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鬼王被劈得很惨,听说头发都焦了。
于是第二天我就被打了一顿,错在我,我也不躲闪,鬼王掐着我的脖子问我这些年他是不是太过纵容我。
我被锁着喉说不出话,鬼王把我摔在地上,砸起一圈灰尘,声响惊动了容亭,他站在拐角的地方看着我,我抹掉嘴角的血冲他笑了笑,让他赶紧离开。
鬼王被劈得特别惨,我也被打得特别惨,以至于三天三夜没能下床。
等到能下床活动了,我屁颠屁颠的跑去找鬼王,问为什么会引发天雷。
鬼王被我缠得满脸不耐烦,告诉我禁术本就是逆天为之,两条线凑在一起就会引发天雷。
我寻思这老天爷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只是试了试就这么精准的劈了道雷下来。
于是我对着鬼王行了大礼,谢过他取走我半条命,否则我这一生都没办法和云亭再次手拉手。
鬼王黑着脸让我滚,我鼻青脸肿高高兴兴的退了出去,然后在火狱里翻遍所有古籍,最后在一本长了层层蜘蛛网的书里翻到了鬼王说的天雷。
以禁术违逆亘古天道,红线纠缠时就会降下天雷,天雷十二记,若是能承受住,红线就会消失,再不受天雷辖制。
我想了想鬼王被劈成的那个鬼样子,别说十二记天雷了,那怕只是一记,我也得尽全力才能挡住。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云亭对火狱的厌恶远超我的想象,别说拉手了,想要见到他一个好脸色都难于上青天。
火狱的日子不比流云峰有趣,我每日都往云亭的身边丢修炼的书,在这个魔修遍地的火狱,我们两个修仙的显得格外夺目。
有人向鬼王告状,鬼王不耐烦的让我收敛一点,我一边应承一边继续给云亭丢书。
偶尔云亭被人欺负我又不在时,事后我就在火狱里转圈找他,从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把他找出来,领回去上药。
修魔的人打人下手总是比较重,但顾念着云亭是鬼王亲手带回来的,好歹是不敢去吸他的灵力,只是他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我只能把他衣服扒了给他上药。
他咬着牙问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一边给他擦药一边看着他左右肩胛骨上的胎记,说不好不坏,是个普通人。
于是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容亭。
我愣了一下,说,是个好名字,然后让他赶紧趴好,药还没上完。
火狱里和我说过几句话的人不多,有人见我额外关照容亭觉得奇异,就打趣说既然让他学修仙杀人,不如就直接收他为徒算了。
容亭听见杀人这两个字,原地愣了很久,问我这里的人是不是都爱杀人。
我点了点头,他朝我呸了一下,说我是个大魔头,然后独自跑开了。
我无奈扶额,拦住了想要教训容亭一顿的人。
自那以后他就不愿与我说话了,鬼王觉得容亭恶狠狠的样子很有魔修的潜质,就扔了几个人给他让他吸,我无奈的把人抗走,和鬼王打商量就继续让他修仙道算了,鬼王又打了我一顿,默认了我的提议。
后来我只能偶尔往容亭身边扔一些修仙的书籍和治病的丹药,一开始他都原封不动的给我扔回来,后来都是看完了在给我扔回来,至于丹药,向来是一颗都不肯吃。
十.
