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不经意间听见或看见过什么不该听见或看见的声音或者事情?

我又问,那为什么不是二伯,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呢?

陈先生听到这个问题,嘿的一声冷笑,笑得我有些打战。然后我就听到他讲,你二伯是警察,职业特殊,有职业庇佑,他估计是不敢找。没找你爹,我也不晓得原因,估计是运气好。至于为么子没找你,那是因为你昨天跟老子到一起。要不今天晚上你试哈子一个人睡?看哈子你明天早上是不是睡到你爷爷的坟头。

听完陈先生的话,我赶紧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

漆黑的夜晚,我从床上爬起来,闭着眼睛开门走出了院子,然后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小径上走着,目标是爷爷的坟地。走在路上的时候,或许会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看,甚至还会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对我指指点点,但是我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往前走着。到了爷爷的坟地之后,我爬上爷爷的坟头,躺下,继续睡觉,等到第二天天亮,我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躺在坟地……

我赶紧打了个激灵,这个画面太美,我还是不要想了。于是连忙夸几句陈先生的本事大,让他晚上罩着我。

按照陈先生的打算,他在看到万鼠朝拜之后,铁了心的是打算今天天一亮就要走的,但是昨晚上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决定等着陈泥匠上了山之后再走。

吃过早饭之后,大伯和二伯还有我爸,拿着簸箕薅锄去了爷爷坟地。那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小动物尸体需要处理。陈先生喊他们把尸体找个地方聚到一起,然后一把火烧了,免得发瘟疫。

而我,则是应着陈先生的要求,带他去附近的山上看看。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所以就随便带着他去了我们家后面那座山。

这山叫作「象鼻岭」,因为山的形状酷似一头大象,而且山岭很长,像极了大象的鼻子,所以才会叫作「象鼻岭」。

陈先生听完我给他介绍这座山之后,突然问我,你看到过大象没?

我讲我到电视上看到过。

陈先生又问,你们村子里有电视?

我说没有,我是去了大学之后,才看到的。

的确,我们村子交通闭塞,是典型贫穷落后的村庄,前些年才通上电,可是大家都还是习惯用煤油灯。对于电视这种东西,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里人来说,完全用不着。

陈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对我讲,也就是讲,其实你们村子里的人都没看到过大象,对吧?

我想了想,点头道,应该是这样。我一个大学生都是出去之后才看到这种动物的,更何况几乎不出村子的乡亲们?

陈先生又问我,既然你们村里的人都没看到过大象,那这山的名字是哪个取的?他为么子晓得这山长得像大象?

陈先生的问题把我给问懵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前都是爷爷告诉我说这山叫作象鼻岭,而且村子里的人也都这么叫,所以我也这么叫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山到底是谁给它取名的。

我说,那要去问问村长,他应该晓得。

陈先生点点头,没急着去找村长,而是继续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陈先生停下来,往山下张望。从这里往山下看,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的面貌。在我小的时候,爷爷就喜欢带我来这里,他让我坐在这里,他自己则是去地里种番薯。我家的地就在这半山腰附近。

陈先生看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的摇头啧啧啧的感慨,我就讲廷公为么子非要选那个地方下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听的云里雾里,连忙问道,陈先生,啷个回事?

陈先生伸手指着一个方向,问我,你看,那座山像么子?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我们对面的一座山。我看了看,不确定地对陈先生讲,看起来好像,一头趴着的狮子?

陈先生一拍大腿,讲,就是狮子!你再看这一座山,像么子?

也像狮子。我回答说。

随后,陈先生又给我指了几座山,都问我像么子。

我数了数,陈先生一共指了九座山,座座像狮子。

陈先生有些激动的问我,你看哈子,这些狮子头都对到哪里滴?

我把那些山的山岭想象成一条一条线,然后延伸出来,我惊奇地发现,这些线条居然汇聚在一个点上,而那个点,正是我爷爷的坟地!

第 13 章 灯灭了

陈先生神情有些激动,指着那一座座山岭讲,你看到没,这一座座山狮子,全部低着脑壳朝着同一个方向,而这个方向,就是你爷爷的坟地。你晓得这喊过么子(叫什么)地方不?

我摇头,我读了十几年的书,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陈先生越来越激动,他讲,前面是九头狮子低头朝拜,这座山又是象鼻岭,也就是一头大象,这就是九狮拜象地!九狮拜象啊!你晓得不?

这还是我自见到陈先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激动。但是什么是九狮拜象,我还是不懂。所以我问陈先生,九狮拜象,很好吗?

陈先生笑着讲,你个小娃娃,你居然问九狮拜象好不好?我这么跟你讲吧,九狮拜象,大富大贵啊,至于如何个大富大贵,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贵不可言!

我看见陈先生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我问,有没有这么厉害啊?

陈先生嘿了一声,讲,你晓得以前有个告花子(乞丐的意思),后来当了和尚,再后来当了皇帝的人不?

我随口就回答陈先生,这不是朱重八朱元璋么?

陈先生讲,对,就是他。你晓得他爹老子埋滴地方是块么子地不?

我联系了一下之前的对话,然后惊讶地问道,难道也是九狮拜象地?

