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最恐怖故事是什么? - 故事档案局

反锁房门,拉上窗帘,让我的房间处于完全封闭且黑暗的状态,缩在床上,回忆这个案件的点点滴滴。

……

仔细想来。

这个案件原本是一起很简单的铁案。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扑朔迷离。

从故意杀人,到买凶杀人,再到嘱托杀人。

我好像从来没有碰到真相。

就好像真相被人藏起来了。

……

如果仔细分析过去这段时间的种种细节。

就会发现所有的不确定因素,全都来自于张和。

是他一通电话把案子做成铁案。

是他翻供以后将周钱拉进来。

又是他拿出新的证据让案件再度转折。

……

我总觉得,张和在骗我。

10

现在脱身吧。

还来得及。

只要我现在脱身。

那个跟孙华一起进了棺材的秘密,就和我无关了。

我也不用担心周钱会盯上我。

我产生了停止为张和辩护的想法。

……

从家里出来,我先去了趟法院,打算以张和多次隐瞒证据为由单方面中止辩护。

在确定中止辩护之前,出于好奇,我向法院方面询问。

「如果我中止辩护,法院还会继续为张和提供法律援助吗?」

可法院工作人员的回答让我毛骨悚然。

……

「由于张和已经拒绝过一次法律援助,所以本次是否需要法律援助还要看张和本人的意愿。」

这个回答和张和告诉我的回答完全不一样,于是我问。

「你确定是张和本人拒绝过一次法律援助?不是援助律师与张和协商中止?」

「上面是这么记录的。」

我觉得哪里不对,便问:「你可以告诉我那位律师是谁吗?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是中正律所的徐敏律师。」

……

我去到中正律所,在前台的指引下找到徐敏律师。

「你好,徐律师,我是张和的辩护律师,我有事情想问你。」

徐敏律师看看我,象征性地和我握手,请我入座。

「你好,请坐。」

我才坐下,徐敏律师就问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

「就来问您一个问题,张和案,是您和张和协商后拒绝辩护?还是张和单方面拒绝您辩护?」

徐敏律师看看我,没隐瞒。

「是张和单方面拒绝我辩护。」

是张和拒绝的!

可张和当初找我辩护的时候,分明说的是法律援助的律师与他协商了好几次,张和才拒绝辩护。

以防万一,我又一次向徐敏律师确认。

「张和跟我说,是您因为有特殊情况,无法向张和提供辩护,所以才拒绝的。」

徐敏律师摇头。

「不可能,我就去了一次,他那次直接让我滚,说他不需要法律援助。」

「您能对你说的这句话负责吗?」

这句话刚说出口自己就意识到不对,于是连忙道歉。

「抱歉,徐律师,我太冒犯了。」

徐敏律师摆摆手,说。

「我可以对我们今天谈话的每一个字负责。」

我起身,向徐敏律师鞠躬。

「非常感谢您愿意解答。」

说完,我就离开了中正律所。

……

在回去的路,我在脑海里反复思考整个事件。

周钱为了隐瞒秘密而买凶杀人。

张和是为了钱而答应杀孙华。

孙华是为了钱自愿被张和杀死。

这里的逻辑是通的。

可为什么张和要拒绝法律援助,而执意请我做律师呢?

……

为了解决我心中的困惑。

我决定去看守所,直接问张和真相。

我还没有正式提出卸任辩护律师,所以我仍可以用这个身份见张和。

张和看见我以后,激动地问:「学长,视频给警方了吗?」

我摇头:「没有。」

他有点失望:「为什么不给?」

我说:「我见过徐敏律师了。」

「……」

张和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在向左瞥,就像是在思考。

「别编了,根本不是援助律师与你多次协商,是你主动拒绝法律援助。」

张和已经开始流冷汗了,他的反应,无疑在证明我的猜想。

也许是挣扎得够久了,张和叹气,放弃挣扎一般,说:「学长,我承认,我在骗你。」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从没这么渴望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张和的眼神更坚定了几分。

「学长,我要和你解约。」

「?」

我满脸疑惑。

张和却一脸严肃。

「你现在不是我的律师了,无权问我这些东西。」

说完,张和起身,就要让看守把他带走。

我想阻拦。

张和看着我,然后用无奈的表情说。

「想知道真相就来看庭审吧。」

说完,撞开我,离开了会面室。

……

11

张和主动辞退我,他一定在隐瞒什么。

难道是孙华口中的秘密?

