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最恐怖故事是什么? - 知乎

你听过最恐怖故事是什么?

风干鸡是母亲的拿手好菜。

做风干鸡时,手法必须要快。

不必放血杀死,直接拔毛,掏内脏,调料填入鸡腹,缝上,然后悬挂在窗外吹风。

这时候鸡还是活的,一串鸡的活尸并排挂在家门口,左摇右晃、互相碰撞,风铃一样在风雪中「咕咕」直叫。

夜晚我总能听见断断续续「咕咕」的声音……窗外隆隆巨响,是屋顶不堪重负积雪下坠的声音。

这一年我未满十岁,我蜷缩在沙发上,睁开一只眼睛,还没清醒。

屋子里充满黄色的灯光,身上披的毛毯有些重量,身体又热又懒。

隐约看见姐姐趴在桌上写作业,哥哥正和母亲说话,母亲从厨房端出一口砂锅。

我料想锅里是土豆炖鸡,鸡肉的口感很柴,一种厚重的咸味密密编织在肉的纤维里,是出自母亲之手的风干鸡。

哥哥说过,做风干鸡时,手法必须要快。

不必放血杀死,直接拔毛,掏内脏,调料填入鸡腹,缝上,然后悬挂在窗外吹风。

这时候鸡还是活的,一串鸡的活尸并排挂在家门口,左摇右晃、互相碰撞,风铃一样在风雪中「咕咕」直叫。

这场景一直是我小时候的噩梦来源。

母亲借此编造怪谈故事。

她说那不是鸡叫。

雪山上有一种叫山魅的精怪,不会主动害人,但会通过模仿、乔装和致幻来欺骗人类,间接致人死亡。

它在冬天模仿鸡叫,引诱人类出去捕猎,人看见远方有鸡的影子,却始终追不到,最终在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迷路冻死。

所以千万不要跑出去。

如果不是跟随大人,我从不踏出家门半步。

因此母亲正是用这个故事和一排「咕咕」叫的风干鸡,将我整个童年堵在家里。

如今回想往事,感慨良多。

我家就在雪山半山腰上,我和母亲、哥哥、姐姐住在一起。

父亲在隔壁城市工作,每半个月回家一次,开着他的小卡车。

周五晚上到家,周日晚上再走,这两个晚上的晚餐是最丰盛的。

这一天是周五,正是他回来的日子。

母亲把燃气炉端上桌,桌上就没地方了。

姐姐抱着书本跳起来,「妈,我还写作业呢!」这一声将我彻底惊醒。

外头又是隆隆巨响,屋顶另外半边的雪也往下掉。

我伸了个懒腰起身,撩开窗帘往外看。

屋外天已经黑透,灰蒙蒙的云郁积在半空中,地上的雪也被映得发灰。

上山的路隐没在密林间隙,每天早晨有人对它进行处理,好使它不积雪也不结冰,雪水就这样沿着下山的路蜿蜒流去。

之前我和哥哥姐姐追逐过雪水,摔得很痛。

姐姐曾说:「雪水让人滑倒,是因为摩擦力变小。

如果太阳把雪晒化了一层,雪水渗进雪里,积雪和山之间的摩擦力也会变小,雪崩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雪停了,再过一会儿路的尽头就会出现车灯。

「马上爸爸就回来了,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母亲让砂锅坐在燃气炉上,然后炒好了几个菜。

我再次撩开窗帘,眺望那条路。

尽头的灯光还没有出现,暴风雪却在这时突然降临了。

冷风卷着雪片从没关的小窗里灌进来,家里的东西被吹得猎猎作响、四处乱坠。

「啊,不应该呀!」母亲忧心忡忡地往外看一眼,用力关上窗。

窗户被割了无数刀似的,糊得除了雪看不见其他。

风在屋外呜呜嘶吼,间或有树枝坠落乱砸的巨响,听起来又近又远,像是末日降临。

我窝在母亲怀里,和哥哥、姐姐一起围坐在小桌旁,胳膊碰着胳膊。

外面是天气恶劣的黑夜,家虽然小,却能遮蔽风雪。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既温暖又有安全感。