真正成了人的亭儿不再像前世一样身体老是长不大,我每隔几日见到他就觉得他似乎又长高了,不知不觉的,竟然就长成了个大小伙子。
只是天天冷着一张脸,一天到晚都穿着黑衣服,看起来比修魔者还修魔者。
鬼王下令要诛杀济北徐氏时,我正在试剑,当年的铁块已经磨成了一把吹毛立断的长剑。
我一边用手指在剑上轻弹了一下一边想这次会是谁去济北。
剑刃薄而利,在我手中铮铮作响。
容亭罕见的主动来见了我,站在我背后,说他要去济北。
我有些怔仲,他接着问我,平日炼丹会用人来炼吗。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将手中的剑递给了他。
淬血为刃,这次的剑我磨了几百年,再也不会断了。
他错愕的接过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把剑送给他。
我说,就算是你我有缘吧。
容亭第一次出火狱,就带回来了徐氏全族,一时间名声大噪,整个火狱也在无人嚼舌根说他练的是修仙功法。
鬼王嘉奖了容亭,让他做了鬼王左使,还颇有些得意的看着我,仿佛在炫耀就算他应允容亭修仙,他也能将容亭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火狱奴隶。
我屁颠颠的说恭喜,请鬼王将徐氏族人交给我,我想用来炼丹。
鬼王漫不经心的让我随便用,我捆着一大堆人回了炼丹房。
容亭那点小心思,我能不知道吗,无非是想要救下徐家的人。
他往我的炼丹房里放迷烟,我就顺势装睡,他把徐家的人换成被他打晕的修魔者,我就等他带着人走了再醒过来,然后往丹炉里加把火。
没办法,谁让我是师父呢。
容亭成了鬼王左使,声名鹊起,火狱之中渐渐无人敢不对他恭敬,他似乎也不再那么抵触我,偶尔也会和我闲聊几句,他问我除了诛仙君以外没有其他名字吗,我说自己无名无姓,连诛仙君这个号都是鬼王赐给我的。
他说火狱这么多人,我怎么偏偏选中他修仙。
我说因为你长得俊俏。
他冷着脸走开了,我笑嘻嘻的把自己洗干净连带着把灵力运转了好几个周天,然后精神充沛的进了鬼王的房间。
做奴隶就要有做奴隶的自觉,鬼王大人还在等着吸我的灵力。
容亭误打误撞走进鬼王房间的时候,鬼王正凑在我的脖子边上使劲吸。
我看见容亭的脸仿佛被冰冻了又踢碎一样,转身急匆匆的离开。
鬼王猛吸了一口,问我容亭怎么了。
我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清白不保。
鬼王钳制住我的下巴,让我直视他,问我就这么在意容亭的看法。
我眼角抽了又抽,反问他,不然呢?
鬼王好像生气了,咬了我脖子一口,血珠子一颗一颗的往外冒,还让我滚出去。
果不其然,那天以后容亭见到我就绕着走,我长吁短叹,觉得世事果真诸多无奈。
如此这般,容亭更加专心的挖火狱墙角,不过平心而论,他的计划不算完美,甚至有些时候可以说是漏洞百出,我一边吐槽他果然还是小孩子,一边在他后面默默的善后收尾,时间越长,鬼王对我就越疑心深重,甚至生出了要直接把我灵力吸光的念头,但一般都是嘴上说说,从来不动手。
我照旧勤勤恳恳,鬼王时不时掏出一把匕首抵在我的丹田上,说他要剖出我的元丹,我盯着那把通体如红玉的匕首,说王上的兵器好生锋利。
这种时候鬼王总会笑的很大声,说我越来越乖觉了。
笑声响彻火狱,吵的人耳朵发痛,让我觉得这鬼王多多少少沾点毛病。
容亭如今已经不再带俘虏回火狱了,他只需说一句都杀光了就可以解释一切,我深刻的觉得他深受信重的光环上起码有我一半的功劳。
所以当风头无两的容左使提出要放出火狱所有修魔者出去颠覆人间的时候,整个火狱都沸腾了。
鬼王觉得容亭的提议甚好,毕竟在火狱待久了,是时候出去让外面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都见识见识火狱到底是个什么实力,于是他不但答应了容亭的请求,还特意在我面前炫耀,说他对于容亭经他之手如此变成一个如此成功的魔头这件事甚感欣慰。
我竖起来大拇指,说,牛。
火狱在人间并无可以落脚的地方,容亭说得建一个,我自告奋勇说我去。
身为奴隶,多年未出火狱,鬼王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好几圈,仿佛要把我盯出一个洞。
他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还派容亭同我一起。
我高兴得伸出脖子让鬼王赶紧吸灵力,想吸多少吸多少。
第二天我站在无尽崖边上,看着洒落大地的日光,深感不适。果然在火狱待久了,都忘记自己还是个人了。
我挑了棣棠山,那个地方了无人烟又风景独绝,最主要是离流云峰远。
聆风阁建成的那一天,容亭头一次换上了素净的衣服,站在阳光下衣袂翻飞,我猜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聆风阁的日子安静又闲适,从未有人将我们与火狱的诛仙君与鬼王左使联系起来过。
这样的日子让我想起了流云峰,没有大师兄陪我喝酒,也没有二师兄陪我唠嗑,小师弟也不知道修炼的怎么样了,于是我一个人在棣棠山的大树下喝酒。
我可能是有些醉了,看见容亭出来就招呼他一起喝。
我问他这些年开心吗。
他不说话。
我问他怎么不说话。
他就抬头看月亮。
我也跟着他抬头,我想他肯定是有恨的,如果没有去火狱,他现在应该是这世上一个清贵的小公子。
那晚过后,我被容亭幽禁了。
我不亏,毕竟和容亭在棣棠山了无拘束的生活了这么多天。
其实我还算好的,其他跟来的修魔者都死了,我起码留了一条命。
从火狱而来的修魔者到了棣棠山后都逃不出有来无回的命,世上的人慢慢都知道了棣棠山出了一个号玹机的修仙之人,一柄长剑,风华绝代。
不过他们不知道那把剑是我造的。
容亭不想要我的性命,甚至还会来看看我过的怎么样。
我说容左使好生厉害,居然想到先在人间建一个据点把修魔者都骗来这个地方。
孩子总是要夸的,多夸他,他才有心情继续干大事。
容亭坐在我对面,问我为什么要杀他父母。
我想了很久,觉得我没有杀过。
我问容亭到底有多恨我?
