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洲民故

出自专栏《重回剑仙少年时》

1

谢如寂发觉我的目力被封,替我解开,久违的光亮闯进我的眼睛,眼前的晕点逐渐变得清晰,原来是谢如寂。我十分吃惊,但是急匆匆道:「外头怎么样了,我好像知晓该如何应对了。」

谢如寂不言,他的目光盯着我的脸,我顺手摸上,近乎发乌的血尚未干涸。我站起身,捏了个风干诀身上就清爽了。谢如寂收回眼,往我隔壁走去,我才看清那个侏儒长成什么可怖的样子,眼如鱼目突出,没有珠贝的遮挡一身的溃烂,鳞片脱落一地。上身倒是正常大小,一双脚像是直接忽略了腿。

谢如寂的手腕动了动。我连忙按住他:「这个不能杀,得带回去审问。」

那个侏儒抬起头,执着地问我:「我美丽吗?」

我低头道:「你是我见过最丑的东西。我骗了你。」

他气得眼睛发白,却又一次问我:「『朋友』是什么意思?」

我十分不给面子地回答他:「我不会告诉你朋友是什么意思,我会告诉你『玩物』是什么意思,就是你是她取乐的东西,她随时会丢掉你,你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是。她是谁?」

他这回却一个字都没说。这么蠢的东西,竟然会知道维护人。

谢如寂比我快一步,两枚低配版销魂钉钉入他的两只如蹼的手。他吹了个哨子,立时有仙盟的人出现,把它装进瓦罐带走了。

原来不是为我而来,我意料之中地松了口气,果真是如此。

我仔细观察谢如寂的表情,眼底没有暗纹,一身仙风道骨,我再不多说,和他告辞之后匆匆离去。还有更急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因着有我提前警醒,这次鲤鱼洲的预备工作做得不错,只是还是有人生了鳞疫。

洲主宫里,我又见到了姨母,她神色不变,对于失踪了三日的我什么都没多说,淡淡吩咐了我几句:「去把身子洗干净,去给病倒的人送药。」她突然止住,重新打量了一下我,改变了主意,「不,就你这样狼狈的情况去。」

我站在殿中,她与边上的族老商议着事情,我久久未动:「什么药?你已经制好了解毒药剂?」

姨母已经吩咐下去,连让我送药的排场和随行人员都安排好了。我压着心里的难过,固执地重问一次:「我或许知道了这东西怎样发生的,是灵脉被弄脏了。」

姨母终于停下来了交谈,转头冷冷地看我,掀起嘲讽的嘴角:「若你再不去,我会叫别人去送,届时少主换不换人就不一定了。」

我憋着气,真的听从她所安排,捧着个药罐子,旁边跟从的都是姨母安排给我的人,排场很大。之前回来的时候我听过路上的传言了,说少主朝珠见要生事,连夜跑回扶陵宗了,虽然信的人不多,但是也足以动摇人们对于我的信心。

我这样一出,这流言就不攻自破了。我一身狼狈,脸上的疮往下滴血,一身狼狈,与当初及笄礼的光艳模样天差地别。跟随的人扯着大嗓门道:「朝珠少主为求解药多日流离,现在才寻成归来。」

这边在低洼处新建了个居所来容纳病人,因着潮湿更适宜得病人居住。我看见不少人脸上都有一块鳞片,不过是得病初期的模样,因而还十分正常,不像我梦中人那样匍匐上前目眦欲裂,只是见我都怯怯的。

一个小姑娘跳跃几步上前,她的笑容甜甜的,好奇地看着我,问道:「少主,他们说我会死,我会死吗?这个鳞片好难看的。我想像你一样好看。」

年幼者不知死亡含义,以为丑陋比死亡更可怕。

我想了想,俯下身,看着她,脸上的伤口浮现了一层泛着金色的鳞片,如今我已经能控制这护身的鳞片主动浮现了,我道:「我也有鳞片,我们是一样的。」

她雀跃一声。

我打开姨母给我的药罐子,倒出来是淡红色的水,没什么难闻的药味,小女孩率先喝了,甜津津地眯上了眼睛,大约里头加了红浆果。我不知道我失踪的三日内,姨母究竟倒腾了什么东西,罐子看起来不大,每人分的也不多。

