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过或者听过哪些「魔性」的故事? -

烛芯从我身后转到前面,看着干瘦汉子说:「你们不是鬼笔山的土匪吗?」

这群土匪曾经劫过烛芯,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顿,他们老大还认得烛芯。

「这年头,做土匪都活不下去了。」干瘦汉子带着哭腔喊道。

「他身后这群可是正经的好汉,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不是之前我们碰到的那些劫贫媚富的蟊贼。」烛芯说。

烛芯话音刚落,干瘦汉子突然放声大哭,那群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能的好汉也是各自垂泪。

「他们只劫富济贫,那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我狐疑地问道。

烛芯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他们劫过皇帝的一批药,里面有我要的东西……」

干瘦汉子突然爬了起来,从脏兮兮的胸襟里拿出一包东西道:「有,这东西还有。烛女侠走之前曾吩咐过,我四处打听找到了……还求,烛女侠和这位大侠给我们兄弟留点吃食,指一条明路。现在我们往哪里闯,见到的都是天灾人祸。」

烛芯大喜过望,也不避嫌,接过那脏兮兮的东西一层一层打开,最里面包着三颗翠绿色药丸。

「是这个,就是这个。卢大叔,把吃的都给他们!」烛芯看着这药丸,大大的眼睛都笑弯了。

我愣愣地递过吃的,干瘦汉子赶紧接过,和兄弟们分食,一人不过吃到一两口,却能苟延一口气。

「沿着我们来的方向走一段,有一家被烧掉的旅店,虽然房子没了,但是旅店里的金银铜币应该还在。地窖里面应该也有腌肉和酒,可以让你们缓过来。你们要是有心改过的话,不妨往楚州牧的治下走吧。」烛芯吩咐道。

这群难民再三叩首道谢,相互搀扶着离去。

烛芯从包裹内干净的替换衣物上撕下一角,将药丸重新包好,放进那个装着蜡烛的香囊贴身放着,对我笑嘻嘻地说:「本来对这个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还是找到了。」

烛芯看向那群难民离去的方向,渐渐收起了笑脸。

「这些人,命烛淋着血、烛身里缠着碎骨和碎肉般的杂质,命烛虚燃着,要是我给他们真正地点上火,怕不一会儿就火熄命消了。要是你的焚业,他们怕也要和那旅店的店主一样,业火焚身而死吧。」

我只觉得胸膛梗着东西,很难受。焚业虽说是惩戒罪人,但是父亲却从来只是养火救人。这不是养火人的本职。对他们,愤怒驱使我去焚烧,理智阻止我动手。

而且,这些人又是该焚烧业的人吗?

我只能转移话题,问道:「那是什么药?」

她略微迟疑,然后答道:「这是缱千梦,一颗可以让人昏睡千日,昏睡时就算刀剑加身都不会醒来。宫中御医治伤时拿这药丸兑水给人服用,会方便很多。」

我没有追问,即便满肚子都是疑惑。

从州牧府逃出,已经三月,我们终于到了京城。即便外面再纷乱,京城还是一如千年来的繁华,这还沉浸在美梦中的城市,怕是要等那一把迫在眉睫的火,才能醒来吧。

「你想要面圣?」烛芯挑起了眉头,「为什么?」

我点头,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皇帝,劝谏他,如果他还想做个明君,就应该治理好天下。」

烛芯反问:「他要是不想当个明君呢?」

我被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我还是要劝谏他,妄自揣测天子不是子民应该做的事情。」我说,「楚州牧还不是从善如流,开仓赈民。一位州牧尚且可以如此,那么天子就更会……」

「就这个傀儡皇帝?!」烛芯怒道。

我吓了一跳,忙说:「噤声、慎言。」

「什么噤声、慎言!」烛芯嘟嘴怒道。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忙说。

我这话倒是逗乐了烛芯,她又想生气又是忍笑,道:「我喊你一声大叔,你还真的当自己是我的长辈了啊?好,既然你要去,那就去吧。这傀儡皇帝建了个异人馆,专门养你这种有异术的人才,他还时不时地去面见异人馆的异人。说不定你这养火人的身份,别说秀才,比举人、状元都管用。」

「那你呢?」

「我可不想见这个傀儡皇帝,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办。等你面圣后我们再见面吧,那时我倒要好好听听你的新想法。」烛芯说「新」字时故意咬着舌头,似乎断定我必定改变主意。

