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过或者听过哪些「魔性」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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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世代养火为业。

每当族里有男丁诞生,待百日时父母会断其一截小拇指,取骨蜡封,装入小指皮做的袋挂在婴儿的脖子上,任何时候都不能取下。待到温润七八年,某一夜其必定会滚热如炽。那时取一莲花状灯盏,破皮袋削蜡封,将小骨放入。骨头就会燃起淡淡的蓝色火焰。

这火每日要用养火人的血养之,不敢熄灭。凡是养火人剪下的指甲、毛发,也要送进灯盏里烧掉。养火人若是受伤,可以将灯盏略倾,引火点燃断肢残体,待其烧完,养火人就会完好如初。养火人死后,要用这火引燃躯体,待一场大火过后,就会只剩下那最初当火种的一截小指骨,其他的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养火人就是这样,所有的一切来源于火,又归还于火。

我父母隐居在一小山庄,替附近人净火为业。

养火人的火,除了自己,只点得燃世间秽物。那寄生在人体的蛊虫、伏在心上的邪魔、藏在阴暗处的魅影和躲在背后的鬼怪,一把火烧个清净!

有人染上了邪祟,就会请来养火人。款待养火人一顿血餐——六碟菜,三杯酒,都要有红色在里面。备好「净火钱」给养火人。待养火人餍足,他就会割破手腕,用血淋上染邪之人的身躯,然后引火焚之。

这叫净火。

这蓝色的火不伤人、不焚衣,只是顺着养火人的血迹燃烧。瞬间整个人都燃起了蓝色的火,就像是撞入篝火的飞蛾。只听见染邪之人体内传来吱吱的惨叫声,待到火熄灭,就万事相宜。

至于养火人割伤的手腕,只要把伤口凑到灯火上灼伤,伤口很快就会结成灰痂消散。割手腕放血养火,这是养火人每天都必须进行的,没人会大惊小怪。

我家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这一个男丁,父亲也是这宋王朝内唯一的养火人。养火人毕竟不是神仙,只能管得了这方圆十里,方圆十里外,没有养火人也这么过来了。

父亲总是叹气,养火人不再是什么万人尊崇的职业,现在倒像是个斤斤计较的小贩。城里的富商贵官还好,能除邪祟什么都愿意给,那些山野村妇为了一文钱真的是连命都可以不要。每次父亲净火,最费力的就是和这些村妇讨价还价。父亲心好,嘴也笨,说不过这些村妇,所以我家也只是勉强混个温饱。偶尔有乡绅大户要净火,倒是可以连吃上好几顿肉。

养火人的火不能熄,父亲无论去哪里都捧着灯盏,睡觉都要把灯盏放在床头。但是我还没有到十六岁,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养火人。这时放血没满整个灯盏,火就会熄灭,对我也没什么其他的损失。因此母亲总是说,要熄了我的火,让我另谋出路。幸好养火人不是贱籍,要是有天赋去读书博个功名,总好过天天替人净火。

母亲不是养火人,却跟一个养火人生活了十几年,深知养火人的辛苦和无奈。养火人的火不灼他人,却灼皱了母亲的眼角,灼灰了母亲的发髻。

最后火没有熄掉,我还是成了一个养火人。不过也多亏了母亲另作打算的想法,我才上了几年私塾,认得字,识得理,写得一手文章,考了个秀才的功名。只是可惜嘴还是一样笨,陪着父亲出去净火,两个人也说不过那些个村妇。

我想出去走走。

这小小的方圆十里,有我父亲一位养火人就足矣。我想去那些没有养火人的地方走走,如果可以,住下来。

从没有突破这小小方圆的我,一旦有了这个想法,那悸动就像是养火人的火,一刻都不曾熄灭。

终于,我在十八岁那一年说出了想法。

父亲和母亲都叹气,母亲含着泪说,我怎么舍得你?父亲问我,外面有官阉绅匪,你不怕?

我说我不怕,官阉绅匪也是人,也会染邪祟。他们总会有求于我,我又有什么好怕?

父亲再叹气,母亲颤抖着嘴唇却没有再说话。

父亲说,我不放心你。我再教你我们养火人最后三样绝学,你学会了我才放心。

我说好,学就学。

养火人最后的三样绝学,一是焚业,一是复燃,一是含火。

父亲说,世上万千风景百般人,有佛有魔。这焚业就是专焚人心中之业障,一旦点起那是煎心般的痛苦,不一会儿心就碎了。现在人心不古,怕除了总角幼童,人人焚业都是焚心。魔到处都是,佛哪里找?