等到患鳞疫的人都喝完了,我收起药罐子,眼尖地发现那个小女孩脸上的鱼鳞好了很多,像是即将消失一样。我默默又看了药罐子,原来在我还神思昏沉的时候,我的姨母就已经找出了治愈良药。

一种挫败感涌上我的心头。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巍巍地靠近我,对我行了个大礼。她道:「希望少主早日继任鲤鱼洲,鲤鱼洲没有让一个连修炼都修炼不了的人长久当洲主的道理。」

从我母亲走后,我又实在年幼,是我姨母一直担任代洲主的位置的,只是她修为低下,就连我们一脉必要修炼的玉龙心诀都修炼不成,实在很难服众。

2

那侏儒被关进了洲主宫的五音室中,我从前对关押重犯的五音室就很好奇。没想到就设在主殿下头。姨母用了繁复的手法才开启暗门。

五音室里拢共五间房,设下密术让它们隔得很远,从外头看还密不透风的,我总觉得听见女子低哑的泣声,打量四周的时候却被姨母回过头,用眼神剜了一下我:「若真这么好奇,你不妨自己住进去试试。」

我闭上嘴,却觉得周围很是阴森,忍不住往姨母的方向靠去,结果灯下仔细看姨母深色的衣底,底纹越看越像白骨,连忙收回眼。我低声问道:「代洲主,白日里你给的药是什么药?」

我一向喊她代洲主,代洲主譬如凡人的如夫人,都很有意思。

她淡淡道:「我要是告诉了你,我还怎么拿捏你,不是登时就要和我翻了脸。」

我默然不语,这就是无可奉告的意思了,又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没派人找我,我可是莫名就失踪了。」

她停下脚步,冷笑道:「到了。」姨母开启机关,「若你自己能把自己搞丢,那鲤鱼洲和我,都不需要这样的少主。」我叹一声,果真残酷而有道理。

我面前那座密室陡然呈现面貌出来。我与姨母站在外头,却能清晰看见里头情形。室中仿佛自成一片天地,有烈日当空而照,乃是仙盟烈日灼心之刑,对于这种喜水的祸患源头,最为好用。那个侏儒早就不挣扎了,像是一摊即将烤干的淤泥。

「这样丑陋的侏儒,唱歌竟然很好听。」我不自觉地说道。

姨母转过头,嘴角噙着一丝笑:「因为它不是一只侏儒,你看他的脚,是斩去尾巴才生出来的。它原先应该是一只鲛人。一只愚笨丑陋,受尽苦楚也不吐露一个字的鲛人。」

我惊讶地睁眼看,果真如此,那么,是谁把它做成一只长满鳞片和脓疮的怪物的?

想了想,把自己在狱中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姨母垂下眼思索,片刻后道:「既然不是天灾,是人祸就好处理多了,我会派人守住灵脉之水的三个节点。至于你,你还是天天露面去给病患送解毒水。」

她只说了计划中的一部分,我换了个话题,慎重道:「还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听闻晚尔尔丢了。得把她找回来。」

姨母奇道:「我难不成还要管这种小事不成?扶陵宗的弟子又不是在我们地盘上丢的,管她做什么。不过是一个新结丹的弟子罢了,还要给她多大的颜面?」

我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

我怎么说,难道说,她一丢谢如寂就要发狂吗?我这话说出来不仅自己不信,姨母也得把我送去看脑袋。

3

我按着姨母的话送了几次药,病人都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脸色红润得像来度假的。

我重生以来从未觉得如此顺风顺水过,像是我本就该走的轨迹一般。因着对外都说这药方是我费尽心思收回来的,故而众人对我的礼待比起我初回鲤鱼洲时,只高不低。

我其实有些心虚,毕竟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以为这场风波便这样慢慢落下去,直到一夜醒来变了天,鲤鱼洲的人一夜之间大半都感染上了鳞疫,洲主宫被撞破。昨日里还是阳光明媚,人人都道不过是小疾罢了;今日就有不可数的人,发痛发痒地撕下脸上的鳞片。

我鞋都来不及穿,冲到姨母面前,她正整理好要穿的外衣,黑色的衣摆像是暮冬时的黑蝴蝶花。我还没开口,姨母就说话了:「今日,你不必去送药了。我亲自去。」

我的手轻微颤动:「药只有一罐,是不是?不够的啊!不能分的啊!」

姨母温和道:「那就都不分了。唯有找出谁乱我鲤鱼洲,杀之才能解决后患。」她临走之前,还特意关严了洲主宫的大门。我没听她的乖乖在洲主宫,拿上玉龙剑就往灵脉山去了。

我一直以为这场鳞疫是天灾,没想到竟然是人祸,那么前世发生的用意是什么?今生发生的用意又是什么?

