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名字是怎么起的

奶奶连忙让那位「法师」念经,但他早扭头跑了。

我正要再吓一吓我爸和奶奶,但被一阵铃声打断。

是我的班主任。

「小志妈妈,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给你们打个电话。」

「期末考试成绩早就出来了,小志考了 602 分,年级第四,班级第一,是她高三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比上一次模拟考进步了整整二十分!

「她真的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小志妈妈,可以听到吗……」

我妈在听到 602 分的时候就已经泣不成声。

妈妈,你看,我这只笨鸟,也是可以飞在前列的,我这个女儿也是可以为你争光的。

我爸一脸焦躁地夺去手机,「人都没了,就是考 700 分都没用,陈老师,家里还有事,我就先……」

「陈老师,谢谢你。」

我妈抢回手机的同时用力推了我爸一下,眼里的怒意毫不掩饰。

她把供品和花束重新摆放好。

「燕燕,你听到了吗?老师说你考得很好,如果你还在,那该多好……」

「妈妈想着生完弟弟,就不再较劲了,要好好补偿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燕燕,你原谅妈妈就摘一片花瓣,妈就当你收下这束花了,你,你摘一片!就一片,妈求你了……」

我再次抚上那束花,摘下一片花瓣对于我来说,轻而易举。

可是原谅她,我做不到。

我妈看着毫无动静的花束,再次崩溃大哭。

我爸粗暴地把她从地上拽起。

「差不多得了,三宝还在家,就老二媳妇看着我不放心,咱们现在有儿子了,又不是没指望,求她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被奶奶打了嘴。

「没忌讳的东西!这就送走了,别又惹恼了她!」

骂完我爸,她又去摆弄没点燃的香烛和供品。

那些东西是她准备的,我根本碰不到。

我爸一脸不耐地点点头,放开了我妈。

「好好好,就当是为了三宝,你还要说什么就说吧。」

「爸,你够了!」

姐姐搀住妈妈,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你就知道儿子,既然一心只想要儿子,你以后就指着弟弟过吧,别让我这个女儿给你养老!」

我爸愣了一瞬,回过神后抬手朝我姐扇去。

被我拿花束挡住了。

惯性使然,他后退了几步,恰好退到台阶边,身子朝后一仰就滚了下去。

奶奶急忙追过去,我提起花束轻轻拍了她后背一下,她就吓得脚底一滑,也摔了下去。

09

我爸右腿骨折,奶奶这把老骨头反而没事。

可是做检查的时候医生瞧她脸色不对,让她去做全身体检。

她当然是不愿意去的,直到医生说可能得癌症,才手忙脚乱地检查。

这一查,还真查出点东西。

直肠癌,中期。

她说便血有一段时间了,可觉得只是上火了,忍一忍就会好,没必要花冤枉钱。

因为发现不算太晚,医生建议及时手术,可以延长 5 年寿命,治愈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费用,只能估算个大概,需要准备好至少 10 万元。

奶奶把叔叔叫到病床前,旁边的病床上躺着爸爸。

她平时不舍得看病花钱,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却转变了想法。

「老大老二,这要是个小病小痛,我忍忍就过去了,但这是癌症,不治就会死人。

老婆子我还想听我的小孙子叫一声奶奶!这笔钱你们合计合计,各家担一半还是能拿得出的。」

我爸被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稍稍偏过头。

「妈,你这话不在理。就因为老二家生了两个儿子,爸去世时把存折都给了他保管,这几年咱也没算过这笔账。现在到了用钱的时候,他也该拿出来了。」

「再说了,我儿子还没断奶,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快餐店的生意也不好,不像老二家孩子都大了,收入又稳定,压力可比我们小得多。」

一听这话,叔叔不乐意了。

「那我两个儿子,将来娶媳妇儿不要钱?你们家老大也二十来岁了,还不嫁人,你要是早早收笔彩礼钱,还愁养活不了小的?」

反驳完我爸,他又指责起奶奶:

「妈你也是,小病小痛花不了几个钱,非要拖成大病,这不是成心折腾人吗?」

「我折腾人?我累死累活把你们拉扯大,你说我折腾人?」

奶奶使出她的绝技,边哭边喊,喊去世的爷爷,喊列祖列宗,将自己的心酸往事细数了个遍。

直到护士进来提醒,才不情不愿止住。

奶奶啊,你看到了吧?