我不知道,我只能如期去参加第三次庭审。

希望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

2014 年 9 月 17 日。

第三次庭审,我坐在旁听席,不同前两次,旁听席已经坐满了人,七成都是记者。

此时辩护人的席位上是一位没见过的新律师。

也就是说张和在辞退我后,接受了新的委派律师,只是这位律师坐在一边,看上去丝毫没有辩护打算。

公诉人这次提出了新的陈词,诉求也改变了。

他这次以故意杀人罪情节较轻的罪名,请求法院对张和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

本次庭审,有很多变化。

孙华的妻子在看到那个视频后痛哭,将怒火发泄在了同样坐在证人席的周钱身上。

周钱此刻已经满头冷汗,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满脸的疑惑。

当然,这个视频只能证明张和与孙华是嘱托关系,并不能真的为周钱定罪,因此周钱此刻还是被当做证人请来问讯。

话虽如此,但旁听席上的记者们早已经笔墨横飞。

是啊,这样公开审理多次转折的奇案,无疑能成为报纸的头版头条。

我连标题都替他们想好了。

「农民工自愿被杀,大学生只是帮凶,项目经理竟是幕后主谋」

……

法官终于向张和提问。

「被告人,视频中,孙华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把全部的注意放在张和的身上。

因为张和之前说孙华没告诉他。

可此时张和的回答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说周钱在工地上杀了一个农民工!」

此话一出,旁听席一片哗然,记者们飞快记录张和说的每一个字。

周钱立刻站起来,大骂:「你诽谤!」

法官敲锤。

「肃静!肃静!被告人,将情况说明清楚。」

张和点头。

「今年春节结束后,农民工返回工地,参与施工,期间因雨后路滑,那名工人在插地基钢筋的时候,不慎滑倒,摔进了当时尚未完工的售楼部地基钢筋里,被钢筋贯穿身体。」

「周钱因当时在场人员不多,不想延误工期,以及事后赔偿等多种原因,遂派人将水泥灌入地基中,将工人活埋进地基里!」

「这就是孙华告诉我的秘密!」

听完张和所说。

所有人又一次陷入震惊的状态,只有我皱眉。

为什么张和当时不告诉我这个秘密?非要当庭说出来?

这个疑惑刚产生,就看见台下的周钱忽然满脸恐慌地站起来指着张和骂道。

「你胡说!售楼部去年就建好了!怎么可能今年年初把人埋进地基里!」

张和看着周钱,很冷静,只说:

「那就是我记错了,反正就是死了人,而且就埋在工地里!」

周钱听到这个答案后,忽然变得语无伦次,几次三番想反驳,却只能说出一些粗俗不堪的脏话。

见此情形,各位记者又一次笔墨横飞。

而张和则默默地看向了我的方向。

从他的眼神里,仿佛真相呼之欲出。

只见张和再一次看向法官,说:

「这个秘密不难证实,只要在工地范围内进行精细搜查即可,只要搜查出尸体,就能证实我的证词,也能证明我、孙华、周钱三人的关系!」

这话刚说完,周钱就指着张和骂:

「老子懂了!全懂了!你他妈在这等着老子!」

众人还是一脸懵逼,却看见周钱跳出证人席,飞快冲向被告席。

几名警察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控制住周钱,将他摁倒在地。

周钱果然有问题!不然他也做不出当庭行凶的事情。

只是我不太明白,周钱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

老子懂了,全懂了。

你他妈在这等着老子!

周钱到底懂什么了?

