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长的走廊中,没命地狂奔,身后是一只穷追不舍的丧尸。
正如每一个噩梦都没有开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能做的只有拼命地奔跑。
走廊的一边是一扇紧闭的房门,另一边是一排窗子,每一扇都被红色窗帘遮蔽。
光线透过红色窗帘,把整个走廊晕染成幽暗的红色。
1
转过一个个拐角,我跑到走廊的尽头。
我不得不拼命转动房间的门把手,门却没有打开。
丧尸吼叫着逼近,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绝望之际,我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感受到被啃咬的疼痛,却听见一声闷响。
睁开眼睛,我看见丧尸腐烂的脑袋被一根棒球棍打爆。
「快跟我走。」
他右手拎着棒球棍,左手抓住我的手。
我捂着狂跳的心,迈过恐怖的丧尸尸体,跟着他向前走。
没走多远,前面的一扇门被缓缓推开,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伸了出来。
他松开我的手,去转最近的门把手。
幸运的是门开了,房内也被红光笼罩。
我们连忙躲进去,锁上门。
2
他拎着棒球棍,检查房里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丧尸。
我松了一口气,打量起这间房间,这像是一间装修华美的酒店房间。
雕花的木制梳妆台、柔软的大床和沙发、干净的独卫,唯一的窗子被红色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我瘫坐在沙发上,手脚都在发抖。
「陈月,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摇了摇头,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惊讶地说:「陈月,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周林呀。」
我打量着他,二十多岁的年纪,与我差不多大。身材高大,外貌俊朗,但看起来十分陌生。
我有些头痛,痛苦地扶住额角,却摸到了一个鼓包。
「你头部受过伤,应该是逃跑时撞的,怪不得想不起来。」
他说着在屋里翻找一番,找到了一个医药箱,简单地为我消毒包扎。
他手指温柔地拨动我的发丝,使我脸上有些发烫。
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说:「丧尸病毒全面爆发,我们一群幸存者侥幸逃进了这座城堡式酒店中,我们两个就是在避难时期认识的。没过多久,城堡中有人感染了丧尸病毒,城堡很快沦陷了,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
我皱眉想了半天,依旧对他说的事没有任何印象。
我口干舌燥,伸手去拿桌上的红色杯子。
「别动!」他厉声喝止。
我吓了一跳,收回手,转头看他。
他原本温和的脸突然变得狰狞。
「不要碰屋里任何红色的东西。」他一字一顿地说。
「为……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那……碰了怎么样?」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双眼一眨不眨。红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鬼气森森。
他嚅动嘴唇,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绝对不想知道。」
冷汗浸透了我的衣衫,他却突然换上笑脸。
他拿过另一只绿杯子,拎过桶装矿泉水倒满,递给我,温和地说:「乖,用绿杯子喝。」
然后,他给红杯子倒上水,端起来喝了一口。
我捧着绿杯子,很奇怪他为什么可以用红杯子,却不敢询问。
3
我们搜索了这个房间,找到了不少罐头、压缩饼干和面包,足够我们撑上几天。
天晚了,透过窗帘的红光逐渐暗淡。
我和周林都疲惫不堪,草草吃了些东西,并排躺在床上。
身边很快传来轻微的鼾声,我的意识也逐渐模糊。
「不要睡。」一个坚定又富有磁性的女声传来。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侧头看了看周林,他依旧沉沉地睡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快去地下室,找一扇红色的门,只有这样你才能逃出去。」声音再次传来。
我辨别这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我的身边。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红色的小熊挂件。
「不要睡,快去找那扇红色的门。」
声音就是从小熊挂件中传出。
我心道:「可是周林不让我碰红色的东西。」
「不要相信他!否则你永远都逃不出去。不信的话,你就拉开窗帘,看看窗外。」
我仔细端详小熊挂件,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只是觉得很熟悉。
我将小熊放回口袋,看了看熟睡的周林,又看了看紧闭的红色窗帘。
窗帘外面会是什么呢?