桌子正中是土豆炖鸡砂锅,边上挨挤着几个炒菜的小盘子,有炒羊肉,番茄炒蛋,炖萝卜,白菜炒面。

燃气炉还在煨着鸡,炒菜的热气只剩几缕。

哥哥用手机查天气,「这个雪太突然,希望爸爸不会堵在路上。

」母亲看了看手机,没有应答。

我们继续不声不响地等待,我看见杯子里的牛奶慢慢结出奶皮。

姐姐打破沉默,「上一次这么大的雪,还是在阿松出生那天吧。

」听说我是在家里出生的。

那一天原本也是个晴朗天气,有登山的游客在我家歇了歇脚,就继续往上爬。

后来突然下起暴风雪,父亲担心那名游客迷路,上山去找。

大着肚子的母亲在家着急,一急,就要临盆了。

来不及去医院,只能在家生,哥哥姐姐帮不上忙,就干等着父亲回家。

母亲痛得奄奄一息之时,父亲终于回来了,他找回了那名登山客。

这登山客本职工作恰好是护士,父亲救了她,她救了母亲和我。

接生完后,她给我洗了澡,还说:「这男娃长得真好看。

」我的人生刚出生就经历波折,也无怪乎十岁还依赖母亲吧。

我往母亲怀里钻了钻。

哥哥说:「打个电话吧。

」「影响他开车。

」母亲搂着我拍了拍,「阿松,先睡会儿。

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这才打起盹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

叮叮、呤呤……有手机在响。

总有人会去接的,我继续睡,但——叮叮、呤呤……我睁开眼,家里温暖又安静,炉子已经关了。

手机一直在响,大家都在桌旁打盹,我推醒了母亲。

是父亲的电话。

哥哥姐姐也醒了。

「他已经上山了,但是油耗没了,车在半路抛锚,现在路也被雪封住。

」母亲挂了电话,很是担忧。

「那怎么办,给爸爸送油吧?

」姐姐撩开窗帘往外看。

哥哥打着手电去车库,几个柴油桶竟然都已用空。

母亲回拨电话,长时间的「嘟嘟」忙音,父亲却也联系不上了。

屋外茫茫一片,空有冰天雪地。

我裹着毯子,站在家门口向外探了探,风雪小了一些。

这时,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喷薄而出。

我跑了出去,跑进茫茫雪幕里。

「阿松!」身后姐姐喊,她原地跺跺脚,也跑出来,「也好,去找一找爸爸吧。

」送不成油,一家人也应该在寒夜里团聚。

母亲急忙锁好门,和哥哥姐姐一起追出来。

我们四人摸索着已经被暴雪封住的路,往山下走。

2我主动跑出家门,是第一次——嗯?

不是,我隐约记得不久前还有一次,我一个人偷偷跑出门,做了什么,却已记不清了。

我走得异常快,母亲、哥哥、姐姐都跟不上我。

我惯是懒散的孩子,这种时候也应该贪恋家中的温暖不愿出门,即便出门也该是跟在家人屁股后面,因为这是一个极深的夜。

既胆小,又依赖母亲。

几乎每一晚,我都要母亲搂着我,要听着母亲的声音,才能消减对夜晚的恐惧,进而入睡。

我不曾这样冲在前。

但今夜很奇怪,某种强烈的渴望忽然侵袭,令我脚步不停加快。

雪越来越小了,天空却依旧灰颓,树林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雾气。

「妈妈,路还有多远?

」我问道。

母亲没有回答,我也忘记了等待答案。

两条腿冷得随时能冻在地里,但仍然僵硬地往前挪。

咯吱、咯吱。

暴风雪停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

天上的云散开一些,月亮半明半昧,树林中的雾气却更加浓郁。

大概走了一个多钟头,前方出现一盏忽明忽暗的尾灯。

「我看见爸爸的车了!」我加快脚步向前跑去,「妈妈哥哥姐姐,快来!」咯吱、咯吱,频率加快。

广阔天地间,小卡车嵌在雪里,林中的雾漫了出来,边际模糊地圈定了一个视界,除了那辆车,其他都成了迷雾背后奇怪而高的暗影。

先是尾灯,再看到车屁股,然后看清了车牌。

车斗里砸了两根黢黑的树枝,车顶凹下去一点,但是问题不大。

我跑到车头。

「爸爸!」我抓着后视镜,踩着踏脚,费劲爬上去,「我们来找你了!」车窗上结着霜雪,看不见里面。

我正要用手擦拭,却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现在把雪擦掉了往窗里看,会看见什么呢?

会是爸爸吗?