陈先生摇头,然后伸出手指头,用大拇指抵着食指的末端,讲,九狮拜象就比那地方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儿。

我听完陈先生的话,很是震惊,以至于我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陈先生看到我吃惊的样子,又讲,不过可惜咯,一座坟里面埋了两个人,哪个也讨不到好处。

陈先生已经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也就没必要再往上爬了,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爷爷坟地的不远处升起一道黑烟,黑烟的到底部还有三个人在来来回回地忙活着什么。我猜,那应该是我爸他们在烧那些死去的动物尸体。

下山之后,天色还早,我带着陈先生在村子里继续转悠,趁着这段时间,我问了很多之前一直想问的。有的陈先生知道,有的陈先生他也不知道。

村子本来就不大,等我们从村尾调头回去的时候,恰好碰到我爸他们也回来了。一行人回了家,聚在一起吃了午饭。

饭才吃到一半的时候,院子外就有人匆匆敲门。大伯起身去开门,来的是村支书王青松。他开口就问,陈先生哈到没?

大伯说,在这里,进来讲,啷个回事?

王青松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我看见他已经是满头大汗,但是他没来得及去擦汗,就径直走到陈先生面前,讲,陈先生,你快跟我走,出事咯。

我大伯说,陈先生饭都还没吃完,有么子事你慢慢讲,等陈先生吃完饭。

可是王青松根本没有时间等陈先生吃完饭,而是直接拉着陈先生的手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讲,陈泥匠那边出事咯。

听到王青松这么说,我差点没拿稳筷子。连忙起身跟了出去。我妈叫我把饭吃完,我说回来了再吃。大伯也二伯也跟了来。

我追上陈先生他们的时候,刚好听到王青松说,王二狗好像被鬼上身了。

我一听心里一惊,难道还真的有鬼上身这种事?不过一想到我之前的遭遇,基本上也就信了。

陈先生问,啷个回事?

王青松讲,今天早上去哈没得么子事,道场先生做了一场事之后,就先回去了。等到道场先生回来的时候,王二狗那个家伙就不准他进院子,哈讲哪个要是敢进去,他就砍死哪个。

我插口讲,会不会是王二狗发酒疯了?

王二狗是村里的酒鬼,这是哪个都晓得的事情,所以我才会问出这样的话。

王青松看了我一眼,讲,肯定不是发酒疯。因为他的声音,是陈泥匠的声音!

我看到王青松紧绷的脸上在冒汗,不晓得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害怕。

王二狗不会口技,也不会学别人讲话,这也是大家都晓得的事。那么他能够发出陈泥匠的声音,原因就很明显了。

我家隔村头本来就不远,加上一行人又是小跑,所以没好久就到了陈泥匠的院子外头。周围已经围了好些乡亲们,他们在小声议论着,同时对陈泥匠的院子指指点点。看到陈先生来了,他们都纷纷自觉让开一条路,嘴里还念叨着,这哈好了,陈先生来了,应该就没得事咯。

但是也有人对我和大伯二伯指指点点,讲他们家啷个也来咯?还嫌害滴人不够多么?

我晓得,自从爷爷去世以后,弄出来个万鼠拜坟,他们现在对我们家已经是能有好远就避好远了。这还是他们不晓得五体投地这件事,要是晓得了,我估计会有人找上门来和我们家拼命。

还没推门,我就听到院子里头传来一阵歌声,唱的是花鼓戏。而那个声音,的的确确就是陈泥匠的声音!

院子门从里面闩上了,推不开。我看到陈先生踮起脚,伸手就扒到围墙上往里看。我也学着他的方法,扒到墙上往里头看去。

只见王二狗站在棺材边上,右手拿了一把砌墙用的砖刀,一边唱花鼓,一边拿砖刀在棺材上这里敲敲,那里撮撮,看那样子,就好像是在,修整棺材?

陈泥匠上了王二狗的身,在修整自己的棺材?这该是怎样一副诡异的画面?

陈先生移动着脑壳看了几眼,然后跳下去,又换了个地方趴在墙上往里看。但是他又是移动脑壳看了几眼,然后就又跳下去重新找地方。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在寻找院子里的么子东西。

终于,等到他第三次扒上墙的时候,他终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应该是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陈先生跳下来,王青松马上跑过来问,陈先生,是啷个回事?

陈先生讲,陈泥匠棺材下面的那盏油灯灭了。

这话一出,人群里就响起一阵骚动。

在我们这边的习俗,人死了之后,需要马上在死者的脚边放一盏油灯,就算是入了棺材,也需要在死者脚边相对应的棺材下面放这盏灯。在做道场期间,是需要有专人看护的,随时添加灯油,一定不能让灯灭了。

陈先生问,哪个负责照看油灯滴?

王青松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讲,这件事都怪我,我安排哪个不好,偏偏安排王二狗那个狗日滴酒鬼。今天早上灯都哈亮到起滴,我也就没多想。肯定是王二狗那个狗日滴忘记加灯油咯。陈先生,现在啷个办?

陈先生想了想,对王青松讲,找人点灯!

王青松问,找哪个去?

他说着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可是乡亲们一接触到他的眼神,就马上后退好几步,生怕被王青松选去点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要是被王二狗发现了,还不要被他砍死?再讲咯,陈泥匠死得那么莫名其妙,现在都还不晓得死因,没有人愿意去沾这个晦气!