我悄悄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伸手去拉窗帘。
手还没碰到窗帘,身后却传来一个幽幽的男声。
「陈月,你在干什么?」
我惊慌地转过身,周林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身后。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惊呼一声,忍不住向后退去。
身体撞上窗帘之前,周林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将我甩在一边。
我的后背撞在梳妆台上,钻心地疼。
「陈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一定要碰红色的东西?」
我扶着梳妆台艰难地站起来,目光接触到周林的那一刻,全身的血几乎因恐惧而凝固。
周林的眼睛中发出幽幽的红光,他的嘴越张越大,嘴角一直咧到耳后根,露出两排尖锐的獠牙。
「你喜欢看我变成这个样子吗?」
「不不不。」我声音颤抖得说不出话。
「那你为什么要碰红色的东西?」他声音尖锐地吼道,向我猛扑而来。
「啊!」
我惨呼一声,失去了意识。
4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周林正坐在沙发上,拿着勺子吃罐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见我醒来,温和地说:「起来洗漱一下,过来吃鸡肉罐头。」
我摸着头坐起身,怀疑昨晚恐怖的景象只是一场噩梦。
我有些口渴,走到桌边,想拿杯子喝水。
突然,我觉得后背一凉,好像有人在冷冷地盯着我。
我扭过头去,对上了周林直勾勾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看看你还记不记得该用哪个杯子喝水。」
我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手指颤抖地端起绿色的杯子。
周林露出一个微笑,低头继续吃罐头。
我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撩起衣服,后背的大片瘀青告诉我,昨天晚上的事情不是一场梦。
接下来的一天里,只要我不靠近红色的东西,周林就会一切正常。
只要我靠近红色的东西,无论是杯子、窗帘,还是壁画,无论是无心,还是刻意,他都会死死地盯着我,面无表情。
我精神紧绷,坐在沙发上,不敢轻易走动,强作镇定地陪他聊天。
5
一天漫长得像是一年,窗外的红光终于再次变得暗淡。
周林觉得有些热,走进卫生间冲澡。
水流声响起,接着我听见那个女声从口袋中传出。
「快去地下室找红色的门。」
想到周林愤怒到变异的样子,我有些犹豫。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难道你想永远被困在这里吗?」
最后那句话刺激了我,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愿望从心底升起,很快主宰了我的行动。
我抄起棒球棍,打开门冲了出去。
刚出门,我就有些后悔,因为走廊实在太阴森恐怖。
暗淡的红光、无边的黑暗、随时都可能出现的丧尸,使我想要退却。
「快向前走,不要回头,你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女声再次响起。
我咬了咬牙,关上房门,向走廊的一头冲去。
转过一个拐角,我被一只腐烂的丧尸拦住去路。它全身沾满凝固的血液,灰白眼睛中有白胖的蛆虫正在蠕动。
我惊慌地后退,一扭头却发现周林正一步步向我走来,双眼迸射出红光。
「陈月,你想去哪儿?」
我别无选择,向丧尸猛冲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球棍砸在它的脑袋上,腥臭的污血溅了我一身。
我继续向前奔去,终于见到了旋转向下的楼梯。
我拼命向下跑去,一层又一层。
我气喘吁吁,楼梯却像没有尽头。
「陈月,你要去哪里?」周林的声音突然从楼梯下方传来。
我停下脚步,惊恐地握紧楼梯扶手。
脚步声从楼梯下传来,回音在狭小的楼梯间回荡,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几欲爆裂的心房。
我抬头看了看无边无际的楼梯,咬牙继续往下冲,因为我不能永远留在这里。我一定要逃出去。
转过楼梯拐角,我迎上了周林,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抡起棒球棍向他砸去。
他比我想象的要脆弱得多,他捂着鲜血直流的头滚到了下一层。
我不敢停留,快速向下奔去。
又跑了三四层,我终于看见了楼梯的尽头。
那里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墙壁上有一扇醒目的红门。
我毫不迟疑地冲过去,握紧冰冷的门把手,用力下压。
6
「陈月,终于找到你了,不是说好放学一起走的吗?快跟我来。」穿中学校服的女生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
我发现自己穿着中学校服,背着书包。
回头一看,入眼的是一座熟悉的教学楼,红色的门却消失不见。
女生拉着我离开教学楼区,来到靠近学校后门的小花园中,轻车熟路地顺着小径,绕到假山后面,那里围着三个女生。