我想不明白,但如今有一个答案是明显的,我必须立马阻止这场祸乱。既然是灵脉被玷污了,那么就去恢复它。我的心中隐隐牵痛,就像是血液凝涩了一般,上回我在试炼境之中和鲤鱼洲建立联系之后,我是这样第一次明显地感受到它的不适。

灵脉山是灵脉之水发源之地,我曾经来过,满山的上古奇珍,现在却都枯倒了。

有一处深不见底的暗穴,我跳下去之后,猎猎的寒风从我身边刮过,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踩到实地,我摸出一颗夜明珠。很难想象,磅礴的灵脉水就从这么小的一个细泉眼开始蔓发。

我探出手,果然见丝丝缕缕的黑气从这里浮现,玉龙剑挑入水中,剑尖碰触上了泉眼中被埋下的一个什么阻碍,一瞬间黑色的雾气顺着玉龙剑往上盘旋,我听见万鬼的凌厉哭泣声,下意识地要松开剑柄。

下一瞬有另一把剑轻轻抵上我的剑,哭号声音从我神识里消失了,在水中的东西终于被挑出,竟然是一截断尾,黑色的鳞片闪着光。

是一截鲛人的断尾,没猜错的话应该来自牢狱里的那只。

我看向来人,谢如寂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苍白着脸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来:「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五一十道来:「仙盟派我们来除去海上蛟龙,本不是什么难事。我另有任务先独身离开了,却受了重伤。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人趁仙盟子弟剿杀蛟龙时偷袭他们,无一幸免,千年蛟龙心也被偷盗。我伤好之后沿着线索一路查,先是查到骨夫人设计偷盗了蛟龙心,再又查到了鳞疫,最后查到了此处。」

「千年蛟龙心本就少见。可保死人不朽,活人长寿。」

我接着他的话犹豫道:「即使是怪物,也可以因此保全性命,是吗?」

谢如寂点点头,我和他想到了一处。一个已被改造成鳞疫源头的鲛人,缘何还能活这么久?蛟龙心在他的胸腔之中。

我回过头,被挑出半截鱼尾的灵泉眼还萦绕着浓重的黑气,鱼尾上最污浊的脓液早就融入水中了。我跪坐下来,繁复的手势在短短几瞬之内,结成了一个玄奥的印记,消耗极大,我体内灵气几乎一空。

此诀法一出,印入水中,也不过是让灵水的颜色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我苍白着脸,还要结下第二个印记。谢如寂突然出声道:「你这样一遍遍试,要试到什么时候?」

我仰起头,他淡淡道:「用千年蛟龙心放置水中,可净化水源。」

那只鲛人还在五音室。

我和谢如寂便就此回去取蛟龙心,坐的就是上回载他的那漂亮玄凤。我只坐过凤鸟拉的车辇,没直接乘过这个。我怕坐后头给我摔下去,谢如寂便让我坐在前头,他自己站在后头。玄凤亲人,还转过头用漂亮的头羽蹭了蹭我。

我大笑起来,下一瞬,玄凤迎风而起,穿游在云雾之间。鲤鱼洲这样俯视真是熠熠生辉,周围的海波都泛着金色的华光,而鲤鱼洲真如图上所绘一般,是一只鲤鱼的形状。

灵脉水从刚刚的灵脉山往外流,从前为鲤鱼洲运送灵气的存在,现在水里却藏了致命的鳞毒。

玄凤飞得很快,远远地就看见了洲主宫,我起身为等会下去作预备,手臂却被扯住。长风把谢如寂的长发吹动,他黑沉的目光直视着前头,阻止我道:「不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玄凤穿过云雾,离洲主宫愈近。洲主宫的大门早已打开,还围着不知几何的人,面上都生了鳞片,甚至蜿蜒到了四肢,面容十分扭曲,几近癫狂。旁边初代女君朝龙的神像悲悯地垂眼看着失控的人群。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看谢如寂,他顿了顿,放开了我的手。

