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茶水间接水的时候,正遇上律所同事聊起他接过的一个离婚诉讼案。
委托人老太太八十了要和八十二岁的老伴离婚。
子女、老伴都反对,老太太一意孤行非要离,甚至不惜闹到法庭上。
问起原因,老太太说她等了六十多年的那个人回来了,她与将就、忍耐和不爱的人过了一辈子,不想死到临头还要将就。
既然那人回来了,她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合理合法地和他在一起。
又问究竟是什么样的老头能让老太太六十多年都念念不忘。
同事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干瘦老头,有一只眼睛瞎了,坐着轮椅生活已经基本不能自理了。
所有人都不理解,当真这么难忘,八十了都还要克服千难万险向他奔赴,当初又为什么要分开呢。
同事叹了口气,老头当年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说好了打完仗就回来娶她,谁知最后没回来,都以为牺牲了,老太太就顺从家里的安排嫁了别人。
结果现在人又突然出现,才知道当时是在战场上受了伤,失了忆。后来想起来时,老太太已经结了婚,他偷偷回老家看过,见她过得不错就没舍得打扰。
这眼见着身体不行了,想落叶归根,老太太才知道人没死,回来了,就闹着要离婚和志愿军老人在一起。
对了,志愿军老人终生未娶。
众人都唏嘘不已,有人感叹时代蹉跎,有人感叹志愿军老人深情,有人感动老太太追寻真爱的勇气。
听完故事,我端着空空的杯子悄声退出茶水间。
1
今天是情人节。
石墨林接我下了班出去吃饭。
坐在桌前我一直回想起白天在茶水间听到的那个故事,以至于看着菜单上五花八门的图片,频频走神。
「我们离婚吧。」脑海里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被我直接就说了出来。
他和以往一样无视了我的话,看都没看我一眼。
他在认真地研究菜单,片刻后抬起头来指着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情侣套餐,用眼神询问我,吃这个好不好?
我点点头,招呼餐厅服务员过来麻烦她帮忙下单。
服务员弹了弹桌上的立牌,「扫码。」
她不耐烦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脱离时代良久的土包子。
我扫了码,关注了公众号,在五颜六色的界面里像玩大家来找茬一样找到刚刚在菜单里看好的情侣套餐。
终于点完单,我抬起头又对他说了一遍,「我们离婚吧。」
这次他在埋头看手机。
不一会儿我就在微信上收到他发来的消息。
「等下去看电影吗?听说有部喜剧片还不错,想看的话,我现在订票。」
抬起头,果然,他又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石墨林,我们离婚吧。」我看着他,第三次说。
他的表情定在了脸上,好像大脑在处理我提出的问题时宕了机。
待他缓冲成功后,立刻埋下头,用微信给我发消息,「梦琪,怎么了?今天是情人劫,不是鱼人截啊。」
因为着急,他发来的消息里有好几个错别字。
我再度抬起头看他时,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荡然无存。
「五年前,你想娶的人是我吗?」我问。
他露出焦急的表情,又拿出手机,敲敲打打。我看着他打字的速度,只觉得他的大拇指是在键盘上飞。
消息来了,我直接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不去看。
他的手越过餐桌,拿起手机,往我面前怼,意思是叫我快看。
我不仅不看,还故意挪开了视线。
石墨林是听障人。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让椅子发出了多坚硬刺耳的摩擦声,已经有人在往我们这边看了。
「算了,等回去再说吧。」我说。
我说回去再说,但他明显不愿意等,忙着用手语追问我怎么了。
他不是天生聋哑,是后天高烧用错药物导致的,一般在外面他不想引人注目就不愿意用手语,基本都是用微信给我发消息。
但他会读唇,所以我只要说话时面对他,基本就能无碍沟通。
可我现在不想和他沟通,于是选择不看他和手机,也不讲话。
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不轻不重地往桌子上一搁,什么也没说就摇着步子走了。
我记得以前,上菜是不是还得介绍一声这是什么菜然后祝您用餐愉快?