「陈月,你终于来了。」其中一个女孩笑盈盈地对我说。
她们为我让开一条路,我看见假山旁蹲着一个女孩。
她全身湿透,脸埋在膝上,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身上。
一个女孩一脚踹在全身湿透的女孩身上,然后仰起脸来,笑着对我说:「陈月,该你了。」
我犹豫地说:「这么做不太好吧。」
四个女孩同时褪去了笑脸,脸色阴郁地盯着我,直勾勾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周林。
「陈月你要反悔吗?你还把不把我们当朋友?」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包围了我,我神使鬼差地向蹲在地上的女孩走去。
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女孩突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浮肿的脸。
她看起来在水里泡过很久,脸上的大片皮肤已经脱落,露出白花花的肿胀的肉。
她的一只眼睛只有掺杂着血污的眼白,另一只正常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倒吸一口气,惊恐地后退。
四个女孩的眼睛中同时迸射出红色的光,她们缓缓向我逼近,愤怒地说:
「陈月,为什么要背叛我们?难道我们还不如一个独眼蛇重要吗?」
我吓得扭头就跑,身后杂沓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7
我跑过一条条小路,绕过一个个花坛,却怎么都跑不出这个小小的花园。
我筋疲力尽,顾不上锋利的树枝与尖刺,钻入了浓密的灌木丛中。
血液顺着被划伤的胳膊流下,我紧咬牙关,拼命向里钻。
直到茂密的枝叶完全阻挡了外部的光线,我才敢停下来,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陈月,你在哪里?只要你肯出来,我们就会原谅你。」
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夕阳西垂,才慢慢钻出来,刚刚站定就全身发凉。
眼前是一片小池塘,一个全身湿透的女孩正背对着我,坐在池塘边上,用手指梳理自己湿漉漉的长发。
我屏住呼吸,缓缓后退,希望能悄悄钻回灌木丛。
然而,我的身体却贴上了一片湿漉漉、毛茸茸的东西。
我慢慢转过头,却发现灌木丛变成了一片连绵的湿发。
头发缠住我的手脚,抚上我的脸颊,发丝混着腥味儿冲入鼻腔。
河边的女孩转过身来,冲我咧嘴一笑,露出苍白腐烂的牙龈。
头发裹着我向她移动,在她的面前停下。
她的独眼紧盯着我,说:「帮我梳梳头发吧。」
缠着我四肢的头发松开,只一缕头发锁着我的脖子,冰凉的触感使我全身战栗。
我颤抖着手,从书包里找出一把梳子,替她梳理头发。
她的头发凌乱打结,根本梳不开。
我的手一抖,扯下了一缕头发。
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她面目狰狞地说:「你应该像我一样,感受一下窒息的痛苦。」
颈部的头发骤然收紧,将我甩入池中。
我向池中沉去,水灌进我的肺中。
8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面前的电视中正播放着动画片。
只是一场梦吗?
我抬手想要揉眼睛,却看见自己的手出奇地小,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穿着小学校服,戴着红领巾。
厨房里传来妈妈和奶奶的争吵声。
妈妈说:「夏天热了,应该熬绿豆汤消暑。」
奶奶说:「他在外面劳心劳神了这么久,刚回家不应该吃凉物,应该熬小米粥。」
她们总是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下,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即将演变成争吵。
奶奶说:「去问问月月,月月想吃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妈妈和奶奶走进客厅,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动画片。
妈妈问:「月月,你想喝小米粥还是绿豆汤?瞧你这满头汗,还是绿豆汤消暑。」
奶奶说:「月月肠胃不好,小米粥暖胃。」
她们望着我,脸上都挂着慈祥的笑,可我却从她们眼睛的深处看见了闪烁的红光。
「我……我都可以。」我说,小小的手握紧了沙发扶手。
妈妈皱了皱眉说:「一点小事就这么没主见,以后可怎么办?」
她眼底的红光越来越明亮。
这时,手机响了,妈妈走去接电话,我这才稍稍放松一些。
「喂,老公,到哪了?哦,已经下飞机坐上出租车了。我和你妈做饭呢,给你炖了大盘鸡。对了,你想喝小米粥还是绿豆汤呀?」
封闭的记忆骤然闪现,我记起来了,这是爸爸死于车祸的那天。
我冲了过去,扯住妈妈的胳膊,从她的手中抢过手机,放到嘴边大声喊道:「爸爸不要坐那辆出租车!快下来!快下来!」
我听见爸爸愉快的声音:「月月想爸爸了吗?夏天真热,你可以……」
撞击声传来,爸爸的声音停止了。
「爸爸你怎么样了?你说话呀!」我带着哭腔喊道。