二伯也看到了这一点,就问陈先生,是不是可以几个人冲进去把王二狗放倒,然后再去点灯?

二伯不愧是当警察的,脑子转的就是快。

但是陈先生一口就否决了,他讲,点这盏油灯,不能被陈泥匠发现,不然就没的效果了。再讲咯,强制放倒王二狗,先死的就是他。

陈先生又扫视了一遍全场,再问一遍,有哪个愿意去?

原本还有些议论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陈泥匠是给洛家修老屋死的,啷个不喊他们屋的人去点灯?」人群中突然有声音喊道。

第 14 章 鬼吹灯

这话一经说出口,现场立刻就有很多人附和,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基本意思都是让我们家的人去。

我自小就知道,我们洛家对从村子里来说是外来户。小的时候很多小朋友就会联合起来一起欺负我,只因为他们都姓王,而我姓洛。家族观念,在每个村子里都是根深蒂固的,这是两千多年来儒家思想积累的结果,没法改变。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每当我受了欺负哭着回去,爷爷都会笑着安慰我,说再过十年,你再看看那些欺负你的人会如何?

我当时不理解爷爷为什么会这么说,如今懂得的时候,爷爷却已经不在了。

村民们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提议,此时已经变成了讨伐。似乎只要我们家不去,就是天打雷劈的事情。我知道,他们积累了几天的怨气终于要爆发出来了。

二伯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主动提出来去点灯。但是却被陈先生拒绝了。陈先生说,你身上职业煞气太重,不能点。不仅是这盏灯不能点,以后只要是有死人滴地方,你都不能点。

大伯说他去。陈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大伯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说,你也不能去。

大伯问他为什么,陈先生没说,就只讲,反正你不能点。

我看了二伯一眼,发现他也看着我,想必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大伯身上有「五体投地」的咒,本身魂魄不稳,不能点灯。

陈先生又说,他也不能去,他是鞋匠,身份特殊,一进去就会被发现。

毫无选择的,最后只剩下我了。大伯二伯虽然不同意,认为这太危险了,但是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好同意了。

陈先生交给我一盒火柴,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双阴鞋让我穿上,然后再三交代我,一定不要被「王二狗」看到,否则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虽然很想问为什么会有生命危险,但是知道现在时间紧迫,也就没顾得上问。

我拿着火柴,从院子的一角爬上去,然后骑在墙头,看了一下院子里面,发现没什么动静后,我才翻过墙头,双手扒在墙上,慢慢的往下滑。落地以后,我赶紧回头看了看院子,还好,很顺利。

我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没看到什么,但是我知道,大伯二伯肯定隔着门缝看着我。就像他们之前说的那样,如果我发生了意外,他们才不管王二狗的死活,肯定会冲进来救我。一想到还有两位伯伯在外面照看着我,我心里就有底很多。

我猫着腰沿着屋子的墙壁往堂屋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几步,我就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我以为这种感觉是来自门口大伯他们的,其实不是。而这个错觉,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很快就来到了设置灵堂的堂屋外面,我蹲在地上悄悄伸出脑袋,看看此时的「王二狗」在棺材的哪一边。

还好,我运气算不错,此时的「王二狗」正在另一边拿着砖刀在修整棺材。

于是我猫着腰准备往里走,行动前,我无意间看了一眼陈泥匠的遗照,发现他居然又和之前一样,斜着眼睛看我,而且这一次眼睛是向左下方,那个位置正是我蹲着的位置。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进院子后感受到被注视的感觉不是来自我大伯二伯,而是来着遗照里的这位。

虽然我心里很害怕,但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遗照又不会说话,不会大喊大叫引起「王二狗」的注意,我只要小心翼翼地钻到棺材下面去把灯点着就行了。

我贴着棺材的一边猫着腰往里走,眼睛一直盯着棺材另一边「王二狗」的两条腿,以便根据他的位置,来随时更换我的位置。

好不容易终于走到了棺材的尾端,「王二狗」此时正在头端唱歌挥刀,我想现在正是动手的时候,于是拿出火柴盒,掏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边上轻轻滑了一下。我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因为害怕会被发现。可是用过火柴的都知道,力道小了,摩擦力不够,根本擦不着火。

这个时候「王二狗」帮了我大忙,他唱的这段花鼓戏刚好都是高音,所以我趁着他飙高音的时候,赶紧擦一根火柴。

然而,这火柴不知道是不是受潮了,头端的红磷都给擦掉了,火柴还是没有擦燃。没办法,只好换一根继续擦。可是,和之前一样,红磷全擦没了,还是没着。

地上已经扔了十几根火柴棍了,一根没着。我已经是满头大汗,觉得呼吸都快要喘不过来,进来的时候陈先生也没交代我如果火柴擦不着该怎么办啊!而这个时候,我又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强烈,就好像是有人在附近盯着我看。

我赶紧回头看了一眼「王二狗」的腿,发现他还在另一端,但是却已经渐渐地往我这边移动了。虽然他走一步会停下来继续弄他的棺材,可是棺材头尾才多长,还不是七八步的事?

