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记得十二岁那年,她对我的残忍。
那个时候我奶奶身体越来越不好,在农村老家也没有什么医疗条件,就是各个诊所小医院。
最开始是我在照顾,我弟弟去了我外婆家。爸妈在外打工。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很担心,怕早上起来我奶奶死掉了。
于是,我总是用手去试探她还有没有气。
然后她也故意吐气声很大,这样晚上我就能听到。
我就知道她没死。
那个时候我经常请假带她去看医生。
最后一个多月,我爸妈回来了。
最后两天,我那些姑姑回来了。
但是那个时候我奶奶很害怕,想找人陪她睡觉。
他们都不愿意,却让我去。
我听到我妈说,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
这句话我能记住一辈子,从此我再也没有抱有过任何希望。
可是现如今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比我更可怜,因为她不只看低我这个女儿,她连她自己也一样看低、一样作践。
她都不爱她自己,怎么会爱和她一样的女性身份的我呢?
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不爱我是个女的。
我不再同她争吵,只是和她说,你们都觉得不值得,那我觉得值得,当然是否治疗的决定权在你的手里,如果你实在要放弃我也不阻止。
但是总归是你的一辈子,我们成了母女,你生病了,我就是卖血也会治你,不看值不值得,只是不想你死。
我说完就出了病房门,掏出一根烟找了个可吸烟的区域使劲儿地吸了一口。
我本来是不吸烟的,可是最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开始学着去吸烟。
也许是不够熟练,一大口烟将我呛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我借着这个机会,将头埋进膝盖里痛快地哭着。
直到燃烧的烟将我烫醒,我将剩余的烟尾巴熄灭,擦干眼泪去找我妈的主治医生。
八
自从那次我们的谈话后,我妈倒是接受治疗了,只是同我说,你一定要告诉我费用呀!不能让你负债,我今年 50,要是我活到 70,应该也挣得出来,她说这话时有些羞涩,苍白的脸上有些红晕。
我顺势说,对,我现在就是你的债主,所以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以后好打工还债。
万幸,我妈的肿瘤是良性的。加上国家的各种医疗政策,我们最后的医药费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
当然我因为这几个月的耽误,还是辞职了。
处理完我妈的事,我前领导居然联系我。
她首先给我道了句恭喜,好在有惊无险,她又热情地邀请我回去上班,并且职位上也有所提升。我最开始觉得很开心,但是经过我妈这件事,我又犹豫了下,只给她说,还有一些琐事要收尾,让我先考虑一下。
快出院的时候,我爸和弟弟来接了我妈。
我弟弟嘴甜地挽着我妈说:「妈,我这段时间可真的是担心死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出乎意料的,这次我妈居然松开了他的手,将我死死拉住,我感觉到她握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在一家人吃饭的饭桌上,我弟再次装作无意间问我怎么打算离婚的那笔钱。他打听了,我妈是良性肿瘤,动手术没花多少钱,他想开个店铺,想让我支持下。
我让他过来,我给他说。
他挪动板凳朝我坐近了些,附耳过来,我看着他讨好我的样子,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我忍你很多年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谁都没有想到我会瞬间发难,我这段时间一直忍耐着,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看见他们两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不能打我爸,我还不敢打他吗
我不仅要打他,我还要当着我爸的面打。
我弟瞬间发怒,就要动手,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林子涵,你今天敢动手,以后爸妈我一丁点的事都不会管,全部交给你。这些年的转款、各种花销我都是有记录的,走法律打官司,后面的也该轮到你了。你试试看我做不做得到。」
他愣在当场,拳头始终没有落下。
我站起来,又给了他一巴掌。
这次我爸终于忍不住了,拿着手里的碗就给我砸了过来,我本以为一定会被砸到,万万没想到,我妈居然帮我挡住了。
那碗砸得她额头一下子就破了。
我将我妈拉在我身后,冲着我爸吼,但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我很艰难地发出声音。
因为以前只要一发生这样的情况,我都会害怕得一动不动,让他打。
好像是记忆里自带的,我长大以后,但凡别人吼我一下,我都会惊在当场,要一会儿才能缓过来,好像身体的记忆就是这样,吼骂之后就是暴打,身体只是习惯性这样。
但是今天,我不想那样了,我想尝试着去抗拒这种感觉,在我的想象里是我利落地威胁他:「你只要敢动手,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但实际上是,我说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表述完整,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我却需要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甚至于说完这句话,我的汗水都出来了。
而我爸这次的拳头居然真的没有落下来,我明明已经胜利了,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掉落。
我妈拉着我,快速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很快,像是在逃跑。
我像是失神一样被她拖着,好久才反应过来,带她去包扎。包扎完,我们没回家,只是沿着马路边走。
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个平静地走路,没有那些激烈的情绪,谁都没有说话。
走得汗都出来了,她才突然感叹道:「说我不该那样对我爸,还有我弟弟,女孩子以后总要靠娘家的。」
我问她:「怎么靠?我爹和我弟能帮我什么?」
她愣在那里,最终只说让我不要像她一样命苦,在我外婆那儿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我长大了也不亲近她。
最主要还是说我的问题,说我不爱联系她,说我待她像陌生人之类的。
很奇怪,经常打她的是我爸,吸血的是我弟弟,但是她有最大怨气的人居然是我。
她生病了,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给她生活费、给她买衣服,尽了我所有该尽的责任,可是一如往常,她觉得她人生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我。
那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好吗?