心脏像是出走了很久,现在才回归胸腔,渐渐心跳如擂鼓。

我伸出指甲,一条一条去刮车窗上的雪。

「叽——」尖利难听。

姐姐最讨厌这种声音。

每次我用指甲刮窗户上的霜花,她就会立刻跳起来:「阿松,不准刮!」这次姐姐没有阻止我。

刮了三道,露出一个小缝隙,只允许一只眼睛的目光通过。

我尽力屏住呼吸,耳边却充斥着喘气声和「嘭嘭」的心跳。

凑近缝隙,往里看去,眼前恍了几秒,才适应里头的光线。

车厢里很黑,副驾驶放着父亲的包和伞,后视镜上的挂坠正摇晃。

主驾驶是空的,车里没有人。

爸爸不见了。

我扒着紧闭的车门,回过头,「妈妈,爸爸不见了……」身后是茫茫的积雪和迷雾,迷雾背后是奇怪而高的树影。

或许是光线折射的缘故,它们看起来又细又长,树枝分了无数的茬,往上直竖。

没有回音。

母亲、哥哥和姐姐,都不见了。

我跳下车,围着车子转了两圈,又爬上车斗朝里面看。

「你们在哪——」我朝着四周,大声问。

声音被雾气吞噬,没有回音。

我跳下车斗,「咯吱」一声,世界竟有这么安静吗。

我跪在雪地上,慢慢把身子往下压,左脸贴着冰冰的雪,往车底看。

然后就保持着这个动作,哭了起来。

刚刚那脚步声,多单薄啊。

在来的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就只有我一个人的。

我就这样独自一人在雪夜里走了一个多钟头。

可我确信他们跟上来了,我还记得母亲锁好了门。

如果我们找到父亲,就会把车先丢在这,一家人回去吃一顿团圆的晚餐,尽管菜已经冷了。

可是没有找到,就连母亲、哥哥、姐姐也失踪了。

夜更深了,雪又开始下,四周空茫得像是被抽离出原本的世界。

路隐在雾和雪里,我认不清方向。

我坐在雪地上,紧靠着车轮胎,呼吸间是一团团的白气。

我哭泣不止。

……「阿松啊。

」耳后忽而有声音,又轻又细。

「啊。

」我连忙回头。

「阿松……」声音又远。

我辨别出是姐姐,立刻起身,朝她的方向跑几步,「姐姐啊,你们去哪儿了?

我到处找你们!」「我们就在这儿,阿松快过来……」声音从树林中而来,但是大雾弥漫,我看不见她。

「可是爸爸的车在这里……」「我们一块找爸爸,来吧……」声音的来处越发清楚,他们在那边。

我边往声音的方向走,边用力往前看,可任凭我怎么看,也看不透雾。

远方依稀有人影,模糊难辨。

我走出了很远,已经被树林和雾包围了,回头看卡车,已无法看清。

我停住脚步。

「阿松啊,快来吧……」雾中的影子说。

我说:「我看不见你……」「你仔细看看……」前方的雾中渐渐显露出人形,是姐姐的轮廓。

于是我又往前走几步。

人影朝我挥了挥手,风变大了,吹动着雾气。

「阿松,快来……」我停住脚步。

「不,」我往后退,「我、我还是回爸爸车上。

」我转过身,紧盯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跑。

「阿松……」我咬着嘴唇,恨不能将眼睛也闭起。

原来母亲讲的故事,并不是编造的。

那不是姐姐。

冷风呼呼灌耳,树林里的路崎岖不平,我连滚带爬。

身后是又轻又细的簌簌声,两侧的树影也在抖动,风和雾都从后往前快速流动,她跟上来了!我哭着拼命往前跑,不敢回头看。

跑回小卡车旁,用力去拉车门把手,竟拉开了,我连忙爬进主驾驶位,将门猛地关上。

外面的风又开始呜呜呻吟,我紧紧抱着膝盖,侧躺着蜷缩在驾驶座上,想将自己放得一低再低。

余光却死死盯着窗户,被雪霜封住的窗户上有一个小缝隙,是之前我用指甲刮出来的。

「阿松啊……阿松,去哪了?