电话的那头是一片死寂,手机从我的手中滑过,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9
敲门声传来,奶奶打门,进来的是一位警察。
他招手叫妈妈也过去,对两人小声说了几句。
奶奶差点瘫坐在地上,被警察一把扶住。
妈妈用颤抖的声音说:「月月,你待在家里,我们出去一趟。」
门刚被关上,我就听见一声凄凉的哭嚎。
我丧失了一切力气,蹲坐在地上,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鞋面。双眼干涩,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富有磁性的女声打破了我呆滞的状态。
「快去你的房间,打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
我艰难地站起,挪进我的房间,整洁的单人床边是一个米黄色的衣柜。
我的手指勾住最下层的抽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情绪从心底蔓延。
我的手指开始发抖,迟迟没能拉开抽屉。
凄婉的哀乐突然从卧室门外传来。
我走出房间,客厅已经被布置成灵堂,正中央停着一口棺材。
供桌上摆着遗像,两边垂着黑色纱布。
妈妈和奶奶都坐在沙发上抽泣,陪坐在一旁的姑妈见我过来,递给我一条白头巾,说:「快戴上,一会亲戚就来吊唁了。」
我像是置身于一场熟悉的噩梦,坐在妈妈和奶奶的身边,看着一波波的亲戚前来吊唁,哭声与哀乐响成一片。
「快去你的房间,打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女声再度响起。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因为我不想逃离,也不想查清真相。
我只想待在爸爸身边,一遍遍回想他的音容笑貌。
「抽屉里有你独特的告别。」
这句话拨动了我隐秘的心弦,两行泪从我干涩的眼眶中流出。
我站起身,可是下一秒,所有人都停止了祭奠与哭泣,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我,眼底涌动着红光。
强烈的恐惧席卷了我的全身,恐惧使我感到愤怒。
这诡异的红光到底代表着什么,为什么我一见到就会那么害怕?
我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我去趟厕所。」
我走进厕所,关上门,我的房间离厕所很近。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门,向我的房间冲去。
所有人都向我冲来,不过我赶在他们之前冲进卧室锁上门。
我走向衣柜,身后的拍门声震天响。
我不再犹豫,用力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露出一件红裙子,裙子的腰带上有一个红色的小熊挂件。
10
我打开的不只是抽屉,还有一段痛苦的记忆。
我的爷爷走得很早,奶奶赚钱不多,独立将爸爸抚养长大成人,过程十分辛苦。因此,她对爸爸的感情格外深厚,几乎是将爸爸当成所有的寄托。
父母结婚后,婆媳关系很不融洽,她们总是在采用各种方法争夺爸爸。
爸爸左右为难,用越来越频繁的出差和加班作为回应。
于是,这场斗争演变成争夺对我的控制权,仿佛在比试谁更能让我更听话。
这样的家庭环境使我感到压抑,我有时会想亲近更加亲和宽厚的爸爸,但这会使妈妈愤怒。因为她才是那个照顾我长大的人,而爸爸却像个甩手掌柜。
我八岁那年的春天,爸爸要进行一次长达两个月的出差,这会使他错过我即将到来的生日。
他和妈妈一起去商场,提前为我挑选生日礼物。妈妈看中了一件应季的风衣,而爸爸却认为一件红色的裙子非常漂亮,并说服妈妈买下裙子。
漂亮的花边、可爱的小熊挂件、宽大的裙摆足以满足我小小的公主梦,这条裙子使我感到惊艳。
爸爸高兴地说:「等我出差回来,就能看见月月穿红裙子了。」
随着爸爸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每天晚上都会脱下校服,穿上红裙子,在镜子前旋转。
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是爸爸送给我的。
然而,爸爸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了车祸,奶奶和妈妈都哭到晕厥,姑妈住到我家帮忙料理后事。
我呆呆地看着一切,只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一场随时会醒来的噩梦。
正如我从小不会哭闹,也不会向爸爸表达亲近,此时我的情感表达受到了阻碍,竟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葬礼的最后一天,我突然意识到爸爸的遗体即将被抬走,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看我穿红裙子了。
于是那天早上,我穿上红裙子走出卧室门。
姑妈大惊失色,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孩子有没有良心?爸爸死了,你还穿红裙子!」
妈妈捂着心脏,说:「我心脏不好,你是想气死我当孤儿吗?」
奶奶说:「奶奶年纪大了,你这孩子想气死我这老骨头吗?快去把衣服换了!」
我吓得冲进卧室,缩在床上发抖。