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她,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问她:「我爸为什么可以打你?你们的结婚证是你的卖身契吗?还是你觉得你的结婚证是卖身契,所以我的出生证也是我的卖身契?因为你生了我,我就该让你放干我的每一滴血?
「为什么你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他像个大爷一样却可以挑三拣四?
「为什么明明你也是女人,两个孩子里,你却那么痛恨我?」
她愣在当场,连说「我没有没有」,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我没有再同她争论这个问题了,送她回了家,我就再次离开了那个家。
S 市租的房子还没退,而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去处了,处理完这些事,我只觉得浑身疲惫。
回到 S 市,我继续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偶尔也同我妈妈通电话,她抱怨我爸总是骂她,有时甚至动手。
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婚呢?她马上反应很激烈,说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到时候多少人看笑话,我们就这样的话题掰扯过无数次,到后面我已经麻木了,说随你吧。
S 市比成都对我来说还要孤独,我认识的人更少了,每天都是两点一线。
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会在逛街买衣服时撞见我老公的出轨对象,那个高傲的女孩子。
我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气焰嚣张地骂着她,那个女人说:「孙萌,你骂我是你爸爸的小三儿,你自己不也是小三儿吗?你装什么清高!」
孙萌原本和她旗鼓相当的气焰一下子就弱了下来,她好像一只被戳中软肋的斗败的公鸡,只是倔强地瞪着眼睛和那个女人对峙。
我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是看见她捏紧的手心,就想起她曾帮我拖住王伟。
她似乎真的很在意这件事,以至于之前那个高傲的姑娘居然会站在这儿让人骂她。
我突然有些不想这样,可能是我在生活里低头太多次了吧,所以不想看她低头。
我就这样走了过去,将她拉住打趣道:「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甘心让人指着鼻子骂!」
她这次出奇地没有回怼,只是低着头。
终究还是不忍心,我低声对她说道:「我从来不认为你是小三儿,如果我都不认为,那么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让你背上这样的名声。」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没精打采的公鸡变成了战斗机。
她抬起她高傲的头,挺直了腰杆。
「你这个做了一辈子小三儿的女人,所以见谁都是三儿,你给我记好了,不管你是小三儿还是小四,我爸的财产都是我的,你再闹腾都没有用。」
那个女人被她气得胸膛起伏不定,转身走了。
孙萌嘚瑟地朝着我使眼色。
我好笑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才小脸微红,还是傲娇地道:「哼!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小三儿!」,然后很轻地说了句「谢谢你!」
本来我逛街已经结束了,但是还是被她拉着到处逛街,疯狂血拼。
我终于见识到了有钱人的快乐,如果我这么有钱,那些所谓的乱七八糟的事还算什么呢?我有各种抚慰伤口的方式。
晚上我们找了一家酒吧,两个人就开始喝着酒。
好奇怪的关系,我们这样的经历按理说应该是江湖不见,如今不仅异乡相遇,还坦然相坐。
她直白地问我为什么帮她,我反问她当初为什么帮我。
她撇撇嘴,皱着眉头道:「那个渣男居然敢骗我,不帮你我也会整他的。」
我在旁边小酌,安静地听着她说。
在我离开成都后,王伟特别依赖她,总是不停地同她说想和她结婚,但是即使是那样他都没有坦白过我们这段婚姻的存在,这彻底惹怒了孙萌。
