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芯毫不避嫌地坐在她的床上,还邀请我也坐。我吓得面红耳赤,忙拉过一张椅子,面对着烛芯坐下。
烛芯看到我的窘态,笑得直伏在床上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所以没什么好避讳的——皮影都会的绣花,我可是一直都学不会。」
「是的,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命烛师从来都只是依附于达官贵人,自己却永远都不是什么贵人。被苍天诅咒的命烛师在仕途这一方面更是坎坷,想转行走仕途或者商途的先辈一个个都惨遭失败,后来不得不做回命烛师。」
「到我父亲这一辈,情况依然没有变。只是我的父亲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和自己的后代永远只能在忐忑中臣服于苍天的惩罚,期待着那遥遥无期的赦免。他不甘心自己一辈子只能清贫度日,于是他来到了京城,想走回依附权贵的道路。」
「而当朝皇帝沉迷于傀儡之道,我的父亲找到了教导皇帝傀儡术的傀儡师,与其一起开发、改进傀儡术,想在异人馆向皇帝献技,博得功名。」
「可是,他们的最后成果就是你看到的那些可怕的东西。」
「用活物的皮和上好的木料做出傀儡,再于其腔内点上命烛,这傀儡就与这活物生前别无二致。我的父亲和那个傀儡师只是用动物做的实验,也从未想过用活人来做这种傀儡。只是傀儡,本就是仿人的木偶,再怎么避让也会不得不触碰到这个禁忌。」
「而触碰这个禁忌的、有能力触碰这个禁忌的,就是皇帝本人。他先是拿死刑犯试做傀儡,死刑犯不能满足他,他就拿身边的太监、宫女、妃子来试。皇帝本身也是傀儡之术的天才,他改良着傀儡术,最终将那些傀儡内的命烛用命烛拉出的丝线缠绕,与自己的命烛相连。这样子,他就可以用看不见的线,操控着这些宛若活人的傀儡,演着自己的傀儡戏。而那些傀儡连他们的妻子儿女、老父老母都分辨不出。皇帝不仅仅在朝堂演戏,还在这些人的家里演戏,他肆意玩弄人心,一时遵循着原性情,相安无事,一时又性情大变,搞得那一家鸡犬不宁。」
「我的父亲是他的帮凶,而业果的报应也悄然降临,我的母亲在睡眠中无疾而终。而随着皇帝一步步堕入深渊,变得丧心病狂的父亲忘记了先人的教训,抛弃了祖辈的训诫,他甚至将我的母亲也做成了命烛。因为他命烛使用得太过频繁,他那早夭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做成的命烛怕是不够用了。」
「最后皇帝的手慢慢伸向臣子,他单独宴请着一位位朝廷重臣,这些臣子再怎么心生怀疑,也不会想到喜爱傀儡的皇帝是要将他们本身做成傀儡。古来被当成傀儡的皇帝很多,皇帝把臣子做成傀儡的,这还真是前无古人,怕也是后无来者。」
「皇帝终于兑现了他的承诺。只不过他先将我的父亲做成了傀儡——在他腔内点着的命烛就是我母亲的那一支。然后皇帝封我父亲为宰相,主导着朝廷上的戏。」
「自此,他也能通过我父亲的傀儡来使用命烛师的能力。」
「那位傀儡师自知铸下大错,自缢了。他无力面对这将倾的朝堂,万念俱灰。」
「皇帝自以为没人知道这一切,也以为命烛师一脉已然断绝。只是他用傀儡师的思维来看待命烛师了,傀儡师是技的传承,而命烛师和养火人一样,是血脉的延续。传男不传女的傀儡师自然不会把我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可惜我五岁时就随着父亲学习命烛师的知识和技艺了,一起和父亲研究傀儡术的傀儡师也很喜欢我,教了我很多庞杂的知识。那皮影,就是他偷偷送我的礼物。」
烛芯说完,只是看着我,不再发一言。没有了笑容的她,让我不由得心一揪。
命运之咒、杀父之仇、极恶之术、灭礼之戏、昏庸之治……这就是她所见、所承受的一切。我捧着灯盏的左手紧握灯柄,身侧的右手微微颤抖。
烛芯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隐藏真相,喊那位傀儡做父亲直到现在。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小小的女孩,是怎么强颜欢笑和这个可怖的傀儡扮演着天伦之乐。
「要怎么帮你?」我说,右手终究是没有伸出去。