说完,烛芯立即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这繁华的大街上。

我的嘴还是那么笨,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出。

谋反,架空,是帝王的两大忌。傀儡皇帝就是被架空权力的帝王的称呼。可是当今朝廷可没有宰相乱权、宦官干政,此傀儡非彼傀儡,当今圣上不喜美女酒色,偏偏喜好傀儡。他做傀儡、集玩偶、看布袋戏,对于傀儡极尽研究,还将傀儡细细地分了种类,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痴迷傀儡之人。民间都不顾帝家禁忌,私下称之为傀儡皇帝。单论字面倒也是名副其实。

傀儡皇帝为了能做出一枚好的关节,砍了襄州百林县所有的树,才选出自己喜欢的木色。这种荒唐事,傀儡皇帝做了不少。

可是我还是深信只要能好好劝谏,至少,可以救这一时的灾民。

我来到了异人馆,异人馆极大,一幢富丽堂皇的楼阁矗立在正中央,后面是赏赐给入了圣上眼的异人住的别馆。别馆内,衣食住行都已经安排好。

进门,守门的一将士乜斜着眼睛,笑着道:「哟,这位公子倒是比别人有点创意,还晓得捧盏灯。不错不错,看腻了那些道士贼秃装神弄鬼跳大神,不知道你想表演些什么?是胸口碎大石,还是口吞长剑?」

馆内侍者守卫的目光都投来,只是见怪不怪。虽然这是天子设的异人馆,看来骗吃骗喝的也不少。

我打量他一眼说道:「阁下是不是经常耳鸣,耳朵时常瘙痒难耐,夜半醒来还会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将士脸色微变,态度立马恭敬下来:「不知道公子有什么方法可解?」

我手掌沿着灯盏莲瓣尖一划,顺着力道将掌心的血洒到了那将士的脸上。另一将士立即执戟对准我。

「别动。」这被我溅了一脸血的将士道。

我挑火弹向他,他的脸立刻被火焰包裹。

寄生在他耳中的叫聍尘,这是小邪,一般人不会在意,也不会驱赶。养火人的火虽然依然烧痛,但是被净火的人大都是陷入昏迷或者神志不清,对疼痛已经没有了感觉。可是这将士还没有到这地步,脸被烧定是疼痛难忍,但是他愣是一声不哼。

火转瞬熄灭,将士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没有一丝伤痕,他掏了掏耳朵,没有耳鸣。

将士大喜过望,道:「舒坦舒坦!这耳鸣的毛病真是折磨,这位大人,里面请。请内间小坐。」

这将士的态度倒是因此变好,对后面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也是放行。

太仆寺卿每日都会亲至异人馆遴选面见圣上的能人异士,能得圣上青睐的异士就能得到一栋异人馆的别馆,衣食无忧。

晚饭后,众人皆到大厅等待太仆寺卿的驾临。

大家目光都集中在大门口,期待着,惶恐着。

突然门口转过一蓝色锦衣、面白如玉的老年人。只见他持着尖锐的嗓子喊道:

「皇上驾到!」

顿时,异人馆寂静如夜。

一个穿着黄色常服的男子从门外走进,他后面跟着两个小太监。那蓝色锦衣的老太监则随侍在男子右手边。

男子剑眉星眸,三十来岁,自有一份帝王威严。他说,不必行礼,今天朕想亲自来会见各位大师。

还是有人吓得跪伏在地上,颤抖得如风中的烛火。

皇帝先慢步走向一胖一瘦两位异士。

「不知道这两位有什么才能啊?」小太监不知从哪儿搬过一把紫檀木椅,皇帝说着就坐下,似乎等待他们的回话。

两人吓得立刻跪下。那瘦的颤声道:「回皇上,小的们……小的们会变些戏法。」

众人都噤声,我叹道,会变戏法可不是什么异人,那可是欺君的罪名。

但是这皇帝不愠不恼,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哦?那就变吧。」

这两人遵命,抖着开始变了起来,这场街头常见的表演,在这里表演得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只有几个最简单的一次成功了。这也不怪他们,虽然太仆寺卿也是个大官,但是毕竟不像帝王那样让人生畏。谁知道今天皇上好兴致,竟然亲临异人馆!