算了,我还是感恩她没让我自己去后厨端吧。
被服务员上菜的动作打断,石墨林也冷静了下来,帮我拆开餐具,夹菜、清理鱼刺。
他做这些的时候格外认真,明明只是在清理鱼刺,却给人一种在做一台精密手术的错觉。
他的睫毛很长,下垂着眼的时候会有小片阴影投下,这让他看起来像个静默的天使。
一个男人被称之为静默天使是不是有点略为恶心?但我觉得这四个字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我甚至曾经想过,他的聋哑是上帝不满将他做得太过完美而故意夺走的。
已经过去一分多钟了,他还在认真挑着那块鱼肉。
每次他惹了我,都会极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等我自己想通,又或是极力地讨好我。他大概以为只要这样做了我就不会再生气。
以往确实是的,但这一招在今天显然是行不通。
他把终于清理好的鱼肉夹过来放在我面前的小碗里,然后又着手去处理下一块。
我举筷开始吃饭,但他夹过来的菜我一下都没碰。
那个摇着花步的服务员再次向我们走来,她指着桌上的一道菜说我们没点,要在结算单里把费用加上。
那道菜一百八十八。
「凭什么?」我问。
「因为上到你们桌上了啊!」她说。
「是你上错了,与我无关。」
这句话后服务员眼眶一红眼泪一挤,一个被人恶意为难、楚楚可怜的形象豁然出现。
果然,周围的「热心观众」见状开始纷纷劝说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石墨林呆住了,在他幽静无声的人生中很少能见到这种「吵闹」的场面。
一是他的性格和人吵不起来,二是以往我会照顾他的感受,在外面即便和人有了摩擦都会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对方得寸进尺,那我就退两步。
他拼命地冲周围的人群交织着挥手,请他们不要再围观了。但没人知道他在表达什么,知道了也没人理他。
又恰巧我今天一寸都不想退。
「我不会付这道菜的钱,你报警吧。」
服务员听后一边卖惨说她工资低赔不起,一边哭得像个被烧开了的尖叫开水壶。
开水壶的声音实在不算好听,店长被惊动了,出来和稀泥,提出这个菜品比较贵,已经是服务员一天的工资,能不能我付一半的钱,服务员也承担一半。
呵,凭什么?
凭什么明明不是我要的,明明是别人弄错了硬塞给我的,最后却要我来买单。
「这道菜我在吃之前不知道上错了,知道后没有再动过一口。根据民法典第九百八十六条规定,得利人不知道且不应当知道取得的利益没有法律依据,取得的利益已经不存在的,不承担返还该利益的义务。」
店长见我是个硬茬,只好摆手说这道菜就送给我们了,那自认倒霉的语气顿时将我气笑。
「把你们上错的菜拿走,既然不是我点的,之前不知道,知道了我就不会再动,别说得像我要占你们便宜。」
菜被撤走了。
这么一闹,谁也没有继续吃饭的心情。
我与石墨林相视沉默了两三息。
「走吧。」我说。
「你还没吃呢。」石墨林比划着手语。
「没胃口了,走吧。」
石墨林点点头,从钱夹里掏出几张钞票,我看了眼,他多给了两百块。
呵,搞半天,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是恶人。
2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靠着玻璃窗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到大学时初遇他的情景。
我和他大学时同级不同专业,但有一门大课是多专业一起上的。
第一堂课我就去晚了,虽然是多专业的大课,但毕竟是新学期的第一天,还是不敢逃。
石墨林因为要读唇才知道老师讲的什么,所以总是在第一排学霸区落座。
我到的时候阶梯教室已经乌乌泱泱地坐满了人,只有学霸区还有几个空位。