烛芯说:「焚皇宫。」
十
皇帝在国内大肆地砍伐树木,以寻找适合做傀儡的木料。这些最最顶尖的木料被皇帝当作宝贝收在内库,连四方朝贡、八方进献的宝贝都统统搬出给它们腾地方。身为傀儡师的皇帝睡觉时,那些傀儡只能凭借生前的惯性本能维持盏茶时间的活动,所以皇帝就寝,他操控的那些宫女、侍卫、太监、妃子也要陆续停息动作。除了在皇宫外城巡逻的禁军,整个皇宫内城一到晚上就化为了死城。入侵皇宫也就简单些许。
不过只是通过皇宫外城就难如登天,那禁军指挥使也是皇帝的傀儡,向来皇宫被突破,除了敌军临城就是内部反叛,这指挥使万无反叛的可能,敌军临城单凭两人也是笑话。
「所以我这些年可不是白白混日子。京城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城,什么新奇宝物都是先从帝都过,再流向民间。」烛芯扬扬自得地炫耀。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包袱,一件件地掏出向我介绍。
「不管有用没用我都是见到就收集。缱千梦,这个你知道,一眠千日。」烛芯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
「司锁玉,这是温玉匠的杰作。还没有它不能开的锁。只是每用一次就多一道裂痕,什么时候会碎在锁里没人知道。」这是一根一指长的翠绿玉针,像是雨后卷起的叶。
「啮铁藤,一粒种子种下一年就可以腐蚀掉万斤的铁。本身编制的藤甲不怕水不怕火,防御力非常可怕。」烛芯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枚红宝石般的种子,那鲜红色宛如凝结的血。
「横竖玉戒,这是不知哪里流出的奇物。戴上它用拳头砸人,那人就会被轻易捶飞,直到有东西阻挡一下,否则任他怎么挣扎都会飞下去。」烛芯试戴了一下,嘟囔着真是丑,就摘下了。
「最后,这是夜蓑衣。在晚上披上它,其他人就看不到你了。这个是从一位邪祟仆那里弄来的。」说着烛芯靠近了我,举起夜蓑衣将她和我同时遮进去。这蓑衣外面看上去编织得极密,从内向外看却只觉得茅草稀疏,蓑衣外的景象看得分明。
「嘻嘻,还好还好,我比较娇小,可以盖住两个人。卢大叔,这几天你可不要长胖啊!」烛芯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只有半尺的距离。
「怪闷热的。」说着她拿开了夜蓑衣,用手扇着风道,「这些大概可以用到吧,只要烧了皇宫的内库,大臣们的零件一时得不到更换,这皇帝很快就会暴露的。」
我点头,接下来,只等一个雨夜。
两天后,雨夜。烛芯背上小包裹,我高举着夜蓑衣,没入夜色。
皇宫外城禁军很多,这也是唯一难以突破的防线,只是在夜蓑衣的遮蔽下,突破这最难的防线简直易如反掌。
皇宫内城阴森得宛如熄火冷油的灯盏。一路上一些太监、宫女姿势各异地瘫倒在地上,这是皇帝入睡前还没有操纵回到各自寝处的人,皇帝只会专心安排好那些住在宫外的大臣,至于这些玩腻了的早期试作品,他也失去了爱护的心。
我披着夜蓑衣,将小小的烛芯护在身前,而烛芯则帮我拿着我的灯盏,幽蓝的火焰照亮了蓑衣围起的小小的空间,光无一丝外泄。
雨滴打在蓑衣上,落音和雨水顺着蓑草而下,淹没在皇城内无际而繁闹的雨音中。蓑衣内小小的空间很安静,只有我和烛芯的呼吸声。这是属于我们两人最后的安静了吧。
我跟随着烛芯的步子,朝着我们的目标走去。
来到内库前,烛芯从包裹里拿出了司锁玉,打开了库房的大门。我们往里深入,上好木料的清香萦绕整个库房。照亮库房内部的灯用重重栅栏和水槽围住,我突然明了这皇帝为什么会对养火人的火感兴趣。对这些木料如此小心宝贝的他,自然会想要不燃凡物亦可照明的火,养火人的火在他的眼里正可当此重用。
也只有这个作用。
「这里就可以了吧?」我说,我们已经深入库房深处,这里正是放火的好地方。
说着,我解下夜蓑衣递给烛芯说,「把我的火给我,你穿着这个快点逃出去吧。我会等到快天亮的时候。出了皇宫,你一定要拼命地跑。」
烛芯转身,拿着灯盏的左手向后微伸,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难道想『含火』?」
我点头,我不知道含火所焚的到底是哪一种城,是小小的县城,还是州城,还是庞大的帝都。我最后能叮嘱烛芯的也只有这个了。
跑,拼命地跑!