然后她就开始带王伟去她真正的圈子,让王伟陷入进去。
当一个人开始觉得可以不劳而获后,他就再也不想回到之前的生活了。
这招实在太狠了,王伟所有的信念都在这样极端的对比中被摧毁,他只会想要牢牢抓住孙萌这棵摇钱树,就像一株依附于大树的藤蔓,当大树抽身离去,他只能在风雨中趴下。
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他羡慕、自卑又渴望。
她还故意让她的追求者羞辱王伟,然后她再去安慰他。
到王伟已经极度依赖她时,她再一脚将他踢开。
她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说:「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她喝得已经有点微醉了,眼睛里有些红,里面有眼泪在打转,但是她却用力地瞪着大眼睛,死死不让泪水掉下。
我没说话,抱了抱她。
她终于没忍住,在我肩膀上哭了出来。
「我妈妈会不会怪我?我居然差点做了小三儿,她最近都不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她告诉我,她妈妈就是因为她爸出轨,抑郁自杀的。之前都是骗我的,她爸除了给钱都不怎么管她,她妈妈早就不在了。
我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人,只能让她靠着我的肩膀哭。
等她哭够了,她才质问我为什么不安慰她。
哎!我一边同情她的经历、感谢她的帮助,一边更同情我自己,因为我明天还要一大早去上班。
她有很多时间和金钱去疗伤,而我这种普通人,只能一遍一遍沉浸在繁忙的生活和工作中,告诉自己都过去了,忘记吧!
经过那次的相遇后,孙萌倒是爱来找我聊天,或者一起玩。
但是大多时候我都在「搬砖」
她也不恼,只是在公司附近闲逛等我。
在一个晚上,她在我的出租屋蹭饭的时候,我接到了王伟的电话。
我小时候得过中耳炎,听觉不是很灵敏,所以我开着免提。
王伟开始问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新男友之类的。
我有些不耐烦反问道:「关你什么事」
孙萌安静地给我比了个赞,我正要挂电话,王伟却说:「梅梅,我错了,我好想你!」
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名字居然能被人念得这么恶心,我忍住我的愤怒道:「我知道孙萌在哪儿!」
孙萌忙放下筷子,瞪着我,做了祈求的动作。
果然王伟那边很快就激动了起来,他马上问我:「她在哪?求求你告诉我好吗?」
说话间居然带了哭腔,我不由得在心里给孙萌点了赞,居然把王伟像训狗一样驯服了。
「王伟,我真看不起你!」说完我就拉黑了他。
孙萌马上将我抱住,讨好地夸赞我道:「梅梅姐刚刚实在是太帅气了。」
随着我和孙萌接触得越来越深,我接触到更多的事,原来她并不像表面那样只知道吃喝玩乐,她有自己的事业,是一个法律援助工作者,只是没什么名气。
法律援助?
我大学学的也是这个专业,但是因为需要积累的时间太长了,我等不了,我家里在等着我拿钱。我被父母养大,他们时刻等着我去偿还债款,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我。
而我刚步入社会,吃住行等都需要自己解决,我得快速站稳脚跟,所以我没有从事原专业,而是去做了一家上市公司的销售。
我仔细看了孙萌工作室目前的状态,他们的优势是有钱,请得了专业的人,但是缺点是不够接地气,尤其是线上运营,各类视频缺乏传播性。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跃跃欲试。
这看起来是一件很冲动的事,我已经快三十了,怎么可以像小孩子一样冲动呢?
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脑子里这些年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闪过。
我好像一直在往前走,一直在说等以后。
那时候放弃原专业的时候说等我以后有钱再回来。
读书的时候面对想学的画画、想学的游泳,我也是对自己说没关系,等以后,等以后长大了,有钱了就好了。
可是长大了真的好了吗?
我好像一直在看着远方,可是我的生命并不是很长,远方是值得期待,但是真的足以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放弃吗?
