟日常生活中无数转瞬即逝的细节一样,没有预谋,不带预期,没有前因,亦无后果,不过是一念之间的行止罢了。

但是,慢着,从老太太一眨不眨专注而认真地盯着她的目光来看,程穗直觉地想到,这瓶果酱,是她蓄意购买的。她默不作声地站着,等着程穗接过果酱,等着程穗拿起勺子,等着程穗舀起满满一勺放进嘴里,然后,程穗冲进卫生间,大吐特吐。从卫生间出来,老太太依然伫立在原地,满眼困惑。她似乎想问什么,迟疑了一下,忍住了。

「下次,想吃什么酸东西,尽管告诉我,我替你买。」老太太说完这句,放弃了对程穗的探究,转头回屋。可是,就是「酸」这个字眼,居然再次引发了程穗翻天覆地的恶心。她一边嗷嗷吐着,一边在心里埋怨老太太,这老处女显然是中了文艺作品的毒,自个儿没有怀孕的体验,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孕妇都会嗜酸如命。

第二次,当老太太像个幽灵一样,递过来一碗酸梅汤,程穗直接就「哇」的一声吐了,带着腥味的黄色呕吐物污染了胸前一大片衣襟,平素清洁得恨不能一尘不染的老太太居然不嫌弃,眼瞅着她收拾更衣,还帮她递纸巾。程穗料理齐整了,脱壳的灵魂方才回归肉身,讪讪地对老太太说声「对不起」。

老太太的回答让她不知所云,准确地说,那不是回答,而是一句感慨、一声咏叹,带着史诗般的抒情意味,顿时让老太太如同置身于偌大的舞台中央,被一束追光照耀。

老太太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程穗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可是,越回忆,越遥远。那句话就像一趟错过的列车,呼啸而去,连轻烟都不肯留下。

程穗一整天都沉溺在回想中,老太太说过的话,明明有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效果,但她一伸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梁三思回来的时候,她缠着他追述当时的情景,对老太太的那句话在她心里所掀起的海啸进行了不厌其烦的描述,以至于梁三思关掉正在炒菜的煤气灶,严肃地对她说:「你怎么跟个唐僧似的?」

程穗追着打他,说唐僧是男的,梁三思说那就是祥林嫂吧,祥林嫂是女的。程穗说那你就是祥林嫂的丈夫。两人就嬉闹起来,这是自程穗发生孕期反应以来比较愉快的一个傍晚,舒缓的情绪持续到上床以后,末了梁三思竟然沉沦在情欲之中无力自拔,被程穗果断地一脚踢出老远,以武力将他们的关系从肉体修正到柏拉图的层面。而程穗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记起了老太太说过的话。

其实那不是老太太的原话,老太太引用的是《日出》中陈白尘的句子。陈白尘说:「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丈夫,终觉不忍。」老太太也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

她还对程穗说了老长一段话。

「你俩的家都是外地的吧?父母知道不知道你们的事儿?孩子生下来,谁来养着?谁来照看着?这些事情,都有谱了吗?我知道,好多女人,一怀孕,就千方百计地作践自己的丈夫,百般折腾,不使唤过瘾了就跟吃大亏了一样。你想想,一大男人,给当成了使唤丫鬟,那是什么样儿?好孩子,你听我的,看在我的面儿上,需要什么告诉我,我来张罗,别让他整天围着你像条狗似的。」

这段话,太长了,老太太说的时候,基本没有断句,程穗在回忆中自行给加上了标点。梁三思一定是仔细听完了程穗的复述,因为他跟程穗一样被雷倒了,他的反应也跟程穗如出一辙,他说:「这都什么意思?老人家别是得老年痴呆症了吧?」程穗主动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窝处,呼吸着他的气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毫无疑问,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默契、三观一致———老太太这番没头没脑的语言,在程穗心里掀起的滔天巨浪,正是这个病名:老年痴呆症。

幸而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别的不正常,反倒是梁三思怀着悲悯之心,时常将煲给程穗的营养汤,盛一碗给老人家,他觉得她需要补一补了,补补大脑。老太太喝过一次,称赞梁三思的手艺,后来,梁三思就每次都给她留一碗。

可惜,眼下的良辰美景不过是昙花一现,梁三思做梦都没有想到,对他的厨艺赞誉有加的老太太会迅速发布驱逐令。

那天下午,梁三思上完课,专程去了趟菜市场,拣了一大堆收市前的便宜货,兴冲冲地往回赶。在楼下,他被老太太给拦住了。

「孩子,先别急,陪我聊两句。」老太太不容分说地打断了梁三思。

不是聊两句,而是促膝长谈。

「我曾经,恋爱过。」老太太说。梁三思怔住了,鬓发如雪的老太太居然在他跟前自曝荡气回肠的过往。

年轻时的老太太是货真价实的女文青,她遇见了一个优秀上进的男精英,老太太不肯牺牲自己的学业,并不阔绰的男精英于是要在漂洋过海去留学与留守本地陪爱人之间做出选择。女文青没有用爱情逼迫男精英就范,她不是眼界狭隘的小女人,她所爱的,是一个青云直上的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满身油烟味儿的男人,不是一个除了不会生孩子奶孩子别的家务都能如鱼得水的男人。

