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我镜子里的鬼小姐

然后下一秒,那双黑亮的眼眸被雾气吞噬殆尽。

我疯了。

我撕心裂肺地喊她,拼命伸手想抓住她,最后出乎意料的,真的触及到了一片冰凉。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陆子明。」

「呼——」

冷汗涔涔地从梦中醒来,我望向自己的手,掌心里落着另一只纤细的手,她紧紧地握着我,却没有一点属于人类的温度。

江悦坐在我的床边,湿漉漉的眼睛带着担忧看着我。

她身上的雾气已经散了大半,能看见清晰的下颌线和白皙的脖颈,再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时有些吓人的模样。

「陆子明,」她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我垂眼,握紧了她的手,半晌后说:「我没事。」

她看上去想问什么,却最终没开口,只是乖乖地把镜子放到我枕边,然后缩进了镜子里,声音细软:「我在你旁边。」

「我知道,」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苍白到有点吓人的脸,极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做了噩梦而已,睡吧。」

她极少守着我睡觉,今天这样,大概也是被我难看的脸色吓到了。

我闭上眼,想的却是,要怎么在这茫茫百万人里找到她。

今天范大师和我说,如果我真的想要她还魂,变成人,不如先去了解一下她生前的事,找到她的身体在哪里。如果能够帮助她完成执念,找到回忆,说不定江悦就会愿意活下去。

可我不可能主动问她生前的一切。

如果这一切让她感到痛苦,我怎么可能再逼她自揭伤疤。

我的犹豫令范大师不置可否,他问我,既然你不忍心她自揭伤疤,那如果你自己找到了真相,却发现让她活下来,必须让她痛苦呢?

我从前不喜欢看爱情电影,也讨厌许多男女主之间的对白,那些辞藻在我看来很矫揉造作,那些纠结也是这么的无病呻吟。

但我好像一直以来就是个自私的人。

比如,在那一刻我想的是,如果活下来必须让你痛苦,我可以和你一起痛苦,代替你承受痛苦,所有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去做,可是我求你,求你活下来。

我遇见她的时候,以为她已经死去,我相信人有来生,江悦会有幸福的下辈子,所以我可以接受她在没有我的世界里过她的下一世,可是我不能接受,她就此烟消云散,永远停留在这一世。

这座城市这么大,一共有八百三十万人,我要到哪里去找一个被遗忘的女孩?

一周过去了,我在江悦面前一直表现如常,实际上这几天,我休了年假,每天送完她,就直接折返回头,到达城市的各个地方,去找她的身体。

我不敢在谢老板面前表现得太多,怕他透露给江悦,只能一遍遍地询问范大师有没有能让江悦不消散的办法。

范大师却好像销声匿迹了,几天没回我,倒是之前给我推荐范大师的同学,在一周后给我发了消息:子明,那事解决了吗?

我:解决了一半。

老同学姓马,叫马承博,是我的高中同学,当时也是我们班的班长,毕业后去了有名的电影学院,人一向都很热情,哪怕我高中时有些孤僻,毕业后也没怎么参与班级活动,他也一直记得我。

马承博:那就行。

马承博:我们这行干多了,这些事也见得多,一开始不在意的酿成大祸的多了去了,你可别不放在心上。

我:放心吧,谢谢班长。

马承博:没事,都是同学嘛!

他又跟我聊了两句,终于扯到了正题上。

马承博:对了,还想跟你说个事,咱们班也好久没有同学聚会了,今年好不容易凑了二十来个人,这周五,就在悦来酒店,你都缺席一次了,这次可不能不给面子啊。

我有些发愣,忽然想起是很久没有见高中同学了。

我所在的高中是本市的一所私立中学,风气并不算太好,老师也良莠不齐。我们班还算好,虽然成绩也就在年级排个中流,但班长很负责任,班上偶尔有欺负同学的情况,都会被班长带着几个班委制止,因此没有出现过太过分的情况。