养儿能不能防老,不在于生儿子还是生女儿,在于良心。

你引以为豪了一辈子的两个儿子,在关键时刻都放弃了你。

因为我爸和叔叔不同意手术,奶奶第二天就出院了。

回到家,她提出要和我妈住一屋,要日夜守着她的宝贝孙子。

我妈不同意,到了晚上带着弟弟去了我的小床睡。

奶奶追到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跟进来。

到了半夜,弟弟哭闹起来,妈妈正要喂奶,奶奶就闯了进来。

「我就说这屋子不干净,快给我,以后三宝和我睡!」

姐姐把她推到门口。

「你欺负了我妈二十年,还不够吗?你要孙子,现在我妈生了,你不安分呆着,闹什么闹?」

奶奶没了往日的霸道,低声求道:

「我就想看看乖孙,楠楠,你就劝劝你妈,回主屋去睡吧。」

「别叫我楠楠,我已经想好了,要去改名字,王倩楠这种名字,谁爱叫谁叫!」

奶奶被赶出去后仍不死心,第二天一早妈妈刚起床,她就抢着要给弟弟换尿布。

我妈冷声拒绝:「妈,别过了病气给孩子。」

听到这话,奶奶提起一口气,指着我妈的鼻子骂,「你也嫌我病是不是?」

弟弟被吵醒,哭声犹如警报,搅得人心不安。

「妈,二十年了,咱家到今天的地步,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

奶奶避开她的审视,「我有什么错?天底下就没有媳妇挑婆婆错处的道理。」

说完,许是看妈妈神情不对劲,又缓和语气,「我也不是逼你……」

「现在我要给三宝喂奶,你先出去吧。」

「喂奶有什……」

「我让你出去。」

奶奶没再敢吭声,瘪着嘴出了房间。

「你也出去,我想和三宝单独呆一会儿。」妈妈又对姐姐说道。

等房门被姐姐从外关上,她才哑声开口:

「燕燕,你在对不对?」

10

她翻起弟弟的衣摆,里层缝着一道平安符。

复杂的符文旁边,是一个「志」字。

「之前你爸带我去庙里求平安符,我给你们姐妹都求了,本来想在过年的时候给你,可你走了,我就把它缝在了你弟的衣服上。」

「这件衣服是他出生那天穿的,我承认有私心,我怕他会受到什么影响,就想着兴许这道符能压一压。」

她抬起头扫视一圈,又颓然低下。

「燕燕,妈妈真的想过补偿你,哪怕你不原谅我,我也还是要说,燕燕,妈对不起你。」

原来不是我弟能看见我。

而是因为这道符是真心求给我的,出院那天他穿的也是这件衣服,所以才和我有了感应。

可妈妈,如果你生的是妹妹,会更加恨我吗?

深夜,奶奶又来到我的房间门口。

但这次,妈妈反锁了门。

拧了几次没拧开,她急忙拍打起来。

屋子里响起哭声的同时,姐姐开了门。

「大半夜的你抽什么疯?」

奶奶身子一斜挤了进去,「我不过就是来看看孩子,快给我,奶奶抱抱就不哭了。」

姐姐冷哼一声,「别是来偷孩子吧?」

「再瞎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都别吵了。」

妈妈轻拍着弟弟的背,同时稍稍侧过身子,挡住奶奶的窥视。

「妈,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带着三宝回娘家住了。」

这话不仅没唬住奶奶,反而点燃了她。

「回什么娘家?休想带我孙子走!」

奶奶一手按住妈妈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抓弟弟的衣服。

姐姐上前制止,却被奶奶一脚蹬中膝盖,跪了下去。

拉扯间,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黑夜。

妈妈听到哭声,眼神一慌,猛然松开手。

奶奶趁机抱着弟弟往外冲。

然而她跑得太急,自己把自己绊倒,弟弟从她怀里掉出。

我伸手去抓。

可是睡前姐姐给他洗了澡换过衣服。

他从我的手掌穿过,先是脑袋着地,紧接着又被奶奶压在身下,哭声霎时间消失。

随即响起的是更加锥心刺骨的尖叫。

和爷爷一样,脑出血。

救护车还没赶到医院,弟弟就没了呼吸。

爸爸得知消息,掐着奶奶的胳膊,吼得青筋暴起:

「你刚回家两天,怎么就把我儿子弄没了!你说啊,我儿子怎么就没了?」

奶奶吓得浑身发抖,「我,我没有害死三宝,我只是想抱抱孩子……」

爸爸甩手一推,奶奶顺势躺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悲欢并不一定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弟弟是无辜的,但他早早离开这样的家未必是件坏事。

妈妈昏迷醒来后听到弟弟的死讯,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她躺在爸爸旁边的病床上,我们「一家五口」齐聚一堂,让我想起弟弟刚出生的时候。

当时他们听到我的死讯,可不像现在这么悲伤。

爸爸眼里布满血丝,看着昏迷的妈妈长叹一声,然后对奶奶说道:

「妈,你搬回村里住吧,或者,去老二那住,别让孩他妈再看到你了。」

一向暴躁的他难得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惊得奶奶久久不能回神。

连我也惊讶不已。

原来爸爸对妈妈是有感情的。

只是这份感情需要用一个生命的逝去才能唤醒的话,似乎也不怎么珍贵。

「你要赶我走?老大,你再说一遍,是不是要赶我走?」

「妈,你一直以来都偏心老二家,老二媳妇一句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你就跟着我住了二十年。我对你,够孝顺的了。」

奶奶怒气冲冲地站到病床前:

「你既然说孝顺,那就拿钱出来给我治病!孩子没了就再生一个,赶我走,难道三宝就会活过来了?」

「妈!」

我爸猛捶一下,病床发出一声闷响。

「你知道这个孩子怀得有多不容易吗?孩他妈带的好好的,你非要大半夜去抢他干嘛!」

奶奶脸上闪过一抹心虚,但嘴上仍然硬气:

「现在你知道不容易了?当初我让你把志国送人,你要是肯听,早有儿子了!你们不给我治病,我再不多看孙子几眼,以后哪还有机会?」

姐姐带着浓重的鼻音纠正:「妹妹叫燕燕,不叫志国。」

11

妈妈醒来的第二天,爸爸也提前出院一起回家了。

一进门,奶奶就放下手里的东西:「你们先歇着,我去做饭。」

我爸冷声回道:「妈你不用忙活了,老二一会儿就送你回村里。」

送他们回家的叔叔立在一旁,神情漠然,仿佛一会儿只是要去完成一桩稀松平常的任务。

奶奶故作镇定地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明天就是年三十,还是等过完年再说吧,省得你们来回折腾。」