我猫着身子,艰难地腾挪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现在麻烦迟到的这位同学起来回答一下我刚刚的问题吧。」老师说。
阶梯教室里传来低轰的笑声。
我压根不知道老师提的是什么问题,求助地扯了扯旁边人的衣服。
他看了我一眼,手指在书页上划出一个人名。
我照着他的提醒,磕磕绊绊地把那个拗口的名字读了出来。
「开朗基罗·迪·洛多维科·布奥纳罗蒂·西蒙尼」
没想到这个答案一出,整个阶梯教室爆发出鸡鸭兔同笼般的爆笑声。
老师也忍不住大笑,压了压手掌示意我坐下。
「同学,其实我们刚刚在聊天,还没有正式讲课,所以我刚刚的问题是,哪位同学愿意起来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老师说。
我羞愧地趴在桌上,恨不得现在就能回宿舍打包行李离开地球。
他碰了碰我的手臂,递过来一张纸条,「抱歉,我只是想提醒你,说名字。」
我扭头看向他,谁知道只那一眼,我就被他的颜值打动了。
算了,看在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就原谅他吧。
后面那堂课讲的什么,我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就觉得旁边这个男生笑起来,真是要人命一样的好看。
知道他是听障人士,我有小小的意外,以及巨大的心疼。
此后,那门不太重要的大课,我一节都没有逃过。
一开始,我只是不怀目的的接近他,像个圣母一样释放自己多余的善意。
后来熟悉起来,我自作多情地把自己当成他为数不多的朋友,还偷偷学了手语,继续自我感动。
我从来没想过,那些善意人家需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人家又到底在不在意。
3
等我醒来时,已经回到家躺在床上了。
房间里亮着小夜灯,他守在床边坐着睡着了,一只手握着我的。
我稍稍一动,他也跟着醒了。
初醒来,口干舌燥得很,伸手一摸发现额头上还贴了一个退热贴。
他出去接了杯温水给我,用手语说,「你发烧了。」
「对不起,我今天很糟糕。」我说。
他释然地笑了起来,好像我今天的反常行为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不舒服,情绪有影响是正常的。抱歉,我都没有发现你生病了……」
他还在用手语表达着,我开口打断了他。
「下周五我请一天假,咱们去办离婚手续吧。」
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下,随后端起床头柜上空了的杯子,假装没看到我说的,出去了。
我听见他在厨房鼓捣着什么,过了会儿,他端了碗番茄鸡蛋面进来。
番茄是他妈妈前几天给我们寄来的,自己种的。不像市面上买的那些速成番茄,除了长得像番茄,吃着已经没有什么酸甜味了。
自家种的这个番茄,每次我都当水果吃掉很多,特别喜欢。他妈妈退休了没别的乐趣,在郊外农户那租了块地研究番茄土豆什么的。
她说等我们生了宝宝就不研究植物了,改研究人类幼崽。
眼下这种情况,人类幼崽能不能研究上另说,但指定不会是研究我和石墨林的崽了。
我看了眼闹钟,凌晨两点。我睡了这么久,但只做了那么点梦,投入和产出实在是有点不成正比。
石墨林夹了一筷子面来喂我,还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托着,以防汤汁滴落。
他是有洁癖的,从来不在床上吃东西,但是他允许我这样干。
晚上没怎么吃,这会儿是真的饿了,于是我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吃完了面。
吃完面,他收了碗出去。
我这才拿出手机去查看有没有错过的重要消息。
点开微信时,他的头像已经被好几个工作群消息刷到了下面,上面显示有一条未读。