我心里着急,双手都开始抖起来。但事情还是要做,于是我强忍着恐惧,在心里默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然后猛地一擦火柴。

「哧~」

火柴终于着了,我欣喜若狂,赶紧去点灯。

可是手刚伸到一半,火柴却被一阵风给吹灭了!

我都快要骂娘了,你早不吹风晚不吹风,偏偏在这个时候吹风,你是不是针对我?

抱怨归抱怨,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念了菩萨保佑,所以这一次又是一擦就着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特地双手护着火柴,慢慢地靠近油灯。

眼看着小火苗就要挨着油灯的灯芯了,可是又有一阵风,把火柴给吹灭了。我当时都愣住了,我的手护着火柴的左右的啊,下面是地面,上面是棺材,都能挡住风,那这风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我的呼吸?

于是我又擦着了一根火柴,然后立刻闭住呼吸,再去点灯。可是,火柴还是被风吹灭了。

我的手不可能吹风,地面不可能吹风,难道是棺材在吹风?

这么想着,我就不自觉地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到了让我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的一幕。

陈泥匠的遗照紧紧地贴在棺材底面,我抬头看去的时候,他也抬眼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我的余光还看见他努着嘴巴,在不断地往下吹风!

火柴,都是被他吹灭的!

鬼吹灯!?

他是什么时候贴到我头上的?他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我刚钻到棺材底下,他就从灵位边上自己跑过来贴在这里了?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我刚刚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的?

我很想跑,可是却发现我的腿已经被吓得不听使唤了。而这个时候,「王二狗」恰好走到我蹲的位置,我看见他的腿慢慢弯曲,没错,他正在蹲下来!而我,肯定会被他抓住!

我努力地想要控制我的腿,可是我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王二狗」彻底的蹲下来了,他的右手举着砖刀,左手搭在棺材上。我没有看见他的脸,因为在他蹲下来的那一刻,陈泥匠的遗照已经滑过去贴在了他的脸上。遗照里,陈泥匠龇牙咧嘴,笑得是那么诡异。

之后,我听到他讲:「捉到你咯。」

再然后,他举着砖刀的右手,朝我劈了下来……

第 15 章 一双阴鞋

砖刀之所以被称之为砖刀,是因为它砍起砖来就像是切豆腐一样。我相信我的头和砖比起来,就坚硬度而言,肯定是要差上那么一大截的。

我本以为我是一个必死的结局,可是就在「王二狗」的砖刀斜劈下来的时候,我的身子竟然不自觉地往后倒滑出去,刚好避过了「王二狗」的这一刀。

「把孩子脱咯!」陈先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晓得,是陈先生来救我了,刚刚就是他拉着我后退的。

我按照他说的,赶紧把脚上的鞋子脱掉。说来也怪,鞋子一脱,我的双腿就有了知觉,能走能跑。于是我赶紧从棺材底下爬出来,躲在陈先生的身后。

「王二狗」站在我们对面,他的脸上还贴着陈泥匠的遗照,遗照里的陈泥匠,依旧笑得很诡异。

陈先生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指着陈泥匠的遗照骂,陈泥匠,都是圈儿里头的人,人死魂归,这个规矩你也晓得,赶紧出来,你莫逼我对你动手。

陈泥匠的遗照还是保持着那副诡异笑脸,但是却有声音从「王二狗」的身上传出来,而且这个声音还是陈泥匠的声音。他讲,他能做的事,我陈兴旺凭么子做不得?

原来陈泥匠的名字叫作陈兴旺,我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连他的灵位上,写的都是陈泥匠,估计是村子里的人也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和我们洛家一样,他一个姓陈的,也算是外来户。如今回想,他其实也挺可怜的。只是,他嘴里说的那个「他」,是谁?这个「他」又做了什么事,使得陈泥匠心生妒忌?

还没来得及容我细想,「王二狗」就已经举着砖刀绕过棺材的尾端,朝着我们劈了过来。

陈先生推了我一把,吼一声,跑!

我没有丝毫犹豫,光着脚就往外面跑去。毕竟我留下,对陈先生来说,反而是一种累赘。

跑出一段距离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陈先生和「王二狗」扭打在一起,而「王二狗」脸上贴着的遗照却不见了!

我不知道这东西跑哪里去了,但我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还是赶紧离开这个院子比较好。可是等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差点撞上悬在空中的陈泥匠的遗照!

我急忙止住前冲的身体,听到后面传来陈先生的声音,莫让他挨到(碰到,这里是贴到的意思)你脸上!

虽然我不知道被贴到后会有什么样的情况,但我还是立刻调头往另一个方向跑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还是被陈泥匠的遗像给截住了。最后竟然是被他给堵回了堂屋门口。

之后又试了其他几个方向,都失败了。这个时候,陈先生的声音又传来了,他讲,跑过来拿孩子抽他!

我之前脱下的那双阴鞋就在堂屋里棺材的一侧,我看了一眼悬在面前的遗照,转身就冲进去扑向那双阴鞋。陈泥匠的遗照似乎发现了,想要来阻止,但是我已经拿到了阴鞋,于是反手就是一抽——打空了!