但那所高中在我印象中,一直发生一些让人不齿的事情,隐晦地传递在学生之中。因此毕业之后,我一次都没回去过,就连上一次班长组织的回校看老师的聚餐,我也因为要加班,拒绝了他的邀请。

他这次帮了我的忙,于情于理,我这次都该去参加了。

总之只是一次聚会而已。

我:好,班长放心,这次我肯定会去的。

周五就在明天。

我看了眼手机日历上的数字,轻轻圈了一个叉。

七年。

我不知道江悦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鬼,但谢老板告诉我的是,七年的最后一年已经过了大半,幸好江悦在春天前遇到了我。如果最后的期限就是立春,那我只剩下……不到两个月。

根据范大师所说,生魂的身体还在,只有一种情况——植物人。

被护理了将近七年,还一直保留生命体征,却收不到任何的情绪牵挂,这样的情况大概率不是被养在家里,而是住在医院里,因此我要去先查医院。

但如果是这样,治疗花费会十分巨大,这笔住院的钱,又是谁支付的?

我有许多想不清楚的事情,但都得找到江悦再说。

这座城市有一百二十多所包括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在内的其他医院,要找一个住院七年的植物人,筛选下来,范围也会缩小许多。

我有一些同学,他们有些在医院工作,有些在警局工作,有一定的相关渠道,可以帮我找人。我支付了一定的报酬,请他们帮我查一个大概二十四岁的女孩,叫江悦,应该在住院,有可能是植物人,有可能生了大病,有可能走丢了。

这座城市很大,叫江悦的女孩很多,他们找到了一些和信息相匹配的女孩,我这一周都在不停地前往这些女孩在的地方,最后却失望地发现,不是她。

她们都不是江悦。

从紧张到失望,到麻木,再到后来,帮我忙的同学都跟我说,没有住院七年的植物人江悦,子明啊,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没有这个人啊?

我茫然地坐在家里,心想,如果不是这个城市,那隔壁城市呢?可她如果不在这个国家呢?或者,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那我该怎么办呢?

同学会那天,我叮嘱江悦,在鬼屋等我去接她,我要参加同学聚会,可能会晚一点。

她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我,点头,然后认真地在小本子上写:等陆子明来接我。

我问她:「悦悦,明年陆晨要办演唱会,你想去现场吗?还是我们在家里看直播?听说他要唱上次电影里弹吉他的那首歌。」

她抬头看着我,可能察觉了什么,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到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我笑着说没关系,我们看别的,可转身离开的时候,分明从商城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泛红的眼眶。

我想,你好像没有改变主意,还是不想活下去……可我也没办法改变主意啊。

我要是真的找不到你怎么办?我要是真的不得不伤害你怎么办?如果我的心存侥幸没有用,我必须要问你,那么悦悦,你能不能为了我……不需要为了我,只是在选择消散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我?就一下就够了。

我想求你,选择活下来。

因为我真的找不到你了。

这样大的城市,怎么能一点你的痕迹都没有。

怎么能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06-

我来到悦来酒店的时候,高中同学已经到得七七八八了,有班长的组织,大家都还算和谐,只是我心不在焉,没有主动加入谈话的意图,只在偶尔有人提到我的时候,笑着说两句。

我原本在班里的存在感就不高,除了成绩稍好一点,几乎没有参加过任何的集体活动——哦,曾经在元旦汇演代表班级上台表演过。

「子明,」班长喝了点酒,可能是看我在旁边不怎么说话,主动和我聊起过去那一次的元旦汇演,「今天这酒店和你还挺有缘的,你那个时候不是有音乐梦吗,哥们还记得你在那个音乐 APP 上发了自己编的曲子,就叫《来悦》,当时你就在元旦汇演上弹唱了这歌,台下好多小姑娘眼睛都冒星星。」

是吗?