在餐厅时我问他,五年前想娶的人是我吗。
现在微信里就躺着他那时的回答。
我盯着他头像上的红点,手指怎么也点不下去,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突然开门进来,我忙将手机藏于身后。
藏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其实是没必要的,接着又把手机拿出来随手放在床头柜上。
「聊聊吧。」我说。
「很晚了,睡觉吧。」他说。
他伸手关掉了床头的小夜灯,在我身旁上了床,将我从背后拥入怀里,没留一丝缝隙。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心脏位置。
这是他发明的说爱我的方式。
我用力蜷缩起手指,拒绝去感受他的心跳,也拒绝他的告白。
渐渐郁积满胸,情绪化成水终于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从眼睛里跑出来。
我哭了,他慌了。
石墨林手足无措地抱住我,撩起白 T 恤的一角给我擦眼泪,喉咙里滚动出丝丝颤音。
他的喉咙没有任何问题,但因为他听不到,所以他没办法去理解音调、音量、卷翘舌这些东西,说起来会非常奇怪。
听他妈妈说他小时候学说话时被人笑过,所以后来就不愿意再开口了。
可是他现在抱着我,准确无误地喊出了两个字,「梦琪」。
然后他说,「我爱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
他一遍遍地说着梦琪,我爱你。
我一次次地感受心如刀割。
4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
我们甚至没有交往过,大学毕业时他问我要不要和他结婚,当时只觉得自己中了头彩。
结婚那会儿,我爸妈虽然没说反对,但也不是很赞成。
担忧他毕竟有听、说障碍,害怕他照顾不好我。但我一再保证,他对我很好,父母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一个满分的丈夫。
如果我没发现另一个梦琪的话。
那是躺在他的诺基亚 5300 收件箱里的一个秘密。
我因为工作需要,要准备一个非智能的备用机,翻箱倒柜想找找看以前淘汰的手机还有不有能用的。
在一个铁皮盒子里发现了一部诺基亚 5300,这在我高中时代可算是一部神机。
我带着好奇试着充了电。
不得不让人感慨诺基亚的强大实力,这手机至今都十几年了,竟然就只是像昨晚睡前忘了充电一样,充电开机之后完全可以正常使用。
能录音拍照、能打电话,这完全符合我对备用机的要求,我当即拍板就它了。
我知道这是石墨林的手机,心想着到时候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我好奇地探索着这部 5300。
手机干净得像是被恢复过出厂设置。相册、音乐等等都是空空如也。
直到我点开收件箱,才明白为什么这部手机会这么空。
以前的手机不像现在,虽然一条短信最多仅有六七十字,但手机存储的空间实在有限。所以那时候的少男少女们为了存储一些有意义的短信,总是费尽心思。
我的同桌还曾经手抄过和她对象短信。她抄了厚厚的两本,我看着都替她手酸。
石墨林删光了那部手机的所有其他内容,只是为了多存几条那个女孩发来的短信。
放下手机,我这才发现铁盒里还有很多明显属于女孩儿的东西,比如蝴蝶结头绳,比如没有展开的千纸鹤,比如贴着飞天小女警贴纸的笔记本。
我们那时候除了存短信,也流行写交换日记。
就是这节课本子给一方,下节课给另一方,交换着写一些没营养的话,因为笔记本掩护性很强,写本子老师会以为你在做笔记不容易被没收。
我猜测这个飞天小女警贴纸的笔记本就是这样地交换日记。
对于别人的隐私我无意挖掘,准备把手机和本子都放回去。
他就算有一段过去,也很正常,谁没有呢?