……

庭审的最后也没有宣判结果。

周钱被羁押了。

检察院则要针对周钱重新调查取证。

他们会前往工地调查,如果真的找到那具尸体。

周钱就会被定罪。

……

庭审结束后,我向看守所提出了见张和的请求,但被张和拒绝了。

我已经不是张和的辩护律师了。

现在想要知道真相,只能耐心等待。

12

2014 年 9 月 27 日。

第四次庭审召开。

来的路上,我注意到法院外头聚集了一大群记者,一个记者认出了我,他当时想叫住我。

「快看!是张和的律师!我们现在对他进行采访!」

说完,一大群拿着话筒的记者就向我跑来。

我当时是真害羞,一溜烟就跑进法院了。

如今想起,当时就应该好好接受采访,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只是个不上不下的小律师,

换个角度想想,现在这么多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也足以说明这个案子的离奇程度。

几乎所有人都想知道这起案件最终的结果。

……

我进到法庭里时,庭审已经开始了,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然后才注意到此时的被告席上有两个人。

一人是张和,另一人是周钱。

这也就表示经过大范围排查后,张和口中的那名死者已经被找到了。

张和和孙华的证词成功把周钱送上了法庭。

我注意到周钱好像万念俱灰一般,他看张和的眼神都变了。

那种眼神很难描述,就像是……

克苏鲁神话里,普通人看见了不可名状之物的恐惧。

张和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令他不能理解的,甚至已经发展到了恐惧的地步?

……

现在是公诉人朗读起诉书的阶段,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公诉人。

公诉人刚刚起身,正准备宣读起诉书的时候。

张和做出了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忽然张口,对法官说。

「我要翻供,我没杀人。」

……

此言一出,审理此案的法官和陪审团都大跌眼镜。

因为张和的证词已经变动三次了,前两次都只是提出了新的证据,可这一次,张和却是当庭翻供。

他说自己没杀人。

作为他的曾经的律师,连我都被他弄迷糊了,但回想起之前的种种疑点,我又好像很释怀。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翻供了。

法官问张和。

「你有证据吗?」

听到证据二字,张和露出了自嘲的笑,嘴里呢喃着什么。

我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清他的嘴型。

我照着念出来,发现是这六个字。

「证据,又是证据。」

我现在还不明白这六个字的意义,但很快,他就让我明白了。

只见张和对法官说。

「我这里有孙华的云盘账号和密码,请法院现在登录云盘,那里面存有我没杀人的证据。」

法院方面迅速登录账号,将视频证据送给了法官和公诉人查看。

视频内容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看见老法官在看过视频后,忙摘下眼镜,捂住眼睛,难过地侧过头去。

像他这样一位老法官,有什么画面能让他做出这样的反应呢?

再看看一旁的公诉人,他看视频的表情全程凝重,那一张正派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不解。

他们在看完视频证据后面面相觑。

最后,老法官宣布。

「休庭二十分钟,我们要和公诉人谈谈这个证据。」

……

包括我在内,旁听席上的所有人都一脸疑惑。

什么证据能让老法官看完以后做出那种反应?还要休庭和公诉人讨论证据?

我下意识看向张和的方向,恰好张和也在看我。

他露出一副「就要结束了」的表情,让我愈发焦躁。

……

自我接受这个案件后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两个月都等过来了,可眼下的二十分钟却如此漫长。

二十分钟后,法庭重开。

老法官等一众人回到法庭,他们坐回各自的位置,都看向张和,问:

「被告人,你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张和看着老法官,摇头。

「没有了。」

老法官戴上老花镜,想看清张和的脸,又问:

「本庭想了解你做这一切的原因。」

这也恰恰是我想问的,我紧盯着张和。

他此时正真诚地看着法官,向法官深深的鞠躬,然后说:

