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小孩说的最可怕的话是什么?

我想起表哥表嫂的离世,内心一阵酸楚:「应该是亲人去世吧。」

阿聪摇头,年轻的脸上露出深深无奈:

「是行尸走肉地活着,是没有任何自我意志地活着。」

「啊?」我张大了嘴,想不到阿聪居然玩起了深沉。

「叔,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咱俩有一回见面吗?那年我初一,暑假,你晚上来找我爸唠嗑。」

我想了想,依稀还有些印象:「记得,好像,当时你和你爸有些矛盾……」

「对。」阿聪举起了左手,「这根中指,就是被我爸弄断的,原因特别操蛋,因为我玩悠悠球,被他逮到,说我不学无术,把我的球砸了,他还不解气,又使劲儿掰我的手指。」

「这……」

我噎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小冉似乎也心疼她哥,双手抱着阿聪的胳膊,哭得梨花带雨:「哥,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我爸还有我妈平常是忙,我也知道他们不容易,从山里走出来,一路有了今天的成就,但他们对我和小冉的管教,真的很原始。平常没空管我们,就死命地给我们找家教,报补习班,一旦成绩不好,他们就用最省力气的方式解决,往死里打我们兄妹俩。」

阿聪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小冉将头撇向一边,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我情绪也很波动,控制不住地发问:「那这些事儿,你们为啥以前从来不跟我说?我可以帮你们去跟表哥谈啊!」

「呵呵。」阿聪再度冷笑,「有用吗?说了有用吗?!更何况,我爸当了厂长以后,比以前还要专政,在家里从来说一不二,我稍有反驳,他不是打就是骂。」

说到这儿,阿聪咬牙切齿,双肩也跟着微微颤抖,似乎心中的怨念极深。

「所以我早就受不了了,一直想逃脱这种变态的生活,但机缘巧合,我找到了一个既能让我爸我妈满意,我又能不学习过得轻松的方法。」

看着得意的阿聪,我愣了愣:「那是什么?」

「有一回期中考试,我因为成绩太拉跨,害怕被我爸打,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伪造了一份成绩单,结果您猜怎么着?我爸看了以后,也没找老师确认,夸了我两句,就去给同事打电话炫耀了,我妈也给老家亲戚打电话,说我又考了第一,那时候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们两口子,在乎的从来不是我的未来,他们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的面子。」

阿聪微微眯起双眼,满脸阴狠,「因为他们自己出身不好,他们曾被人看不起,所以他们把这种屈辱,转嫁到自己的子女身上,一旦子女成绩不好,他们就失去了炫耀的资本,反过来一旦考得好,他们逢人就夸,这种骨子里的自卑,这种虚伪的骄傲,正是导致我和妹妹不幸的源泉。」

我努了努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略显苍白。

阿聪低头看了眼小冉,又抬起头来:「所以我极其痛恨他们所谓『对我好』的安排,尤其是去美国留学,本来也不是我的个人意愿,完全是被我爸连打带骂逼着去的,所以到美国没多久,我就瞒着爸妈直接退学了,但我也没那么傻,我频繁地发各种朋友圈,营造出我在美国读书学习很快乐的假象,正好我爸我妈顾及我妹的学业,没过多久他们就不再过问我的生活。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把对我的那一套,变本加厉地用来对付我妹妹。」

「那你在美国不上学,这一年你到底在干什么?」我问。

「当然是长见识,反正去都去了,我拿着我爸给的二十万,有钱有时间,为什么不能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后来虽然钱花完了,但我还是找到一家汽修厂,偶尔还做兼职,活得也不算差。」

「可我怎么记得,表哥表嫂有一回去美国找过你?你是怎么让自己没露馅的?」

「这就太简单了,只要你有钱,再认识几个当地的朋友,糊弄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还不简单?」

阿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仿佛十分享受这一刻。

「所以当小冉打电话给我,哭诉爸妈对她的虐待,哭诉自己心理压力太大,很害怕考不好,她还说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学习,感觉就好像是爸妈的工具,之所以活着,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他们的任务,当时她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阿聪低下头,满含怜爱地望着小冉,后者抬起头来,不受控制地泪如泉涌。