玄鸟往低处飞,还有几丈高的时候,我就蓄力跳了下来。很多人注意到了我,不再是之前见我那样良善,眼里都是怨恨:「你也要像代洲主一样,让士兵剿杀关押我们吗?」

我和他们之间泾渭分明,我摇了摇头,把自保的玉龙剑放在地上,这下真是手无寸铁。

有人如梦中所见一般,向我匍匐而来,脸上干涸着挠破的血迹:「你不是少主吗?不是传闻含珠而生的天玄之女吗?为什么不能救我们?」

这次我没像梦中一样后退,我蹲下身子,抚摸住他溃烂的脸,轻声道:「我是少主,我会救你们。我已经找到解决鳞疫的方法了。」

那人怔住,边上都静默。有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谢如寂平静地陈述道:「你们看不见她半张脸都烂着吗?你们尝过的鳞疫痛楚,你们的少主为了找寻鳞疫缘由,早已经自己尝过三遍有余。谁有她痛?」

我侧过头,谢如寂看着我半张脸的残缺,眼底有一点水光柔和。

他的话说完,两边的人群都为我分开,露出洲主宫的门来。

我本想叫谢如寂一起进去,却见他突然倒退了半步,捂上心口,面色突然苍白起来。看样子身子有些不舒服,这下子只好我自己进去了。里头比我想象的人要多,不可数的洲民都聚集起来,我刚种的花都被踩倒了。

我一路听着议论过来的:「早说就不该让这种不被老洲主承认的血脉掌管鲤鱼洲的,连修炼都不能的老废物一个。」

「引起鳞疫的怪物就被她藏在洲主宫中,都是她干的!」

「听说那日一同和少主掉进试炼境的那位,才是鲤鱼洲真的血脉。」

我走过的地方,激愤的议论声都低下去,被「少主来了」给替代了。主殿正中,有人正在被审讯。

上回在正殿,被族老和诸家主观测的人是我,我的姨母就坐在正中央。如今再开这殿,她却被摁在堂下,左右都被桎梏住,一直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扯落半边下来。

她面前有昏倒的苍白少女,正是失踪已久的晚尔尔,还有一个被特殊容器装起来的无尾鲛人。

骨夫人在审问她:「代洲主!你怎么解释在宫中关押的晚尔尔和鲛人。这鲛人是鳞疫的源头,鳞疫是你故意引起,是也不是?还有这晚尔尔,发现的时候全身血都快被抽干了,是何缘故?难不成真如传言一般她才是龙神注定的血脉传承人?」

我姨母木着脸道:「晚尔尔天赋好,有阴私法子说换血可以重修天赋,和血脉有什么关系?」

这话并不合骨夫人的意。姨母不承认晚尔尔的血脉传承,只一口咬定了是自己贪婪缘故。我心里微动,这话像是在庇佑我。

周围人都倒吸一口气,这样无异于魔修的法子被说出来,真有够残忍。骨夫人继续道:「既然如此,引起鳞疫,私用巫术,这样的代洲主,理应处以水刑而死。」殿中的族老都赞同地点头。

我听了一会,才出声:「慢着。」我缓步往前,忽略周围的眼光,在那关押的鲛人面前停下,看着和死了无异。与其和骨夫人大动干戈地辩论,不如让这怪物自己说话。

我敲了敲容器,它没有反应。骨夫人想上前,被我的族弟给拦住。

我轻声道:「你想知道『朋友』是什么意思吗?」

那个尾巴被割下,连自己成为鳞疫源头的鲛人,早已昏迷不醒。却不知为何,因为「朋友」这个词,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往容器边缘爬来。他的蹼爪摸着容器透明的壁垒,看的却不是我的方向,难看的眼睛转向骨夫人,每说一个字,嘴里就会涌出血来,他轻轻地问:「『朋友』,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还没说完,骨夫人的利刃就已经出去,穿透透明壁垒割下了鲛人丑陋的头。

她的面色十分难看,好像劈砍的是自己一般痛,笑道:「一个怪物的话,算什么?」

不知骨夫人与这鲛人有什么纠葛,一边这样嘲讽,一边犯下风险来为他偷来蛟龙心续命。

殿门长风吹荡,有声音从门口响起来,干净如新雪,谢如寂平静道:「那我的话呢?」远处响起有节奏的步伐声,正是鲤鱼洲的近卫,将主殿各个方向都围得水泄不通,方才乱糟糟的人群一下子都有序了起来。