「请法庭允许我讲一个故事。」

老法官点头。

「允许。」

……

13

后面的内容都是张和的自述。

……

我的父母是矿场工人,早几年因为事故塌方,两个人都死了。

但煤矿方面的补偿金却迟迟没下来,为了供我上大学,张平,也就是我哥,从那之后就开始到外地务工。

因为张平没学历,加上当时家里负债累累,所以他选择去工地干工。

张平靠着这份工作,赚到了我的学费,我的生活费,还还了一部分债。

年末,我和张平在老家团聚过年,他只待到大年初七,然后给我留了一笔钱就去工地了。

临行前,张平说上个工地干完了,接下来要去下一个工地做工,他说这个工地给的工资不少,能再多赚点钱出来。

谁知道这一别竟成永别。

之后,我返校学习,从学期开始,直到学期结束,近半年我都联系不上张平。

起初我在想他只是手机掉了,可后来手机号显示欠费,再到后来直接变成空号,我就觉得事情不对。

在校期间我也尝试过找他,奈何并不知道他所在的工地,只能等到学校放假,我从零开始查起,查到了张平最后去的那个工地,但我发现工地并没有张平的身影。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以打暑假工的名义进入工地,一边干活一边搜查。

我在工地问了一圈人,没人认识张平。

我偷偷潜进办公室,想查看合同。

发现这个工地招用的几乎都是黑户,全工地分明有七十多号工人,合同却只有二十份,其余的五十多人全都是没有劳动合同的黑工。

正当我以为张平不在这个工地的时候,我认识了孙华。

我在孙华的身上看见了张平的衣服,那件衣服我记得清楚,原先是一件长袖,是我当时烤火的时候把衣服的袖子烧了,所以张平干脆就把两边的袖子都剪了,直接做成了 T 恤。

这样的衣服应该找不到第二件。

于是我拉住孙华,问他这衣服的来源。

孙华当时看我,只说是衣服的主人自己走了,把衣服留在了宿舍。

我当时细想了很久,总觉得不对,于是一直追问孙华。

多次的询问终于让孙华松口,他询问我与张平的关系,我告诉他是兄弟。

然后孙华就在满脸担忧中告诉了我他知道的事情。

……

当时初九,工地上的工人陆续返工,我哥是初七离开老家,初八就应该已经到工地了。

那时候工地的人没来几个,但上头为了快速建好样板间,让已经返工的这些工人干活。

于是当时已经来到工地的几个工人被迫出去建楼。

孙华是初十凌晨回到工地的,他当时回宿舍,看见同宿舍已经有两个工友回来了。

那两个工友一身泥泞,坐在凳子上,脚边满地都是新烟头。

于是孙华问他们。

「怎么了?」

其中一个工人深吸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凝重地说了一句。

「雪还没化,地太滑了……」

第二天,那些工人就全都被调去了别的工地,而孙华则因为是凌晨来的,所以没被调走。

被调走的工人临走前还要带走张平的行李,说是张平也要被调走,要把行李也带上。

但那些人带走行李的时候,把张平挂在阳台的衣服忘了。

孙华见那些衣服无人要,就自己拿来穿了。

……

这些就是孙华告诉我的事情。

结合种种,我和孙华都觉得不对。

孙华抽了一根烟,跟我说:

「弄不好你哥当时就死工地上了。」

我反驳:

「他死在工地也得有消息啊。」

孙华则说:

「工地的圈子里乱得很,这里一大片都是连合同都没有的黑工,很多时候人死了就地埋也很常见,再说了,如果这事闹到上头去,工地就要停工整改,不光耽误工期,还要赔给工人家属一大笔赔偿,工地肯定不愿意,还不如给那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一人一笔钱,这事就这么算了。」

我被孙华说动了。

我想联系到那些工人,孙华却说那些工人也是黑工,互相之间没有联系方式。

我想去问工地要一个说法,但这里是工地,如果他们都能杀了张平而不泄露一点消息,那我去问,是不是也会被杀掉?

