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自己不过等死而已。年轻时做过厨师,从街边大排档开始,到特色家常菜餐厅,再到宾客盈门的大饭店,还有米其林三星的西餐厅,精致天价的私房菜,正宗的神户和牛料理。因为美食,他在三十五岁那年,幕后控制着全国无数家餐厅,各种层次与菜系,从漠河到三亚,从台湾到新疆,每年有七亿人享用他所提供的美食。
简而言之,他秘密地控制着大部分中国人的胃。三年前,老板查出患有癌症,决定在死以前,再开最后一家餐厅。
他有一个梦——吸引这个国度最富有的人们,进入美食界的终极领域,同时也最具有创意,最能令人疯狂,最为秘密与黑暗。究竟要提供哪种食材?想了很久很久,上到天鹅肉,中到果子狸,下到河豚,乃至蚂蚁、地衣、麝香猫屎咖啡豆……我们已吃完了地球上所有可以想到的动物与植物,如何,才能满足拥有着无尽食欲的中国人呢?
「话痨」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僵硬的舌头。老板心有戚戚焉,这并非现代人的发明,而是在我国源远流长,堪称国粹。安史之乱,张巡、许远守睢阳,吃掉了三万人。张巡杀了爱妾赠与士兵,最后杀光城里的女人,死尸也煮熟了吃。这就是吃人肉而流芳百世的例子。他看起来很有文化,像坐在央视《百家讲坛》的镜头前。
曾有一份秘密报告:来自中国最富有的五百个人,有40%渴望品尝人肉的滋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北方某海港城市,建立过人肉供应网络。一开始,他们从将要死去之人身上割取肉与内脏,但往往有各种疾病,有的富人因食用而死。必须找到年轻而健康的男女,有人想到了死刑犯。不过,死刑核准权收归最高法院后,货源越发稀少而昂贵。食材的来源,开始与人口贩卖结合。有人爱吃童子肉,便有人贩子将偷来的小孩送去。甚至有只配做畜生的父母,竟将自己的孩子高价拍卖。这个邪恶的网络越做越大,处女肉,黑人肉,金发碧眼肉……扩展到地球上每个角落,以满足口腹之欲。东欧巴尔干某小国,有个村子专事这一行,孩子出生起就为了给中国人吃掉,因此不必读书,但要经过严格的身体训练,以使肉质紧实饱满,并不得
接触异性。长到十八岁,每人标价一千万美元,办上旅游签证去中国。在那座城市的秘密工厂里,他们被加工成为粤菜、川菜、湘菜、淮扬菜、本帮菜、日韩料理……
杜超还是没有这种心理准备,趴下来想要呕吐,胃中空空。老板说,自己也对这个人肉网络深恶痛绝。三年前,危机爆发,幕后大人物锒铛入狱,人肉交易被政府取缔,中国富人们最喜爱的秘密餐厅倒闭,市场出现真空。
不过,他所设计的三道菜——「美人掌」「窗笼记」「舌尖」,所有食材都是从合法途径购买,从不为了获取食材而杀人,更不会使用医院截肢或其他医疗人体废弃物,包括广东人喜欢的死胎之类一律不碰,那些不但非法和充满危险,也可能带有病菌致人死亡。
第一道菜,美人掌。初次准备食材,有位姑娘主动找上门。二十四岁,容貌身材,都让人心动。她从小学习钢琴,父母都是音乐学院老师,十根手指纤长而有力,天生就是为琴键而生,获得过许多国际大奖。又有谁忍心截下她的一只玉手呢?经过仔细观察,老板挑选了她的左手,开出一百万的价格。说实话,一百万人民币,买一只年轻健康的手,真的不贵。何况,是这样的一只手,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游艇的主人反复询问:你是否下定了决心?直到最后一分钟,她仍然有反悔的机会。但她淡然地摇头,说只是为了逃避世界上所有的钢琴。凡是来到这艘船上,都是有故事的人。愿意出卖身体的一部分,必然有各自的原因,只是不愿意说出口罢了。
第二道菜,窗笼记。前些年,有位很火的歌手,曾在万人空巷的选秀节目中夺冠。后来,她不知不觉销声匿迹了,至今只有极少数忠粉还在怀念她。老板告诉杜超——你,曾经吃过她的一对耳朵。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人生。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哪怕他(她)就是你最爱的那一个。总之有一点,大家都是自愿的,必须年满十八岁,心智健全,具有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游艇夜宴从未强迫过任何人,更没有威逼利诱,买卖纯属自由。