容亭说倾覆火狱,杀尽天下恶人是他毕生夙愿。
我叹了口气。
容亭看了我很久,随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来过。
过了段时间,容亭反叛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火狱,山下修魔者大批出现,不再来聆风阁,而是四处屠杀百姓,我想着容亭应该快忍无可忍了,可天上的月亮正弯,还不是好时候。
我等了七天,终于等到了月圆,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低喝了一声「剑来。」
那把送给容亭的剑就这么晃晃悠悠的飞来了我手里。
容亭还是不信我的,虽然用了我的剑,却未曾让他认主。
那晚上我御剑而行,轻车熟路的回了火狱。
不出所料,鬼王正躺在榻上,本来就白的脸现在跟抹了一层白灰一样。
我推门而入,鬼王扭过头看着我,扯出一抹阴森的笑。
我说,别装狠厉了,我知道你现在虚得慌。
我在火狱这么多年,鬼王每次叫我我都随叫随到,唯独每月月圆之夜,鬼王从未找过我,第二天再找我时往往修为大减,虚弱异常。
我用我的脚趾头想了想,趁月圆之夜来杀鬼王肯定没错。
鬼王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我在房间里逛了一圈,缓缓从墙上取下那把通体泛着赤红光芒的匕首,然后把匕首抵在鬼王的丹田处转了转,问他知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
鬼王支楞起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说难不成你想要杀了本座?
本来我也不想的,我本来可以就这么半人半鬼的待在火狱,只是谁让你偏偏把容亭带回来了,可容亭他不喜欢一天到晚又冷又热的火狱,他喜欢棣棠山的月亮,我只好动手了。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鬼王的实力,哪怕他修为大减,哪怕我已至大乘,还是被他吊起来暴打。
不愧是连禁术都能随便用的火狱之主,要硬打,我还真是打不过。
鬼王用匕首穿过我的琵琶骨,把我钉在了墙上。
这个画面我总觉得很眼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我的乖徒弟也这么被钉在墙上过。
「你要的东西本座样样都满足你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鬼王捏着我的双颊,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胖头鱼。
我嘟囔了一下,话也说不清楚。
鬼王接着说,既然我这么在意容亭,那他就把容亭带回来,在我身边活剐了他。
我想了好一会,才摆了摆头挣脱出鬼王的手,问他这么在意我和容亭如何,莫不是看上我了。
鬼王煞白的脸一红,然后开始全脸烧着了似的发红,咬牙切齿的问我居然现在才看出来。
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鬼王恼羞成怒的把我连人带匕首从墙上取下来困在墙角,说再笑就割破我的喉咙。
我问鬼王要了我半条命收我为奴难不成是怕我哪天偷偷跑出火狱不管他了。