三思之后,我去了警局。

14

我带着孙华去警局,将我们的猜想告诉了警察。

但当时接待我们的警察说。

没有劳动合同,就不能证明张平在这里上班;即便能证明,也只能证明他曾经在这里上班。

按孙华的描述,张平也许和那些工友去新的工地了。

我们的描述全都是猜想,现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张平死了,他们最多会去工地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张平死在工地,那警察也不能勒令工地停工并搜查工地。

经过多次沟通,最终警方给我的结论还是原样。

最多给张平报失联,无法确定他遇害。

我一连去了好几个警局,最后都只得到这个答案。

没有证据,仅凭猜想,就只能被视作失联。

……

但是这次去警局不是毫无收获。

警局有身份证追踪的系统。

身份证的登记和使用,都会录入警局的系统中。

可以显示这半年来,张平的身份证一直都没被使用过。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证明张平就是死了。

……

我无奈,又去找了报社和广播电视台,希望报社可以替我报道这件事情,我同时联系了好几个记者,但最后也只得到这个结论。

他们对我说,我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能用公信力来担这个风险。

……

我想着,干脆用新媒体发声吧。

于是我打开微博,编辑了一长串文字发布出去。

结果内容在发布十五秒后,就因不符合社区规范被删除了。

我修改内容再发了一次,这次还不超过十五秒就被删除了。

此后不论发几次,不超过十五秒都会被删除。

到最后号被封了。

……

在此前的二十一年间,我从没觉得一个大活人想要发声是那么难的事情。

……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手机欠费半年都不续费?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行李都要别的工友来拿?

如果张平只是去了别的工地,怎么会半年来连身份证一次都没用过?

……

我哥哥很有可能就埋在这个工地的下面,可是我没证据。

所以没人能帮我调查。

我的诉求仅仅只是想找回我哥哥,哪怕他死了,能找回他的尸骨和父母合葬也好啊……

这样的事情也不行吗?

……

站在阳光下,我却感觉自己活在真空里。

分明在呐喊,却无处传声。

……

15

后来,我继续在这个工地工作,打算在工作的时候找出其他证据。

一直干到八月份都没能找到丝毫线索。

这个时候,孙华忽然找到我。

他问我。

「如果我帮你找到你哥哥,你给我多少钱?」

他这话一问出来,我就沉默了。

父母遇难,父母的抚恤金尚且都没拿到手,如今张平失联,我身上是真的没多少钱。

「我没什么钱……」

孙华摆手,说:

「我现在相信张平就埋在这工地的什么地方,如果我帮你找到他,警局一介入,是不是能赔好多钱?」

「能赔多少我也不知道……」

「我帮你算过了,一次性抚恤金能赔八十万,后续的还能赔四十万,一共一百二十万,像你哥哥这种搞不好是被谋杀的,还能多赔。」

我不解。

「什么意思?」

孙华拿了一份检查报告给我,在诊断那一栏,赫然写着:肺癌中晚期。

孙华接着说。

「我抽烟抽太多了,这个病真是搞死人,医生说治这个病要没个一百万下不来的,我当时听到一百万,立马就不治了,现在我就想在死前弄一笔钱给我老婆娃儿。」

我皱眉。

「你想……」

「我帮你把你哥哥找出来,到时候你哥哥的抚恤金,拿一半给我老婆孩子。」

「我都还不确定我哥哥是不是真的埋在工地里。」

孙华晃晃手,刚想拿一根烟出来点,想到自己得了肺癌,又把烟甩开了。

「你确不确定不要紧,我本来都打算过几天自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死,但是想到你哥哥这个情况,我就觉得我死了这个工地也不一定给我老婆娃儿赔钱,没准还把我也埋了,到时候我老婆娃儿连我的尸体都拿不到。」

「那你……」

「现在不就是这个事情没闹大,所以没人管你哥哥吗?」

「嗯。」

「我帮你啊。」

「你怎么帮我?」

「要不得就我撞死在这个工地里,然后你把我埋了,就说我在这个工地里死了,这总有证据咯,警察一查,不就把你哥哥找到了?」

「要真这么干,我怕我走不出这个工地的大门。」

「也是,这鬼工地,黑得要死,我跟你说,这事情一定要闹大,这工地背后关系好硬,有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要弄就要弄那个项目经理,工地上他就是老大,他不可能不晓得你哥哥去哪里的。」