那天,我几次听见姑妈对其他亲戚说:「这孩子特别没有良心,爸爸死了,眼泪没掉几滴,今天早上居然穿上了红裙子,真是天生的冷血动物。」
当时的我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葬礼的礼节,只是想给爸爸看看我的红裙子。
自此以后,那条红裙子就躺在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再也没有穿过。
爸爸死后,妈妈和奶奶彻底把争夺的对象转移到我的身上。
我努力做到乖巧听话,好好学习,尽最大可能地使她们满意。
幼年丧亲的孩子最害怕的就是失去。
妈妈心脏不好,奶奶年纪大了,如果我不听话,就会把他们气死,这是我最大的噩梦,她们却总是以此要求我听话。
11
我抚摸着红裙子,泪流满面。
拍门声停止了,我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
我换上红裙子,现在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向爸爸告别。
透过玻璃棺盖,我看见爸爸安详地躺在里面,似乎只是在熟睡,随时可以睁开眼,揉着我的头发唤我「月月」。
「爸爸,我不是天生冷血,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红裙子,是你买给我的,这是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我俯在棺材上,哽咽着说。
眼泪一滴滴地滑落,我从抽泣变成嚎啕大哭。
我告别的不仅仅是爸爸,还有压抑而痛苦的童年时代。我已经不想纠结爸妈和奶奶谁对谁错,只想跟过去说一句再见。
我不知哭了多久,当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时,看见沙发旁边出现了一道水门。它的形状是普通的方形,其中水波与阳光一起荡漾。
「你已经完成了告别,现在应该向前看。」女声依旧源自腰间的小熊挂件。
这次无需她反复催促,我向那道水门走去。
12
从童年到少年,我总是害怕妈妈和奶奶生气。只要她们有生气的征兆,哪怕只是瞪我一眼,我就会惶恐不安。
更糟糕的是,我把这种惶恐与顺从带到了其他人际关系中。
中学时期,我有四个好朋友,我们五人组成一个小团体。
其中一个女生叫刘静,她是大姐大般的存在,我总是很听她的话。
班里有个叫邱圆的女生,她的左眼因一次意外被荆棘戳瞎。因为丑陋的左眼、乱蓬蓬的头发和自卑的性格,她被全班同学孤立。
一次调位后,我和邱圆做了同桌,发现她虽然腼腆,但性格温柔善良,便与她越来越亲近。
我的头发也是自来卷,经历过与头发的多年斗争,我非常擅长对付乱蓬蓬的头发。
我在课间帮她重新梳理头发,教给她打理头发的技巧,并送给她一个直发器。
我与邱圆的日益亲近使刘静她们极其不满。
「你明明知道我们讨厌她,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她还不如我们四个重要吗?」
「如果你不和她绝交,就会失去我们所有人的信任!」
「如果你不离她远点,那就等着跟她一起被孤立吧!」
面对她们的愤怒与指责,我陷入巨大的恐慌与痛苦中。
害怕别人生气、害怕失去是我最大的软肋。
我忍不住迁怒于邱圆,希望回到遇到她之前的生活。
又一次调位后,我与邱圆不再是同桌,渐渐与她断绝了来往。
但刘静觉得还不够。
她说:「虽然你弥补了错误,但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出现裂缝了,你必须向我们证明你的决心。」
她们把邱圆逼到假山后面,对她拳打脚踢,并要求我做同样的事情。
我迟疑,我纠结,但我更害怕她们生气。
在我的潜意识中,只要别人生气,就会发生极其不好的事情。
好似只要她们眼露红光,就会变成毁灭我的怪物。
于是,我做出了让我后悔终生的事情。
第二天,邱圆在池塘里自杀,若是再晚一点被发现,就会溺亡。
出院后,她转学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刘静她们没有愧疚,而是说邱圆人品不好,心理承受能力也差。
我却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愧疚,认为是我害一个无辜的女孩自杀。
此后,我经常自残,用刀片在胳膊上割出一道道伤口,看着流淌的鲜血,才觉得自己的罪恶减少了一分。
13
我穿着中学校服,出现在学校的花园中,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熟悉的小熊挂件。
我捡起一根粗树枝,走到假山后,刘静她们正对邱圆拳打脚踢,撕扯她的头发。
我冲了过去,一棍打向抓着邱圆头发的手。
刘静惨呼一声,怒气冲冲地盯着我,眼中迸射出愤怒的红光,尖声说道:「陈月,你怎么敢这么做?你还把不把我当朋友?」
我直视她眼中的红光,只感受到深深的厌烦,冷笑道:「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说着,我再次挥出木棍,她们四人惊慌地后退,互相交换眼神,然后跑开了。
我扶起地上的邱圆,她低着头垂着眼,手指不停抓挠凌乱的湿发。
我从书包里拿出梳子,细心地帮她梳头。
很快,黑发整齐地垂在肩上。
「对不起。」我哽咽道,「我早就该这么做的。」
邱圆抬起头,看着我,独眼里闪烁着泪花。
她拉起我的手,穿过花园,向教学楼走去。