第三道菜,舌尖。只有说到这两个字,杜超的舌尖才稍微正常一些。老板回答,舌尖,之所以摄人心魄,不仅在于是人类语言的工具,更是美食滋味的入口。你没有品尝出来吗?四川女孩的舌尖有各种麻辣味道,西北汉子的舌尖充满面条的筋道,广东人的舌尖仿佛浓郁的汤煲。而英国人的舌尖最为廉价,简直索然无味,通常只能和烤牛舌混在一起,想必这就是「约翰牛」的出处。
不用多说,大师兄全明白了。他所迷恋的三道菜的精髓,在于每份宝贵的食材,都经历过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精心呵护,也集中了人世间所有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当天,杜超前往夜宴指定的一家外资医院。那里拥有全球最先进的体检设备,确认他除了饥饿与营养不良外,并无任何传染病或慢性病。至于他的舌头,虽然说话僵硬,但味蕾功能正常,也未变形或有其他毛病。
他签订了一份合同,自愿进行舌头切除手术。手术将在游艇上进行,时间是在七天后,也就是今日。早上六点,杜超来到黄浦江边。一如往常,码头上弥漫着白雾,看不清对岸高楼。早
班渡轮缓缓穿过,像个孕妇怀着一窝崽,拉响声声汽笛,被茫茫烟水吞噬,幻化成某种交响乐般的效果。
登船前,他看到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袭白色风衣,站在码头后边的高处。微风扬起满头青丝,黑发盖住她迷离双眼,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大师兄在心底默念《诗经》里的句子,自从迷恋上游艇夜宴的三道菜,他便再没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女子原本眺望江面,恰好发现他的注视,转下头,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她的右手抓着栏杆,五根手指简直性感。同时,她的左手露出袖管,却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手腕。
忽然,杜超觉得见过她,是在……也许……电视上吧……很多年前,有过某位钢琴少女,与郎朗一样被许多媒体报道过,后来不知为何失踪了。
等他登上游艇,有人告诉他——这位女子,三年前卖出自己的一只手,成为第一只「美人掌」。后来,每逢周日清晨,她便准时出现,安静无声,伫立许久,独自离去。
游艇缓慢开到黄浦江心,被一片白雾笼罩,再也看不到岸上的她。杜超转入底舱,有间小小的手术室,两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人,全身只露出一对眼睛。他被打了麻药,躺下张开嘴巴,一支镊子抓住舌尖。麻醉使他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舌头。不到两秒,手术刀已切断舌根,将他的舌头放到托盘上。
经过简单称重,这条舌尖只剩下二十克,并且随着流血而变轻。有人为它做了消毒和清洗,塞入特制的容器,装在冰箱里保存。经过十二小时的冰鲜之后,当晚,这条舌头将会被搬上夜宴的餐桌。
麻醉的效果还没过去,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终于扔掉了嘴巴里的累赘。
他收到一百万元酬金,用其中的五十万,给自己预订了一块墓地。剩下的五十万嘛,他给了我——今晚,只剩下一张未售出的请柬,他当场买下来,委托服务生送给我。「话痨」为什么要这么做?用曾经最宝贵的舌头,换来的只是自己的坟墓。他希望我吃掉他的舌头?他是这样用笔解释的——
「阿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你怎样讨厌我。十年前,在崇明岛上吃野河豚那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声抱歉。我只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吃货。好几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签名售书的消息,悄悄混在你的读者人群中。有时候,我会带着你的书,排队来到你面前,可你只顾着匆忙签名,竟不抬头看我一眼。