父亲说,世上万古岁月总东流,或夭或寿。养火人无论受什么伤,经火一烧都能恢复,但是人总有死的时候,那时就是灯火熄灭,曝尸荒野。这复燃,一生能重燃灯火三次。养火人也能从灯火中涅槃三次。但是复燃了灯火的养火人,最后都不得善终,晚年孤苦至极。

父亲说,世上爱恨情仇化虚言,是敌是友?到那万不得已的时刻,养火人吞下灯盏中的指骨,能点燃自身。那时燃起的大火能烹一城。只是养火人除了这一截指骨,也是尸骨无存。

我心惊,这养火人的三样绝学闻所未闻,养火人竟然还有这样子的战力。这么说父亲……

父亲摇头,说,学吧。

三年,学成。

离家那天,我系着包裹,捧着灯盏,跪地三叩首,向父母告别。母亲暗自垂泪,父亲扶起我,说,玩火自焚,我们养火人只是养火。

我说,谨记于心。

出了这小小的县城,知道养火人的人就越来越少。

即便我将灯盏藏在包袱里,也少有人愿意让我留宿。

「去去去,别烧了我的房子!」

只有一些耄耋老人看到我捧在左手的灯盏会喜道:

「你是养火人?我已经有六十几年没有见到养火人了!」

只有这些老人,愿意让我留宿。

入州城,我看见了炼狱惨象。城墙下躺卧着一排的人,面黄肌瘦,乞讨的喊声都有气无力。「这是灾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受灾的地方太多。」守城的将士叹道。

入州城,我看见了苛捐杂税。原以为可以坚持很久的盘缠,在这里就几乎耗尽。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关门。一位老汉推着粮车进城,到了米铺就只剩下了一半。

入州城,我看见了满目邪祟。染邪祟的人多如牛毛,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竟让我这个养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路上行人匆匆,和他们搭话换来的都是狐疑的打量。投宿时店家也再三地盘问我。

「这世道,要乱啊。」店主叹气。这店已然残破,只是勉强遮风挡雨。「当年,这店可是这州城第一家!」店主的眼睛发亮,然后又黯淡下去。

店外贴着榜文,州牧的小女染病不起,百医无效。现在贴榜召集能人异士,能医者,赏金千两。

这满城的邪祟,倾尽我的血也焚不净一隅。百医无效的病症,十有八九是邪祟,我要以净火为契机,拜见州牧。

「你这小子,也想谋这一份荣华?还捧着盏灯装神弄鬼。」一个长胡子老道早在客厅上座喝着茶,我被管家引进来时,他吹胡子瞪眼,不屑地说。

我放眼望去,客厅有酒肉和尚、纶巾方士、贴花尼姑,各种能人异士挤在客厅里,熙熙攘攘。

和尚饮一口酒,大笑道:「州牧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府里带。」

「和尚你说什么?」

「洒家说的就是你们,怎么样?!」

我找到角落的一椅坐下静待,不想理会这些嘈杂的人。荣华富贵?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些,不说天下苍生,不说一州之人,至少,州牧可以开仓赈济那些灾民。

突然,一个少女跳进客厅,四处张望着。

「哟,还有个女娃娃,这真是……」和尚饮着酒,摇着头。

这少女双八芳华,长发披于背心,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轻轻绾住。她穿着一身红衣,就像是纤细的红烛,那双眼睛像是跳动的烛火,让我捧着灯盏的手往后略一缩,和她眼睛相比,我这小小火苗有些可笑。

俏丽的少女带着大大的笑容打量着客厅内。

「娃娃,你不会也想谋这份荣华富贵吧?还是来这里找夫君的?」老道目露贼光,调戏着她。

少女嘟嘴轻哼一声:「聒噪!」

只见老道的长胡子瞬间着火,老道一开始还是一双贼目盯着少女,待他感到不对劲,才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拍打着火苗。

养火人?