戏法还没全变完,两人已经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皇上接过小太监递过的茶,轻啜一口说道:「刚刚那变铜球的戏法,我有一台傀儡戏加入这一场挺好,你们能让傀儡们也学会变这戏法吗?」

两人头如捣蒜,说草民一定做到。

「好,赐馆。」皇上说。

众人愕然。

皇帝一个个亲自测过,那些只是骗顿饭、浑水摸鱼的骗子他也不恼,只是让老太监赶出去就了事。只是这赐馆的准则有些让人摸不透,一些明显有能耐的异士,这皇帝反而不喜。一个铁匠,左手抹钝刀刃口,刀立即就锋利非凡,吹毛立断。这铁匠自荐道,他可为皇上的将士以手铸造兵器,那时这持削铁如泥利刃的将士战力大增,皇帝的天下必将稳如泰山。

可是皇帝却冷淡地说:「朕的天下已是稳如泰山,还要什么神兵利刃?」

那铁匠愕然。

最后,这异人馆内,还剩下我和一老者。

皇帝有些疲倦,但还是问道:「老人家有什么能耐啊?」

老人躬身道:「老朽是天算师,策乾坤,算因果。」

「哦,算命的。」这算命的更是街头到处都是,但是皇帝还是没有恼,只是伸出左手道,「那就烦请老人家给朕算一算。」

皇帝的手雪白纤细得宛如女子的手。

这算命的不过说些大富大贵,或者小凶小险,该如何如何避让。对面的可是九五之尊,已经极尽天下荣华富贵,这命还能怎么算?

天算师定睛一看,立刻就跪下了,战战兢兢地抖着,比之前所有人都抖得厉害。

「老人家这是怎么了?说说朕的命运因果啊!」皇帝嗤笑道。

这天算师就像是跳大神的在装神弄鬼,难怪皇帝不屑。

「回皇上……小的,小的不敢说。」

「不妨,朕恕你无罪。」

天算师还是不敢说。

皇帝终于有些动怒了,说:「不说?那就是欺君喽,不然,你这叫什么天算!」

「是……是……我看到的是,皇上手掌百人性命生死,只……」

「赐馆!」天算师话没有说完,皇帝就突然高声喊道,吓得伏在地上的天算师又是一哆嗦。

皇帝眼睛瞥向我,道:「这位年轻人,又有什么厉害的地方?」

我捧着灯盏,躬身道:「回皇上,臣是养火人。」

皇帝似乎真的累了,没有像面对别人一样和我面对面,只是在椅子上斜过身子,对着我说:「你是养火人?听说养火人所养的火不伤生灵,只烧邪祟,可有此事?」

「回皇上,是有此事。」

皇帝挥了挥手,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用小孩子般的声音对我道:「大人,请。」

我犹豫片刻,然后捧起灯盏。小太监伸出一根手指伸向蓝色火焰,我原以为他只是稍微试一试,没想到他就这么放着不拿出来,小太监咬着牙不哼一声,只是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

「皇上……」我不忍,出声道。

「好了,回来吧,小玄子。」皇帝终于也出声,叫小玄子的小太监跪在皇帝面前,将手伸给皇帝看。

「好!果然是养火人!对养火人朕早有耳闻,只凭这一身份就足以赐馆。」皇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回宫。」

「皇上!」这时我一咬牙,跪在了皇帝的面前,现在除了皇帝再无他人,正是好机会。

「还有什么事?」皇帝道。

「皇上可知,襄、杜、齐、许四州大旱,夸、让两州大涝决堤,这天下,已不是稳如泰山?」

「大胆!」老太监目露凶光,尖声道,「你竟然敢胡言乱……」

皇帝只是略举手,老太监就立即噤声。

「你来异人馆,其实就是为这事?」

「是。」

「好!小林子。」

「奴才在。」

「明天早朝,带他上朝,我要他和大臣说一说这些。」

「皇上,这……」

皇帝看向我,「刚刚你自称臣,你有功名在身?叫什么名字?」

「是,臣叫卢越夜……是秀才。」

皇帝哈哈大笑道:「这不就好了吗?秀才也是朕的臣子,怎么不能上早朝?」

老太监立即恭敬低头道:「奴才僭越了,奴才遵命。」

待我结结巴巴说完一席话,大殿里已经哄闹一片。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工部尚书涨红着脸,他执笏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躬身道,「还请皇上不要听信这来历不明的小子的胡言乱语。」