这段短命恋情的结局是,老太太独善其身,男精英则在留学期间娶了一位贤妻良母,该女三从四德,在家相夫教子。男精英最终攀上了事业的巅峰,且家庭和美。老太太不悔,她的抽身是对男精英的成全。

「孩子,你是在自甘堕落。」自甘堕落是一个严重的词语,梁三思面色难看起来,烧一锅排骨就是自甘堕落了?老太太接下来说的却是:「我并不赞同君子远庖厨,其实油盐柴米是一堂终生不会敲下课钟的必修课,但是,作为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男孩子,在最好的年华里,下大力气修读这么一门课,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当然,如果你执意要糟蹋自己,我无权干涉,但是,我拒绝观看。」

那个被女权思想灌注的黄昏,梁三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能让你们再住下去了。」这句话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将他们这艘好端端停泊在港口的婚姻小舟刮了起来,刮向无处停靠的苍茫大海。

当梁三思像条流浪狗一样在各家中介间仓皇奔窜时,他的父亲居然像上帝一样及时从天而降,拯救了他。

梁爸带着足够的盘缠,迅速租下一套设施齐全的居室,终结了小两口流离失所的状态。当然,梁爸不是来学雷锋的,说起来,他其实是来躲小三的。

事情的由来又悲又长。梁爸梁妈开火锅店赚了些钱,就有居心叵测的女人对着梁爸与梁爸厚实的钱袋子抛媚眼了,梁爸一个没把持住,和火锅店的打工妹搞出了孩子。

梁爸原以为给些钱、到妇产科里做个人流就能了却此桩风流事,谁知道对方非要嫁给他,非要生下他的种。梁爸对梁三思百般的不如意,本就生了二胎之心,家里的糟糠之妻迟迟没动静,外头生也是一样的。当下就有了三分动摇。对方更是足智多谋的主儿,不等梁爸慢思慢想,直接在梁妈那里上演了「六国大封相」。

面对老公的婚外情,梁妈哭得天昏地暗,梁妈的娘家人闻讯而至,对其拳脚相向,梁爸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宣布,婚是离定了,所有财产,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反正梁妈生的儿子梁三思不靠谱,不如另起炉灶,生个争气的种。

梁妈绝望。

就在此时,情节陡转直下,在每年的例行体检中,梁爸被查出癌症,晚期。大夫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神仙都救不了他了。梁爸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一切就不一样了。

小三从梁妈处得到消息,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她要梁爸速速离婚娶她,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将来就算梁爸不治,她也要成为名正言顺的梁太太,她的孩子要成为继承衣钵的梁公子。

梁爸被小三逼得无路可走,向梁妈求助,到底是结发妻子,梁妈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让梁爸带着一大包中药,去省城、去儿子那里避避风头,这头的烂摊子,交给她收拾。

落魄的梁爸于是投奔到梁三思这里,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梁三思和程穗顺带有了栖身之处。梁三思已然成婚这事儿,梁爸一直被瞒着,临出发前,才从梁妈处尽数知晓。倒回去数日,梁爸必然跳脚,而此时,人之将死,独生儿子的倔强也不那么碍眼了。

然而,程穗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梁爸。父亲的过早离世,让她欠缺与男性长辈朝夕相处的经验。结婚以后,她有了父亲———梁三思的父亲,在法律上,等同于她的父亲。但是,这是不一样的,太不一样了。

首要问题,对待梁爸的态度,程穗有点找不着北。梁爸不是陌路人,不理不睬固然不对,梁爸不是客人,客客气气的也不对,可是,在心理上,程穗没法立即将梁爸当成亲人,她其实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对。这一回,就连无所不能的百度都跟程穗逗趣儿了,程穗输入一个「儿媳与公公」,出来的竟然都是乱伦淫秽之作,程穗逐一点击进去,险些惊掉下巴。

程穗不知所措,在梁爸面前就有些人淡如菊的做派了,把梁爸当作了异性老师似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模样,梁三思与梁爸的闲话,她插不进嘴,也就不插嘴了。常常是,晚餐过后,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永远停在梁爸喜欢的军事频道,父子俩隔着些距离,坐在沙发的两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这种时候,就没程穗什么事儿了,她窝在里间,抱着手机,看网剧,一边看一边开心地笑。房门敞开着,梁爸间或朝程穗这边瞥一眼,欲言又止地看一眼梁三思,见梁三思浑然不觉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那个,你媳妇儿成天对着手机,就不怕那辐射———伤着孩子?」梁三思毫不介意:「没事儿,她穿着防辐射衣。」

