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坦诚，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继续说：「时间不多了，我不会逃走。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故事，在这之前，我想告诉你，我这辈子都在欺骗中度过，我骗过很多人，甚至跟你在一起这段时间，也充斥着谎言。但我发誓，我从此刻开始，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说。」
「你知道我是在哪长大的吗？」
「孤儿院？」
她笑了笑：「看来警察办事的效率，真不太行。」
「不是吗?」
「那是我八岁以前的事了，记得不清晰了。话说回来，小孩子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被一群孩子欺负，受了些苦。所以在八岁那年，我选择了逃走，而跟我一起走的，就是罗磊，也就是你见过的我哥哥。我们并不是亲兄妹。当初在孤儿院，我们只是相依为命，有人欺负我，他会第一个站出来，挡在前面，结果自然是被别的孩子打。」
「我那时候年纪小，以为逃出来就不会挨欺负，可没想到那只是噩梦的开始。」
我打断她：「据我所知，孤儿院管理很严格，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骗，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好，你继续讲。」我知道时间紧迫，没再多问。
「离开孤儿院，我们只能沿街乞讨。可很快，就有一伙坏人盯上了我们，了解了我们的身世后，把我们抓了起来。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让我们装可怜，外出讨饭。我们完成的很好，可他们越来越贪心。那时候组织里，还有几十名孤儿。他们便挑选出几个最聪明的，培训我们如何骗人，我也是在那时候，学会了怎么取得同情，怎么让人自愿把钱，塞进我的口袋。」
「那时候，我是组织里赚钱最多的，可罗磊却做不好，还好有我照顾，把赚的钱分给他，他才免于惩罚。在那个组织里，我们一干就是五年，我长到了十三岁，那时候的我，只要聊上几句天，就能判断出对面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的企图，用什么方式才能取得对方信任。」
「可在这期间，我也不愿意受人控制，更知道骗人不对，我曾逃跑过两次。可每次，都被老大抓了回来，他不舍得失去我这个金元宝，便拿罗磊威胁我，每次只要我们一跑，他就会打得罗磊起不来床。」
「我心疼他，便不敢再跑。」
「后来，老大因为另一起案件，被抓了进去。我本以为这次能解脱了，而且我知道，我还未成年，法律拿我们也没办法。可这时候，组织里的二当家，却全盘接手了生意。他不像老大那般有野心，只想赚一笔快钱，然后跑路。于是，他把我们卖了，十几个孩子一起卖到了金三角。」
说到这，她眼角泛起泪花。
「到了金三角，我们又成了运毒的工具！那段时间，我们的日子更惨，我甚至不愿意去回想。更可怕的是，罗磊染上了毒瘾。可一次偶然，我们还是逃了出来。我本想带着罗磊，安稳过日子。可他毒瘾却戒不掉了，没办法，我怎么能让他失望，只能继续干起了老本行，靠着最擅长的骗人，骗钱给他买毒品。」
她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嘴巴开合之间，如同齿轮转动，了无生气。
接下来的事，则是我们共同复盘。
我问：「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被盯上了？」
「是的，你们在我眼里，都是能带来金钱的猎物。」
「能给我讲讲，怎么让我一步步上钩的吗？」
她看了眼手表：「来不及了，警察应该就快到了。」
她直直的看向我：「你觉得我说的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她凄惨一笑。
我的心跟着疼了一下，问：「为什么？」
「当然是有事求你帮忙。」
「你既然不想逃，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是不会逃的，这么多年，逃的累了。不瞒你说，今天是我最安心的一天。我跟罗磊之间的感情，你们永远不会懂，早已超越了亲情和爱情。是那种普天之下，唯有我们两个，生死相依。即使后来人对我再好，也走不进我的心了，因为那里受过伤，容不下更多的人，仅剩的空间，都给罗磊了。」