教学楼的墙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扇红色的门。
她拉开门,冲我挥手。
我也向她挥手,坚定地踏入门中。
再见,邱圆。
14
邱圆转学后,我情绪极度消沉,性格变得孤僻,与刘静她们越来越疏远,成绩直线下滑,只考上一所二本学校。
大学时期,我因性格孤僻,遭到了室友的孤立,彻底对人性感到失望,好像身边的人都是随时想要伤害我的丧尸。
期间,我谈过一个性格很好的男朋友。
但是,他的温柔与体贴无法带给我满足,反而助长我的焦虑,我们很快就分手了。
然后,我遇见了周林,并与他相爱,搬出宿舍与他同居。
周林情绪很不稳定,高兴时对我很好,生气时对我拳打脚踢。
他告诉我,打我是因为我太让人生气了,所有人都想要欺骗我,只有他是真正爱我的。
可我却把这种不健康的关系当成了爱情,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因为在我过去的经验中,爱的感觉就是被控制的感觉。
又因为我对邱圆的愧疚太深太深,相信自己是有罪的,落在身上的拳头会使我感受到片刻的良心安宁。
15
我站在地下室中,扭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红色的门,那里有我不愿面对的过去,是时候摆脱它的束缚了。
我顺着楼梯一路向上,回到那条幽暗的走廊。
一群丧尸向我逼近,走在最前面的是周林。
他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红光,说:「陈月,你应该为你的所作所为受到惩罚。」
我不避不闪,直视他的眼睛,一步步向他走去,说:「我知道我做过错事,但这不能成为你控制我的理由。」
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停下脚步,说:「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我继续前进,说:「你凭什么把这个世界妖魔化,强迫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他眼中的红光消失了,面带惊慌地后退。
我伸手去拉窗帘,说:「我有权力做出选择,因为这是我的人生。」
「不可以碰红色的东西!」他撕心裂肺地大喊。
我一把掀开红色的窗帘,窗外阳光明媚。
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走廊,驱散了幽暗的红色。丧尸和周林都惨叫着化成红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16
我在大学宿舍的床上睁开眼睛,脸上泪痕斑驳。
我闭上眼,拼命想回到梦中,再看一眼爸爸和邱圆。
这样的努力注定是徒劳,往事不可追,是时候向前看了。
我再次睁开眼,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是早晨七点。
今天是我结束心理咨询后的第一天。
一周前,我和周林分手,搬回学校。
大二学期专业分流,我调换了宿舍,现在与舍友们相处和睦。
我起床洗漱,舍友对我说:「月月,帮我看看哪件衣服更适合课后的科研面试。」
我们挑选衣服,有说有笑。
选好衣服后,我们手挽手去食堂吃早饭,踏入清晨的阳光与微风中。
这样简单平凡的大学生活曾经是我求之不得的美梦,因为过去的我甚至不敢抬头跟人说话,惊慌地逃避一切眼神接触。
上学期的体育课上,心理学院的女生张涟无意中发现了我身上的伤痕,有的是被周林殴打留下的伤口,有的是自残的痕迹。
她听说过我的情况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觉得我自作自受,而是说服我去看心理咨询师。
经过了三个月的心理治疗,我才知道,原来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不必害怕他人的怒火。
原来更好的赎罪方式是善待身边的人,而不是给自己宣判无期徒刑,不停地自伤自虐。
原来我有能力选择未来,是继续待在自行搭建的囚笼中哭泣,还是接受过去大步向前,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张涟成了我大学时期的第一个闺蜜,然后是室友苏言。
渐渐地,我打开封闭的心窗,开始热爱大学生活。
我想起第一次敞开心扉,对心理咨询师诉说年少的伤痛与罪孽时,我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咨询师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姐姐,她用她特有的富有磁性的声音说:「我想送给你阿德勒的一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这句话太悲伤了。」我抽泣着说。
「因为你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她说,「其实阿德勒想表达的是,如果你的童年很幸福,那么你很幸运。如果你的童年不幸福,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你有一生的时间,足够治愈一切伤痛。」备案号:YX1100P7Ay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