」姐姐的声音越来越近。

一条黑影投进来,爬上车顶,拉得极细、极长,从车顶这头划至那头。

又绕到另一边,细长的黑影从车顶那头,划至这头。

黑影再次顿在车门边,我死死盯着那条缝隙。

「阿松……」「不……」我低声呻吟。

一只眼睛从外面,慢慢凑上了车窗缝隙。

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珠,是姐姐的。

她的眼珠先是直视前方,缓缓将车内环视一圈,再缓缓向下移。

她由上至下,斜睨着主驾驶座位,不动了。

她在看着我。

我的心跳停滞了。

哥哥的声音响起,「阿松,你在车里是吗?

」第二条黑影紧接着划过,从这头到那头。

两条黑影交叉,又分离,正围着车的四周来回走。

我嘶嘶喘一会儿气,然后捂着嘴哭,再嘶嘶喘一会儿气。

寒冷从脚底开始往上侵袭。

「阿松,爸爸也在车里吗?

」母亲的声音。

「出来吧,我们回家吃晚饭了……」不是的,母亲、哥哥、姐姐,分明都不见了,怎么会凭空又出现。

外面的声音不是他们的!声音停住了,我屏住呼吸。

这时,一只手突然攥住我的脚踝——「不要!」我蹬腿尖叫,随后嘴也被捂住了。

我瞪着眼睛几欲昏厥,却发现车门并没有被打开。

眼前出现的,是一双同样恐惧的眼睛,他从驾驶座下慢慢伸出头。

该怎样描述这吊诡的场景,父亲一直藏在主驾驶座位下!我知道父亲体格小,却也不该歪着脖子、弓着背,以这样扭曲的姿势挤在逼仄黑暗的幽闭空间。

可他的手是暖的,他小声说:「阿松,别出声。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现在,先别出声……」我点点头,他松开了我。

车外是呼啸的风,雪变大了,扑扑敲打着车门车窗,余光是车顶缭乱的黑影,他们在车外徘徊。

我抓着父亲的手,不停哭泣,渐渐感受到困倦。

一直以来我要由母亲哄着才能入睡,现在母亲不见了,我却也沉入了梦中。

梦中重映了我看见车的那一刻。

茫茫大雪中的小卡车,先是车尾灯,再是车屁股,再看清车牌,再——可是,为什么先看到的是车尾,为什么车头朝着山下呢……父亲不是在上山的路上抛锚的吗?

倒不如说,这一晚经历的才是梦吧。

3一直以来我要由母亲哄着,才能入睡。

五岁那一年,母亲说:「阿松,你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睡觉。

」离开了房间。

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摇荡的树影,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睡,于是哭着喊妈妈,母亲最终还是心软了。

此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当黑夜来临,母亲都会搂着我,给我唱歌,哄我睡觉。

有时也会和我说话,诉说她有多么爱我。

前几天的夜晚,母亲忽然在我耳旁低语:「如果爸爸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如果爸爸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这些话出现在现实与梦境的间隙中,我无法断言那是否真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只要有母亲就好了,但我也不想母亲难过。

我在梦中不断反刍着过去。

「……车半路抛锚了。

家里油不够,没加满,本来想坚持到山下再加,路上就下了暴风雪……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们家本来多幸福啊。

」「我半个月回家一趟,周五晚上到家,周日晚上再走……」「是的,昨晚上我们一家吃过了晚饭,我就要开车回城里上班了……「小儿子依赖我,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不想要我走,这次竟偷偷溜到我车上,躲在副驾驶座位下,下山的半路上我才发现……」「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想到,昨晚雪太大了,就这样发生了雪崩……」雪崩。

我在睡梦中听到了这个词,心脏便开始发痛。

「就在我走后不久,我老婆孩子都死在了天灾里。

要不是小儿子阿松溜进车来,跟着我逃过一劫,我们一家五口可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啊……」是父亲在说话。