不,不是。她没有带灯盏,养火人的火也烧不着胡子。

少女看向我的方向,此刻我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喂,大叔,你这灯怎么卖?」少女俏皮地向我问道。

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女咯咯笑着,说:「烛芯。」

「啊……」

「啊什么啊呀,我说我叫烛芯。」少女无视怒视着她的狼狈不堪的老道,笑脸盈盈地对我道。

「卢越夜,我叫卢越夜。」我说道。

烛芯是命烛师,她说她看世间万人都如蜡烛,随着日升月落,蜡烛的灯芯灼烧着烛体,蜡油滚滚滴下,待到蜡烧完,这个人也就死了。

「你倒是个怪人,你的命烛在你手中捧的那盏灯里,而且……」少女搬过一张椅子坐在我的身边,和我攀谈道。

命烛师就是帮人砌蜡延烛,以延续他人生命。还能燃烧别人的性命成明火,灼烧其肉身,这是和养火人的焚业一样的自保绝技。这职业我从父亲那里有所耳闻,命烛师从前也和养火人一样,是一大族。只不过养火人行走人间,命烛师依附达官贵人。命烛师在上一朝代曾被视为邪道追杀百年,应该早就销声匿迹在历史长河中,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命烛师。

父亲说,要不是本朝突然给早就不见踪影的命烛师恢复名誉,使其摆脱邪教身份,怕连他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职业。

「而且,你的蜡烛和我的好像。」少女盯着我手中的灯盏入了迷,靠得越来越近。

心扑通扑通的我不由得慢慢向后移,却笨嘴笨舌说不出话来。

还好这时管家走了进来,说道:「各位异士,请移步给小姐看病。」

烛芯才跳了起来,跑出门去。

管家将我们引到一间精致的楼阁前,说道:「就到这里吧,小姐就在里面。请各位异士先给小姐诊断,以证明自己有能力治好小姐。」

还在喝着酒的和尚错愕地说:「就在这里?这面都见不到,怎么看病?」

管家冷声道:「放肆!小姐何等身份,凭你还妄图看见小姐的容颜?各位又不是大夫,自然不需要望闻问切。既然各位自称能人,那就拿出些本事来吧。」

管家一改刚刚恭敬谦逊的样子,挺起了腰冷眼看着这些能人。这些天,他看过太多江湖骗子来浑水摸鱼,虽然也有过几个有点本事的,却还是无能为力。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从何入手。

「都让开,让我来看看。」烛芯蹦跳到管家的身边,盯着楼阁入神。片刻,她小心翼翼从贴身的香囊里拿出一小截血红色蜡烛,轻拈手指点燃。她将蜡烛举到面前,透过烛火继续观察这栋楼。

「你家小姐,是不是一直昏睡不起,只在每天的日昳醒来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是正常的,然后人定和鸡鸣各醒来盏茶工夫,开始吐食、咳血?」烛芯一边说着一边熄灭了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回香囊里收好。

管家大惊道:「是,是。女神医说的没错,还请女神医移步进入楼阁,给小姐细细看病。」

这时烛芯转向我说道:「喂,大叔,你还能继续说吗?」

我一愣,然后点头,走向前去,举起灯盏,透过灯火看着楼阁。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谷鬼遮阴阳,怅鬼阻精血;魇附太阳,魑潜太阴;无常勾魂半入土,仙榜题姓仙半足。日昳醒来如饿鬼转世,多少食物也吃不饱。人定醒来吐食,中间必定夹着颜色各异的头发,鸡鸣醒来咳血,必定咳出见光消散的小飞虫。」