「听着小冉在电话里哭,我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种屈辱和愤恨,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甚至比以前更加痛恨我爸妈,于是我绞尽脑汁,用尽所有手段帮助小冉脱离苦海,我不仅找人帮她伪造了高考成绩,还伪造了录取通知书,我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那两个虚伪自大的人,活在一个悲哀的梦里。」

听了这话,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要说震惊,已经震惊得有些麻木。

非要形容的话,我只能说,对阿聪,这个我印象里学习优异的乖小孩儿,我竟然产生了些许恐惧。

至于如此精心编排的谎言,是如何被表哥表嫂揭穿的,我早已在表哥的行李箱中找到了答案。

细细想来,好像一切的因果轮回,命中早有注定。

13、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

前不久,表嫂机缘巧合,偶遇小冉的高中班主任。

一番亲切攀谈后,表嫂却从班主任口中,听到了截然不同的事实。

小冉竟然高考失利,非但没能考上理想中的大学,反而名落孙山。

得知真相的一刹那,表嫂完全无法接受,但她并未直接找小冉对质,反而先将此事告诉了表哥,表哥也很震惊,很愤怒。

随后两人通过各种途径,确定了班主任所言非虚,小冉的确没有考上大学,而她的录取通知书,果真是伪造的。

但此时表哥已经广而告之,人人都知道,表哥的小女儿考上了国内的顶尖大学。

如果告诉众人真相,那无疑会让表哥表嫂的颜面扫地。

与此同时,阿聪以「学校放假回家探亲」的名义回国。

此时,表哥表嫂并不知道,小冉之所以能瞒天过海,全是拜阿聪所赐,便将小冉的事情,向阿聪和盘托出,并寻求阿聪的协助。

阿聪听完以后,故意表现得十分震惊,但心里已然慌乱,因为表哥大发雷霆,说了一句:

「这妮子居然敢骗我和你妈,我恨不得杀了她!」

从小到大一直欺骗父母的阿聪,看着陷入愤怒的父亲,愈发感到恐惧。

但恐惧之外,他心中还怀有无边的怨恨。

用阿聪自己的话说:「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明白,小冉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被他们逼的。就像我当年,我只要说我不想学习,我爸恨不得拿皮带,把我活活打死。」

于是在一番天人交战后,他决定先下手为强,设计了一个堪称天衣无缝的计划,利用自己的汽修技术和头脑,试图制造一场意外。

只要表哥表嫂不在了,他和妹妹苦心经营多年的谎言,就永远不会破碎。

而他们也能继承一大笔遗产,在没有父母任何压力的世界里,安稳地度过余生。

「只可惜,这个计划,百密一疏。」

阿聪笑容阴冷,直勾勾地盯着我。

「都是因为你,要不是那枚戒指,可能那些秘密,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我万分心痛地叹了口气:

「小冉,你知道,你哥做了什么吗?」

阿聪突然情绪激动:「跟小冉没关系,我说这么多,你怎么还不明白?!车祸都是我瞒着小冉设计的,我今天找你来,选择告诉你事实真相,目的就只有一个,我父母的死,和小冉没有一丁点关系,甚至她从一开始就反对我的计划!你到底明不明白?!」

「那你呢?」我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你又能跑去哪儿?」

「叔,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之所以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小冉。」

阿聪边说着,边松开了小冉,随之往前迈了一步。

身后的消防员战士,立马冲了过去。

我意识到阿聪想要做什么,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叫:「阿聪你听我的,千万不要做傻事!!」

阿聪转过头来,看着令人心疼的小冉,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照顾好小冉,别再让她受委屈,拜托了,叔。」