「那你为什么选中我帮忙？而不是其他人？」
「因为你比他们更像好人。在你们把钱给我的时候，我都曾把身体交给你们。对我来说，这也是为了过我心里的一道坎。一来，我可以告诉自己，你们对我好也是有所图，至少是要了我的身体。二来，我也算是有所付出，你们并非毫无所获。只有你，那一晚没有乘人之危，什么都没做。」
「……」
「我也是没办法，只能赌一把，赌你愿意帮我」
「什么事？」
「我不确定你会帮我，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这是三十八万。其中二十八万是你的，另外十万，是希望你能帮我做这件事。卡很干净，警察不会查到，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也是我唯一没有告诉罗磊的事。」
「什么事，你直说。」
「你知道我在写一本小说，写的是我的故事，我想把它流传下去。即使有一天我死了，至少有人知道我来过。」
「那你要我做什么？」
「以你的名义，争取发表这本书。」
「为什么你不以自己名义？」
「因为我要成为犯人了，对这本书，多少会有不好的影响，这十万块，就用来运作这本书的出版。」
她取出那个笔记本，交到我手上。
「好，我答应你。可这书能不能出版，我不敢保证。」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警车的声音，她则痴痴的笑了起来，似得解脱。
12
她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我没抬头，不愿也不敢看。
审讯比想象容易的多，她毫无保留，甚至交代了几起警方不知道的案件。
可让警方为难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些受害者中，只有寥寥几人愿意出庭指认，其他人坚称只是借贷关系，不存在欺骗。
有一个斯斯文文的受骗者，总共被骗四十几万，可他一口咬定，只被骗了五万块。在警方的逼问下，他最后甚至改口，说这些钱都是无偿赠与的，并未受骗。甚至他还出钱找了最好的辩护律师，为她提供法律援助，只不过被王娇娇拒绝了。
在警局，得知我是最后一个见过王娇娇的受害者，斯文男抽泣着对我说：「她这辈子不容易，是个好女孩，老天爷真不公平，把她逼上这条路。都怪我，要是早些察觉她的难处，说不上能早些帮她。」
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女生，是怎么做到让接触过的男人，都对她生不出怨念的？
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
直到我打开那本书，才找到部分答案。
13
回到家，我打开了名为《行骗人间》的书稿。
书中以第一人称着笔，讲述了一个小女孩，如何走出孤儿院，如何在骗子团伙求存，又是如何逃出金三角，最终，成长为一个终极大骗子。
一个「骗」字，贯穿了她的半生。
在很小的时候，女孩就对揣度人心很有天赋，又通过不断的实战，终于让她练就一身骗人本事，能够洞察人心，尤其是男人。
而以我为原型的角色，也出现了。
在书中，她详细记录了如何与我们三个同时交往，根据性格不同，采取不同的相处方式，把自己当成鱼饵，一步步引诱我们上钩。
读到她对我内心的揣测的时候，我只觉得叹为观止。
在某些时候，她对于我内心想法的了解，竟是超过了我本人。若不是看书，我甚至不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化，竟是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她比我更懂我。
在整本书的最后，她甚至把如何骗男人，上升到了理论高度。
幸或不幸的是，她把如何一步步引诱我上钩，当成了案例教学。
书上说，想俘获男人心，要分别激发男人的三种本能：征服欲、理解欲、保护欲。
激发男人征服欲的第一步，就是要激发好奇心。如果做不到这点，后续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为了激发男人的好奇心，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女人一定要表现出鲜明的特点，区别于身边的人。要让男人在见面时的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