鬼王问我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我贴着墙缓缓站起来,拔出了插进自己琵琶骨的匕首,染了血的匕首显得格外妖异,我问鬼王,不会忘了这把匕首是用什么造的了吧。
鬼王皱着眉,这火狱千千万万年,一把不是很瞩目的匕首当然不值得鬼王记这么久。
于是我告诉他,是赤羽鹤翼。
这匕首是我亭儿成百上千个族人的羽翼锻炼出来的,这刀身上还留着鹤翼的纹路。
「鬼王大人已经忘了您当初用魔修功法和修仙门派做的交易吗,几百对鹤翼丢进锻造炉里才换回来的匕首,您就这么忘了吗?」
可鬼王皱眉想了很久,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看吧,这就是所谓的天道,高位者诛杀旁人满族只是为了炼一把随意把玩的匕首,而如今他却皱着眉连这档子事都想不起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踏仙途堕魔道又有何区别。
鬼王问我,当真想要杀他。
我说,不死不休。
于是鬼王爆喝一声,单手成爪带着劲风,直击我的天灵盖。
我盘腿而坐,合上眼,双掌结印,爆了我自己的元丹。
我吐血,鬼王也吐血。
我痛的满脸扭曲,鬼王也痛的满脸扭曲。
啧,不枉我出火狱前一晚把自己的元丹一分为二让鬼王吸去了一半,害得我回个火狱都要借剑而行。
我趴在地上呕血,混着血水念叨着剑起,那把剑便起,跟着我的手指不甚准确的动作捅进了鬼王的心脏。
鬼王平时常说,既然我已经成了他的奴隶,那他死了,我也就死了。
容亭是一定要和鬼王决一死战的,我想着,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自己动手。
可我杀死了鬼王,我却没死。
那条红线赫然出现在了我自己的手上,以至于当鬼王的元丹从他身上飘起,落在我的手上时,我有些愣神。
我竟觉得鬼王对我,是带上了几分真心的。
要了我的命却并未和我缔结生死契约,从我第一次跪在他面前时,他就在处处饶我一命,甚至接回容亭用来辖制我,容忍我引来天雷,教容亭修仙之法。
掌心的元丹像是一团火焰,上面缠绕着一丝又一丝银白色的光芒,那是我自己的元丹。
作孽,我同鬼王,都在自作孽。
那晚上我换上了鬼王的衣服,吞了他的元丹,戴上面具,拍了拍我的剑,擦干它身上的血迹,告诉它,去吧。
它在我旁边铮铮作响,不肯动。
我说你不去我就继续磨你,把你给磨断,于是它发出一声长长的铮鸣,摇摇晃晃的回了棣棠山。
第二天我领着大半修魔者浩浩荡荡的出发,跑去包围了棣棠山,正正好好落尽容亭设下的阵法中。
不愧是我。
上一世我欠亭儿的多多少少算还清了,这一世我还欠他一个清平盛世的夙愿,我这就来还。
举世一战,我立在中央,甚至看到了我的师父和师兄。
正邪不两立,容亭站在我对面,广袖飘摇,衣服上绣的鹤跟着风猎猎舞动,仿佛登时就要飞出来一样。
容亭怒斥一声,让我受死,仙道众人士气大涨,以容亭马首是瞻。
我隐藏在面具之下,想着速战速决,我根本没打算反抗。
棣棠山飞沙走石,我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容亭步步紧逼,我步步退却,他手中的剑止不住的鸣响。
于是容亭认出了我,我看见他握紧了剑手腕轻转,本来直击我脖子的剑就这么拐了弯。
我差点就感动得抱着容亭开始哭。
然后容亭回首,赤红着一双眼把我拍飞在地上,我疼的鼻涕眼泪差点一起飞出来,在地上动弹不得,任由容亭反手掏出了我的元丹。
娘的,小兔崽子这一世居然这么恨我。
十一.