叔叔这才淡淡地开口:「妈,我今年回老丈人家过年。」

我爸点燃烟猛吸一口,没有看她,「我腿脚不方便,就不回去看你了。」

奶奶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这是要遭雷劈的知道不知道?」

见两人没有理会,她干脆进屋反锁了门。

「谁来接我都不走,别想我搬出去!」

叔叔看了爸爸一眼,拉上外套的拉链,「那就等妈愿意了再说吧,大哥大嫂,我还要准备年礼,就先走了。」

等叔叔离开,我爸摔了烟灰缸,狠狠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眼里净是绝望。

妈妈倚在主卧的门边,呆愣愣地看完这场闹剧,然后抬抬手示意姐姐松开,独自进了屋。

晚饭时,爸爸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去到床边,手里的鸡汤撒了半碗。

他将油腻腻的手往手服上一擦,温声道:「小萍,起来吃点。」

印象里,爸爸从没有这么叫过妈妈。

妈妈身体不舒服时,也都是姐姐照顾。

现在看来,他不是不懂温柔,只是懒得对自己的妻子有好脸色。

妈妈抱着弟弟的玩具侧身躺着,紧锁的眉头出卖了她,但她仍不肯正眼瞧他一眼。

「有句话说的好,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现在你知道心疼,早干嘛去了?」

姐姐也端来热饭热菜,她将那半碗鸡汤摆到边缘的位置用力一放,白色的瓷碗登时见了底。

「我要是不心疼你妈,当初就不会留下小,不会留下燕燕。你懂什么?送完饭就快出去!」

姐姐大摇大摆拉过椅子坐下,「凭什么听你的?」

「这些年,你给过妈一个好脸色吗?关心过燕燕一次吗?除了打人骂人,你还会什么?」

爸爸攥紧拳头,脸色涨得通红,半晌才松开。

「现在你倒会替她讨公道,以前也没见你们姐妹俩好到哪去!」

姐姐被这话噎住,只干瞪着眼睛,没再出声。

两人僵持间,妈妈翻了个身。

姐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踮着脚出了房间。

爸爸在床边坐了许久,也一脸无奈地退了出来。

入夜,当所有人都熟睡,妈妈来到客厅。

路过电视机旁的柜子时,她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找来一块布。

原先摆放我遗照的地方摆上了这枚水晶球。

她一边擦拭,一面轻声低语:「燕燕,你还在吗?」

冬天的深夜没有月光,尽管妈妈只有一道漆黑的身影,但仍看得出来,她单薄得如同欲坠的枯叶。

「燕燕,妈妈的报应来了,老天爷要惩罚我,才让我接连失去两个孩子。」

「妈妈对不起你们,下辈子,你们一定还要做妈妈的孩子,妈妈一定好好爱护你们。」

爸爸拄着拐杖从房间出来,张望几眼后朝妈妈缓缓过来。

「大半夜不睡觉,你一人在那说些什么?」

她仿佛没有看到般,对着水晶球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向阳台,推开纱窗跳了下去。

「小萍!」

爸爸撕吼着扑向阳台,下一秒就摔倒在地。

他蹬着另一条腿奋力爬过去,可只有寒风灌进来,哪里还有妈妈的身影?

12

相比于给我的火化单签字时的干脆利落,这一次,他签得有气无力,歪歪扭扭。

刚签完,他就抱头大哭。

「是我对你不好,我不该让你生儿子,我不该打你骂你,我不是个东西,我才该死,我才该死……」

他猛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扇完继续抹眼泪。

奶奶表情惊慌地缩在一旁,鼻涕眼泪抹了一脸,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姐姐双眼红肿,鄙夷地瞪了两人一眼,跟随管理员去挑骨灰盒。

她操持着把妈妈和弟弟下葬,没有通知亲友,没让奶奶做法事,简简单单,一人供上一束花。

最后深深躹了一躬,葬礼就算结束。

躹完躬,她没等那对母子,而是快步离开。

大年初一小县城比往常热闹。

路灯上挂着中国结和红灯笼,车流来往间,不时飘过几声谈笑。

姐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黑色外套上积了一层碎雪,看上去格外落寞。

她哈口气撮撮手,吸了吸鼻子轻声道:

「我才走这么一会儿都受不了,你是怎么走完那么远的路的……」

姐姐回到家的时候,疑惑地朝里张望。

爸爸和奶奶坐车,按理说应该早就到家了。

不过她的疑惑只是一瞬。

她脱下外套就去厨房煮面,似乎对母子两人的去处并不关心。

等她吃完面,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沉闷。

她赶到县一院的时候,奶奶已经盖上了白布,爸爸还在抢救,医生递来手术同意书:

「病人右腿本就有伤,又遭到严重撞击,我们已经尽力止血了,但效果不佳,只有截肢才能……」

听到「截肢」二字,姐姐爽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该怎么截就怎么截,我没意见。」

签完字,通知她来的警察递过去一包纸巾。

「节哀顺变。」

总共来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正巧处理了我的案子,妈妈跳楼的事想必他也听说了,此时看姐姐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三人找了处人少的椅子坐下。