管家脸色大变,低声道:「两位小神仙,请移步内阁。」

然后管家对着我身后的异士说道:「诸位,今天请回吧。」

众人知道今日必定无功,纷纷叹气转身。只有那和尚不依不饶,大怒道:「兀那狗奴,洒家好歹也是相柳寺有名的和尚,今天听两个娃娃胡言乱语就赶我们走,也忒欺负人了!」

和尚说到怒处,举起金钵般的拳头就要打我和烛芯。

我皱眉,刚要焚业,烛芯也皱眉,伸手要引火。只见管家冷哼一声,伸出左右食指轻轻一点,点在了和尚挥舞而至的拳头上。和尚惨叫一声,整支胳膊扭成了麻花,却滴血未流。

管家挥了挥手,道:「扔出去。」

立刻有几个壮汉走上前将还在惨叫的大和尚搬走。

其余众人都色变,那尼姑道:「染罪客?」

管家不再理会他们,只是侧过身子恭敬地对我和烛芯说:「两位小神仙,请。」

一顶紫色纱幔遮挡的床上,隐约躺着一个少女。床边侍立着许多丫鬟,捧着盆和食物,随时等着这少女醒来。

「两位,请见谅。小姐毕竟是大家闺秀,这样已是大人容忍的极限。这位女神仙倒是可以不避嫌,进纱幔望闻问切。」管家躬身道。

「喂,大叔,知道些什么吗?」烛芯问道。

「我才二十二,怎么就是大叔了呢?」我继续透过灯火看着这位朦朦胧胧的小姐。

烛芯似乎没有给小姐看病的意思,只是嘻嘻笑着道:「你大我六岁,不是大叔是什么?话说,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你这灯到底是什么?」

我疑惑道:「我是养火人。我刚刚说的症状倒是都合理,就是这最后一点,仙榜题姓仙半足,这一点完全是在吊着她的命。其他几个都是……只是这一点我想不明白啊。」

烛芯听到了「养火人」,不再言语,只是再次盯着我的灯入了神。

片刻,州牧大人来了,我却依然在思索着怎么焚烧这些邪祟。养火人的火可是不管你是魔是仙,都是一烧了之,现在她全凭这仙榜题姓仙半足吊着命,要是不小心先烧了,那她可就一命呜呼了。

「两位小神仙,小女的病,可有得救?」州牧大人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期盼,看样子他是真的很宠这位闺秀。

我看了眼州牧大人想行礼,被他阻止了。州牧大人说,先看病,不必顾礼仪。我只能说,小神仙担当不起,大人叫我一声卢生我就感激不尽。

我点头,对烛芯说:「你能帮我进纱幔,近距离看一看小姐的贵体吗?」

烛芯嘴微微嘟起,似乎被我使唤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钻进了纱幔。

「看一看小姐的脖子是否有环齿痕?」

「有。」

「小姐的……左腋下是否有一颗紫痣?」

「有。」

「小姐的……玉足足面上是否有不知名的刺字?」

「左足有,右足没有。」

州牧冷哼了一声看向管家,管家立刻低头道:「大人,之前看过病的女医都是说小姐身上无恙。」

「大人莫怪,这些俗医任他医术通天,也看不见这些东西的。这是命痕,是……养火人才能看得到的东西。」从纱幔中钻出来的烛芯说道,她似乎一点都不怕这位州牧。不像我,哪怕我再怎么强作镇定,看见这么大的官,腿还是有些打战。

「卢生,这是何解?」州牧大人问道。

「大人,我是养火人。可能大人没有听说过这职业,但是我们对大人是有一说一、不会隐瞒的,有些话,还望大人恕我无罪。」

州牧沉吟片刻,挥了一挥手,侍立的丫鬟都退下。

「说吧。」

「这是本应该降临在大人身上的报应。小姐平时应该做了很多好事,已有半只玉足踏入仙籍,待此世过了,即便不成仙,下辈子也能投到宰相帝家。所以这份致死的报应就落到了小姐的身上,也只有小姐,才能还活着。」我说道,话中八分真,两分假。

州牧手微抖,许久没有说话。

「那本官该怎么办?卢生可有办法?」

终于,州牧缓缓道。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首先,要终结报应。请大人,开仓放粮。」

「准!」州牧也许早就想到我会这么说,我话音刚落,他就回应道。

「大人莫怪。」我掏出小刀划破手指,滴血到地毯上,然后引火燃血。顿时地上烧起一小片蓝火。

待到火焰熄灭,血迹全无,地毯一点灼痕都没有。

我将手指伸进灯盏灼烧伤口,待一阵青烟飞散,我缩回的手指已连一点伤口都没有。

州牧点头道:「神乎其技。」

「养火人驱邪名为净火,需要将养火人的血洒在中邪人的身上。养火人的火除了邪祟,不伤人体。洒血可以交给这位小姐。」我指向烛芯,「点燃也可以引血线至纱幔外,再行点燃。只是这毕竟是在下的血,还望大人包涵。」