我死的挺突然,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容亭,我真没杀他父母。
但我又还没完全死透,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那平时吊儿郎当就喜欢收集些稀奇宝贝的二师兄,想当年我趁生辰带着云亭下山云游,二师兄站在山门口死活要塞一颗凝仙珠给我,说我前些年结仇太多,多带个宝贝防防身也是好的,就当做我的生辰礼物。
一般来说,干修仙这一行的,一般是不送礼的,毕竟眼睛一闭一睁,闭关数十年就过去了。
但我的二师兄不同,他记得我每一年的生辰。
我感慨万千,一手拿着刚拔的师父的白胡子,一手捏着凝仙珠问他,这次又是几文钱买来的假货,云亭站在我旁边,跟着点头。
后来我和云亭下山,是被二师兄一人一脚踹下去的。
但是我没想到,二师兄这次送了我个真货,还真的救了我一命。
棣棠山一战,我死的不能再死了,唯独剩下那么一点点魂魄,附在了凝仙珠上,时移世易,我脱离了凝仙珠,从我的棺材缝里飘飘悠悠的就出来了。
出来时旁边还有个吊死鬼伸着舌头问我,新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说日后还请吊兄多多照顾了。
乱葬岗的鬼有的来,有的走,我和吊兄相伴相依,时不时也挂在他的绳子上玩一会儿。
等到魂魄强健了些,吊兄问我,怎么还不去投胎。
我说,是哦。
的确该投胎了,就是不知道我那徒儿如今怎么样了。
这人,就是经不起念叨。
我前脚说完容亭,后脚他就来了,还带着锄头,两锄头挖翻了我的坟堆。
我吓了一跳,隔壁来的更久的那个饿死鬼同我说,他似乎见过容亭,当初就是他把我扔在了乱葬岗,后来又去而复返,带了棺材,把我好好安葬了。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容亭这次是要给我迁坟呢。
挖了两锄头,容亭的脸突然拧巴了起来,在原地不停的踱步,过了一会,又把坟给我堆好了,然后扛着锄头渐行渐远。
吊死鬼催着我,该投胎了。
我说不急,我再想想。
我本来是想投胎的,可他来了,我就总想着能不能再见一面。
第二年,容亭依旧来了,这一次带了把铲子,一铲子下去,我就看见了自己的棺材盖。
我问吊死鬼,挖我坟的那个人是不是很厉害。
吊死鬼说我有病。
第三年,容亭来了,没有带工具,只是弹了弹手指,我就又看见了自己的棺材。
我想他可能是在棣棠山受了伤,如今终于恢复了。
往后的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他总会来。
第十年,他没来。
吊兄说,掘你坟的那个人终于不记你的仇了。
无爱无恨,无仇无怨,他终于忘了我了,当时我想痛哭一场,但是周围鬼太多,我不好意思嚎,于是我说执念已了,爷也投胎去。
不出意外的话,我现在应该是个出生不久的娃娃,但是中途出了点意外,于是我躺在棣棠山的床上,旁边躺着威名赫赫的玹机上仙,窗外乌云阵阵,不出意外会劈死我的师父,出了意外会把我的大师兄也劈死。
现在我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使劲嚎,企图把容亭嚎醒,但容亭浑身上下有反应的只有和我绑在一起的那条红线,像一条蛇似的拧巴过来拧巴过去。
我让容亭醒醒,容亭眉目安详,睡得比平时还香。
一记天雷劈下来,不知道劈到了什么,连带着房子也开始震动,我听见廊外挂着的吱吱鸟也不吱吱了,开始嘎嘎叫,可能是吓坏了。
又一记天雷劈下来,不知道房顶什么地方的瓦片被震碎,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正好砸在容亭头上。
容亭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然后问我,他怎么动不了了。
我:「……」
第三记天雷响彻云霄的时候,我透过房顶的洞看见天上的乌云被细密的闪电割裂开,像是大地的裂缝。
红线纠缠,像是两世的闹剧在这一刻猛烈暴发,我和容亭绑在一起的手不受控制的抬起,红线在我眼前齐齐钻出皮肉由红转白,微光笼罩住我和容亭,然后分裂成三股,缠绕着紫色的微光,倏地齐齐向天空飞去。
我看见容亭的手猛地垂下,不知为何开始蜷缩身体,痛苦的用手抱住头,额头痛出了豆大的汗滴,嘴里发出压抑着的痛苦嘶吼,我想拉住容亭开始锤自己脑袋的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能动了。
房外情形未知,我看着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容亭,咬牙狠心离开,起身去推开了房门。