陈先生讲,过来抽他脑壳。

我走过去,在「王二狗」的头上狠狠地抽了一记,和陈先生纠缠在一起的「王二狗」立刻闭上眼睛安静了下来,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而这个时候,陈泥匠的遗照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在了王二狗的脸上。

找块板子来。陈先生吩咐我。

我到陈泥匠的屋里找了块床板,抬出来放在堂屋地上,然后和陈先生把王二狗平放到上面。随后陈先生在王二狗脸上的遗照上面放了一双阴鞋。

我指着陈泥匠的遗照问陈先生,为么子不直接把这个扯下来?

陈先生摇摇头讲,不能生扯,要讲究点哈数(程序)滴。你去把灯点上。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是带着任务来的,可是任务没完成,就差点被「王二狗」给结果了。

于是我又重新钻回棺材下面,这一次我学了乖,钻进去之前就看看棺材底板上有没有陈泥匠的遗照,确定没有之后,我才钻进去。钻进去之后,再次确认一下,然后才开始擦火柴点灯。

这一次进展得相当顺利,灯很快就被点亮,之后我又给灯里面添了些灯油,防止它熄灭。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看见陈先生坐在地上抽烟,眉头有些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王二狗脚上的鞋子,被脱了,光着脚躺在那里。

我问陈先生怎么了。

他抽了一口烟,指着从王二狗脚上脱下来的那双鞋子讲,这是一双阴孩。

我没懂陈先生的意思,问道,阴鞋?他怎么会有阴鞋?

上午我带陈先生在村子里闲逛的时候,陈先生给我粗略的讲过,阴鞋虽然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鞋子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实制作的方法和普通鞋子大不相同。

首先是材料上,所有的布料都是需要经过特殊加工之后才能用的,而这种特殊的加工方法,只有他们鞋匠一脉才晓得,陈先生并没有对我透露的太多。其次一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所有的阴鞋,必须是在晚上制作,而且阴鞋在制作完成之前,不能见灯光。这就要求鞋匠熟能生巧,要有闭着眼睛都能做出一双鞋子的本事。技术差一点的,可以在月光下完成。总之,普通人是肯定不会制作阴鞋的。所以我才会问为什么王二狗会有阴鞋。

陈先生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晓得。

这个时候大伯二伯以及村长他们进了院子。大伯问我有事没得?我讲一切都好。而村支书则是问陈先生,事情都解决了没?

陈先生还是摇头,讲,哈到他身体里头,要晚上才能动手。

王青松又问,为么子要等到晚上呢,早死早超生啊。

他是真的害怕了,已经死了一个陈泥匠,他不想村子里再死其他人。

陈先生瞪了一眼王青松,显然对他那句「早死早超生」很忌讳。王青松被陈先生这么一瞪,就不再讲话了。

不过陈先生还是回答了王青松的问题,讲要是现在动手的话,陈泥匠就彻底消失了。毕竟都是圈儿里的人,多给他一次机会也好。

王青松肯定是听不明白为什么是多给陈泥匠一次机会。但是我却知道,因为他昨天晚上就作过怪,陈先生当时封了他眼睛,还警告他说要是再作怪,就彻底封了他。

王青松见陈先生态度这么坚决,也没办法,毕竟他没有陈先生的本事啊,这件事还是要靠陈先生来解决。

陈先生随后又吩咐王青松找专人来看管王二狗,并且一再交代千万不能把放在遗照上的那双孩子取下来。

王青松满口答应,而且讲他亲自来这里照看着。

其实他要是不来,也没有其他王姓人愿意来这里,从之前的事情就看得出来了。

陈先生交代完这些事情之后,拍拍我的肩,对我讲,小娃娃,走,回去睡觉,一天没睡了,眼睛皮子都在打架。

回到家后看到,放在院子里的菜桌子还摆在那里,桌子上面扣了一个苍蝇罩。我妈看到我们回来,就拿掉苍蝇罩,招呼我们吃饭。桌子上碗筷都还放在那里,和我们出门前一样。我妈是地道的农村妇女,不会讲什么感人的话,但从来不会让我饿着。

吃了饭后,陈先生打了一个哈欠,讲他要去睡中觉(午觉的意思),然后看了我一眼,就进屋去了。我知道陈先生这是在叫我进屋,他肯定是有什么事要单独和我说。

果然,进屋后,陈先生从他怀里拿出那双王二狗的阴鞋,问我,你晓得村子里哈有哪个是孩匠不?

第 16 章 油灯

我认真回忆了一下,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并没有谁会做鞋子啊,至少在我爸他们这一辈里是没有的,我这一辈就更加没有了,至于我爷爷那一辈——对,我爷爷会!

我对陈先生说,我爷爷好像会做鞋子,我小时看见他扎草鞋。

陈先生点头,然后讲,可能是我没问清楚,我的意思是,现在哈活到滴孩匠,有没得?

我想了想,摇头讲,应该是没有了,要不去问一下我爸?

陈先生摆了摆手,讲,算咯,即使有,估计也找不出来。

我懂陈先生的意思,这么多年了,都没听说我们村子里还有谁会制作阴鞋的,那肯定就是想要刻意去隐藏他的身份。既然如此,想要找出他来,难上加难。这就好像,你永远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永远找不到一个故意躲到你的人,一个道理。

陈先生上床躺下了,还招呼我也去睡一会儿,陈泥匠的事,要等到天黑了才能办。

我也确实有些困了,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了。

可是躺到床上去了以后,却一时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特别是刚刚「王二狗」拿着砖刀要砍我的那一下,我是真的以为我会交代在那里。如果陈先生来的稍微晚一点,那现在的我,怕是已经躺进棺材里了。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还心有余悸。

翻了一个身后,陈先生突然问我,小娃娃,你有心事?