州牧沉吟片刻,问道:「不知卢生可有功名在身?」

我答道:「在下不才,只是一介秀才。」

州牧似乎舒了一口气,道:「有就好,那就无妨。卢生可还要什么准备?」

「养火人净火前必食血餐,六碟菜,三杯酒,里面必须都有红色。还请大人在我食血餐期间安排丫鬟给小姐沐浴更衣。」我说。

出了房间,烛芯变成了一颗爆裂的灯花,带着冲冲火气说:「哟,我什么时候成了卢生大叔的用人,又是帮忙看人家小姐身体,又是帮忙洒血点火的?」

我愕然,一时不知怎么接话题,只能连连躬身道歉。

烛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好啦好啦,只要你把你的灯盏借我看看,我就原谅你。」

我有点犹豫,说:「这火是养火人的命,不能熄灭……」

「谁要灭你的火啦,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养火人,好奇罢了。」

我摸着头,小心翼翼地递过灯盏。

烛芯倒也是小心翼翼地接过,她细细打量灯盏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睛于灯盏内壁。

灯盏内指骨为灯芯,血水为灯油,正燃着幽蓝的火焰。

烛芯慢慢伸手想去碰那蓝色的火,然后哎哟一声猛地缩手。

她把烫到的手指含在嘴里,一把扔回了灯盏,又带着怒气说:「你不是说这火不伤人的吗?怎么还这么烫?」

我忙接过灯盏,看到她这样子又不禁莞尔。

「我说这火不伤人,又没说它不烫,摸着这火,该怎么疼就怎么疼,就是不会受伤。」

烛芯忙把手指从嘴里拿出,上面果然没有一丝烫伤。

而一边的我,看着她手指从嘴里牵出一丝细细的晶线,只觉得脑内轰鸣一声,只能呆呆地望着。

烛芯发现了我的呆样,脸霎时绯红,她忙把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对我娇吼道:「不许看。」

我别过脸。

沉默。

「你也会疼吗?」脸旁传来了烛芯的声音,柔软得仿佛夜半的灯火。

「疼。」

疼!非常疼,疼是养火人避不开的梦魇,每天都要放血添灯油、灼烧自己伤口,疼痛又是每天逃不掉的功课。即便养火人受任何伤都能轻易痊愈,但是那被火直接灼烤的疼痛,即便不再尖叫,不再冷汗直冒,却永远都习惯不了。

「卢大人,都准备好了。请。」管家这时出现,打破了再次的沉默。

我回过头,对烛芯说:「你也一起来吃吧。」

「命烛师可没有这个规矩。」

「你帮我忙,也算是半个养火人了。」

「嘻嘻,那好吧,我可不喝酒。」

给小姐净火非常地顺利,在我的指挥下,烛芯做得非常完美。我倾倒灯盏,用火苗点燃血迹,火顺着长长的血线燃入纱幔内,将小姐除了一只玉足整个变成蓝色的火人。这火烧了足足半个时辰,以往的净火不过片刻就熄灭。要不是小姐处于昏迷的状态,怕是这疼痛都能折磨死她。

第二天,小姐醒来,除了很虚弱,别无他恙。

州牧大人宣布开仓赈民。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和烛芯借宿在一个庄家的客房里。浑身湿透的我们真的是狼狈不堪,谁知道这天说变就变?

烛芯咬了咬牙,从香囊里掏出了那小小的一截蜡烛。她轻捻手指,我和她的身上都冒出了火。

我吓了一跳,忙拍打身上的火。我这举动逗得烛芯哈哈大笑,她说:「呆瓜,这是命烛师的小技,这火只覆盖了身体表面,伤不到人的。」

我有些尴尬,摸着头呵呵笑着,突然闻到后脑勺传来轻微的焦煳味。

「你再乱动,你的头发就不保了。」

片刻,衣服就干了。没想到命烛师的能力还能这么用,真是方便。

这时门突然打开,一提着篮子给我们送饭的老妇进来看到这一幕吓得大惊失色。烛芯忙熄灭火焰去扶老妇。

老妇却立刻跪在我俩的面前,颤声道:「两位难道是命烛师?求两位大人救救我的孙子啊!」

我俩对视一眼,烛芯忙扶起老妇。

这老妇是庄主的妻子,她的九个儿子在这纷乱的世道中,不是死,就是杳无音信。只剩下老六的一个儿子,也就是她的孙子。

一路上染邪祟的人很多,我也是尽自己所能来净火。养火人的名声也渐渐传开。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还有人知道命烛师,烛芯这丫头对命烛师讳莫如深,丝毫不肯透露命烛师的兴衰。