一个又一个大官出列向皇帝陈词,大部分都是在抨击我诬陷当朝诸卿。皇帝不言不语,只是冷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官员出列。

又一个高官出列向皇帝躬身道:「皇上,这人目无朝廷,上朝还手捧着灯盏。还请将其逐出太和殿,以正礼仪。」

「王尚书,这是养火人。」沉默了一个早上的皇帝终于出声了,这位礼部尚书似乎愣了下,他没想到终于开口的皇帝说的竟然只是这个。

王尚书不依不饶道:「皇上希望招纳奇人异士,我们作为臣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种平民百姓实在没有资格上太和殿……」

皇帝声音带着笑意:「他有功名,是个秀才。」

王尚书再次错愕,然后赶紧话锋一转,「就算他有功名,也不能捧着……」

「他是养火人,养火人的灯盏就是身份的象征。这和你们的朝服一样,养火人上朝,捧着灯盏,又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捧着灯盏,是皇帝特意要求的。

王尚书彻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笑着说道:「好了,各位爱卿,我们还是说说正事吧。」

「你们这群混账!」皇帝猛拍龙椅站了起来,突然怒骂道。各位出列的大臣都一颤。

「四州干旱,两州决堤,其他州也是民不聊生。朕大半个国家都在水深火热中,你们每天是怎么汇报的?天下歌舞升平?姜尚书,莫不是你家的歌舞升平?」

工部尚书吓得跪伏在地上,不敢回话。

「还有徐尚书,前天你上的奏章是怎么说的?」皇帝冷声道。

一个胡子白花的老官颤颤悠悠地跪下,高呼道:「臣有罪。」

「还有你们这些个侍郎、御史,倒是说话啊!」皇帝的怒气渐渐收敛,只是话中依蕴雷霆。

一个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官员跪倒在地,同呼「臣有罪」。

「华宰相,你说说,该怎么办?」皇帝坐回龙椅,问道。

「皇上,臣以为,该罚,但不是现在。」群臣最前方一人出列,执笏躬身道。此人位极人臣,声音却很坚毅雄昂,这位当朝宰相只有四十岁,古往今来都算是很年轻的宰相。

皇帝睥睨着众臣:「那诸位爱卿,朕就依华爱卿所言,先不罚你们。你们该治理的去治理,该赈灾的去赈灾,该进言的进言,该监察的监察,待秋后,我们再来算一算诸位爱卿的功和过!」

此刻,退到群臣最末处、在一旁不知该跪该立、惴惴不安的我大为激动,人人都说傀儡皇帝荒唐,可这哪有一点荒唐的样子?定是这些奸臣佞相欺上瞒下、阻塞忠言……

这些个戴罪之臣只怕之后的一年都会战战兢兢、兢兢业业地赈灾、治理,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定不敢有一丝怠慢。

朝罢,皇帝特意将我留下。

「卢爱卿,这个结果你可满意?」御书房,皇帝把玩着一个木偶问道。

「皇上圣明!」我歌功颂德,眼睛的余光看着这个御书房,御书房书很少,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偶傀儡,这里不像是御书房,像是某个木偶戏团的后台。

皇帝又拿起一个木偶,这木偶是宫女样,提着一盏宫灯。

「爱卿这养火人的火,朕可是很喜欢啊。这皇宫每年因为走水,修缮要花掉一大笔银子。这都是内库的钱,是百姓的血汗!爱卿这火,不烧凡物,只燃邪祟。要是能研究出来,用于皇宫的照明,那该多好。」皇帝说道,「朕应了爱卿的心意,也望爱卿不负朕。」

还未等我说话,皇帝就挥手让我退下。

回到异人馆的我自然受到了异人馆各位异士的欢迎,他们好奇地问东问西,向来嘴笨的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一个老人像是疯了一样扒开人群,紧紧抓住我的左胳膊问道:「皇上,皇上,皇上和这些大臣可有异样?」

是那个天算师,此刻的他披头散发、眼睛凹陷,像是好几宿没睡。嘴角、脖子、身上到处都是墨水,像是被打翻的砚台淋淋漓漓洒了一身。

我摇头,说皇帝是难得的贤明帝君。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不是不是不是……」天算师像是疯了一样摇着我的左胳膊,他这样子不仅吓到了我,还吓得众人纷纷后退。