跑出这化为邪祟的皇城,跑出这被邪祟寄生的京城。
而焚燃一城的罪业,我,早有觉悟。
烛芯叹了口气,然后笑着伸出小小的右手,踮起脚用食指轻点我的额头。
「卢越夜你这笨蛋,不要忘了,我也是司火的命烛师。」
「可是,可是……可是能瞬间焚烧这庞大的面积的只有养火人的焚城,命烛师的火终究只能司管一人的生死。」
我喃喃说道,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所以我才来请你帮忙呀。」烛芯右手牵住我的左手,拉着我继续往里走。
「我们要毁灭的地方,不是这里。」
内库的内部还有一重闸铁门。
烛芯说,这是以前用在皇陵的落地门,不是专门的钥匙是万万打不开的,即便是司锁玉来开,也要三四件司锁玉才成。
说着,她拿出一直都很宝贝的命烛,随着一粒如红宝石般的种子埋在铁门下的地面。无数小藤从地里涌出疯长,一点一点蚕食着铁门。不过片刻,这让人绝望的铁门就被蚕食殆尽。
烛芯拉住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她说:「走吧。」
我们进到里面,一股怪异的香味扑面而来。烛芯拉住我的手紧了紧,我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和畏缩。
可是她还是坚定地往里走,我拉着她的手,坚定地跟随着她。
重闸铁门的后面,是一条天然的连绵隧道,这幽暗的隧道石壁上有萤铁发出淡淡光芒,照亮四周。隧道直通一天然石厅,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石厅中央,竟是一片湖泊。
我悚然,只觉身上寒毛直立。那片湖泊里面盛着的不是什么水,而是人蜡,是制作伪命烛的材料!一人一截命烛,这汇聚成湖泊的命烛,得熬干了多少人的寿命?
「这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只是操控百来个傀儡,他需要这么多人蜡命烛吗?」
我惊怒地大喝出声,只觉得这皇帝再在其位多坐一日都是对苍天百姓无尽的亵渎!这已经不是暴君或者昏君的范畴了,这已经堕入魔道,变成了祸国殃民的魔君!
烛芯咬着牙说道:「若只是拿活人做傀儡,比他荒唐的皇帝古来还有不少。若只是玩弄一朝的臣子,比他昏庸的皇帝更是多见。可是他偏偏还自诩明君,想要用命烛这逆天之法来续一国之命脉。宋朝已是国脉枯竭,在位的皇帝如果兢兢业业或能再延续几代,一旦皇帝昏庸那就是改朝换代的契机。可是这傀儡皇帝,不从自身入手,却想用百万人的性命来延续国祚。这里已经有十万戍边将士的命烛,那苦苦期盼戍边将士归来的人儿,只能永远地等待下去。」
「龙脉枯竭,国运转移。这里是龙额,已是凹陷出如此大坑,也只有这里能够盛放这么多的命烛人蜡,也只有这里能镇住十万人的哭泣。」
「命烛师只是替一人续命改寿就遭此天谴,若是一国靠此法来改其命数,怕一国之民都要遭难。我只是一介小女子,一个小小的命烛师,可是我不想因为我的父亲让整个国家都蒙受灾难。所以这些年我才拼命地找办法,想要阻止他,也想要改变命烛师的命运。至少,至少,至少下一个命烛师不要再苦尝命运的果报,不再为祖上的罪名而遭受厄运。」
烛芯松开了我的手,提着我的灯盏走到了湖边。湖水如热蜡般黏稠,却又如水般清澈。平静的湖面倒映着幽蓝的火芒,宛如承载孤星的夜空。
烛芯面向我,对我说:「帮我。」
「我该怎么做?」
「用你的火,焚烧我。」烛芯说道。
我似乎看到湖面泛起了波澜。
十一
烛芯又露出了那种微笑,这次却让我那么地心疼。
烛芯说,养火人有三样绝技,命烛师也有三样绝学。
司火,可以用自己或者他人的命烛点出真正的火焰。
灼眼,命烛师对邪祟无能为力,却能通过伪命烛的火焰看到邪祟,并且保自己万邪不侵。
为烛,这是像养火人的焚城一样不得已才为之的绝学,只是焚城是玉石俱焚,为烛是度化世人。