看了看老妇的孙子,我只是不断地摇头,我只是个养火人,不是医生,邪祟以外的事我无能为力。这男孩分明是身体衰弱如风中残烛,恐怕没多久就要死去。

烛芯这时咬了咬牙,一跺脚,掏出那小半截的红烛,对老妇说:「我这是还你的一宿之恩。」说罢,点燃红烛。

烛芯左手举着红烛,右手朝小男孩体内探去,只见烛芯的纤手探入小男孩的体内,却不见任何血迹。我举灯看去,只见小男孩五脏六腑的魂魄本是残破不堪,皆有亏损。烛芯的手指间有蜡,轻摸损口,那损口就补上了。

老妇看了只是不住地念佛。

待所有破损补上,烛芯慢慢伸出手,急忙捏灭烛火。看着烧了小小一截的蜡烛,烛芯心疼地喊着亏了亏了。但是她看向脸色渐渐红润的男孩,却眼带着笑意。

回到客房,许久时间,抱膝坐在床上的烛芯一直看着墙壁出神。房间里只有我的火发出微弱的蓝光,还有时不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烛芯从幽暗中看向我,用微小的声音说:「卢大叔,想听听命烛师的事吗?」

没待我回答,烛芯好听的声音缓缓流来。

命烛师,是专门替人修补命烛的匠师。在命烛师眼中,人皆燃烛,只是烛身有长有短,有美有残。人的寿命和命运自然也是有残有缺,有盈有余。命烛师可以替人修补残缺的命运,延长短暂的命数。

只是,修烛的蜡不是凭空而来,从前命烛师鼎盛时期依附于达官贵人,那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权力弄到人蜡。

人蜡!损他人命烛熬制人蜡,制造的伪命烛就可以为他人延寿续命。命烛师代代如此营生,直接或间接造成了多少杀戮!等依附的大树轰然倒塌,他们便成了人人喊打的歪魔邪道。不仅如此,他们更是被天诅咒,凡是命烛师的后人命烛皆不燃!命烛不燃,是人非人,似鬼非鬼,一生坎坷,老无所依。

短暂地沉默后,烛芯说,她的祖先一直隐姓埋名,寻找着赎罪解除诅咒的方式。后来他们知道了养火人,学习他们的处世之风行走人间。从此只救人,不续命。需要用的伪命烛,是用早夭的长辈或者子嗣熬制。

烛芯又从香囊里拿出了那短短的一截红烛,闪电倏然划破长空,照亮烛芯的脸颊,我看到了无尽的悲伤和不舍。

这是她早夭的哥哥。她父亲用的,是父亲还未弱冠就咳血死去的弟弟。她祖父用的,是祖父的姑姑,一场风寒夺走了她年轻的性命。

自此,命烛师自己的命烛又能燃起微小的火,就像是……

「就像是你一直捧着的灯盏里的火。」

烛芯看向我,勉强挤出了微笑。在我淡淡的蓝色火焰下,显得那么的让人心疼。

突然,烛芯恢复了那俏皮可爱的声音,戏谑地揶揄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想楚家的小姐了?」