那人打量了姐姐几眼,像是在确认她的情绪是否稳定。

姐姐深吸一口气,主动说道:「我没事,现在很想听听那老太婆是怎么死的。」

他微微一愣,答道:

「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在青年路口撞上一辆酒驾的摩托车,对方全责,你奶奶和摩托车司机当场死亡。

出租车司机只是轻伤,等联系上摩托车司机的家属,我们会尽力帮你协商赔偿的事。」

姐姐沉默片刻,忽然间瞳孔微缩,眉心皱成川字,「是城郊,加油站斜对面那个青年路口吗?」

「是。」

那个路口,是从学校和公墓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本来是要从学校回家的,可我命不好,一不小心就去了公墓。

姐姐眼里蓄起泪水,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怎么不把那个畜生也一起撞死?」

叔叔一家接到姐姐的通知来处理奶奶的后事。

两口子先是当着爸爸的面哭了一通,哭完就问起赔偿金的事。

然而摩托车司机的家人已经替他收拾过不少烂摊子,这次他自己也搭进去了,对方并不愿赔偿。

只把司机账户里的两万块钱转给了姐姐。

而爸爸一直听奶奶的,为了省钱两人都没有买保险。

这次出事,只能自认倒霉。

姐姐眼神轻蔑,满口鄙夷:

「只给了两万块钱,您要是不嫌寒碜就拿去,不过那样的话我爸的手术费可就没钱交了,您看看打算分担多少?」

叔婶听到这话就不再言语,借口有事打算离开。

「奶奶还在殡仪馆,丧事您看着办就行,只一点,别埋在我妈旁边。

否则我就挖出来把骨灰给扬了!」

叔叔许是怕她受刺激太多,真做出不管不顾的事,一声没吭就走了。

她又回过身对病床上的爸爸说道:

「我知道你还有钱,这两万块钱就别想了,等年后我的事儿办完了我就走,没什么大事就不回来了。」

爸爸沉声问:「什么事?」

「改名字。」

我想起两年前姐姐要外出打工的时候,对我说完那些恶毒的话以后,最后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等你满了十八岁,可以去申请改名,你最好争气点,活到十八岁,别整天半死不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别犯傻。」

我曾在日记里写过,我死了这个家会更好,所有人都会过得更好。

那时我以为她只是看我不顺眼,才说了这么一句,现在想来她早就偷偷看过我的日记了。

不过那句话确实起了作用。

她提醒了我,死了就会永远成为那个不合群的「王志国」,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成为自由自在的「燕燕」。

于是原本已经准备好割腕的我,又把水果刀放了回去。

改名字,是考进年级前五外,我最大的愿望。

我没能实现的事,姐姐要是做到了,也挺好的。

爸爸出院这天,姐姐拿到了新的身份证。

她拖着行李箱走到沙发前,俯视着胡子拉碴的男人。

13

「我以后叫王妍,我会拿着新的身份证,去过新的人生,我要为自己,也替燕燕,好好活下去。」

「至于你,我祝你长命百岁,受尽苦难,孤独终老。」

话音刚落,电话铃响起。

「喂?」

一道焦急的男声从手机漏出:

「王哥,店里出事了!今早来了几个什么监管局的来采样,说是有人吃了咱们的饭菜上吐下泻进了医院,投诉到他们那儿了!」

我爸倏地从沙发上坐起,又捂着截肢了的膝盖龇牙咧嘴倒回去。

「样品被采走了没有?」

「采了啊!昨天没卖完的那锅鸡肉今天他们来的时候正卖着呢。王哥,现在咋办啊?」

他捶了沙发一拳,「妈的,都进医院了还能有空举报,真他妈够贱!」

「听说是在外边上学的大学生,我刚才联系过想花钱了事,但他们不收钱,非要个说法,这是要搞死咱们哪!」

「我先想想办法,挂了!」

姐姐靠着行李箱笑道:「你那破馆子已经被罚过两次款了,这次得吊销营业执照了吧?」

「这就是上大学的好处,知道怎么维护自己的权益。可惜我不争气,也没那个命。」

他作势要抬起巴掌,又颓然收手。

「爸,以前我怕你,是因为我还小,因为妈妈会受欺负,因为你有奶奶做帮手。现在呢?」

「你什么都没了,让你像流浪狗一样狼狈不堪地活着,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你活该!」