话说完,阿聪双手扶住护栏,用力撑起身躯,面朝汹涌澎湃的江水,纵身一跃。

我和小冉亲眼见到这一幕,同时愣住。

紧接着,小冉神情呆滞,缓缓起身,伸出纤细瘦弱的手掌,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

我见状赶忙跑近,紧紧抱住她。

下一刻,小冉在我怀里死命挣扎,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

「哥——!」

14、

两天后,我去了一趟刑警队,询问调查进展。

据程楚说,阿聪交代的犯罪情况,经过他们调查,基本属实。

所以「亲生女儿撞死亲生父母」如此骇人听闻的车祸,并非意外,实际上是阿聪精心策划的谋杀。

真相是阿聪在「升学宴」当天,隐秘拆除并置换了破损的刹车线,使车辆在加速过程中无法制动,最终失控撞向表哥表嫂,导致二人身亡。

另一方面,阿聪跳江时,由于江水太过湍急,等救援队在下游找到他的时候,阿聪的口鼻浸满泥沙,已然死亡多时。

但还有一件事需要确定,就是阿聪所说的,去了美国以后,并没上学,而是到一家汽修厂打工。

我问程楚为什么还要确认这件事?

程楚却卖起了关子,说暂时还在调查中,有进展会随时通知我们。

之后,我告别了程楚,怀着沉痛的心情,去参加表哥表嫂的葬礼。

而小冉因为受到强烈的刺激,状况很差,医生担心如果让她参加葬礼,可能会导致精神状态更加糟糕,于是我们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没有告诉小冉,葬礼只好一切从简。

三舅和舅妈,也就是表哥的父母,因为无法承受失去儿子儿媳,乃至长孙是杀人凶手的痛苦,近乎一夜白头,舅妈更是一病不起,只有三舅勉强支撑着,前来送表哥表嫂最后一程。

葬礼结束后,我和李姝一起赶往医院,探望小冉。

她的精神状态,比前几天要好一些,但无论我说什么,她始终一语不发。

直到她问起阿聪,我欲言又止,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冉仿佛明白了什么,把头埋进臂弯。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抬起头来,冲我露出满含深意的微笑。

恍惚中,我也不知为何,看着小冉似曾相识的笑容,竟不自觉地脊背发凉。

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干脆借口走出病房,李姝似乎看出我不对劲,追了出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对。」

李姝不解:「什么不对?」

「咱们那天去表哥家里,是不是还有一张特殊的照片?」

「哪张?」李姝眨动双眼,努力回忆。

我加重语气说:「小冉修车那张!去年夏天放暑假,表哥带小冉去了厂里的车间,让她体验了一把修车,还给她拍了照片留念。」

李姝点头:「记得,你表哥还亲自写了寄语。」

「对对!」我揉了揉太阳穴,尽力捋清楚混乱的思绪,「如果我们假设,小冉之前就跟表哥学过驾驶,也学过一些汽修知识……」

与此同时,手机突然响起。

是程楚打来的,我接起来,只听他气喘吁吁地问:

「你在哪儿?」

我跟李姝对视一眼:「我在医院啊。」

他十万火急:「看好你侄女小冉,等我过去!」

「啊?怎,怎么回事儿?」

「我们查到了张思聪在美国的生活轨迹,资料显示,他这几年一直在小饭店打黑工,从没去过什么汽修厂!」

闻听此言,我如遭雷击,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隔着病房的门窗玻璃,我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小冉,她也看见了我,正微笑着和我对视。

这一刻,我再也看不出她是个病人。

或者说,她从外表看上去,精神状态完全正常。

我挂断电话,轻轻推开了病房门,走到小冉面前。

「这一切,值得吗?」

小冉不说话,笑着流出了眼泪。

「警察马上就到,你也年满 18 了,恐怕……」

「叔。」她打断了我继续说下去,「我早就想好了,你什么也不用说。」

正巧,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程楚带着一队民警,出现在病房门口。

小冉站起来,在走向程楚之前,她笑着对我说:

「叔,帮我个忙,到我哥,还有我爸妈的墓前,替我给他们带句话。」

我虽心如刀绞,依然轻轻点头:「好,说什么?」

小冉眼角滑落出一滴晶莹泪珠。

她随之转过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声呢喃:

「对不起。」

你听过小孩说的最可怕的话是什么? - 钱品聚的回答 - 知乎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