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场合,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让你明白——我依然想跟你做好朋友。我已时日无多,等到埋入坟墓,便再无机会。不如,让你品尝我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虽然,我的舌尖已不再灵活,但味蕾深处的记忆还在。也就是说,吃了这舌尖,等于一次性品尝了世间所有美味,可谓死而无憾。」
我没能吃了他的舌尖的一部分,不知是我的不幸还是幸运?凄惨的车内灯下,「话痨」张开嘴,看不到舌头,只有小半截舌根残留。
杜超遗憾地摇头,两行热泪,从双颊坠落,小本子已被他写满了——
「我只是渴望,让我的舌尖与你的舌尖,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让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你的身体里。在黄浦江上,在游艇夜宴,在舌尖上的一夜。」
于是,在最漫长的那一夜,我拥抱了他。他的身体很冷。
大师兄杜超抓紧我的手,十秒钟后放开,打开车门,自生自灭在黑暗中了。
我慢慢开始相信这句话——人生的喜怒哀乐尽在舌尖。三天后,我收到了杜超的讣告。虽然,很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在十年前,这家伙装死骗过我一次,但我还是去了一次殡仪馆。这回,他是真的翘了。
追悼会现场的遗像,他在黑框中微笑——许多年前,每次当他在高谈阔论,同时拉着一张烈士般严肃的脸,我就会想到此刻情景。我没有猜到开头,但猜到了结尾,我想。
参加葬礼者寥寥无几,花圈总共只有一个。大师兄没什么亲人,早跟当年的朋友断绝了往来。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究竟跟他是怎样的关系呢?
但我认出了几张面孔——
那个……那个……不是上礼拜才见过吗?游艇夜宴的服务生?是,就是他端着托盘,给我送上了请柬。
对,旁边还站着另一个,就是把「舌尖」切成七份,最后把我赶出去的服务生。
等一等,我看到了游艇的船长。那晚,我还煞是羡慕他掌舵的范儿。我这才明白了,前来送别杜超的,竟然全是夜宴游艇上的工作人员。更教人惊诧的是——他们都管遗像里的人叫老板。我开始分裂了。哀乐响起之前,我拽住船长和厨师,想要立刻知道真相。真相是这样的——三年前,房地产开发商兼电影制片人杜超,因为得罪了官员,被迫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之远。他用最后的一笔积蓄,自海外购买了游艇。作为一名资深吃货,他以毕生心血研发出三道菜:「美人掌」「窗笼记」「舌尖」。他召集船长、厨师、服务生,还有奢侈品公关出身的销售总监,将游艇改装成黑色的水上餐厅,创建了秘密的「夜宴」品牌。
夜宴的三道菜生意火爆,渐渐成为中国富人身价之象征,如同香车美人不可或缺。谁若是没有上过这艘黑色游艇,都不好意思去美国IPO①。游艇老板则隐入幕后,平常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在每回夜宴就餐之际,躲在一面镜子背后,默默观察人们享用美食的表情。
然而,一年前,杜超突然被查出患有癌症。舌癌。
这是口腔癌的一种,据说病因是吃了太多不该吃的东西。虽说他春秋正旺,却已说过别人几辈子都说不完的话,综合原因致癌细胞发育。他一度想要自杀,如果必须要切除自己的舌头,才能够保住性命的话。
最后,杜超还是在舌尖与活着之间,选择了后者。他迅速完成了舌头切除手术,从根部彻底截断,看起来非常成功,所有的癌细胞都被消灭了。失去舌尖之后,他从「话痨」变成了哑巴。并且,他丧失了对于美食的兴趣,因为不再能够尝到任何味道,包括他自己发明的三道菜。如同行尸走肉般,他度过了最黑暗的半年,直到去医院复查时,意外发现癌细胞复活,这回已转移到了大脑。人,可以切除舌头,但无法切除脑子。他已追悔莫及,早知如此,不如当时就死了干净。一周前,没有舌头的「话痨」,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从加护病房里逃出来,给我准备了请柬,一边在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一边躲在餐厅的镜子后面看我。