我睁开眼睛,是医院。

病房里人很多,父亲、警察、医生、护士,乌泱泱的人头,看不清面貌。

但人群中有一个人,模样是清晰的。

她的眼睛很美,眼尾上挑,眉毛微皱着。

她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定定地看着那个女人。

似乎很久以前,我曾见过她。

人群逐渐散开,一个个离开病房。

她站在原地,然后向我走来。

越来越近,她是护士,胸口有名牌,上面写着「美雪」。

一旁的父亲握住我的手。

我头没有动,眼睛斜过去看他。

「阿松,以后就和爸爸在城里生活吧。

」父亲眼神游移,「学会遗忘,这样才不会痛苦。

忘了妈妈、哥哥、和姐姐。

」我没有意识到失去。

很多事情我还没想明白,也暂时没有精力思考。

昨晚我和父亲在车里躲了一整夜,受了很久的冻,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想睡觉。

于是我接着睡了。

我以为下次醒来,梦也就醒了,我会躺在家里的小床上,窗外是始终如一的雪山,母亲在客厅喊我吃早饭。

醒来就到了我的十岁生日。

病房里有气球、玩具和蛋糕,一些陌生人来给我庆祝,他们被称作社会爱心人士。

父亲坐在房间一角,强颜欢笑。

他们围在我身边,说:「阿松,别难过,一切都过去了,以后都要快乐地过生日啊。

」所以说,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天是周五,母亲做好了晚餐,我们一起等待在外工作了一周的父亲回家。

可是突发暴风雪,父亲的车抛锚在路上。

我们下山找父亲,可半路上母亲、哥哥和姐姐都不见了,父亲扭曲着身体,躲在车座下。

却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一天是周日,父亲已经在家过完了周末。

一家人吃过了晚餐,父亲准备回城上班,而我偷偷溜进了父亲的车,和他一同下山。

后来突发暴风雪,车抛锚在路上,山上发生雪崩,母亲、哥哥和姐姐死了,我和父亲幸免于难。

是两种有共通处、本质却截然不同的发展。

父亲所说的更符合实际,因为那天确实是周日,也确实发生了雪崩,三个至亲真的都离我而去了。

可是,那一夜在雪地中行走的感触是如此真实,我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发生了错乱。

我更不相信,我会偷偷溜进父亲的车跟他一起走。

因为我是如此依赖母亲,我每晚都需要母亲哄着入睡,怎会选择离开。

父亲所说的更符合实际,但他也撒了谎。

生日当天,我出院了,父亲带我回了他在城市的房子。

这个家里有成对的拖鞋、毛巾,因为这不是父亲一个人的家。

对此,他没有做太多解释,只是把我领进门后,向我介绍说:「这是美雪阿姨。

」美雪正在做晚餐,她靠在厨房门边,温柔地喊:「阿松。

」她的长相给我一种遥远的熟悉感。

遥远的过去,我似乎曾躺在她的怀里,从下往上这样看过她的脸。

「好久不见。

」她说,「你出生那天,我们见过的。

所以今天也是我们认识十周年的纪念日。

」原来如此。

人的记忆有如此奇妙,我仅仅是出生那天见过她,便埋下了记忆的种子,直到今天还有熟悉感。

但这也不会妨碍,我应该恨她的事实。

一直以来我生活在雪山上,和母亲、哥哥、姐姐一起,闭塞着自己,与世隔绝。

直到这一天开始,真实的世界才向我展露形貌。

对于一个世界观初步成形的十岁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些。

而父亲接着说:「妈妈给了你第一次生命,美雪阿姨给了你第二次。

那一年,她去爬山,也是突发暴风雪。

爸爸在大雪中救了阿姨,而阿姨救了妈妈和你。

她还给你洗了澡。

」太过残忍了,告诉我这些。

日后我该怎么坦然地恨她啊。

美雪笑着说:「当时阿姨还夸你长得好看,今天再看,阿姨的眼光果然没错。

」美雪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土豆炖鸡砂锅,燃气炉煨着,正冒热气。

我怔怔地坐在桌边。

「那顿晚饭是真的吗?

」我说。

「什么晚饭?

」「暴风雪的那一夜,妈妈做的晚饭。

她也做了土豆炖鸡。

」「阿松,你听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吗?

」美雪说,「小女孩冻死前,擦亮火柴,看见了暖炉和晚餐。

」原来如此。

父亲曾经在雪山上遇见旅行者冻死的尸体,脸上挂着微笑,赤着上身,死状诡异却祥和。

因为冻死的人不会感受到痛苦,他会在死前做一场温暖的美梦,那梦甚至温暖到令他脱下衣服,含笑死去。

「这样的幻觉,很美好,不是吗?

」美雪说。

来到新家的这一天,我没有吃晚饭。

我躲进房间,埋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我为什么会和父亲一起躲在车里被救下,我本该和母亲哥哥姐姐一起,死在一场美梦里。

我在心里不断祈祷,妈妈,请抱住我吧,我想睡一个好觉。

于是在现实与梦境的间隙里,我真的感受到了母亲的温度,听见了她哄我的声音,我平和地睡去,下一刻身体却猛地抽动,挣扎着想逃离。

我猛然睁开双眼,是黑夜,和陌生的房间,冷白的路灯光透进来丝丝缕缕,窗外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

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站在床头。

我虚弱地尖叫。

「阿松,被子够吗?