狂风大作,我被吹得睁不开眼,只能扒这门框弓着腰让自己勉强站在原地。
我方才觉得,如果出了意外,我的师父和大师兄会一起死,这句话是不对的。
因为我推开门,在满天的黄土和树叶中眯着眼,依稀看见我那些师兄弟们以身体为支点在地上围出一个九字连环阵,我的师父站在阵眼,双手结出法印举过头顶,天雷击在他的法印上,落在他的双手之间,激出一圈刺目的光晕。
所以我刚才说的不对。
如果出了意外,流云峰就应该他娘的灭门了个屁的。
我想过去,可一个废去满身修为,刚刚复活不到一个月的凡人怎么能靠近这样的大阵仗,只刚刚迈出了一条腿,我就被弹飞回去,脊背砸在床边,床上是身体缩成一团,脖子青筋毕露的容亭。
我一边揉背一边扭头看了他一眼,说实话,有点舍不得。
周边的威压让我连站起来都困难,只能用手扣着落了一层黄土的地板向门外行进,今天就算是爬,我也要爬过去。
等我终于能趴在门口探出头喘口气的时候,第三记天雷也沉寂了下来,被阵法勉强吞噬了下去。
风沙渐停,我在门口咳嗽,最先看到我的是大师兄,他急的差点原地跳起来,大吼让我赶紧进去关上门。
大师兄一说话,所有人都朝我这边看过来,而我还趴在地上,怪让人害羞的。
所有人都让我进去,我撑着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然后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我这一生统共正经跪过两次,第一次是拜师,我跪在师父面前,师父伸手拂过我头顶,告诉流云峰飞云万千,从此我就叫云沂。
第二次是跪鬼王,拂去云沂的名字,让这天地之间只剩一个诛仙君。
这是第三次。
我弯下脊背,把头磕在地上,磕得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一连磕了三个,师父站在阵中看着我,所有人都站在阵中看着我。
刚才停下的风沙又大了起来,原本开裂一般的天空开始聚拢,像一块黑布遮住了所有的天光,又在正中央撕开一个口子,席卷了周边的一切,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缓缓泄下一缕光芒,光芒背后是刺啦作响的闪电。
我抬头看天,看着漩涡中的闪电,突然想要发笑。
原来最后三道天雷就藏在那两条红线里,老天当真会捉弄人。
雷声轰鸣如苍天泣血,带着让人抬不起头的威压,师父双手的动作快的让我只能看到残影,那残影中带着丝丝点点的血色,是师父掌中裂开的伤口。
师父对着我说话,带着风声。
他说,
沂儿,要活着。
活着,可你们若死了,让我如何活着。
我从原地站起身想要迈步,四师姐猛地冲过来拦住我的腰,我被四师姐推进房里,她哭着同我说,沂儿,这些年大家都很想你,你乖乖进去,好不好。
我低头看着师姐,问她,我穿上这身衣服好看吗?
这衣服是前几天四师姐刚给我做的,我宝贝得紧。
师姐的泪在眼眶里悬而未决,她摸着我的脸说好看,说沂儿穿什么都好看。
我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房外师父一声大喝,我看过去,天雷携风带雨的落下。
四师姐推我,我岿然不动,只自己说,
「剑来。」
她愣了愣,问我在说什么。
我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继续说,
「剑来。」
天雷仿佛携了万钧之力,师父瞬间弯曲了膝盖,嘴角也溢出来一抹血。
四师姐仓促的看了我一眼,转身飞回阵中。
我抬起手,继续喊道
「剑来!」
四周交杂着风声,雷声,击打声,无人应我,唯有房中的重剑突然在剑鞘中发出铮鸣声。
于是我仰天长啸,声音如利刃,凄惶的刺进长空之中。
「剑,来!」
放置在房中的重剑如有感应,发出重重的一声「锃」,自鞘中陡然拔出,漫出烈焰流光,破开滚滚狂风落进我手中。
我以血淬剑百年,竟是为成全今日。
此身为剑,剑即是我。
我将剑握在手中高举过头顶,腾空而起跃至滚滚雷阵中,剑气凝成实体,一剑截断天雷,剧烈的声响让我耳膜发疼,四周电光一片,几缕散乱的头发贴在我脸上,只能依稀听见好多人在背后叫我。
虎口处也不知何时开始流血,血滴顺着风洒在我的衣服上,我咬着牙关把剑一点一点的顶上去,师父和师兄弟们也不知何时飞到了我身旁结出结界抵御天雷,三师兄吐了一口唾沫,说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并肩而战了。
我想笑,可笑不出来。
我真是,何德何能。
眼见着雷声将息,我以为能松下一口气,可下一道天雷就沿着未断的闪电轰然降下,成倍的威压让我突然溢了满嘴的血,周边的人接二连三的摔下去,最后竟只剩下师父一人陪在我身边。