和养火人成两个极端的命烛师,没想到在最终的绝学上又走向了另一种极端。
命烛师的命烛天生不燃,但是如果强行点着,就能以己为烛芯,以身边四周的异物为烛身,焚灭于世。这次命烛师点出的火,和养火人的一样不伤人。可惜曾经的命烛师先辈们都很惜命,如果不是那偶遇养火人的先祖,怕至今都无一人用过这一绝学。
「这里很好,这里有朽木为官的傀儡,有惨死枉亡的将士,还有这汇聚成湖的人蜡,烛芯变成了真正的烛芯,可以把这一切都焚成灰烬。」
烛芯面对我说着,后退一步,一只脚踏入湖泊。
不……
「只是光凭我自己的力量实在太弱啦,恐怕连半片的湖水都烧不尽。可是如果像当年的先祖一样,有养火人的焚城帮忙,就能席卷整个皇城,波及半个京城了。」
烛芯从小小的包裹里拿出了两样东西,一个是装着缱千梦的小瓷瓶,一个是她一直随身带着的小香囊。
不要……
「这里的人蜡实在太多了,恐怕要烧上八年才能干涸,那时我才会化作灰、化作风。这火虽然不伤人、不燃物,可是依然是火,我怕疼,只能借助这三粒缱千梦了,不要笑我哦。三千天后,我就在梦里化作灰、化作风,无知无觉,没有痛苦,又能消除这些罪业和怨念,多好。」
烛芯服下三粒缱千梦,伸出双手微微仰着头,说:「只要你含下你的火焰,引燃它,然后将它度到我的嘴里,点燃我,就好了。卢大叔,最后让你占一次便宜。」
说着,烛芯闭上眼,微微嘟着嘴。
「不要……」我哽咽着,夜蓑衣从我的手中滑落。我原以为烛芯缠着我是看中了养火人的含火之技,伴随着小小的失落,我也做好了焚城而死的觉悟。只要能为她,为被诅咒的命烛师带来救赎。
可是,这样的结局,我却无力承担。
烛芯跺脚,踏在黏稠的湖水中发出沉闷的声音。她嘟嘴喝道:「让你占便宜你还不乐意了,还不快点?!」
我慢慢走近她,从她的手里接过灯盏。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我问。
烛芯摇头。
「听说那个方向有一位养火人,我还在想那是什么样子的大叔,愿不愿意帮我。没想到却在途中碰到了你,稍微骗一下就肯跟着我到处跑。现在既然来了,就要做下去。你不是要拯救天下吗?」
我也想救你……
可是……
我拿出灯盏里的那截指骨,含入口中。幽蓝色的火焰瞬间席卷我的全身,每一丝火焰都在灼烧着我的灵魂和肉体,可是……可是……
我吻上了烛芯。烛芯微微踮起脚环住我的脖子,将香囊藏在我衣裳的背后。幽蓝的火焰顺着指骨落入烛芯的口中,点燃了烛芯从未燃烧过的命烛,烛芯真正地变成了烛芯,引燃了整片的湖面,就像是倾翻在地的油灯之火蔓延开来。
她用戴着横竖玉戒的手轻轻地推我,我的身体向后飘,向后飘,即便我再怎么挽留、再怎么不舍,却依然离开了湖面,轻轻撞在石厅的石壁上才停下。
「跑,拼命地跑。跑出这化为火海的皇城,跑出这将要复苏的京城。」烛芯慢慢后退,退向湖中心,幽蓝色的火焰愈来愈烈。
她目送着我,含笑对我叮嘱着。缱千梦终于发作,她带着那笑容慢慢合上眼,半浮在湖面上,随着这片湖面燃烧。
我呆呆地看着已经陷入沉睡、被幽蓝色火焰包裹着的烛芯。
隧道外传来了声音,皇帝终于发现了。
我被嘈杂声惊醒,嘴里喃喃念叨着「八年」。
我飞速拿起地上的夜蓑衣披上,刚穿上,一队人簇拥着皇帝来到这石厅。
皇帝看着那火焰大呼小叫,想要冲进湖中却发现近不了身,他怒吼操纵傀儡,那些傀儡一靠近火焰就会引火烧身,变成灰烬。这些明显是邪物的傀儡根本就不被容于世。
皇帝沉着脸对侍卫长傀儡大吼道:「这蓝色的火,一定是那个养火人!给朕抓住他,快去。给朕砍了他!剐了他!给朕把他碎尸万段!」
眼前明明是他操纵的傀儡,他还是大呼小叫地下着命令。我只觉得恶心,入戏太深的皇帝早已经不是个帝王应有的样子。
「来人,下令,给我全国去挖地,再找一条龙脉!朕不甘心,朕一定要做一个明君,要延万世国祚!」他大呼小叫着。
我只觉浑身冰冷,这个混账皇帝,他现在依然还在帝位,万人之上的他下达的命令依然会让天下民不聊生。
我的目色渐冷,在暗处死死盯着皇帝。