我今年二十五,高中毕业都快七年了,我已经不记得曾经还有过这样的梦想了。毕竟音乐人这种职业,离现实太过遥远,我连吉他都很久很久没有碰过了。

「对啊,」班长打开了话匣子,「你不记得了吧?你也不怎么看消息,但有个女同学,你每一首歌她都认认真真转发了,我记得特清楚,因为她的定位就在咱学校,关注的人就你一个。」

我确实不记得这种事了,或者说,我当时可能就没关注到。

心里藏着别的事,我只是略微敷衍地笑了笑,朝班长敬了敬酒。

「咱们能毕业也是不容易啊,」有人感慨,「记得那几年学校老有学生跳楼,都说学习压力大,抑郁了。有一个我记得很清楚,咱班毕业以后的事了,是个女生,也是这套说辞,但我爸正好是医院的,和我说那女孩被送来的时候满身都是伤痕,衣不蔽体的……」

「我们学校这种事还少了吗,」班长叹气,「得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领导班子都换了一批,原来的那些那不是人渣吗。」

「来,」其他人就又敬班长,「敬咱们一腔正气的班长,马承博!」

笑闹声中,大家又开始分享各人的糗事,有一个不知道是怎么的,硬要听我当年弹唱的那首曲子。

我都多久没登那个账号了,但大家都在兴头上,我试了两遍密码都错了,倒是班长,很爽快地点开了自己收藏的歌单,点开了那首我高中作词作曲的歌,《来悦》。

歌曲作得很青涩,但不至于尴尬,起码听起来比我现在要温暖阳光许多,可能是那个时候还没有经受过社会的毒打。大家跟着轻轻哼唱起来,好像还真的有了些重返年少的意味。

我也有些好奇,就搜索了我当年的账号,点了进去。

寥寥十来个粉丝,有一些是官方账号,还有一些是以前的同学,大多数都眼熟,只有最底下的那个账号,我不认识,名字叫「年年有余」,头像是一个橘子,很多年没上线了。

我点进她的主页,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转发的我的动态。

我那时候还挺中二,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发第一首歌《来悦》时,配的话是:「悦,我心目中寓意最好的字,送给每一个听到这首歌的人。」

歌刚唱完,班长一拍手掌,对我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叫年年有余的妹子,一开始叫江余来着,我当时还觉得奇怪,这名字怎么这么像真名,哪有人注册这个账号用真名啊……」

「我们班有叫江余的吗?」另一个同学想了想,「我没啥印象啊。」

「江余?这名字好耳熟啊,」有人在哄闹声中皱着眉,半晌后才说,「当时咱学校跳楼的那个女生,高二年级的,就叫江余啊。」

觥筹交错中人声喧嚣,他的声音却轻而易举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清晰而尖锐。仿佛有什么迷雾被倏而撕裂,贯穿过七年的时光,将某些残存的回忆轻而易举地唤醒。

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

我低头去看,是一个医院的同学发给我的消息。

「老陆,你之前要我查的人,叫江悦的女孩实在没找着,但我们医院病房里有个叫江余的,我才想起来,她是大概七八年前跳楼摔成植物人的,家里人好像都移民了,也没人来看过她。

「你也知道 ICU 那个花费,其实前几年联系不上她家里人的时候医院就建议把她送走了,但是后来她跳楼那个事好像查出有肇事者,还是她学校里的哪个老师……总之就是当时负责治疗她的崔医生帮她要到了这笔赔偿款作为治疗费,就一直让她在这儿待着了。

「但是这都好几年了,这姑娘身体本来就差,前几天还下了病危通知书,估计撑不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想找的人。」

……

——砰嚓!

我手中的杯子应声而落,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某些刺穿心脏般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我捂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面前的画面一幕幕闪回着,从多年前某张隐匿在黑暗里的脸,慢慢模糊,最终定格在她今天看我的那一眼。

江余,江余,江余……我的名字叫余……意思是多余。

为什么不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送你个橘子,开心一点。

我心目中寓意最好的悦字,送给听到这首歌的所有人。

……江悦。

其实我也会弹吉他,我还姓陆,四舍五入我也是半个小鲜肉。

——给陆子明挤牙膏。

只要镜子吗?