他和姐姐对视几秒,轻声哼笑起来,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

「这就是我的好女儿。早知道老子当初就该摔死你,再扔到野地里喂狼!」

他撑起拐杖要朝姐姐扑去,姐姐后退躲开,身形高大的男人瞬间倒地,挣扎的样子宛如一头苟延残喘的老狼。

姐姐抬脚踹去,然而就在碰到他肩膀的瞬间,脚腕被抓住,姐姐跌坐在地上。

「老子掐死你个没良心的!」

姐姐惊慌之中被他擒住,脸被掐得通红,眼看着就要窒息。

她还没有改名字,我不想她死。

可我什么都碰不到,客厅里没有属于我的东西。

我也慌了。

恍惚间,我瞥见不远处的水晶球莹莹闪光。

我抚上圆润的球体,冰凉的触感如此真实。

妈妈跳楼的那晚,擦过水晶球。

所以她是真心怀念我的,现在水晶球才会和我有感应。

一声闷响。

缺了一角的底座染上鲜血。

水晶球滚落,白色的塑料泡沫在球体里涌起又缓缓落下,落在粉色衣服的女孩身上。

像极了我死的那天。

得到自由的姐姐大口呼吸着空气,眼里不断涌出泪水。

她迅速爬起来,抓起行李就往外冲。

爸爸捂着后脑勺,瞪得两眼欲裂,「滚,滚得远远的,一辈子别回来!」

姐姐偏头看了一眼,然后加快了脚步。

我一路跟着姐姐,公交驶向火车站的时候经过了那个路口。

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学校的方向。

高三早就开学。

教室里老师正在讲题,大多数人都听得专心,只有后排的几个男生把课本堆过头顶偷偷玩手机。

班主任站在后门一言不发地盯着几人。

有个男生发现情况不对,连忙咳嗽几声,几人立马坐正。

班主任白了他们一眼,站到走廊对面,和隔壁班同样在等下课的老师轻声聊起天。

我的座位空着,桌上零散的几本习题集应该是同桌的。

他苦恼地挠着头,好像不太理解老师所讲的做法。

真好啊,他们的未来还充满希望。

我飘过班主任身边的时候,听到她叹了口气,

「有机会的时候不好好学,想学的反而没机会,一想起我们班那个女生,我就觉得可惜。」

我随着寒风飘飘荡荡,最后飘到了车站。

姐姐正在过安检,我跟上去,就在我飘在她身旁的时候安检仪发出急促的「嘀嘀」声。

姐姐被工作人员带到一旁打开行李。

然而查完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

正当工作人员疑惑间,姐姐眼神一亮,抬头望了望四周。

我知道她在找我,但我进不去,有一道无形的墙将我挡住。

她的视线扫过墙上的大屏幕,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过头看着门口:

「燕燕,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她看不见我,但她知道我在这儿。

我看了眼大屏幕上显示的日期,今天正是我的尾七。

传说执念太深的人,死后灵魂会在人间停留四十九天。

这四十九天会一直在他去世的地方徘徊,无法离开去往别处,也不能投胎转世。

不知道妈妈,弟弟,奶奶的灵魂去了哪里,但我应该是要彻底离开了。

安检门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世界如水中倒影一般晃动起来。

大包小包的人流,神色疲倦的工作人员,广播通知的声音,四处搜寻我的姐姐,都不见了。

四周静得出奇。

我在无边的黑暗中飘浮着,过去的画面一点点涌现在脑海里,又变成一道道虚影散去。

记忆开始混沌,我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觉得很困。

当我醒来时,耳畔一片嘈杂,有个声音尤其响亮:「生了生了,是个女儿!

我被这陌生的场面吓哭,他们却笑得很开心。

仿佛我的到来,他们已经期待了很久。

(全文完)备案号:YXA125A2olCBJj8nAzc6E6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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