让他们捉摸不透，激发好奇心。
当她第一次见我时，清纯的打扮、羞涩的表情，都是区别于其她陪酒女的特点，然后，她又故意不收我的小费，抢着买单。
为的就是，激起我的好奇心。
男女相处，女人总会犯一个错，就是主动去要。男人往往不是不舍得花钱，而是，他们怕女人只是图钱，不图人。你不要，他偏偏觉得欠了你的，给的更多。
王娇娇的举动，让我觉得她与众不同，捉摸不透。
好奇心，是征服欲的基础。
有了好奇心做支撑，也就成功吸引了男人的心，这时候女人就要刻意保持距离，若即若离，时间一久，必然会激发男人的征服欲。
但是，这种征服欲太原始，难以维持太久，激情褪去后便会随之消失。
接下来，就要进入到第二步，激发男人的理解欲。
简单来说，就是让男人觉得，终于遇到了一个懂她的女人。
要走进他的内心，让他发出这样的感叹：这女人，能娶回家就再好不过了。
男人励志征伐四方，事业上攻城拔寨，可在生活中谁又不渴望有个伴侣，知冷热，柔情似水！
士为知己者死，当男人把女人当做知己的时候，几乎就大局已定。
现实中，她在跟我接触时发现，老家的父母是我的软肋之一，于是她又用实际表现俘获了我父母的心。
我们一家人，都被她玩弄在手心。
最难消受美人恩。
那时候，我确实觉得世上再无这般好的女人了！
最后一步，就是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男人说到底还是有一颗成为救世主的心，总觉得缺了他们，世界都玩不转。
可如果这时候，她主动跟我提及她哥哥的事，就太低级了。
她是怎么做的？
她只留下线索，让我凭借好奇心查探她的生活，发现她的苦难。要让男人看到她面对生活时，是多么坚强，同时却又有着脆弱的一面，需要男人拯救。
当我知道她哥哥的事情后，第一反应就是，我要用尽力气保护这个可怜的女孩，护她一生一世。
我也是看书时才发现，在我们相处这段时间，许多看似巧合的事，其实都是她有意安排的。
包括在她身上发现碎头发，医生碰巧打来电话……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我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她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毫无还手之力。
可即便如此，我对她仍是生不出半点恨意！
14
王娇娇进去后的前半年，我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罗磊在戒毒所呆了半年后，也关了进去，据说他只让人转告王娇娇一句话，「有什么话，留到下辈子再说」。
而我始终想不明白，人都进监狱了，为什么对出书这么执着。
况且，这本书是以我的名义写的，即使大卖，外界也不会知道她才是作者。
设计书的封面时，我自作主张，在正中位置加上了一行小字：未历人世苦，不宜读此书。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本书销量之高，口碑之好，不只超出了我的预期，就连勉强同意出版的编辑，也主动上门恭贺，对「我的作品」赞不绝口。
甚至在网络上，纷纷把这本书冠以「行骗宝典」、「防骗圣经」……
我在圈子内，瞬间小有名气。出版商纷纷扑上来，预约下一本书，我一一拒绝。
当《行骗人间》销售超过二十万册那天，出版商为我办了一场签售会，台下数百书迷，女孩居多。
坐在签售桌前，我机械的在不属于我的书上，签着自己的名字，想到最多的是「欺世盗名」这个词。
队伍最后，有一个年轻女孩，眉眼与王娇娇有几分相似，她有些羞赧的小声问我：「杨老师，可以请教个问题吗？」
「你说。」
「骗了那么多人，她还能做回好人吗？」
我沉默了许久，遵从内心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女孩有些失望，低下了头。
我翻开书页，在扉页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写下八个字：人间苦难，人心向善。
这之后，我当着所有书迷的面，宣布就此封笔，往后不会再写书。
散场后，我来到监狱看她。
隔着铁窗，她的精神状态比我预期的要好，就只是浅浅的笑看着我。
那一日，我放下心中的爱恨，像是探望老朋友一样，内心宁静祥和。
我玩笑着问她：「男人真的很傻？很好骗吗？」
她认真地回答：「男人不傻，但是好骗。」
【番外】
女子监狱。
王娇娇傻笑着往回走，一路上，狱友们诧异的视线纷纷落在她身上。
这个奇怪的女人关进来半年多，这是她第一次笑。