嗯,只要这个,就够了。

……等陆子明来接我。

等陆子明来接我。

我突兀地站起身,拽过椅背上的外套,不顾身后同学茫然的呼唤,大跨步地冲出了酒店。正是饭点,街上车水马龙,拥堵不堪,寒风席卷着细雨拼命往我衣领里钻。

手机的振动不断,我没有理会。

我想起那一年,我在读高二,家里人不同意我今后学音乐专业,觉得没有出路。我没有被说服,还是坚持着自学谱曲,班长和我说希望我在元旦汇演上表演,我答应之后,每次都逃掉晚自习,到学校没人的教室里练习。

有一天我看见教室外蹲着一个女孩,很冷的天气,她衣服很薄,手都是通红的,缩成一团,好像在书包里翻找什么东西。

我原本想走,却看见她好像在哭,有什么晶莹的东西落在她手背上,一滴接着一滴。

于是我的步伐顿住了,转过身向她走过去:「同学,你怎么了?」

她听到我的声音后蓦地抖了抖,脸颊藏在头发的阴影里,把书包抱得更紧了,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从书包里掏了掏,半天什么都没找到,只摸到了在学校食堂买的橘子,和一包纸巾。

我也蹲下身,给了她一张纸巾:「给。」

她好像在阴影里观察着我,半晌后接过纸巾,小声说:「谢谢。」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高二的,叫陆子明,然后反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我的名字叫余,多余的余。」

她不肯告诉我全名,我也并不在意,只是笑了笑:「谁说余就是多余了?为什么不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我,我只看见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瞳仁很干净,眼周却红红的。

可能是太无聊了,我在她旁边坐下,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很轻声地说:「忘记带书,老师让我出来找,不找到不能回去。」

我们高中的老师有些就是这样,还是学生的我觉得很无语,却没办法多说什么,只能开玩笑般问她:「怎么书忘带了?我一般都是忘带作业。」

「我……」她张了张嘴,「我记性不好,对……不起。」

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你和我对不起干什么?记性不好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以后要是记不住,可以写下来。」说完,又把包里的橘子递给她,「这个给你,别不开心了。」

后来她接过橘子,我还和她说,我最近作了一首曲子,叫《来悦》,意思是「开心一点吧」,可以弹给她听。

那天,寒冷秋风里,我轻轻哼唱着歌曲,她眼睛亮亮的,对我说:「好厉害。」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写着玩玩的,现在还写了几首歌,都发在 APP 上,虽然估计也没什么人听。」

临走之前,我还对她说:「元旦汇演我也要唱这首歌,就当我也祝你天天开心吧。」

但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忘了她。

人的记忆真奇怪。

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给了她一句无关紧要的「祝你天天开心」的祝福,在之后的七年岁月里,我没有打开过那个音乐 APP,我放弃了吉他,没有回过高中,也再也没有想起过那年秋天,蹲在教室门口的那个女孩。

人的记忆真奇怪。

在我想到「她是江悦吗」的那个瞬间,那个安静而寒冷的夜晚,就连落在她眼眸里清浅的月光,以及被她捏出褶皱的纸巾,还有那个并不算太好看的橘子,一幕幕,都在我面前纤毫必清。

我说「我也会弹吉他」时她盯着我看的眼睛,我为她选镜子时她说想要弹吉他的男孩,我给她买小本子时她高兴得飘乎乎的头发,她一笔一画写在镜子上的字迹,还有我生病时,她为我端来的水。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有前因后果,我以为你知道我叫陆子明是因为你是鬼,我以为你记在镜子上是因为方便,我以为你喜欢陆晨,还想带你去看他的演唱会,我以为,我以为……