」黑暗中响起美雪的声音,「晚饭没吃,饿吗?

」「我害怕。

」我说。

「害怕什么?

」美雪打开灯,坐在我床边,「阿松,都过去了。

以后阿姨会好好照顾你,就像妈妈一样。

」「我看见了妈妈,」我说,「还有哥哥姐姐。

他们出现在下山的路上,围着爸爸的车走。

可他们明明死在了家里。

」「真的吗?

」「真的,但那不是他们。

我听说过叫山魅的妖怪,它会和人开恶劣的玩笑。

」那一年我十岁,听了太多的怪谈故事和童话,但始终看不透现实的走向。

那个雪夜,到底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

如果那一夜,我早就知道母亲、哥哥、姐姐已经离世,当山魅的幻象出现时,我还会逃开吗?

不会的,即便害怕,即便被欺骗,也要再多看他们一眼啊。

4记忆中的第一个新家,其实只住了很短一段时间。

后来我和父亲、美雪搬进了更大的房子。

横祸之下也带来了横财,来自保险。

有时我会不无恶意地想,这一切是否是个阴谋。

当然父亲操纵不了自然现象,但他也并不无辜。

每半个月回家一趟对他来讲,是负担吧,他更想永远留在城市,真正开始新生活。

当年他开车下山,会不会有那么一点,期待天灾的来临?

离那场事故已过去六年。

如今我十六岁,明白了当年父亲那无伤大雅的谎言,不过是粉饰失职又愧怍的自己。

暴风雪来的那一夜,我没有溜进父亲的车,父亲也没想带走我。

窗外的隆隆声响,不是屋顶积雪下坠的声音,是雪崩的声音,我和母亲、哥哥、姐姐一同被埋进冰冷的深渊里,在雪中昏死过去,也就在梦中醒来了。

温暖的房间和毛毯,土豆炖鸡砂锅,趴在桌上写作业的姐姐,等着父亲回家吃晚饭的我们,都是虚幻的,只有走出家门是真实的。

不知是强烈的求生渴望驱使,还是冥冥中听见了上方母亲的呼唤,我从虚幻的梦境中醒来,爬上了雪层,又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夜路,找到父亲的车。

一直以来我都是懒散怠惰的、惯爱依赖别人的孩子,那一次我冲在了前面,把母亲、哥哥和姐姐远远抛在后面。

母亲过世后,我不再、也无法依赖她了。

黑夜里没有她搂着我哄睡,我也能独自睡去。

但我时常怀念在母亲怀中安然入睡的旧日时光。

人总要长大的啊。

我站在现在的家门口,这扇棕黑色的大门又宽又高,沉重得仿佛随时会朝我压下。

美雪从里面打开门,热情地笑道:「阿松回来了呀。

」她的样貌和六年前,甚至和十六年前都没有太大差别,依旧年轻美丽。

她刚做完晚餐。

如今美雪早已辞去医院的工作,父亲换了一辆更大的卡车,他现在的工作是运送雪山上的垃圾。

近年来大约是温室效应的缘故,雪山上的积雪越来越薄,陈年的垃圾就显露了出来,都是登山者们留下的。

有时他们随手扔下塑料瓶、塑料袋等垃圾,有时他们死了,自己就变成了垃圾。

正是我家所在的雪山。

当年被雪崩摧毁的房子已经修好,父亲工作时常常路过,我还没有回去看过。

现在的家采光不好,日常都十分阴暗,进门是客厅连着餐厅,尽头是一扇背阴的窗户。

父亲坐在餐桌主座,从他那边延伸至这边的餐桌很长,可以轻松坐下八个人。

当年雪山上的家和餐桌都太小了,哥哥姐姐写作业都要借用餐桌,吃饭时几个菜就能把桌子排满。

但家里始终充满暖黄的光线,始终其乐融融。

我也时常怀念和母亲、哥哥、姐姐围坐在窄小的桌旁,胳膊碰着胳膊共进晚餐的时光。

晚餐照常丰盛,我们三人各自坐在一边,并不交谈。

我知道餐桌另一头的美雪在看着我,用那双美丽的眼尾上挑的黑眼睛。

心脏嘭嘭跳动起来,逐渐过速。

我没有抬头,盯着最近的菜,两分钟便吃完。

「不再吃一点吗?