烛芯的「为烛」终于随着养火人的「含火」迸发,火焰席卷了皇宫和附近的高官贵族之府,皇帝大半的傀儡被烧成了焦炭。可惜皇帝发现得太早了,还是有一些被他转移出了波及地。
我从皇宫逃出,可是满城尽是通缉我的军队。城门也被封锁,即便有着夜蓑衣,我也难逃出这京城。失去了养火人的火的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唯一的凭靠就是披着的夜蓑衣。可是这夜蓑衣只有夜晚有用,白天我必须竭尽所能逃窜、躲避。
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我已经到了极限,怕再过两三天我就要撑不住。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恐怕现在已经放弃了……只是,八年,我还有八年的希望让我不屈地支撑着。
「恩人?」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如同惊弓之鸟,立刻横刀看向声音的来向。
「真的是恩人!」我极力凝聚因为疲惫而不断涣散的目光,看向来人。
眼前是之前那位为异人馆守门的将士,之后我曾给他的母亲祛除邪祟。他之后一直都称我恩人。自皇帝下令满城索贼,他就一直借搜寻为借口找着我。
祛除邪祟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却一直铭记在心,还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救我。我却无力得说不出谢。
那将士扶住脱力的我,说:「魏某找恩人很久了。情况很危急,请恩人随魏某来。」
他将我带入他家,藏在早就安排打扫好的地窖里,让我好好地休养几天。待我恢复了力气,他又倾尽家产贿赂守城门的将士,掩护着我过了京城的重重盘查。
出得京城,魏姓将士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只道一州名,却未多言谢。只是将这救命之恩也铭记心中。
一路的艰难险阻自不必多言,只是我看这世界,少了一层火焰。
又到了熟悉的州城,看样子州牧他治理得很好,是一个贤官。
我入城径直朝着州牧府走去。
楚州牧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接见了我,他惊道:「卢生几个月前不告而别,怎现在如此憔悴?」
我跪下道:「请大人起兵。」
四周侍卫闻言立即拔刀,楚州牧举手阻止。
他仔细盯着我看了片刻,道:「卢生这是什么意思?」
「几个月前大人不愿开仓赈济灾民,那是因为大人在积蓄粮草吧?」我道,平静地看向楚州牧,「后面顺势赈济灾民,也是在聚人吧?大人已有起兵之意,如今京城大乱、群臣死伤惨重,正是起兵的好时机。」
「什么?」楚州牧动容,「有此事?」
「正是在下所为。」我道。
楚州牧坐回椅子上,手托着脑袋沉思良久。
他站了起来,双手扶我起来,请我上座,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道:「只愿为马前卒,鞍前马后,敢以死战。只求大人他日为天下之主时,答应在下一要求。」
楚州牧没有反对天下之主的说法,只是道:「什么要求?」
「新的朝代,请大人于开国时贬傀儡师、邪药师、种花人、温玉匠、命烛师、养火人六职为贱籍。」
楚州牧眼睛瞥向我空空如也的手,道:「我答应你。」
十二
眼前的城池化作熊熊火焰,我身后的火矢还在不断射入城内。惨叫声混杂着焦煳味升腾而上,凡人在我面前宛如曾经的邪祟,被火焰灼烧殆尽,只是现在,真正的邪祟,应该是我自己。八年前,我做了楚州牧的一员将领,从此开始了征战天下的历程。