——我怎么可以也忘了你。

我跑到了金诚大厦,像个疯子一样冲过坐在茶馆门口还想和我打招呼的谢老板,冲过一路表情茫然的员工,直直地来到了那面铜镜前。

古宅最里面的房间里,红烛微晃,青烟袅袅,她从镜子里飘了出来,眼睛很清澈地看着我:「陆子明,你来接我了?」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就像被冲垮了堤坝的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了下来。

她愣住了,片刻后,表情有些慌乱,靠近了我一些:「陆子明……」

我抱住了她,却什么都碰不到,她的头发落在我脖颈上,一片冰凉,我哑着声音喊她:「悦悦。」

江悦木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回答:「嗯。」

她好像抓住了我的衣襟,又或者没有,因为没有人类的温度,我仿佛再也不能触碰到当年那个躲在阴影里偷偷看我的女孩。

这样的认知仿佛又是一刀,落在我心口。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铺天盖地的难过和懊恼几乎将我吞没,我艰难地问她:「悦悦,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江悦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也许是猜到了什么,她轻轻地回答我:「对……不起。」说完,她动了动,想要挣脱我的怀抱。

「悦悦,」可我根本听不进她的话,我也不想松手,惶恐如利刃,把我多年以来被锤炼到麻木和冷淡的心脏划得头破血流,低声央求她,「你能不能活下来……我求你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你想要什么我都陪你去做,你是不是喜欢听我弹吉他,我可以重新去学……」

她僵住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的怀抱越来越空,我抬眼去看,那一道人影就如同沙砾,缓慢地漏出我的手臂,最后她化成一道雾气,离我几米开外,侧头看着我。

江悦的眼睛红红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慢慢地后退,一边退一边摇头:「陆子明……我,我不行。」

「悦悦!」我站起身,声音哑到听不清,「你别走。」

「我什么都不好,」她低声说,「我记性差,笨,还脏……我是鬼,会害到你,你这么好……我不能害你。」

「可是,」我看着她,「我喜欢你。」

她又一次僵住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孩子。」

她看着我,眼眶也慢慢红了。

鬼也会流眼泪吗?她的眼泪是什么样的?

我说:「悦悦,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虽然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会好好照顾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用我的生命保证。」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好像挣扎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就要离开。

——「你是不是笨?江悦最心软了,人又单纯,你卖惨啊。」

这一刻,我脑海中突兀地响起了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明明是很诡异的事情,却意外地点燃了熄灭的希望,让我近乎绝望的心情有了一线转机。

悦悦确实很心软。

「你真的要离开我吗,」我无师自通了「卖惨」两个字,随后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趁着眼眶里的泪水还没消失,我眼神哀伤地看着她,「你要是死了,那我也活不下来了。」

她转过头,表情发生了变化,嘴唇动了动。

「以后早上没人帮我挤牙膏,我就会迟到,」我叹气,「迟到了就会被老板开除,开除了就没有钱,没有钱我吃不了饭,就会饿死在家里……」

江悦的眼睛越睁越大,有些惊慌地看着我。

我有些愧疚,却还是努力硬下心肠:「以后我生病了也没有人给我端水送药,我会病得奄奄一息,说不定死了一个月还没人发现……」

她忍不住往我这边走了两步。

「悦悦不是说要养我吗,可是你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又挤出了两滴眼泪,「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够帅,还吃得多,又不会赚钱,是不是改变主意不想管我了?」

「我,我……」江悦很急地往我身边飘来,见我蹲在地上一副自闭的样子,她绕了两个圈,最后只是笨拙地说了一句话,「我不走。」

我头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假装闷闷地问她:「你会骗我吗?」

江悦疯狂摇头:「不会。」

说完,她下定决心般伸出手,表情认真地摸了摸我的头,声音软软地说:「你要好好活着。」

我的眼眶再次一热,轻声说:「你也是。」

-07-

走出林家古宅的时候,谢老板正百无聊赖地靠在门口喝茶。

见我一脸遮不住的喜气洋洋,他笑了一声:「解决了?」

我轻声咳了咳,摸了摸手心的小镜子,才抬眼看他:「我可以问一下谢老板的全名吗?」

「终于想起这茬了?」谢老板唇角一扬,打了个响指,「你镜子里的那位小姐,我先让她睡一会儿,放心,真的只是休息一下,现在先带你去见几个熟人。」

我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闻言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跟着他进入了那间林园茶馆。