孙华说得有道理。

项目经理不可能不知道我哥在哪。

但眼下他绝不会说。

我深吸一口气。

「我再想想吧。」

……

其实最终目的只有一条,那就是让警方来调查这个工地。

我只是需要给警方制造一个理由。

我当时左思右想。

既要让这件事情闹大,而且还不会引起工地背后的人的注意;要让工地方面来不及做出反应,还得想办法把项目经理卷进来。

左思右想,唯有一条。

「人命。」

16

于是我和孙华计划了近十天。

从死法到流程上,我们彩排了不下十次。

通过孙华的死,引起警方的注意。

通过第一次庭审的翻供,将项目经理周钱拉进来。

通过第二次庭审的翻供,让警方开始调查周钱。

通过第三次庭审的翻供,让警方去调查工地。

如今法庭正在审理的这个案件,就是我和孙华的计划。

为什么我犯案前自首,为什么我屡次翻供,为什么我总会提出新的证据,为什么我要把周钱卷进来。

法官大人,这就是真相,

……

张和的故事说完,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若说现场最受震撼的是谁,莫过于我。

我作为张和的辩护律师,居然直到此刻才知道张和身后所背负的东西,居然这么险,这么深。

我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毫无疑问,张和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他通过一步步的指引,成功地让警方进入工地调查,并成功找到自己哥哥的遗体。

如今周钱站在被告席上,就是张和成功的证明。

……

难怪周钱看张和的眼神会充满了恐惧。

张和算得太尽了,他作为这个计划的实施者,可以说毫无偏差。

就连我,都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但我不害怕他,我只觉得抱歉。

抱歉我之前不理解你。

……

法官和陪审团面面相觑,他们也看了眼公诉人。

此时的公诉人默默地坐在位子上,摘掉眼镜,揉眼睛。

哪怕是平时最聒噪的媒体记者,也都放下了手里的笔,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在看张和,他们忽然意识到张和的情况是多么的特殊。

我也终于明白他那时的那句话。

「证据,又是证据。」

……

将张和逼上这条路的,不正是所谓的证据吗?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警方不能帮助张和。

因为没有证据,媒体不能帮助张和。

因为没有证据,张和便如同活在真空里。

……

我从前一直都认为证据是运行法律最重要的东西。

如今看来依然是。

但张和的故事无疑在告诉我。

证据,不是唯一。

张和的怀疑是合理的,如果当时有人愿意帮张和证实他的怀疑,他怎么也走不到这一步来。

……

法官起初只是慢慢地摇头,后来越摇越快

「悲哀!这是社会的悲哀!」

「警方没错,媒体没错,那些运营商也没错,他们做的都是对的,可你就是在他们都没做错的情况下,无处申冤。」

这时,公诉人站起身,对张和说。

「第三次庭审的时候,你说那个人被埋在售楼部的地基里,我知道你是想用这句话引导警方去立案调查,你成功了,警方在工地范围内找到了你哥哥,他没被埋在售楼部的水泥地基里,他被埋在了第一期楼房的地基里,周钱已经招供了。」