」美雪失落地说。

「不了,妈妈。

」我说。

「对了,爸爸。

」我继续说,「明天你工作的时候,带上我吧。

」要回雪山看看。

山魅是雪山上的妖怪,喜欢恶作剧,喜欢用模仿和乔装给人制造幻象。

总之,请再对我做一次恶作剧吧,这次我不会逃开了,我宁愿在幻象中长眠不醒。

这样期盼着,我不敢在客厅逗留,快步逃回房间,关上门,靠在门背后平复过速的心跳。

现在的家很大,曲折和拐角太多,在家中走着,总是在下一个拐角,我看见美雪站在不远处注视着我。

每当我的目光遇见她,她都在注视着我。

好像她不是存在于现实中,而是存在于我的目光尽头。

这样的继母令我害怕。

因此我一直住校,直到假期才不得不回家,回家了也只想躲在房间里。

晚上起了夜风,在窗外呜呜地刮,树影摇荡。

城市的窗外和雪山的窗外截然不同,城市的黑夜更黑一些,冷白的路灯光是微弱的。

我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却感到寒意丛生。

风继续刮着,窗户微微震动,房间里十分寂静。

我紧紧闭着眼睛,将被子拉上来,拉过头顶,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这时,一只冰冷纤细的手,从床尾伸进来,摸到了我的脚。

我触电一般缩起来,抬起头往那边看。

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蹲在床尾,我只能看见她的头。

「妈妈,你又来了……」我声音颤抖。

美雪缓缓站起来。

「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蹬被子。

」美雪轻轻说完,离开了。

几乎日日如此,在我在家的每一天。

我从未和父亲说过这些事,毕竟父亲深爱美雪。

5第二天,父亲开着他的大卡车,带着我上雪山。

时隔多年,雪山的路已然变宽。

在山路上往远处眺望,可以看见山体的棱角从雪层中裸露出来,近些年很少有下大雪,积雪确实比当年薄了很多。

「我一直很愧疚。

」父亲说,「曾经我想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我意识到父亲的倾诉欲,但没有回应他,我只是看着雪山。

「以前我就遇见过登山者冻死的尸体。

他们脸色灰白,结着冰霜,冻僵了,却笑着。

这感觉很诡异,也很绝望。

」「为什么绝望?

他们死得很幸福。

」我说。

「因为他们无法摆脱温暖的幻象,这种无力是非常绝望的。

」父亲继续说。

「如果摆脱了幻象,清醒过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在残酷的冰天雪地中,没有人能摆脱那种幻象。

他们会沉陷在虚幻的温暖幸福中,甚至脱掉衣服,让死亡的进程加速。

」我沉默了。

当年我之所以爬出雪层,是因为听见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她喊醒了我。

「十六年前,美雪来登山,她在我们家歇了歇脚,就继续往上爬,结果下了暴风雪。

当时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不想再多一具那样死去的尸体,于是去找她,把她救了回来。

」父亲说。

「那时我没有想过,后来会爱上她。

」我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我知道自己非常失职,但那灾难也不是爸爸造成的。

现在爸爸在雪山上,几乎每一天,都能发现新的尸骸,每发现一次,我就想起当年你妈妈、哥哥和姐姐从雪中挖出来后的样子。

」父亲的声音哽咽了,「我现在能做的太少了。

我能做的,只是把我们家的房子重新修好,布置得和从前一样。

希望他们的灵魂可以在家中安息。

」「阿松,一会儿爸爸去工作,你就到家里坐坐,看看是不是和原来一样。

」父亲在家门口把我放下了。

我看着这间屋子,确实和当年如出一辙。

家门口的一串长绳,是曾经用来悬挂风干鸡的。

家中的装潢布置也近乎一样。

仿佛下一刻,妈妈就会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口砂锅,放到小桌上。

姐姐趴在桌上写作业,见状跳起来,「妈,我还写作业呢!」仿佛下一刻,哥哥就会拿着手电从车库中走出来,走进家门,说:「柴油没有了。

」我在沙发上蜷缩起来,盖好毛毯,抱着自己的身体,期盼着醒来就是这样的温暖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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