可是,我突然在盒子里看到了那个女孩的校牌,她叫梦琪。
我也叫梦琪。
很快,更多的细枝末节被我想起。
比如,他第一次听到我叫梦琪时,有很明显的愣怔;和他朋友第一次吃饭时,他们说,听说了这么多年的梦琪,总算见到了,你和墨林这么多年还能修成正果真不容易。
我当时以为他们是在感慨很多大学情侣毕业就分手的现象。
哪知道,此梦琪非彼梦琪。
有句话说,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所以,那天我还是没忍住打开了那个笔记本。
和我想的一样,那是一对青涩恋人的交换日记。
他们交换分享彼此的喜悦、悲伤、考试和无数的琐碎。
他们相约考同一所大学,相约在大学毕业前攒够钱移植人工耳蜗,然后一到法定年龄就结婚。
他们应该没能上同一所大学,那时他身边如果有人,我不会不知道。
他到现在也没有移植人工耳蜗,虽然他的收入早就允许了。我曾问过他,他说习惯了安静,觉得很自在,不想改变。
他的确在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不过是和我。
此时的我像个智商突然飙升满格的私家侦探,想尽一切办法去挖掘他过去的情史。
我用他的笔记本电脑登陆了微博。
果然,里面有很多仅自己可见的内容,全是各种各样的月亮照片。
石墨林很喜欢看月亮,家里甚至还有一台昂贵的天文望远镜。
读了他俩的交换日记,我才知道月亮其实是一个暗号。
「你想我的时候就抬头看一看月亮,只要月亮还在就是我也在想你。」这是她在交换日记里写的原话。
当年我和石墨林结婚时没有办婚礼,只是两个人,找了一家那时候觉得很贵的自助餐,嗨吃了一顿。
我不喜欢各种太有仪式感的东西,哪怕是生日,在 25 岁以后都不喜欢过了。
这点石墨林和我很不一样,他喜欢每一个节日,结婚纪念日他甚至会提前一个礼拜、一个月去准备惊喜。
有一年纪念日前,我开玩笑说想要天上的月亮,然后我收到了一块小小的陨石标本。
他说这就是月亮。
可笑当时我还拿着那个标本到处炫耀。
5
在微博的私信里,我找到了他和她五年前的聊天记录。
她说:「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
他说:「谢谢。」
中间拉拉杂杂聊了很多属于他们的过去。
最后她问:「你爱她吗?」
他说:「……我不讨厌她。」
我不……讨厌……她……
看见这句话的当下,我感到嘴唇发麻,手脚发凉,心不受控制地跳得极快。
慌乱、震惊、不敢相信。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退出又点进回去,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他说的就是,我不讨厌她。
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轰然倒塌了,徒留下废墟一片。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特别累,像是连续加了十个通宵又被按头浸泡在一大桶黏稠的蜂蜜里快要窒息一样的累。
我拖着沉重的躯壳去洗漱,发现他已经帮我挤好了牙膏。
从浴室出来,他又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餐。
准备搭地铁去律所,他早在手机上帮我叫好了车,还说要送我一起去。
我们俩经济条件还行,只是他聋哑的原因考不了驾照,我则是没有时间,所以一直没有买车。
因为没有车,我也从未提过要他上下班接送我,但他如果不是特别忙,很多事情都会自觉去做,不仅仅是挤牙膏做早餐也不仅仅是接送上下班。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爱的,而且我日益感到我们在越来越相爱。
但是我现在不得不怀疑,他究竟是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爱上了我,还是恰恰因为不爱我而弥补性地扮演着一个好丈夫。
车里充斥着沉默的低气压,司机似有所感随手点开了电台。
电台里正在播放周杰伦的《晴天》:「为你翘课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这首歌简直是在唱他和她的故事。
我像被针扎了一下,反射般地挣开了被石墨林握着的手。
他听不到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到我的手从他的掌心抽走,下意识要把手抓回去。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歪头看向我。
「今天晚上我会先搬到章晓那去,已经和她说好了。周五早上九点,我们直接在民政局门口见。」
丢下这句话,车刚好也到了律所楼下,我打开门出去,没给他留下回应的时间。
我从写字楼的玻璃反射看到他追了出来,我加快步子进入大堂,刷了门禁,把他可能的挽留止于闸外。