我顿时被一口口水呛得狂咳不已。

州牧姓楚,他的女儿就是楚家的小姐。治好她的邪祟,我本应该立即告别。可州牧却硬是挽留了我和烛芯三天,说这是他们应有的礼数,而自己的小女,也要向救命恩人道谢。

三天后,稍微恢复的楚家小姐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闺阁里出来,向我施礼道谢。

这次我才真正地看到楚家小姐的样貌。她娉婷袅娜,因久病而如风中弱柳。施以淡妆、细编秀发,一个温婉如玉的大家闺秀。

楚家小姐羞红着脸,不敢抬头直视我,只觉这于礼不合的我也不敢看楚家小姐。

一旁的烛芯只是不停地喝茶,重重地开阖着茶盖。

我突然惊醒,忙还礼道:「小姐玉体未痊,还请回房休息。」

小姐还礼,慢慢离去。

州牧哈哈大笑,道:「卢生可有意在我这一州博个功名,我这兵曹从事缺一人才,我看,你可任之。」

我吓了一跳,忙躬身道:「小生不过一养火人,论功名也只是一秀才,何德何能任从事一职?」

州牧轻描淡写地说:「我把我的女儿许配给你,你就有这个分量了。」

还在开阖着茶盖的烛芯,动作突然一滞。

「哈哈哈哈,我想了千百种可能,万万没想到你选了落荒而逃这一条上策。」躺在床上捧腹的烛芯发出了响亮却很好听的笑声,我也不禁跟着傻笑起来。

「我可是各写了一封长信给州牧和楚小姐,说明了我不能接受的理由。」我认真地说。

「可惜人家楚小姐,说不定真的看上你了。」烛芯狭促地说。

嘴笨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只能闷闷地翻身睡觉。身后,另一张床上烛芯还在嘻嘻地笑着,让我心烦意乱。

「喂,卢大叔,陪我去一趟京城怎么样?反正你也是满天下随便闲逛,正好去这天下第一城看看。」

早晨,一夜雨洗净了世界,阳光穿过空气,就像是穿过剔透的琉璃。烛芯喊醒了我,对我这么说。

「我不是大叔,我才二十二岁。我也没有闲逛。」我说,越说越觉得自己嘴笨,越说越觉得我正被这丫头牵着走。

「那你说,你在干什么?」烛芯毫不避嫌地梳着发,我偷偷移开了目光。

我在干什么?我原本只是想出来看看。现在,我想帮助苍生驱除邪祟。走过的地方越多,我越觉得这个国家像是寄满邪魔的病重之人。比如这一家的老妇,九个儿子,三个戍边而死,两个死于流寇,两个不知所踪,一个染病无治,还有一个被豪绅的快马踏死。

只是,洒光我的血,倾尽我的火,能烧尽这邪祟吗?

「好,我就去京城看看。」我说,我要看看,治理这个天下的帝王,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邪祟腐蚀了他的心,他就任凭这大好山河溃烂?

离别时,老妇代孙子向我们磕头,我们忙扶起。

我们问清村庄庄主姓费,答应她会一路留心她那两个杳无音信的儿子。

一路上,我们风餐露宿。烛芯娇小的身子里隐藏着惊人的力量和韧性。就算我有意多照顾她一些,在这乱世旅行也是苦不堪言,但是她毫无怨言。不过好歹我们都是手艺人,在这乱世总能混到一口饭吃,还不至于饿死在途中。

只是烛芯的命烛师能力能不用最好就不用,所以大多数情况还是我替人驱邪挣些盘缠。

这一路上,我们碰到了太多的人。有吃人的旅店,有劫贫媚富的好汉,有酿酒卖肉的道观,有杀民充公的官兵。正如我父亲所言,这世上,魔到处都是,佛哪里寻?

一有人想对我们不轨,或是我轻挑灯火焚烧那人的罪业,或是烛芯挥舞小手点燃他的命烛。

烛芯叹道,难怪养火人和命烛师能从古行走至今,平常人根本近身不得啊。我却叹息,明着不轨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这世上还有太多的阴暗与险恶。就比如那次旅店的住宿,要不是喝惯酒的我尝出了味道不对,怕我们早就被麻翻,现在不知何处。

烛芯一怒,放火烧了这店,店主和他的婆娘各执兵器要和我们火并。

我弹指,只是没预料到,那两人的业已浓厚得宛如油脂,本只在心中焚烧的业火从全身溢出,他们竟然瞬间被折磨而死。

我捂住了烛芯的眼睛,铁青着脸,迅速从那里离开。

这是我从未预料到的,竟有人邪恶到瞬间被焚业所噬而死。

烛芯安慰我道:「他们的命烛缠满黑霉和蛛网,即便是我来点,那命烛也是瞬间消融。他们这是该。」

这次我们被一群难民阻住了去路。这些难民十七八人,目露凶光,像是看着猎物的野狼。

我们不止一次遇到难民群,我解下包袱,拿出一半的干粮。

「不够。」人群中有人说,那声音像是被马车压扁碾碎的铜锅,拖着刮着地面,刺耳而心悸。

「全部也不够。」又有声音发出,像是刮着喉骨发出的声音。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要吃人!我将烛芯护在身后,要动手焚他们的业。

可是,他们的业,是谁的业?我一时下不了手。

「住手!你们想死吗?」一个看上去有些精气的干瘦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跪伏在地上对我们说道,「不知道是烛女侠,烛女侠大人有大量,再饶我们一条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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