我先是给陈先生道了个歉,抱歉打扰到他休息了,然后道了个谢,谢谢他刚刚出手把我从王二狗的刀下救出来。最后,我才把我的心事告诉他。我说,陈泥匠生前那么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一个人,为么子死了之后,闹出这么多事呢?

陈先生听了我的话,沉默良久,然后才重重叹息一声:唉……这都是命。

命?我有些不解。

陈先生讲,这就是我们做匠人的命。不管是哪个,都躲不脱。

我问,这个啷个讲?

陈先生平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着屋顶,叹息一声讲,我们匠人经常与阴人打交道,多多少少会沾染到阴气,一次两次可能很少,但久而久之,阴气有好多就不好讲咯。人没死还好意思,一旦死了,阴气反噬,嘿嘿~哪个躲滴脱?再讲了,加上……

讲到这里,陈先生看了我一眼,突然改口道,我和你一个小娃娃讲这些搞么子,真的是,睡觉睡觉。

说完之后,陈先生就翻身背对着我,不再和我讲话了。

我想,我的问题可能触碰到他们圈子的底线了,所以陈先生才没有对我说。我也不好继续追问了。不过我至少知道了,陈泥匠的性格大变,是和他之前修了太多的老屋有关系的。他其实并不坏,相反的,他还是一个好人。只不过,现在的陈泥匠,或许已经不再是之前我认识的那位陈叔了。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了一句,陈先生,陈泥匠大叔是好人,你要不帮他一把?

陈先生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讲,要是老子不帮他,刚刚就直接把他的遗像扯下来一了百了咯,也不需要睡一觉养哈子精神,晚上才好有体力办事。要是你个小娃娃再讲话,我就用铜钱把你嘴巴封咯。

我看到过陈先生用铜钱封陈泥匠的眼睛,晓得他有这个本事,所以马上闭嘴,似乎觉得还不放心,于是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陈先生,这才安安心心地睡去。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有陈先生在一旁躺着,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一直到天黑,我妈才进屋喊我吃饭。

我看了一眼床上,没有看到陈先生的身影,我问我妈,陈先生呢?

我妈讲,陈先生和你二伯到陈泥匠屋去了。

我跳下床穿上鞋子,就要往外跑,却被我妈一把拉住。我妈指着放到床头的一碗饭菜讲,先吃饭,吃完饭再去。

我怕错过陈先生是怎么处理「王二狗」的事,所以端起碗就往外跑,还回过头来对我妈讲,我边走边吃。

于是,我就端起饭碗往陈泥匠屋快步走去。走几步还不忘叭一口碗里的饭菜。

等我走到陈泥匠院子门口的时候,饭已经吃完了。进院子之后,我随手将碗筷找了个地方放下,然后就走向院子。

院子中央已经燃起了篝火,火光很大,整个院子都被照亮,院子四周的墙上倒映着被摇曳的火光拉的很长很长的人们身影。夜幕之下,眼前的这一幕竟然让我一种回到了原始社会,人们围着篝火跳舞的错觉。

绕过篝火,我就看到躺在床板上的「王二狗」正被二伯和王青松两人抬出来。周围虽然有一些前来帮忙的年轻后生,但是却没一个愿意上去搭把手的,想来中午「王二狗」拿砖刀砍我的那一幕吓到了不少人。

二伯和王青松抬着「王二狗」出了灵堂之后,把床板放在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两条长椅上,使得床板架空,不挨着下面的地面。看那样子,就好像是,架棺材一样。

陈先生看到我来,冲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就听到他讲,我哈准备叫人去喊你滴,没想到你来滴刚是时候。去,到堂屋里把棺材下面那盏灯取出来,放到他脚下。记到起,从棺材左边进去,用左手拿灯,然后绕到棺材走半圈,从棺材的右边出来,出来之后绕到床板走一圈,把灯用右手放到相同的位置,听懂没?

我嗯了一声,表示懂了,然后转身就去堂屋里取灯。

我按照陈先生的要求,从左边进去后,蹲下用左手拿了灯。拿到灯的那一刻,我感觉身上好像压了一个人,重的我差点直不起腰。我想回头看一眼,却听到外面陈先生的吼声:莫回头,往前走!

我勉强着站起身来,弯着腰一步一步往前走。心里却是对陈先生有很大的意见——难怪你丫的自己不来拿灯,原来不仅仅是拿灯那么简单,还要被东西压!

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但是因为背上不晓得压了个什么东西,走起路来就变得很困难。这个时候陈先生的声音又吼了:莫停,快走!

你大爷的,有本事你来试试啊!

心里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按照陈先生的要求稍稍加快了些步子。好不容易绕着「王二狗」走了一圈,把灯放在他脚边之后,我才如获大释,一屁股坐在地上,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陈先生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讲,小娃娃,不错嘛。

我没好气地讲,陈先生,商量个事儿呗?下次再干这种事,能不能事先讲清楚一下,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

哪晓得陈先生讲,你人不大,精杆子啊呀长(名堂多,事精的意思)!