茶馆里只有一桌上坐着人,一个戴着黑口罩在玩手机,面无表情,看上去很酷,一个戴着耳机在刷小视频,不时笑两声,还有一个戴着眼镜在写着什么东西,边上还放着一个公文包。

这么一看,这几个人,我居然全都认识。

范大师,马班长,还有迫不及待和我签三年合约的房东。

「免贵姓谢,名必安,」谢老板笑得懒洋洋的,和我依次做介绍,「他叫范无救,这个呢,是马承博,你也认识,这一届马面的后代,现在在做兼职,算我们半个同事;这个做租房生意的叫牛头,也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搞了半天,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我身边居然全聚了个遍。

虽然已经有了些头绪,我却依旧没想到有这么离谱,抽了抽嘴角:「这一段时间的所有事情,不会都是你们策划的吧?」

「不能算,」范无救开口了,寒星一般的黑眸望着我,「地府不能太干涉人间的事,规则所限,谢必安告诉了你鬼魂前往投胎的规则,我也只能告诉你江悦是生魂。」

「的确,」马承博对我无奈地笑了笑,「子明,我不能直接告诉你江悦的执念是你,也只能引导着你自己去想,如果你真的记不起来,我们没有任何办法。」

「我们在多年以前就一直在引导流浪的鬼魂前往地府,直到七年前遇见了江悦,」谢必安沉吟片刻,「她很特殊,不仅是生魂,还缺了一魄,没有任何人间的牵引,也拒绝了我们的帮助,摆明了要求死的态度。」

「缺一魄是什么意思?」我沉默片刻,问道。

「天生痴傻,」谢必安的表情有些嘲讽,「后来我们去翻了阎王簿,发现她原本的命途算敞亮,之所以记性差、反应慢,是因为出生时被她父母强行夺了带有气运的一魄,让给了他们家的男孩。」

「我估计生她的目的也不纯粹,就是为了家里那个现在福运厚重的男孩吧,」牛头撇撇嘴,「不然哪家会叫女儿江余?还说她很多余?」

「按道理来说,我们不应该多管了,」谢必安给我倒了杯茶,「因为缺了一魄,她天生迟钝,从小就没有朋友,一直到被送到你们那个学校,又进入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班级,遇到了你们人间通称的败类,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你,我估计她在死亡的那一刻就会因为没有执念,烟消云散。」

「从小到大,她气运缺失,遇见的人渣很多,高中那个老师,多次侵犯女孩,尤其江悦并不算聪明,一家人移民后只给她每月打一些法律要求的生活费,是他最容易得手的目标,」马承博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那天我们回校拿口令卡,她想去见你,那个败类拦住了她,在办公室的窗台边强行要和她发生关系……她看见了你,拼命挣扎,最后被失手推了下来。」

我木在原地,指甲缓慢陷入掌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戾气和冲动涌入脑海,在爆发的前一刻,我的指尖触到了冰凉的东西。

是那面装着江悦的镜子。

我冷静下来:「他被抓是你们干的吗?」

「嗯,算是吧,后来有学生举报,我们帮了忙,把一批人都换掉了,」范无救语气冷淡,「要不是不能过分干涉,我能立马让他们人间蒸发。」

「老范,别这么暴躁,」谢必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靠法律程序维权也挺好的。」

「那我能不能要回她的那一魄?」我定定地看着谢必安,「不管是用什么手段。」

「没有问题,」谢必安答得很爽快,「这事很好解决,毕竟拿魄有伤天理,地府有权追责。我们之前无法做到是因为江悦一心求死,但只要她愿意回魂,我们立马就能帮她要回来。」

「而且那对夫妻的事你不用担心,」牛头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做了这样的事,近几年已经在逐渐气运衰竭,包括那个主动接受他人魂魄的男孩,被抽走不属于他的东西后,也会遭到更大的反噬,这是地府的审判规则,判官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崔医生……」我忽然想起之前收到的那条短信,「崔珏崔判官?」