我曾打下了家乡的城池,将不愿投降的县令付之一炬。依然在那小小的方圆做着养火人的父亲不愿再见我,苦苦盼我归来的母亲也遥遥垂泪,不愿接近。我无言,只是对着他们拜了三拜,然后上马行军。养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打磨的本性又渐渐狰狞,我未曾学到火的无私和包容,只是在叛乱时肆意地利用着它的强大和灭却。
我曾将一城的河都烧干。我研制的火油在河面浮起流入城内,昼夜不灭地烧了三天。当破城时,除了龟缩在城中心奄奄一息的难民,城里满是烹死、呛死的尸体。一直照顾着我的大燕公主不愿再见我。我只是于公主府门前鞠了三躬,转身离去。养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修饰的涵养又渐渐化烬,我未曾学到火的奉献和不屈,只是在战争中可怖地利用着它的贪婪和饕餮。
我曾将数十个罪不至死的违纪军士烧死在街市。那惨叫震慑了新降军队的老兵油子和欺侮降军的旧部老将。为了安抚惴惴惊恐的三军将士,太祖不得不削我侯爵。可是自此三军无人敢不遵军纪、不听将令。看我的人都带着恐惧和害怕,就像是荒野弱小的野兽看到了燃起的腾腾大火。养火人失去了火,那曾被火温润的灵魂又渐渐躁动,我未曾学到火的温暖和明亮,只是在对人时随性地利用着它的暴虐和威慑。
八年,从大燕太祖的帐下亲卫到现在的燕朝大将军,铺就这条路的是无数人焚焦的尸骨。尸骨中,不缺宋朝的王侯将相、忠臣勇将,也不缺无辜的百姓和同样无辜的士兵。
曾经的我,又何尝不是那累累尸骨中的一具?
只是,我,早有觉悟。
陪安城,通向京城的最后一道关卡,攻下这里,直至京城畅通无阻。
护城河都已干涸,近城处有飞灰,有焦躯。为将八载,面对如此炼狱景象,我早已经是心平气和。烛芯只是焚灭了宋王朝苟延残喘的一线生机,真正能够葬送它的,还是我们这些燕王朝的将士。
所有的牺牲,我早有觉悟。
「大将军,城内士兵斩城守献城了。」传令兵单膝跪下禀报道。
我点头,说:「前队进城灭火、安抚、镇压,其余就地筑营休整,城内不愿降的官员都押到我的帐内。厚葬城守,城守叫什么,还有家人吗?善待之。」
「禀大将军,这城守似乎姓费,据说他的老母和儿子都死在火海中。」
我微挑眉头。
巧合吧?
巧合吧……
这些不愿降的官员都押到了我的帐内,有破口大骂的,有闭目不语的,有叹息摇头的。不过这些我一概不问不理,只是一个个看过。
多年的军旅生活让我早已不是那个瘦弱的养火人,八年的苦战让三十多岁的我鬓已星星也,多年的打磨洗礼让我站在那里自有一份威严和迫力,没有人不害怕我这焚城将军的名号。连燕王朝的太祖都劝诫我不要戾气太重。
我走过,让大骂的老臣噤声、闭目的骁将颤抖、叹息的太守屏息。只有这一个人不怕。
京城来的监战的官员。
「湖中的人儿还好吗?」我柔声问道。
「你这贼子,亏朕当初那么信任你,甚至想破格提拔你入朝堂。没想到你不思回报,不敬朕恩,还要灭朕的庙堂。你这逆贼,你这匹夫……」
官员破口大骂,说出的声音却是远在京城的皇帝的腔调。这些不愿降的人都大惊失色。
我柔声地自语:「她不好,你为了气我定是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看来,她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这监战官还在大骂,我拔剑将其挥作两段。
「好好看看朝堂里的大官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再决定投不投降。」说着我大步走出营帐。
离营帐才三四步,身后就是一片跪倒声,皆呼「愿降!」「愿降!」
又一传令兵。
「禀大将军,魏将军攻破运城,从北方向京城进军,特邀将军会猎妖君。」
我摆手,道:「功劳都给他,我只要先登。」
京城攻下来易如反掌,里面早有魏将军的内应。大军一至就立即献城。
也好,不需要我再用火攻,一路打至京城,征途上已有无数的城市被我烧成了废墟。
养火人,终究成了焚城将。
