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我拦腰抱起,深深看着我的脸,向偏殿走去。
刚走几步,一柄长剑就抵上了他的后颈。
他停下脚步,身体凝顿。
偏殿的门打开,率先冲出的人是阻停我们马车的那位禁军统领,他带着一支精锐的侍卫藏在那里!
他们都手持弓箭,瞄准了三皇子,只要他敢抗拒,必定万箭穿心!
「婉婉……」
神昏目眩间,我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拥进怀里,单薄却坚实的胸口间,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回响耳际,散发出炽烈、熟悉的气息。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混蛋!你是混蛋——!」
天知道我有多担心,当听到三皇子说西凉王与慕容氏互通书信,我的心几近窒息!大脑一片空白,根本都不知自己身在哪里。
我以为,我们此生再也难以相见,马车前的深情凝望,就是最后一眼!
这个混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就蛰伏在养心殿?
怕我告诉三皇子?
我有那么没脑子?
「婉婉,婉婉……」
他一遍一遍的呼唤着我的名字,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喜极而泣:「你居然会为了我求情,这真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他这话让我有点不高兴,睨他一眼:「在你眼里,我是有多不近人情?」
他连连摇头,解释:「不,我只是想,你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也盼望他成为太子,怕你嫁他为妻,怕有朝一日,你会恨我害了你的夫君,就那么恨我一辈子。」
「殿下!」
门外,走进一群穿着银甲的御卫,都是皇帝身边保护的人。
他们向太子行礼,满面欣喜:「启禀殿下!西凉王如约而至!如今已经清缴城外守军,活捉慕容氏一族,于太极殿解救了文武百官与陛下!」
西凉王?他不是和慕容氏互通书信?
太子浅浅一笑,细长的狐狸眼风情万种,尽显邪魅。
「是我让西凉王出卖我没病的消息,以获取慕容氏的信任,也正是因为慕容氏放松了对西凉王的警惕,他才能悄无声息的在半个月之内集结了兵力入京。」
一旁的三皇子闻言,恨的咬牙切齿:「姜桓!你卑鄙——!」
太子冷哼一声,握住我的手走到他面前,与他面对面,冷眼相看。
「我从没说过不杀你。不过既然这是婉婉的意愿,那么,我可以饶你一命。」
三皇子冷笑着看向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才跟姜桓睡了几天?就为着他来算计我这个你口口声声一心深爱的人?徐婉莹,我真是小瞧了你。」
「爱?」
太子眸色骤然凛冽,上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冷冷盯着他的眼睛。
「姜梧,你也配说这个字?当年你喜欢我母妃做的点心,她每日都做给你吃,你的每一件冬衣,都是她为你缝制,皇后娘娘生气打了你,也都是母妃宽慰你,心疼你,为你落泪!而你,却挑唆皇后将我的母妃贬斥入掖庭,打断她的双腿……」
「父皇多么爱你,你是他的嫡子,他不理朝政,亲自教你读书,教你写字,陪你骑马,手把手带你狩猎,只因有了我这个庶长子而对你深感亏欠,所以想方设法的弥补你!而你,却为了权位,竟对他起了杀心!」
「还有婉莹!你凭什么说你爱婉莹?你潇洒张扬的逛妓院时,你跟你的表妹山盟海誓,非她不娶时,你跟孙氏在御花园苟且时,何曾想起过徐家还有一个等着你回去陪她看花灯的婉莹?!你可知他为了你的风流轶事流过眼泪,有多少伤心?你可知,在婉莹得知你有谋逆之心时,她即刻便跪下向我求情,求你我倘或真走到这一日,要我饶你一命!」
「你不配——」
三皇子在他的质问下像被抽空了力气,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恍然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一个曾有过温度的人。
到底是谁改变了这一切,他不知,我也不知。
13
秋去冬来,风平浪静。
我已怀有两个月身孕,母后怕我们年轻,不懂得保养身子,便留我住在宫里。
即便做了皇后,太子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可她还是怪皇帝,不肯与他见面,不肯侍寝,总将他拒之门外。
父皇就像个失意的少年,有时在凤栖宫外坐一夜,有时会在凤栖宫院子里的那颗大榕树下淋雨,央求母后与他一见。
母后说,伤透的心,无可治愈。
往事如云,母后也好像上了年纪,总想起往事,每每绣着花儿,就想起年轻时的光景,年轻时,她就在这里服侍。