而且这么多年了,我并没有等到当年的远方。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她为什么不离婚?她在害怕什么?
我想起小时候被人猥亵,可是我从来不敢说出去,好像我才是过错方,我说出去大家指责的会是我一样。
我想起很多很多,还有我闺蜜她小时候被父母打得浑身是伤,从来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
看着孙萌的网上账号,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掉眼泪。
心里面有一股很强大的意愿告诉我自己,我想做这件事,如果没有人发声,那我自己可不可以做这个发声的人?
我有些犹豫,毕竟我已经不是那个刚毕业且满怀憧憬的人了,生活早已将我不多的棱角磨平,但是那种渴望在我心里翻涌着,两种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打架。
自从那次以后,孙萌来我这儿越来越频繁了。
她现在有时写文案宣传时,甚至直接问我的看法。
我控制不住参与到她的讨论中,说说我的看法之类的。
很多次后,看她的小眼神我就明白她要干嘛了。
就这样维持了几个月后,她居然给我打了一笔钱。
我万分疑惑,她说流量也是有钱的,之前我的创意帮她引流了很多,还接了小广告。
我说你还缺这个钱?她说不缺,但是这就像自己养的孩子,养大了给自己买东西一样满足,而且我们做的那些真的帮到了人。
她给我看粉丝留言,还有很多长长的私信。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用处。
这种被需要感,是我以前没有的。
不,我以前只是个赚钱工具,赚的每一笔钱都是为了所谓的以后,和打钱回家。
可是我现在看着那些深夜的留言,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孙萌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份合同过来,问我愿不愿给她干。
我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地说,让我考虑一下。
在考虑的那几天,我不停地去看各大平台上账号的留言。
最终在孙萌已经很不耐烦时,我拿着我拟定了的合同给她。
这一次,不打工,我要做合伙人。
孙萌倒是很诧异,不过还是和我愉快地签了合同。
我开始重新策划宣传,孙萌之前的运营找了很多专业人士,这让账号专业性很强,但是还缺乏一些传播性,于是我在这基础上做了一些调整。
我根据法律援助的特性,通过短视频故事去宣传。
第一个主题就是家暴。我写的故事是,妈妈受家暴对女儿的影响,女儿花了很多年去学法,只是为了帮助自己的母亲。
可能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真的有太多这样掩藏在平静的水面下的事了,家暴的情节我是根据自身经历来写的,比如因为饭做得不合口味挨打,哪句话没说对挨打,挨打的理由千奇百怪,不!挨打不需要理由,可能仅仅只是喝醉了的发泄。
视频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一下子在网络上传播,我们的工作室也开始有名气。
完成第一次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掉眼泪。
因为有了开门红,我们后面的路顺利了很多,我也去考了律师资格证。
孙萌给我说,因为我们越做越好,有一个做得很好的工作室要同我们联动,我陪她去见了那个负责人。
居然是我大学的学长,周越。
我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帮一个学妹讨薪,那个学妹的暑假工工资被坑了。
那个时候他告诉我,我们学法的意义就在于此,为弱小者发声。
这么多年了,我才回头刚开始走,而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了。
有了他的帮助,我们很多事情都得心应手了起来。
而我再次接到了王伟的电话,这些年我已经不知道拉黑了他多少个了。
他这次气急败坏地同我说:「你以为周越能看上你吗?你一个离过婚的三十岁女人,人家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气死我了,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我,我马上回怼:「怎么?像你这种人,就是让人利用,白送别人都不愿意!我就是愿意让学长利用,怎么了?我乐意!」说完,我再次把这个电话也拉黑了。
而周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他就站在不远处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老脸一红。
但是想起王伟,依旧让我觉得恶心,于是我和孙萌合计,通过她的圈子给王伟介绍了个富婆。
是真富婆,只是这个富婆是练跆拳道的。
这也算让他得偿所愿了,只要他这次管得住自己。
我拿到律师证一年后,接到的第一笔案子,是我父母的离婚官司。
但是这个官司我接不了,亲属不能接,我只好交给周越。
不过我妈说,如果没有我的改变,她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还可以离婚。
在我创业的第三年,我终于在成都买了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这年我三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