7
刚发现另一个梦琪存在的那几天,我每天都会跑到她的微博去视监。
她微博玩得很早,所以我知道了很多他们的过去。
女生因为高考失利加上父母反对她和一个聋哑人交往,被安排出国留学。
留学初期微博上都是晒一些她在国外的生活和对石墨林的思念。
渐渐地,她的分享里开始多了另一个男孩子的身影。
她在评论里解释,那只是一个普通朋友,在国外的华人总是喜欢抱团取暖,这很正常。
后来男孩存在的占比越来越大,临近毕业的时候她和那个男孩在微博官宣了。
而在那之后不久,石墨林就问了我要不要和他结婚。
我记得那天,是一个阳光的午后,天空湛蓝,有风从发梢吹过。
他用手语在很慢地表达,「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第一遍时我以为看错了,懵着问他,「什么?」
他又做了一遍,「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一边傻笑,一边疯狂点头。
我不知道石墨林当时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气她还是别的……但我清楚,他不爱我,我只是被他选中的、不讨厌的道具罢了。
根据她最近的微博显示,她和那个男孩分手了,并且人已经回到了国内,就在高铁一小时就能到达的隔壁市。
而我在石墨林的笔电上还发现他最近在线上咨询过移植人工耳蜗。
他其实一直没有对她死心吧。
呵呵。
之后,我变成了惊弓之鸟。他只要晚回家一点点,我就怀疑他是不是去找她了,每天偷查他的手机、偷登他的微博已经成了我的日常。
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不自信。我总觉得自己肥了,皮肤也变差了,比起她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种负面的情绪积压在情人节,也就是昨天终于爆发了。
如果没有听过那个离婚诉讼故事,或许我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但在听故事时,连我都觉得那个原配老头应该懂事点自动离婚给真爱挪位置。
所以,类似的情况,我自请离场。
8
我一向是个快刀斩乱麻的人,约了石墨林周五去民政局,一到律所就开始拟离婚协议。
我和他婚后经济不分你我,交织太多,把这些一一整理好都花费了我不少时间。
打开微信准备把离婚协议发给他时,我终于看到他昨天给的答案。
「我未来想共度余生的人是你。」
眼前很快蒙上了一层水雾,不敢眨眼,怕一眨不争气的眼泪就会自己掉下来。
助理像个影子似的,贴着墙走进我的办公室,「梦琪姐,你有那个吗?我忘带了。」
她的出现让我不得不立刻将情绪打包收敛,我拉开抽屉,把上个月剩下的半包卫生巾都递给了她。
「梦琪姐,你都给我了,你不用吗?」
「我这个月还没来,来了再买吧。」
「诶?那你这个月有点迟啊,我记得你一直和我同期的呀,我感觉你不爱我了诶。」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女孩儿是种很神奇的生物,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手拉手上厕所,如果关系足够好,她们还会一起来大姨妈。
「是你提前了吧,你背叛了我好不好。」
助理听后嘟着嘴,把卫生巾藏进衣服口袋里出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给自己最近不平稳的情绪找到了理由,或许就是大姨妈快来了。
在激素的影响下,我的脾气突变暴躁,皮肤也爆了痘,还会时不时腰酸背痛。
看了眼记大姨妈的软件,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
微信上,石墨林回了消息:「梦琪,我们不要离婚好不好。」
我回:「如果你不同意协议离婚,我会向法院提出诉讼离婚。」
他的微信一直显示着正在输入几个字,我盯着看了十来秒,以为会等到他的长篇大论,没想到只是短短的五个字。
「梦琪,对不起。」
……
我盯着这句话,觉得每一个字都烧心。
即便我已经暂时搬去了章晓家,他还是每天准时提着早餐在章晓家楼下等我。
在我对他视而不见之后,又辗转到我们律所楼下的咖啡馆坐上一天,看书、写稿或者发呆,直到我从写字楼里出来。
连章晓也说,如果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没必要分开。没有人是没有过去的,真想要一个一张白纸的男人,得从娘胎里就开始预订。
我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我心里的坎迈不过去。
我又想起八旬老人起诉离婚的故事,故事里的原配老头不也陪了老太太整整一辈子吗?怎么临到头,就剩下一句将就、忍耐着过了几十年了?
他们的爱情是爱情,那别人的爱情和陪伴就是草芥么?