一路上,只有零星的禁军还在巷战抵抗,只是单单凭傀儡师的那些傀儡,挡不住这改朝的大军。
我没有去皇城看这末代皇帝的末路,只是之后听说他在满朝文武的相随下,自焚于太和殿。我听了也只是嗤笑,想必这满朝的文武,是最好烧的一代臣子。
将士从钦天监的暗室里救出一瘦骨嶙峋的疯老头,疯老头看到我,指着我大笑道:「是你,是你,是你!戏天下人的是他,焚天下人的是你。」
我挥手,吩咐好生照顾老人家,然后独自前往内库。
看样子这里曾被重兵把守,此刻也不过是一片狼藉,杳无一人。我慢慢踏着脚步,长舒一口气道:「现在时候正好。」八年的漫长岁月,于我于她都不过是片刻的分离。我解下身上的铠甲,随手扔掉,铠甲内是八年前的服色。我从怀里掏出香囊,紧紧握在左手中。
以前捧着灯盏的左手。
我走进了内库,走进了库房,走进了那被锈蚀掉的铁门后长长的隧道。这里也是一片狼藉,看来皇帝试过很多方法来灭这满池的火,可惜直到他自己走进火里,都触碰不了这幽蓝的火焰。
我慢慢走进湖泊,步入裂开的河床。我伸手,感受阔别已久的养火人的火的灼烧。这些年来我的火虽然不在我的身边,却从未熄灭过。它伴随着我一直心系的人,直到这八年后的再见。
我的暗伤愈合,我的明创结痂脱落,我的灼痕和伤口愈合后丑陋的凹凸都变回光滑的皮肤。养火人的火忠诚地履行着它的职责,为我疗伤。火焰的灼烧依然疼痛,却似乎让我回到了八年前。
回到那个初见的午后,回到那个离别的子夜。
灼烧着我的火焰里,沉睡着一个女孩。
女孩依然是那个微笑,八年未曾改变。
我盘腿坐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八年前,我每当看到她的脸庞,总会害羞着别过不敢细看,怕再多看一眼,那目光就会如靠近的灯火,灼热得让人察觉。
十万人的命烛,终究是以她为灯芯,慢慢燃尽。
八年的时光,终于在慢慢暗下的幽蓝火焰中燃烧殆尽。
还在沉睡的烛芯随渐渐熄灭的火,化作了虚无。
只剩下我的那一截指骨还在燃烧着微弱的火焰,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住这截指骨。我蓦然想到了八年前她踮起脚轻点我的额头,嘴角都露出微笑。
「焚业。」我说。
对我自己。
这八年的尸山血海早就铸就了我罄竹难书的罪业,灼心的疼痛瞬间席卷了我的心脏,让我止不住地颤抖,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延续这火,养火人的火。
这火,现在还不能灭。
「复燃。」我说。
既然「含火」能给命烛师,那么养火人的「复燃」也一定能给命烛师。复燃导致的悲惨命运,自然由我来承担,我早有觉悟。
三朵火苗凭空立起,我把养火人三次复燃的机会都给了烛芯。口含着指骨燃烧八年的烛芯,早就是火焰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是这样子,那么……
三朵火焰旋转着,缠绕着,以我心中的罪业为燃料不停壮大着。最后骤然迸裂,四溅的火花照亮了整座石厅。
那个女孩,正擎着泪、带着微笑,宛如八年前的初见,宛如八年前的离别。
烛芯伸出手,想要摸我的头发。
「卢大叔,你真的成了大叔了。」
我才发现,养火人的火,修复得了伤痕,却平复不了岁月。她还是八年前的模样,我头上有了白发,身上披着沧桑。
我后退,微微避过她的手。
我害怕她触碰到我,从她眼睛的倒影里,我可以看得出我的命烛是什么样子。那是焦骨为芯、枯肉为台、尸灰为身,是用比这里还多的人的性命铸就的命烛。
终究平复不了岁月,终究不是八年前。
我不言,她却懂。她向前,踮起脚,手指轻轻一点我的额头。
「这些年我虽然在睡觉,却通过消散的烛烟在天上看到了一切。你做的我都知道,你这八年不好,你做错事了,错得比傀儡皇帝还要离谱。这不像那个嘴笨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