「嗯,判官来人间后就说要去医院工作,那里更能体会生死界限。我们发现江悦后,判官用了点手段把江悦转成他的病人,江悦能活到现在,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功劳吧,」谢必安说,「但究其根本,江悦能不能活下来,主要还是看你,你是她的执念,也是她唯一生存的希望。」

我沉默半晌:「……我?」

「她不肯接受指引,不靠近我们,也不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这些年一直都在忘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的名字,我们不能逼她,」马承博叹了口气,「直到第七年,她主动做了一件事,就是来到了这间房子。你从小到大一直火眼低,容易撞鬼,尤其这一块是我们的地盘,鬼魂多,你调到这儿来工作,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却知道要保护你,于是就守在离你公司近的地方,每天晚上护送你回家。」

「你被房东赶出来了,那时她已经快消散了,牛头看不下去,顶着地府的惩罚强行用法力联系你,把你带到了这间她在的屋子,」谢必安冷静地说,「但当时我们想的是,这种做法毕竟对你不公平,虽然江悦不会伤害你,只要你表现出了一丝一毫的抗拒,我们就会把你带出这个房子,江悦的事情,我们再也无能为力。」

「但你没有,」范无救补充道,「她当时浑浑噩噩的,只有一些鬼魂的本能,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她清醒过来了。」

「她说她叫江悦,因为你喜欢悦字,她也喜欢,这是她人生中唯一光明的回忆,」谢必安轻声说,「而且,她虽然因为你那时的生活乱糟糟的而愿意留下帮你,却不想影响你的生活,也不想让你认出她。在那之后,你给予她的情感是她这七年来唯一收到的,来自人间的正向反馈。这些东西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不再抗拒的勇气,甚至在你提出想帮她的时候,她明明很不想靠近我们,却还是因为不希望你失望,答应了来这里工作。」

「这是我们一次很私自的行动,大家都因为强行干涉人间事物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惩罚,牛头在把你带进那间房子后被惩得最重,前几天才休养好回来,」马承博拍了拍我,「子明,虽然一开始是我们带你入局,但我们当时想的已经是听天由命了,江悦能不能在你的帮助下活下来,我们谁也不知道。」

那天的那场谈话进行了很久很久,只在最后,我记得自己深深地向他们鞠躬:「谢谢你们。」

尽管一开始非我所愿,但结果值得我百般庆幸。

幸好,我来到了这里工作。

幸好,江悦的执念是我。

幸好,我喜欢她。

幸好,我还有机会去补救。

幸好,她还在。

-08-

周末,我在地府一行人的带领下,见到了崔珏。

崔医生唇红齿白,眉目秀丽,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相貌,对我颇为友善地笑了笑后,带我见到了 ICU 里的江悦。

也许是崔判官保护好的缘故,病床上的江悦虽然面容苍白,却没有形销骨立,安静而清秀,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郑重地向崔判官道谢,他只是摆摆手:「江悦在阎王簿上本就命不该绝,我帮她续命也算是地府应尽的职责。」他顿了顿,又说,「因为缺了一魄,她对痛苦的回忆也非常淡薄,心思澄明,连怨恨都不懂,这一点,等那一魄回来了之后也不会变。」

「没关系,」我凝视着江悦的脸颊,「我不想让她记住那些痛苦。」

「嗯,」崔判官点点头,「你让她回来吧,我们帮她要回那一魄。」

我点了点小镜子的镜面,沉睡已久的江悦就被一边的谢必安唤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我只是笑着对她说:「悦悦,带你回家了。」