讲完之后,他就不理会我了,走过去站到「王二狗」的床板尾端。王青松就好像是事先排练过的一样把准备好的铜脸盆放到陈先生的面前,脸盆里面盛放了一些纸钱(不是现在市场上看见的那种纸钱,而是以前那种用钱印一锤一锤打出来的纸钱)。

随后陈先生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黄纸(符),用左右食指中指交叉卷成一个卷,然后用右手食指中指夹着,嘴里一直在小声念着什么,听不清楚。只听清他最后一个字:着!

同时将夹着的符纸扔向铜脸盆,「轰」的一声,脸盆里燃起黄色火焰来。

火焰燃起的同时,我清晰地看见,「王二狗」的双腿,往上弹了一下。

第 17 章 引魂渡河

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眼花了,等我揉了揉眼睛,发现他的腿确实是在一上一下地往上弹。

这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了,那些被王青松叫过来帮忙的年轻后生也看到了,所以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起尸啦、起尸啦。只留下陈先生,二伯,村支书王青松和我,还有一个不知道还是不是人的「王二狗」。

这个时候,陈先生发话了,小娃娃,去堂屋里把陈泥匠的砖刀拿过来。

我赶紧站起来,小跑进去找砖刀。

我是在陈泥匠的棺材盖子上看到砖刀的,砖刀上面被陈先生贴了一张符,符上面写了些东西,完全不认识。

我拿着砖刀出来后,陈先生让我直接扔铜脸盆里,我二话不说就照做了。

没想到砖刀一扔进去,「王二狗」的身体就剧烈的跳动起来。一开始还只是不断地弯曲膝盖,一曲一伸地用两条腿击打着床板,发出一阵阵毫无节律的「啪啪啪」的声音。随后,他的两条胳膊也开始动起来,用手掌拍打床板,节律变得更加杂乱了。再随后,他的躯干也开始狂躁起来,就好像是在抽搐一样,使得整个床板都开始晃动。

但是我看得很清楚,无论「王二狗」身体怎么晃动,他的头是始终不动的,而且贴在他脸上陈泥匠的遗照也没动,以至于遗照上的那双阴鞋,竟然也是纹丝不动。我一开始以为是「王二狗」的头动不了,可是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的头试着抬起来,但是每每才抬离床板没几寸,就被狠狠地压下去了。我想到了那双阴鞋,这就好像是那双鞋拥有着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脑袋紧紧地踩在床板上。

王青松看到这幅场景,有些急了,走到陈先生身旁,问他,陈先生,现在啷个办?

陈先生看着挣扎激烈的「王二狗」,好像有些无动于衷,竟然大剌剌的一屁股坐在灵堂前,抽起旱烟来。

这似乎和我印象里的驱鬼不太一样。以前看电视,如果是被鬼上身了,道士先生难道不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而且为了驱鬼,难道不应该摆设一个法坛,然后拿一把桃木剑,念念叨叨半天以后,对着法坛上的两根大蜡烛各撒一把大米,然后拿着符对着中招的人一贴,大喝一声「呔,还不快快离去」这个样子的吗?

再看看陈先生,没有法坛,没有道士的八卦长袍,没有道士巾,也没有桃木剑,这是不是也有点,太寒酸了?特别是他还坐在地上抽烟,是不是也太悠闲了点?

陈先生冲我招了招手,于是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陈先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对我讲,等一哈,我会把陈泥匠的魂魄从王二狗的身体里抽出来,你看我招呼。我一招呼你,你就提着油灯往堂屋里走,这次不要绕圈圈儿,直接走进去,把灯放到棺材下头就阔以咯。

我立刻问陈先生,是不是又要像刚刚那样被压?

陈先生讲,那倒不会。不过——比之前哈要老火些(难受一些的意思)。

说真的,如果地上有板砖的话,我肯定会抡起来拍到陈先生的脸上。主要是他讲话时候的那一脸云淡风轻,让我看到就很不爽。但是我还是忍下了,因为我还有问题要问他。我问,陈先生,为么子你这个和电视里面的大不相同?

陈先生吐了一口烟雾,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神情,好像是鄙视。他讲,电视里头的东西,有几个是真滴?都是为了好看骗人滴。讲白了,都是一些花架子,真正有用滴东西,半点儿都没得。

我又问,那陈先生,我们现在是在搞么子?

陈先生看着我讲,你个小娃娃对这些事好像有兴趣哦?要不我收你当徒弟?

说实话,经过这几天的事,我对陈先生的提议还真有点动心。可是还没等我开口,陈先生就讲,要拜我为师,想都莫想。我没打算把这份手艺传下去。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失望。

陈先生看到我这个样子,主动开口对我讲,我们现在做的事,喊个「引魂渡河」,你看到放到我们面前的那根长板凳没?板凳下面放了一个水盆,那个水盆就相当于是一条大河,长板凳就是一座桥。等我把陈泥匠的魂抽出来以后,你要提着灯从那根长板凳上走过去,他会跟着你走。一旦走过去之后,他就算是想再回头,那就难了。为么子呢?因为阴人天生怕河,也不敢过河。所以要你先带他过河,过了河之后,他就很难回头了。

我又问,不是很简单么?为么子还要比之前老火些?