此刻我的左手还托着灯盏,我忙用右手去接过,天算师瞥见我松开的左手手心,像是中邪一样怪叫一声,然后猛地跳开,指着我哆嗦着嘴。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原来是你!」天算师哈哈大笑地扒开人群跑走了,留下看着手掌一脸惘然的我。

「这老头,疯了吧?」有人出声道。摸不着头脑的众人议论纷纷,倒是失去了再缠着我的兴趣,三三两两散开。

异人馆的侍卫、侍女和仆从却开始找上了我,他们或是自己有恙,或是家人病苦。就比如那守门的将士,被我治好了耳鸣后对我是崇敬有加。他的母亲也久受耳鸣之苦,而且这耳鸣更加严重,让她每晚都难以入眠,以致憔悴不堪。待我面圣后他立即来求我,我作为养火人自然不能懈怠,轻车熟路地为她净火,只是老人毕竟老了,祛除了邪祟,也是旧疾缠身,一时难以恢复。这种生命力的衰竭,也只有命烛师才能缓解吧。

我想到了烛芯,一时出了神。

皇帝会时不时地召见异人馆的异人,比如那对变戏法的兄弟,比如那个天算师。变戏法的兄弟成功地排出了傀儡变戏法的招数,博得龙颜大悦,立即被赐宅邸,赏钱、权,一时引得多少人羡慕。那疯疯癫癫的天算师,也被招进了钦天监加官赐爵,身份陡变。

我对这些事也只是略皱眉头,最近城内政令四下,各州各郡都受到安抚赈济。在异人馆这方面,也不用太过苛求皇帝。

趁这段时间寄居在异人馆,我也曾去寻找过烛芯,可是这京城何等之大,又因为我养火人的身份为越来越多人所知,找我来净火的人也越来越多,我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少。最后,我也只是常常想起这个娇笑着喊我大叔的少女。

京城大,人多,邪祟也多,定居在这里,养火人足够忙一生。

只是,渐渐地,从朝廷向外下达的政令越来越少,这些本应该战战兢兢的官员又开始醉生梦死。皇帝大宴群臣的消息传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当这类似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时,我只觉得喉斥腥血,手中灯盏的火焰都随着我沉重的呼吸而不断摇曳。只是这次我再想见到皇帝就难如登天,皇帝不召见,我一个区区异士、区区秀才,凭什么面见皇帝?

夜晚,为他人净火回来,我捧着灯盏只是不断叹气。听净火的那家人说,最近又有许多外地人逃难投奔到京城,这还是有亲戚在京城可以照应的,那些无处投奔的又变成了难民,甚至比之前更惨。

修了一半的大堤,京城来的监修官突然打道回府,工程草草了事。不知情的百姓以为可以高枕无忧而有些松懈,这一决堤竟是千里尸河!

因赈灾而聚集在郡城都城的灾民,本来先到的拿着足额的赈灾粮,分配着足额的种子,结果第二天,官府就说仓里没有粮食,种子也连夜撤走了。聚集起的灾民想再离开另找出路已是不可能了,滞留在城市附近的百万难民随时可能造成暴动,那时候城外城内必是尸山血海。

那些树木茂盛的郡县,本免除的徭役突然又起,家家必出男丁去砍伐树木。朝廷的出尔反尔让群情激愤,此刻真是一夫奋臂,举州同声。

这些政令本是开了个好头,谁知纷纷半途而废,酿成了更糟糕的结果。那些京城来的大官,纷纷打道回府,也不管百姓的哭求和挽留。

无可奈何的疲惫感袭上我的心头,我无力地倚靠着青石路旁的树。

这些肉食者,竟然下作到这种地步,连一点点实绩都不肯做吗?大宴群臣的皇帝,一定是又受到了蒙……

皇帝,不会已经被这些奸臣夺了实权,成了真正的傀儡皇帝吧?!