她茫然地看着我,在看到自己身体的那一刻犹豫了稍许,却在我说「悦悦要加油养我哦」之后坚定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额头贴合到病床上江悦的额头,融入了自己的身体。

崔珏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支笔,眉眼温和地凭空画了几笔,那些飘浮在空中的金色符印就烙在了江悦的额头上,片刻后,金光猛地璀璨,江悦苍白的面容红润稍许,金色符印也渐渐黯淡,直到一片苍白,才从她额头上脱落,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大洋彼端的一户人家里,眉眼暴躁正在骂骂咧咧的青年陡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口鼻出血,把他身侧一对正唯唯诺诺的中年夫妻吓得面色惨白,哭天喊地地去扶昏厥在地的青年。与此同时,他们本就破烂的家中忽然起了一场震动,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摔到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但这一切,我和江悦都不会知道了。

江悦醒来后果然对过去的一切都记忆模糊,还保留了健忘的习惯,唯独记得我。我领了年终奖,带着她请地府的人吃了饭,饭桌上,在起哄声中,我给江悦弹了一首《来悦》,马承博笑眯眯地扯着自己的同事们退场,而我看着江悦,眉眼含笑:「悦悦,我喜欢你,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我。

江悦已经成年很久了,在一些超自然力量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就帮她去派出所改好了名字,当身份证的信息从「江余」更新到「江悦」的那一刻,她抬着亮晶晶的眼眸看着我,我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的悦悦今后一定会天天开心。」

但她变成鬼的那段经历,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后遗症。

比如,她会忍不住往镜子里钻。

撞到之后才会呆呆地看着我,有些委屈地捂住泛红的额头:「我又忘记了。」

我就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她的额心:「没关系,我下次在镜子上包一层透明的软膜,你就不会撞疼了。」

然后我们一起网购,我又忍不住给她买了很多东西,江悦就瞪着眼睛看我:「不要乱花钱。」

「可是我想给喜欢的女孩子买花买气球买抱枕买巧克力,」我无辜地看着她,「我有错吗?」

江悦:「……」

她现在不是鬼了,不能随时随地藏起来,只能脸颊红红地蹲下来,然后被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牛头作为房东,有一回来我们的房子看了一眼,被满满少女心的装潢吓了一跳,随后眼神古怪地看着我:「你一个大男人,牙膏杯怎么用粉色星星的?」

我面不改色:「因为悦悦的是粉色爱心。」

牛头:「……」

江悦还是在谢老板那里工作,可能因为她也当过鬼,胆子非常大,可以笑眯眯地和一群鬼魂当同事,还能在同事们不小心把眼睛掉出来吓到客人时为同事打圆场。

更离谱的是,她赚的还是比我多。

当我再一次向谢老板隐晦地表达我想跳槽的心愿时,马承博笑呵呵地把我拉走了,邀请我参与他的电影项目——其实就是帮他的电影作片头片尾曲。

我换了一份工作,主职轻松了一些,兼职就又重拾了吉他,开始尝试发一些弹唱的小视频。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弹唱视频小有热度,江悦还很认真地拉着她的同事们去给我捧场。

于是后来,我的账号底下的评论变成了这样——

「??这不是恐怖小视频博主吗?」

「我记得以前他叫镜鬼来着,现在这个我爱悦悦是什么鬼,博主原来的视频里那个镜中女鬼演员小姐姐呢?怎么现在就博主一个人了。」

「朋友们你们有没有看到博主这条视频里面的情侣拖鞋……」

「其实我之前也听到过博主弹吉他的时候有女孩子给他鼓掌说好听来着,原来我以为是错觉,现在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我在这条热评第一底下回复了。

——「没错,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镜中女鬼小姐姐在谈恋爱。」

然后笑着亲了亲身边的江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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