我吐出一口血水,怒骂天雷不讲道理。
结界越来越薄,剑刃也出现蜿蜒的裂痕,我满以为自己又要死一次了,索性闭上了眼,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向剑锋,以控制手不要发抖。
恍惚之间,我听见耳边有人在叫我师父。
我以为出现幻觉了,身旁明明是我自己的师父,他只会叫我沂儿,可那人握住了我的手,一把将我护在他身后,四周的威压顿时小了起来,我愕然的睁眼,看见容亭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以手为器,将刚才的结界裂缝瞬间修补了大半
我与容亭的衣袍在风中交叠,他顶着结界,回头望我,他张了张嘴,眼里还带着血丝,划下的泪滴映出我的模样,我看他的口型,是
「师父。」
我想应他,可嗓子发哑,翻涌起来锥心刺骨般的情绪让我说不出话,于是我举起剑,想告诉他,
师父在。
天空中的漩涡越来越深邃,我知道最后一道天雷就要降下了。
若不能同生,那便同死罢。
在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之际,苦苦支撑的结界终于砰然裂开,如烈火烹雪一样消散无影。
我拉住容亭的手,可他却转身抱住了我,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天雷瞬间落在他的背上,我眼前一片漆黑,只感受到泪打湿了容亭的掌心,糊在了我自己脸上。
容亭在我耳边,一字一句的和我说
「师父,不是我。」
十二.
我还是回了流云峰,棣棠山被雷劈得大半个山头都没了,我想这一生终是再也见不到棣棠山的月光了。
我住在流云峰最偏僻的院子里,四周都是参天的树,阳光只能正正好好洒在院子里,我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正中央晒太阳。
树叶的影子落在衣服上,衣服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丝血迹,四师姐给我做了好多新衣服,再也不用担心被血弄脏了。
外面的弟子只知道里面住了一个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师叔,没人知道我就是当年的云沂,大师兄依然时不时的来找我,我那小侄女早已经长大成人,就要成婚了。
大师兄来时,就搬把椅子坐在我旁边,他问我喝不喝酒,我摇头,说不喝。
大师兄说棣棠山周边的人听说玹机上仙历天劫而羽化,给他立了好大一个人型雕塑,日日有人跪拜,感念他当年挽苍生于水火。
我想起鬼王当年杀了容亭父母,把容亭带回火狱,那时的容亭,何尝不是苍生中的一个。
我指了指院子前的空地,说能不能给我找一些砖石,我想在这里建个亭子。
大师兄便长长的叹气,我接着说,别让二师兄给我找,我总觉得他那里连砖头都是假货。
大师兄应允了。
我突然有些好奇,问大师兄,当年他跟着我去棣棠山,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的。
大师兄摸了摸脑袋,脸上挂上了一丝羞涩,他说从许久之前看见容亭的时候,大家就很震惊,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有人能和云亭长得一模一样,后来师父看见了云亭手中的红线,才确定是有人动用了禁术,从我真正复活的的那一刻起,大家就在计划这件事了。
我说,哦。
大师兄说,他那十年去过棣棠山,想要为我报仇,可每一年去的时候容亭都不在。
我怀疑大师兄是刚好赶上了容亭去掘我坟头的时候。
不……应该说,是赶上了鬼王去掘我坟头的时候。
当年我回火狱杀鬼王,容亭被夜半吱吱鸟的叫声吵醒,一觉起来发现剑没了,人也没了。
他找遍棣棠山,最后去了火狱,一去就看见鬼王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好死不死的,鬼王这个万年老妖精留下的魂魄就上了容亭的身。
第二天大战时,容亭认出是我,错开剑锋想要留我一命,鬼王认出是我,赤红着眼反手挖出了元丹。
挖就挖吧,反正大半也是他的。
于是所有人就看着容亭颤抖着手痛苦万分的把我抱进怀里,然后面目狰狞的一掌打散我的魂魄。
这种情况,俗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我死以后,修魔者群龙无首,四下溃散,鬼王把我扔去乱葬岗,容亭拧巴着脸扛着棺材回来把我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