当天凌晨,在码头边的停车场里,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根据停车场的监控记录,杜超坐进了我的车,我们笔谈了大约两小时。然后,他独自下车。就在我驾车驶离的同时,他虚弱地晕倒在黑暗角落,再也没有起来过。
那一夜,我和他拥抱道别,其实,就是他的永别。而他写给我的那些故事,绝大部分都出自杜撰,也成了他的绝笔。
而我,是他生命中最后见到的人。真相说到这里,我已彻底明白了——大师兄只是想在临死前,再捉弄我一次。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演技长进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思想境界,才会用生命来表演呢?厨师还告诉我一个秘密——所谓「夜宴」,是用来欺骗富人的。其实,「美人掌」是猪手,「窗笼记」是猪耳,「舌尖」就是猪舌头,只是伪装成人体形状,加入独特的人工色素与调味料,使其具有人肉的色香味。而游艇上全部的食材,实际价值不超过两百块。
说到此处,哀乐响起,杜超的员工们纷纷向老板鞠躬。可见他管理团队还算成功,至少大家都念他的好。
而我没有鞠躬,而是绕到黑色帷幔背后,看到了水晶棺材里的死者。
毫无疑问,这是一具尸体,虽然化过妆容,但仍与活人有着明显区别。
「话痨」终于死了。我的手指,隔着玻璃,冰冷到烫手,放在他嘴唇的位置上,里面已没有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哀乐声结束,大家瞻仰遗体,有人捧着个陶瓷圆罐,仿佛大师兄已被烧成灰了。厨师旋开罐盖,小心翼翼取出个玻璃瓶,泡满了酒精之类液体,还有一枚舌尖。他说,杜超在完成切舌手术之后,向医生要回了自己的舌头,用酒精泡在玻璃瓶中。忽然,我想起前清的老太监们,用石灰罐珍藏自己的命根子,一辈子。
根据杜超的遗嘱,这枚舌尖将作为最后的礼物送给我。
×,怎么不送我一艘游艇呢?话虽如此,我还是接过这瓶遗赠,看着玻璃瓶内壁之中,被酒精泡得胀大的舌尖,充满癌细胞发黑的肉质,居然依旧有些眼熟。半小时后,我目送大师兄杜超被塞入火化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是,对我来说,至为遗憾的是——再没有人以装死来欺骗我了。
我把「话痨」的舌尖捧在手心,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部分。「话痨」被烧成灰烬的次日,恰逢周日,头七。清晨,六点。我来到黄浦江岸,游艇码头。天蒙蒙亮,晓风,残月。独一无二的黑色游艇消失了,听说是被杜超的债主拍卖了。空荡
荡的码头上,只有若干流浪猫在觅食。附近常有人捕捉野猫煮了吃,或者送入街头大排档变成烤串,伪装成羊肉或牛肉……我打开手里的玻璃瓶,将浸泡在酒精中的舌尖,倾倒在码头的木质地板上。
几只饥饿的猫,循着气味奔来,围绕几圈嗅了嗅,就将「话痨」的舌尖分而食之。它们在角落里打作一团,地上只剩一摊酒精痕迹,依稀还有某个人的气味。
我想,这是他和它最好的归宿。痴痴看着江上风景,当我转头离去之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白风衣,黑长发,如雪容颜,很想问她要个微信或QQ号。可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我,还是看我身后的江面,抑或那艘消失了的黑色游艇。风,吹乱她的长发。她伸出右手,五根手指,纤长白嫩,天生适合钢琴,象牙梳齿般,捋过额前发丝。然而,她的左手,始终隐藏在袖管深处……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一秒。我的手腕、双耳、舌尖都莫名地刺痛。吃货们,小心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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