想到此处,我竟身出冷汗,呼吸沉重。不然,皇帝就算再荒唐,也不会宴请这些擅离职守的戴罪之臣!此刻稍加勉励已是恩赐,口谕安慰更是荣耀,但是宴请,这是在打那个在朝堂上怒斥群臣混账的皇帝自己的脸。

我扶着树木的手渐渐用力,脆弱的泪水逐渐干涸,内心的火焰逐渐燃起。我应该为了这个天下做些什么,哪怕不是为了王朝的千秋万代,哪怕不是为了受苦受难的百姓,只是为了这一个圣明的君王,我也要……

「卢大叔,皇帝那里好玩吗?」

突然,那个一直萦绕我心头的声音响起,我那无限的愤慨、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敢为君死的决心,一瞬间化为了无限的柔情。

我惊喜地转过身子,幽蓝的灯火照亮了眼前的佳人。她换了穿着,外貌温婉如大家闺秀。只是那俏皮的声音、那可恶的称谓,还是让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不好玩。」我认真地回答,嘴笨的我还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认真回答却显得更加笨拙。

烛芯没想到我真的认真回答了,哧哧笑着说:「要是好玩那还得了?这个京城,也就那个异人馆还有趣些。我要问的是,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我记得烛芯那故意咬着舌头说「新」字的情景,回答道:「皇帝自然如我所料,从善如流,但是这些大臣的确让我有了新的想法!他们是我生平所见最可恶的人,他们身上的业,我看都不用我的明火,只要我举灯稍微靠近,他们就能自燃!」

「看来你真的是极恨这些大臣,不然说话也不会突然有趣起来。」烛芯嘻嘻笑着,「那你不妨烧烧看啊?」

这……我对于这些大臣焚业定是瞬间而死深信不疑,可是古礼有云「刑不上大夫」,这些大臣高官还是受到刑部的审问判罚再定死罪,才合理。

「国家重臣突然毙命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虽说脏了你的火,但是也是为民除害,这为民除害就是大义,又有什么不对?你就试试嘛,卢越夜卢大叔。」烛芯像是美人蛇一样诱惑地叫着我的名字,只是这附加的称谓还是让我开心不起来。

我摇头。

「不行不行,这万万使不得。」

「那我们就打个赌!我赌你烧不死这些个罪臣,要是你能烧死一个,本小姐就能给你救活喽。」烛芯咬牙切齿道,她拿出了那小截伪命烛,似乎在说她有这个本事救人。

我迟疑地说:「可是这些个大官个个宅邸守卫森严,我该怎么焚他们的业呢?」

烛芯笑道:「最近这些个大臣擅离职守纷纷回京城,这不,今晚就有一个要连夜回来。」

我和烛芯躲在一处豪华府邸的暗处,等着这府的主人回来。主人回府,定要从马车换成轿子进府,那抛头露面的瞬间,就足以让我弹一火花,焚他的罪业!

我暗自想到,焚业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控制好力道,万万不能真的痛死这大官。只要收得及时,这大官定只以为自己是心绞痛,喝上几天苦药。

只是,我和烛芯躲的地方极为狭小,盏茶工夫,我要走十二回神。

「来了。」烛芯压低声音,从喉咙底说道。

看着远处的马车,我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怒火。这狗官,真的回来了。按理,他本应该在秋后才能回京城!马车渐渐停下,一位四十多岁、肥硕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四周的侍卫围住,只等着他换轿子入府。

我点火微弹,眼睛死死盯着这大官。只待他「哎哟」一声就立即熄火。

毫无反应。烛芯哼了一声,像是早就有预料。

我大惊,又弹几下,焚业却丝毫不起作用。

滑天下之大稽!那肥硕的蠹虫,难道是世间难寻的真佛?

府邸的侧门阖上,轿子咯吱的声音渐行渐远。

「明天,早朝之时,你去看看,就会知道。」烛芯塞进一样东西到我手里。

「这是障目香,闻此香者一段时间看东西能穿透好几层障碍,能近数百米的距离。这是用邪祟障目魔做的药,添到你的火里可以燃烧。」

邪祟还能入药?我这个养火人都闻所未闻!