梁爸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心里梗着临出发前,梁妈百忙之中唠叨的意见,梁妈对程穗自贬身价免费送货的不齿,梁爸同样介怀,这就是,作为老子,他以什么样的途径、找什么样的女人不要紧,儿子却该正正经经、敲锣打鼓、明媒正娶一个好人家的闺女进门。

梁爸一番思量,又是惆怅又是伤悲,万千言语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最后出口的却是:「我这把老骨头住这儿,是不是碍着你们了?」

梁三思惊觉梁爸嗓子哽咽,顺着梁爸的视线看向笑得没心没肺的程穗,心下就有些不悦,避过梁爸对程穗说:「我爸时间不多了,你就不能装一装?」这话带着指责,迅速把程穗给得罪了,程穗本是苦心孤诣于如何跟梁爸相处而不得要领,梁三思这一来,似乎她有心怠慢将死的公公,这可冤大了,比窦娥还冤。

「你要我怎样装?」程穗憋着气问道。梁三思愚钝,没察觉程穗语气不对,傻傻地答:「那网剧真比全世界都重要?你就跟着魔了似的!就没见我搜肠刮肚地跟他老人家聊天?我跟我爸要是接不上话茬儿的时候,你在当中打打圆场多好!别尽躲一边儿去!」

「我还真不会做戏,我又不是表演专业的,你就应该娶个演员做老婆!」程穗直逼到他眼前来,「我告诉你,那网剧还真比全世界都重要了!我知道你,就见不得我有一点儿舒坦的时候!好不容易转移转移注意力,不吐不恶心的,你还想剥夺,你是不是人哪?有本事你怀个孕试试?去啊,有种你试试去!」

梁三思顿足,气得发抖,当下冷笑着说:「要是男人能怀孕,这世间还要女人做什么?」程穗指着他的鼻子,涕泪双流:「嫌我多余了?这时候你嫌我多余了!你逍遥快活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多余?完了怪我怀孕了是不是?谁叫你当初欺负我?你当我是免费午餐?吃完就想拍屁股走人,连刷碗都不愿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混账……」

吵架这东西,与吃饭、做爱一样,属于先天携带、后天习得的产物,有了第一回,稍加训练,便进入惯性操作模式,定期进行,从无疏漏。每次吵完,他们都会各自深刻反省,明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怎么就闹得跟前世宿仇似的?反省归反省,下一次,一言不合,还是要炸窝,各种吵,各种冷战,然后梁三思各种哄和认错,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从这一天开始,争吵成为他们婚姻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且步步升级。

在服软认输之前的僵持阶段,梁三思总会给自己设置若干假设性的问题,例如,若非怀孕,十年以后,自己还会娶程穗吗?而程穗是在眼泪横流中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要不是腹中两个孽种,何尝会嫁给这般冷硬无情的男人?夜里,他们背对背互不理睬地假寐,心念却是惊人的一致,算是同床同梦了。

十一

小两口拌嘴,先还避忌着梁爸,渐渐地梁爸也有所察觉了。梁三思始料未及的是,在父子俩枯燥的夜谈时间,话题居然落在了程穗头上。逢着吵了架,程穗索性抓着手机独自出门散步,剩下梁氏父子,便是畅所欲言地聊起女人来。梁三思病急乱投医,主动向梁爸讨教驯服老婆的技巧,先还欲说还休:「程穗她怀着身孕,不周到的地方,爸别介意。」

梁爸是过来人,一句话击中要害:「女人都这样,结婚以前是小白兔小绵羊小甜心,结婚以后就变成了大老虎大狮子大妖怪,说来说去,还都是男人自找的!」这话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梁三思差点抓住梁爸的手,重重摇撼,感慨万千地叫一声「兄弟啊」。

父子俩裸裎相见,身染重疾之后,梁爸对女人有了一份相对公允的评价,桃花运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此生他最感激的女人、最亏欠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梁妈。

「你妈脾性是大了点儿,但是,儿子,像你妈这样又能干、又泼辣、又贤惠的女人,不是每个男人都能遇到的,娶到这样的老婆,是我的福分,」梁爸想着自个儿临阵脱逃,丢下梁妈处理一地鸡毛,不由得满心羞愧,「男人最怕的,就是女人的公主病,我看程穗,是不是有点儿这毛病?」梁三思默想一会儿,作声不得,细细想来,似乎程穗真有端倪。

「一个女孩子,就算没结婚,也不该如此懒散无礼!」这是梁爸的结论。梁爸的论证貌似天衣无缝,只是,梁三思不愿意接受他的观点。他还爱着程穗,程穗身上那些鸡零狗碎的小怪癖小嗜好,梁三思习以为常,他不觉得有多严重,更不认为是洪水猛兽。不过,他对梁爸的感受颇为重视,转头将梁爸的意见转述一二,希望程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到底梁三思没有研读过家庭和睦学,没想到闸口一开,程穗那端居然对梁爸也有无数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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