原来不是面瘫啊！
杨凡刚来探过监，告诉了她《行骗人间》大卖，口碑和销量双丰收的消息。
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她快步回到房间。
监狱里不谈自由，犯人们的生活三点一线。在流水线上劳动改造、在餐厅吃饭、回房睡觉。
自从进了监狱，王娇娇几乎从不跟人讲话。但凡得空，她就会去看书，惹来狱友们的不解。
看书！
那不是学生才要做的苦差事吗？都沦落到这里了，读书还有啥用？
在她很小的时候，白天为组织外出赚钱，到了晚上，她就喜欢静静地看着各种杂书。因为她能骗到最多的钱，组织老大才默许她可以读书。
甚至有时候，她赚的钱实在多了，老大还会买几本送给她。
只有看书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一丝自由。
靠在床上，王娇娇突然有些想喝酒，可困在这里，无疑是妄念。
监狱的日子，乏味漫长，最是煎熬折磨人。
可王娇娇却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自由。
这些狱友一定想不到，监狱对她们的控制，相比于王娇娇被关在金三角那几年，可谓是天堂了。
在金三角，除了外出运毒以外，七八个人挤在一个猪笼大小的房间里，只能从缝隙中的阳光，判断白天夜晚。
可聪明的人，到哪里都不平凡。
很快，她就因为表现出色，被赐予了在小范围内自有活动的权利。
也正是因为特权，她才想出办法，骗过守卫，带着罗磊逃了出来。
能逃出来，归根结底还是靠一个「骗」字。
可那时候，罗磊已经染上毒瘾。
毒瘾一犯，他就痛苦的满地打滚，仿佛随时都可能死去。
她实在不忍心，于是她帮他想办法搞货源，没钱的话，就去骗。那些在社会上呼风唤雨，自命不凡的男人，真的不难骗。
她突然想，自己的书，是男读者多些？还是女读者多些？
男读者多些最好。
她希望那些男人，能学的聪明些，不要轻易被她这样的女人骗。
但实际上，男人被骗，很多时候跟聪明与否关系不大。
跟动物性关系更深。
她喜欢看书，而之所以萌生出写书的想法，除了想教会一些男人，不要轻易受骗。更多的，是她打心里厌恶前半生的所作所为，人活一次，总要留下点念想。
书，是寄托念想的最好途径。
薄薄一本，笔墨留香，百年后还有人会读。
写书，那是梦想；而照顾罗磊，则是责任。
对，是责任。
从孤儿院到起，她失去过许多，或者说她从未拥有过什么。唯独罗磊，始终跟她站在一起，不离不弃。
他们之间的感情，绝非普通的亲情或者爱情，而是超越两者的存在。
是那种，全天下唯有他们两人，生死相依。
正因为如此，她从未爱上过别的男人，纵使他们爱她，真心对她好。从小到大，她受了太多伤，心里再承载不下太多，仅剩的空间，都留给罗磊了。
她不想再骗下去了。
她这半生，记不清楚骗过多少人，她太累了。
这种累，不是肉体，而是来自内心深处。
打心里，她想做个好人，至少是做个普通人。
当初要不是为了罗磊，不愿让他受苦，她早就自首了。
所以当警察抓捕她的那一瞬间，她第一次感到了卸下一切的轻松，就像此时身在监狱，内心却是无比自由。
就算没有杨凡的出现，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行骗了。
这个决定，她早就做好了。
她一直在等，等她完成那本书的创作。
等她完成梦想，就去履行对罗磊的责任。
她知道，这么下去不会长远，罗磊要想开始新的生活，就一定要戒毒，这是对他好。
可每当罗磊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她，她从不忍心拒绝。唯一能帮他的人，只有警察。
所以罗磊吸毒被抓，是她报的警。
而罗磊被抓，她也根本不会逃，唯一要做的就是找个靠谱的人，帮她完成出版《行骗人间》的梦想。
虽然一直没找到合适人选，可时间不等人。
她之所以最终选择了杨凡，除了那晚他没有趁她之危，更主要的，还是她对于男人内心的敏锐洞察。
说不出太多道理，一种冥冥中的感觉。
她赌对了。
想到这，她忍不住捂嘴偷笑，自己这么懂男人，下辈子投胎一定是个男人。
这时候，狱友们纷纷返回，见到依旧在笑的王娇娇，对了对眼神，都觉得这个面瘫脸八成是得病了，得赶紧向上汇报。
她也看向她们，第一次主动跟她们打招呼：「我叫王娇娇，很高兴认识你们。」
恰好在这时，一抹阳光透过铁栅栏，射在她的脸上。
她眯起眼，留出一道缝隙，遥望向太阳光射来的方向。
自由的味道，洋洒全身。备案号:YXA13AY199NHwr6gb0YC3Zw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