烛芯说,养火人毕竟只行走人间,与世无争。命烛师曾依附权贵,见多识广。世上和邪祟打交道的不只是养火人,还有邪药师、温玉匠、种花人和邪祟仆。这就是邪药师专为其他人做的。

「明天,你去皇宫前,看看群臣,将这香用你的火点燃,透过这焚起的火看看庙堂之上,你就懂了。傀儡皇帝,果然还是傀儡皇帝。」

火点燃这障目香,有无味青烟飘出,这是邪祟障目魔被净火时特有的现象。我举起香看向我曾面见皇帝、目睹皇帝怒斥群臣的地方。

穿透青烟照在我身上的晨阳刺骨,我更是觉得浑身冰冷,手中幽蓝色火焰都像是燃烧的冰和雾。我以为是群臣牵扯着皇帝,肆意地摆弄皇权,但是我看到了——

无数的丝线从皇帝的手掌中牵出,一根根接在群臣的身上。满堂的大臣都是顶着人皮的木傀儡,只是木傀儡的中央,一截截血红色蜡烛燃着虚火,散发生命力,让靠近这些大臣的人也辨别不出眼前之「人」的真假生死。

偌大的殿宇,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人是活着的,他牵扯着满堂的群臣,换着声音自言自语,一会儿笑道「爱卿勉之」,一会儿怒喝「来人拿下」,一会儿谄言「皇上圣明」,一会儿悲歌「臣必死谏」!

极爱傀儡的皇帝,将这定一国生死的朝堂,变成了只有他一人的傀儡戏,他既是戏子,也是观众,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突然想起那骤然发疯的天算师,他曾看过皇帝的手掌。那之后,发疯的他还是被招入宫中的钦天监,在众人的嫉羡中杳无音讯。

我突然想起那些被砍伐光树木的郡县。他们子民的徭役,只是化作了庙堂为官的朽木。

我突然想起那纷纷撤离的官员。傀儡戏老是演同一场,傀儡师会倦,观众会厌,倦了厌了的皇帝召回了傀儡,开始了新的戏目。

我想起面圣那天,只是作呕。真是场好戏啊,有生净末丑,有承启转折,有插科打诨,有凤头豹尾。还有我,也陪着他入了戏。

我死死盯着那些傀儡身躯内的血红色蜡烛,只觉得天旋地转。

丧家之犬般逃离那里的我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路边吐得天昏地暗。我只觉得这帝都的每一丝气息都让人作呕,每一缕从皇宫方向吹来的风都让人恶心——每一处都充满了业和罪。

一只小小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毫不避嫌地安抚着我。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让我渐渐平静下来。

「帮我。」烛芯说。

「好。」我答道。

「跟我来,我把这一切和你坦白。」烛芯说。

「好。」我答道。

我随着烛芯来到了一处豪华宅邸,宅邸大门上匾额书「华府」二字,这是皇帝的御笔。

华府,宰相府。大宋朝本没有宰相,只是这代皇帝突然恢复了宰相的建制,也才重新有了百官之首。

我们没有走正门,而是随着烛芯从后面仆人住的地方偷偷潜入宰相府,为烛芯开门的老妪认识烛芯,还称她小姐。

烛芯带着我在这偌大的府邸七绕八绕,避开来往的仆人侍女,最终来到一间精致的房间内。房间内赫然坐着另一个「烛芯」,正如大家闺秀般绣着手帕。

烛芯跳着转身,扶着正在绣花的那个「烛芯」的肩膀,笑嘻嘻地将脸凑下说道:「怎么样,像吧?」

两个烛芯,一个依然俏皮地笑着,一个矜雅地端坐着绣花,让我一时花了眼。

说着,她手飞速一抽,正在绣花的「烛芯」化作了她手中一张惟妙惟肖的皮影。

「这是傀儡师的一种傀儡,叫皮影戏。这一年我就是靠这个瞒过整个府的人的。」烛芯一边说一边将皮影卷起收好。

「我的真名叫华泠烛,烛芯是我的小名。你还是继续叫我烛芯吧。我是华府的……大小姐?」烛芯说着语气突然变成了疑问句,让满肚子疑问的我不禁笑出声来。

「你是不是,你自己不知道?」我说。

烛芯少见地收起了笑容,有些忧伤地说:「可是我的父亲,当朝宰相,你也见到他的样子了。」

「……对不起。」

「不要紧,我早已经哭过了。」烛芯收回了忧伤的表情,说道,「进内房,内房隔音。我将我知道的都细细说与你。」

内房就是烛芯大小姐的闺房,与我曾见过的楚家大小姐的闺房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这两人一是火一是水,但是需要向外表现的还是一样的形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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