现在只要我一抬头看见月亮,就会想起这是他们私有化的暗号;想起他微博里隐藏的上千张月亮照,那是他上千个日夜的思念;想起他的那句,我不讨厌她。
我又不是没有人来爱,用不着他来施舍和将就。
9
我在微信上提醒石墨林确认离婚协议,没问题的话我就打印出来,明天在民政局一式三份的签字。
过了良久,久到我准备给他弹视频去催的时候,他回复了。
「我净身出户。」
「好。」
他要净身出户,我自然不会跟他客气,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虚情假意、推来推去那一套,他要给,我凭什么不能接。
我重新理好协议发过去,这次他回得很快。
「好。」
第二天一早,我和他准时出现在民政局门口。
他穿着白衬衫,站在微微逆光的地方,光线让他看起来非常柔和,一如我记忆中那个好看的少年。
我和他隔着一人的宽距进了大厅,取了号在长椅上坐着等候。
一对对新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兴高采烈地去领证。
忽然我就很想问问他,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还想问问他,在看着我一脸憧憬地跟他描述婚姻时,他是否有过一丝心动和向往?有没有过某一瞬间是心疼我、可怜我的?
可惜,还没等到我开口,叫号机就已经叫到了我们。
我先起身,拍了拍他的手臂,「到了。」
他抬眼看了看我,双手小幅度地举起,半途又收回去,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跟着我走到了柜台。
结婚证被工作人员收了回去,盖上了作废的印章,和两个暗红的离婚证一起递出来。
以前结婚证上是双人合照,现在离婚证变成了单人照。
我的照片不是现拍的,用的是一张职业证件照,照片上的我精神头很足,嘴角还挂着一抹自信淡然的笑。
这让我的离婚证看起来很像是某种职业技能的证明,证明我在 27 岁时获得了离婚的能力。
走出民政局时,我特意选了和他相反的方向,我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我知道他走了两步之后就转身站在原地看了我很久,因为我在拐角的时候也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下午,石墨林给我发来一小段视频,是拍的家里的视频。
「我已经搬走了,你随时可以回来。」
「好,知道了。」
「梦琪,对不起。」
「两清了,不必道歉。」
10
离婚后不久,我接手了一个外地的借款合同纠纷案,标的很大,所以我的头也很大。
为了申请诉前财产保全我几乎没日没夜地加班,加上又是异地案件,出差和加班成了家常便饭。
石墨林虽然把房子留给了我,但我为了方便工作一直住在律所附近的酒店。
几天的连续高强度加班后,有一天早上我一起床就感到不太对劲。
小肚子一坠一坠的,特别疼,动一下就有液体汹涌地往外冲。
去洗手间一看,果然是大姨妈来了。
一开始我还松了一口气,终于来了,再不来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
然而就在我刚从马桶上站起来时,眼前就猛然一花,人往前一栽,头磕在花岗岩洗手台上,又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我艰难地爬坐起来,是剧烈痛经的感觉,但我从未如此痛过,痛得连带着大腿都开始抽抽。
薄薄的卫生巾承载不了那么多液体的浸润,大量的血从身下蔓延了出来。
我意识到我的身体出了大问题。
手足无措的当下,第一反应是打视频给石墨林。但很快反应过来,我和他已经离了婚,他对我没有救助义务,况且他是聋哑人,找他不如我自己打 120。
我给章晓打电话,快速交代道,「晓晓,我在我们律所旁边的 xx 酒店,602 号房洗手间,需要 120 急救,怀疑流产,O 型血,刚刚有摔跤磕到头,现无法自行站立,意识开始模糊……」
话说到这里,手上一松,眼前一黑,我就晕了过去。
我其实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我只是无法睁开眼睛、调动四肢。
我知道我被放上了担架、推去了手术室,上麻醉前还短暂清醒过。
我也知道我妈赶过来给我的手术签了字,知道医生们从我腹中刮走了一个可能只有黄豆大小的胚胎。
我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如果我再细心一点,就能知道自己怀孕了,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让我故意去忽略了。
我正式醒来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