张和听完,哭了。

他释怀一般跪在地上,仿佛这长达四十多天的煎熬终于要结束了。

但庭审没有结束,还有更重要的环节。

那就是对张和的宣判。

即便张和的目的是找哥哥,即便孙华与张和是提前协商的嘱托杀人行为,但那依然是违法的。

现在每个人最关心的,无疑就是法官对张和的最后判决。

17

只见老法官慢慢戴上眼镜,站起身,说道。

「被告人方才提供的最新证据,经鉴定为真。」

「该证据是一段全长五分钟的视频,其拍摄时间是 15 时 06 分,也就是第一个视频证据结束后一分钟内的事情。」

「视频里,孙华打开了视频录制,然后自己踩上凳子,自行上吊,在上吊过程中,张和并未上前阻止或劝导,但该行为并不违法。」

「由此视频可以判断,孙华的死,是自杀行为。」

「但考虑到张和与孙华之间的计划对孙华的死有一定影响。」

「同时通过方才被告人的供词可以得知,周钱在本案中并不存在买凶杀人行为,一切都是被告人的诬陷,现判决周钱无罪,但由于周钱牵扯其他案件,暂不予以释放,需等待另一起案件开庭审理。」

「现对被告人张和做出判决。」

「判处被告人张和,有期徒刑,两年。」

……

两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旁听席的所有人都高呼,这一次,法官也没有落锤肃静,而是默许了大家欢呼的行为。

法官叹气,从高台走到张和面前,对张和说。

「尽管我理解你真的是无处发声,但这种方法不被提倡。」

张和点头。

「我知道我的行为和抢劫犯抢银行给女儿治病一样,虽然值得同情,但还是违法的,我衷心地希望这个社会没有人还会走这条被逼无奈的路。」

……

事后,张和主动申请见我。

我去到看守所里,和第一次见他一样。

隔着玻璃,他穿着竖白条纹的衣服,对我说。

「学长,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我才感到抱歉,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说完,我又问。

「但是我有问题很想问你。」

「嗯?」

「法律援助的时候明明请到了徐敏律师,为什么你拒绝了呢?」

这个问题刚问出口,张和就露出抱歉的眼神。

他抠抠脸颊,说:

「徐敏律师来找我的那一次,给出了非常好的辩护方案,按他的方案,我可能就不会被判死刑了,但是我的计划却必须保证第一次和第二次庭审都是死刑,所以……」

他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懂了。

这个真相让我欲哭无泪。

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我的水平不够。

如果是我来辩护,他就能保证自己一定被判死刑。

得到这个答案,我心中的困惑也就全部解除了。

对张和,我不知怎么,心里只剩下愧疚。

……

18

再说下后续吧。

起初周钱死不招供,后来他的律师和亲友去看了他,他才最终招供。

根据他的供词来看,半年前张平前往工地,当时他负责给地基插钢筋,但因为雪融化在地里,导致土地泥泞,最后张平摔进钢筋里,当场贯穿腹腔和左肺,这种情况必死无疑。

那时正要灌水泥,周钱担心张平的情况一旦暴露出去,工地不光会面临赔款,还会面临施工整改,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房产在施工时死了人,未来在正式售楼的时候,房价会下跌一两成,那样的损失岂止千万?

再三犹豫之下,于是动手将水泥灌入地基。

事后,周钱给了当天在场的工人一人一万,并将他们送去别的工地。

这样一来,毁尸灭迹,无人作证,这个案子本该永远封存下去。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张和居然把这个案件一点点地挖出来。

最后周钱被判了死刑,并处罚金十五万。

工地方面赔偿给张和一百四十五万元,加上周钱方面的赔款,合计一百六十万元。

张和兑现了他的承诺,拿出一半,也就是八十万元交给了孙华的妻子。

……

这个案件教会了我很多。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但细想起来还是大受震撼。

如今的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律师,但也算得上是准一线律师了。

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回顾了一下整个案件。

偶然想到了一个疑点。

项目经理是负责项目进度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管盖房子的。

他们只管房子盖得好不好,房子卖不卖得出去和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可周钱活埋张平的理由,不正是担心房价会跌吗?

就算是真的担心房价会跌,他也只是个打工人,领着一个月六千五百块的死工资。

这个工地赔多少钱,真的和他有关系吗?

如果我是这个项目经理,楼盘赔多少钱丝毫不影响我的工资。

回想当年,周钱原先是死不认罪的。

但后来他的律师带了亲友来见他,他就松口认罪了。

……

想到这,不知为何,只觉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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