陈先生讲,你上桥后就晓得咯。

我讲,那你为么子不自己去?你那么厉害,根本就不怕啊。

陈先生叹息一声讲,唉,我怕有人会打嘎差(捣乱的意思)。

我瞬间懂了陈先生的意思,在我们村子里,还有一个隐藏着的鞋匠。王二狗之前的那双阴鞋就是他做出来的,而且还让王二狗穿着来守灵。我记得陈先生对我讲过,穿着阴鞋的人,肩上两把火全灭了,不被附身才怪。

陈先生又抽了几口烟,把剩下的几口抽完,吧喳几下,问我,休息好了没得?

我愣了一下,我一直以为是陈先生为了要抽烟才磨叽半天不动手,原来他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我休息。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休息好了。

陈先生讲,那就开始吧。

我站在一旁,看着陈先生,等他的招呼。

王青松一直守着火盆,给里面添纸钱,没让火熄掉。

只见陈先生站在铜脸盆后面,从怀里掏出两枚铜钱,铜钱的钱眼里各穿了一条红线,红线的另一头被陈先生握住。随后陈先生一手夹着一枚铜钱,嘴里念叨几句,猛一跺脚,将铜钱扔向「王二狗」。

「王二狗」的身子还在不断的抖动,可那两枚铜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准确的贴在了他的脚底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已经将脚伸到空中「王二狗」,双脚立刻平放下来,整个身子也不在抖动。陈先生握着红线,大喊了一句,给老子出来!

说话的同时,陈先生脚下后撤了半步,整个身子后移,双手同时使劲儿,扯着红线往后拉。然后我就看到陈泥匠的遗照和压在他上面的那双阴鞋,竟然从王二狗的脸上一路向下滑,经过胸口,肚子,大腿,小腿,脚尖,然后「啪」的一声,飞过火盆落在地上。

陈先生喊了一句,小娃娃,提灯!

我马上跑过去提起油灯,站在陈泥匠的遗照前,面对灵堂,面对长板凳,准备过河。

这时,我听见陈先生唱道,点一盏灯,照一条路,穿一双孩,过一条河,前路漫漫,莫要回头,走!

随着最后一个走字,我向前迈步。我看不到后面,但是我却能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我走一步,后面便会跟着走一步。通过月亮照下来的影子,我用余光看见陈泥匠的遗照就悬浮在我的脑勺后面,而那双阴鞋,正跟着我,亦步亦趋。

再往前几步,就到了「长桥」的前面,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踩了上去。几乎只是一瞬间,我发现周围的天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月亮,没有篝火,只有手中的那盏油灯,散发出幽幽的墨绿色光亮。

借着油灯,我看见「长桥」对面好像站着一个人!

他一身青色绣花寿衣,张大着嘴巴,向我走来。

第 18 章 狗屎运

「嗡!」

我感觉我的脑子瞬间空白,这人,不是我爷爷吗?他,他怎么又出现了?难道他又从坟里面爬出来了吗?还是说,我现在又遇到危险,他爬出来为了保护我?可是,看他的样子,我却感觉他张大着嘴巴,是为了把我的头给吃掉!

我向前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我爷爷也往前走了一步。我走两步,他也走两步。长板凳就那么点长度,我和爷爷已经是面对面——不,是我面对着他张大着的嘴!

只要我再往前一步,我就会把我的头送进了他嘴里!

走,还是不走,我犹豫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每个夏季的夜晚,我和爷爷躺在床上,爷爷手里拿着蒲扇替我驱蚊扇风,可是扇着扇着,爷爷手里的蒲扇不见了,他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青色秀花寿衣,原本笑呵呵的嘴角,竟然开始慢慢张大,大到下巴一直抵着胸口,整个头都已经变形。

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夜晚,爷爷从坟里爬出来,仅仅只是露出一个头,立在坟里对着我笑。然后我看到他伸出手来,把自己身边的坟土刨开,渐渐地露出他的胸口。然后他双手撑着坟,整个人从坟里钻了出来,慢慢地朝着我走来,一直走到现在的长椅上。

我害怕地想要往后退,但是陈先生的话却在我耳边响起,不能退!退了就都白搞了。

可是不退,难道把自己的头送进爷爷的嘴里吗?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油灯的火焰开始变小,好像就快要熄了一样。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陈先生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讲,快点走,要是油灯灭了,莫讲把陈泥匠带过河,你可能都回不来咯。

陈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如果灯灭了,我就会永远迷失在这里?

可是,如果陈先生的话也是我的幻觉呢?我到底该不该往前走?

眼看着油灯的火焰渐渐的变小,我一咬牙,眼一闭,头一低,迈开脚步往前冲!

突然,脚下一空,我急忙睁开眼,看见我居然已经走过了长椅!我立刻调整一下,这才没摔倒。

四周又恢复了原样,天上的月亮,背后的篝火,两侧站着的陈先生和我二伯。

这一下我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之后的事情很顺利,没有在遇到被人压着,也没有出现四周一片漆黑的场景。当我把灯放下转身的时候,我看见那双阴鞋就安安静静地并排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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