「那时,我虽生了太子,却还在凤栖宫服侍,那一天,桓儿忽然跑进大殿,说母亲母亲,我在花园遇见一个好漂亮的妹妹,牡丹都不及她明艳,她好似天界下凡的仙女,我是问了公公,才知道她的确是个人,是徐家的小姐,叫婉莹。」
我从未想过,那是我与太子的初次相遇。
因为我根本没看见太子。
我的记忆里,那一日风和日丽,我第一次进宫,走进御花园,被园中的百花艳丽眯了眼睛,恍若置身于仙境。
然后就一个人从花丛里跳出来,带着明媚的笑意,说自己是皇帝最疼爱的三皇子,问我姓名,我说,我叫徐婉莹。
那是我与他的初次相遇。
从未想过,太子也在那里。
说起这事,母后的神情变得委屈,不同往日凌厉,此刻的她,倒像个小孩子。
「我对不起桓儿,谁教我是个出身卑微的侍女?倘或不是,哪怕只是个九品文官家的小姐,他做太子,也不会那么不合理。阿梧对他,也就不会那样愤愤不平。——对了,阿梧在哪里?」
宫女春夏上前,奉上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娘娘,您忘了,三皇子上请出家修行,陛下已经准许,过了除夕,他就会去寒山寺,永世不再入京。」
母后红了眼睛,抚摸着绣布上的两只青鸾:「他是个好孩子……以前总不肯我被皇后指使,怕我累坏,带着我逃出去,躲在御花园歇息。他是个好孩子,坏的是大人。」
我被风迷了眼睛,酸涩的连带着鼻子都一起酸,于是假装害喜,跑到了殿外,偷偷拭去自己的眼泪,深吸一口气,望向御花园,瞧见了那里新开的寒梅。
14
除夕,宫内设下家宴,没有宴请文武百官。
中秋宴的宫变,大家都仍旧心有余悸。
皇帝就索性只宴请了宗室,诸王爷、王妃,还有后宫嫔御。
慕容家倒台,最开心的当属后宫嫔妃。
这后宫不知有多少孩子折在慕容皇后的手里,皇上年近四十,也仍旧只有三个皇子。
二皇子在封地,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听闻了上次的宫变,他看三皇子的眼神都带着恨意。
三皇子一直垂着眼睛,不似从前潇洒不羁,他不敢看别人,也不想看见别人的眼神。只是时不时,当我抬眼看去,也会对上他投来的视线,四目相对,他慌促掩敛,然后便是将温热的酒水一个劲儿往肚子里灌,不多时,便有些醉。
我亦有些微醺,太子捏了捏我的手,说有些冷,又来摸我肚子。
我轻笑,将手覆盖上他的手背,告诉他没事。
他何等精敏,自然知晓我因何挂心,在我耳边低语:「明日阿梧离京,你去送一送。」
我连忙解释,自己并没有挂心三皇子。
他却浅浅一笑,拉过我的手放在唇边吻,目光真切:「十多年的情分,不会一朝消逝,别让自己后悔。」
我感恩他的谅解,却也愧对。
他笑着抚我脸颊,说:「没关系,你我以后还有很多十年,我一点也不担心,你与我,是一辈子。」
他总是懂得如何让人宽心,亦或者说,他只肯用这份温柔要我宽心。
我很感激,若非这份宽厚,我还不知要伤多少糊涂心,做多少糊涂事。
我凑上前,唤他:「桓哥哥。」
「嗯?」
他故作镇定,面容却肉眼可见的红润,一路红上耳根。
我抻起身子,亲了亲他的耳鬓。
他一凝,心跳狂乱,素来精明邪魅的双眼,竟染就几分女儿态的羞涩之意,看的我很是开心,勾起他的手指,倚靠着他手臂,放心吃醉。
15
初一,宫门前。
我折了一枝寒梅,踏雪而至。
三皇子等在那里。
好像知道我要来。
看着我渐行渐近的身影,我也看清了他眼里的痴缠与失意,他好像一瞬间想起许多往事,想起他外出游学的那一年,也是冬天,我也像此刻这幅样子,披着他猎给我的雪狐皮做的披肩,手里拿着一枝新折的红梅。
他说我像话本里描绘的精灵。
我说:「呸,人家是仙子!」
那时,他还是他的样子。
他的眼睛里是对大好山河的好奇,与未来人生的无限憧憬。
那时他的眼睛,还未染就权欲。
如今他的眼里那令他狷狂的权欲,早已消逝在太子质问他的那个夜里。
「谢谢你来送我,婉莹。」
我知这是最后一面,于是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像道别。
便如同当年送他时一样,将红梅递进他手里,说:「落一瓣花,就写一封信。」
他含笑答应,嘱咐我少吃甜食。
我点头答应,没有娇嗔,只是泪水模糊了双眼,到最后,也没能看清他的背影。
……
宏景十年,正月初一。
三皇子整备行装,停在宫门前,向宫道遥望。
老太监相劝:「殿下,赶紧启程,冬天日头晚,一出京城,天就得黑。」
他无动于衷,仍旧望着远处的落雪,等待。
不消片刻,他等到了那个身影,手执红梅,踏雪而来,像只在雪地里奔跑的小狐狸,如同画卷上描绘的精灵。
「婉莹,你真好看。」
他从不吝惜赞叹,只因她值得这样的赞美。
那年在御花园只见她一眼,便再不曾忘怀,于是庆幸,今日能得她相送的人,是自己。
「花落一瓣,就写一封信。」
她将红梅递上前,下了严令。
他失笑,心中甜蜜,乖巧点头,承诺:「一瓣花,一封信。」
太监再次催促,牵着他的马动起来。
他本不想走来着,奈何马已向前,于是握紧缰绳,艰难的在厚重的冬衣下扭转身子,大声说:「等我回来,回来我就娶你!」
少女在的背影下笑弯了眉眼,明艳的面容鲜红耀人,更胜红梅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