原先十分落魄的姨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脸上笑容虚假疏离,哪里还有半分被动局面:「剑君,您先请吧。」

谢如寂颔首,我下意识地看向虚弱无比的晚尔尔,谁知道谢如寂没分给她半个眼神,翻手一只灵印推出去,金光弥漫,诸事因果都在众人的脑海中呈现。

骨夫人出自鲤鱼洲的御兽之家,原是不得宠的小女儿,分到的第一只灵宠是一只丑陋鲛人,这鲛人也就一直陪着骨夫人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他为骨夫人承受改造为祸患的巨大痛楚,最后死在一句没有回应的疑问里。宗卷上脉络都十分清晰,她是如何和魔族沟通拿到了改造之法,如何埋伏窃取蛟龙心,连怎样控制虺蛇来袭击我的,如何让鳞疫染遍全洲的,各项罪过都有证明。

她曾意图祸乱鲤鱼洲。

姨母鬓发犹乱,却从容地把手拢入袖中:「近卫给我拿下骨夫人,连同刚刚为她推波助澜的人。」

周围乱糟糟起来,打斗声音不绝于耳。我看向姨母,她故意露出劣势,昔日不敢公开反对她的人如今都露出了水面,借此一网打尽。我在喧闹之中,走近那个先被断足又被斩首的鲛人。我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朋友就是,不会伤害你的人。小鲛人,她不是你的朋友。」

我割开他的胸腔,几近腐烂的皮下,是一颗跳动的、如黄金般的心脏。

鲤鱼洲的鳞疫可以解决了,得病的人都有救了。我捧着那颗炙热的蛟龙心,欢喜地转过头去,大声道:「谢如寂,我拿到蛟龙心了,灵脉可以恢复了——」

然而我看见,谢如寂俯下身,抱起早已昏迷的晚尔尔,急迫地往外走去。玄色的衣角当风,像是一只抓不住的蝴蝶。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5

我孤身前往灵脉山,重新把蛟龙心放进了泉眼之中,霎时间水沸腾起来,炙热的金光卷碎丝丝缕缕的黑气,灵脉终于恢复了正常。我捏诀为水源再进行了一次加持之后,才回到了洲主宫。

有了蛟龙心入泉眼,又捕获幕后黑手,鳞疫自然不堪一击。鲤鱼洲一扫半月来的阴霾,重新欢快起来。我去找姨母的时候,她正给自己的额角擦上药膏。

我低着头问道:「晚师妹失踪那么多日,是被你关押起来了?」

外头晚尔尔这事情,已经被压了下来,但还是有风言风语说代洲主为了修炼,私自绑下了扶陵宗一个天才少女,来修习鬼术。我当日亲耳听到她承认,却还是不肯相信真有这样的荒唐事情。

没想到姨母轻轻笑了笑,道:「晚尔尔确实是我收押起来的。少主试炼境,不是谁都可以进的,我当时只是想留下她查查有什么古怪,没想到阴差阳错,她的血竟然对治疗鳞疫起了作用。你说巧不巧?」

我眼一瞥,正见旁边陈列的药罐子,我连着捧了好几日,盛着解毒剂给病民的药罐子,猛然抬起头,声音忍不住抖:「我之前送了这么多日的解毒剂,里头淡红色的液体都是从她身上取出的血?」

姨母眉眼带了点冷:「只要能帮到鲤鱼洲,取她一点血又有什么关系?不过鲁莽在没算到她和剑君的关系密切,这样一来,算是得罪了半个仙盟。」

我忍不住作呕,喉咙里干涩了一瞬间,她的语气轻描淡写,那是晚尔尔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有关系的态度。前世的时候,不知道是否也是用的这样的法子,那晚尔尔也算是牺牲很大。

只是自愿和被迫相差得太大,我头一回这样认真地打量我的姨母,她的眼是凤眼,显得凌厉,薄唇下的下巴尖翘。她的眉眼和我母亲生得相似,却永远阴暗得多。

姨母「呵」地一声笑出了声,伸手盖上我的眼睛:「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朝珠,让我想起你该死的母亲。」

我咬着牙,道:「你怎么配侮辱我的母亲!我龙神后代做事都光明磊落的,谁像你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

姨母便如同我记忆中一般微笑道:「谁让我是,从没被承认过的后代呢?」

6

我再在鲤鱼洲出行时,竟然意外地发现,竟然有孩童为我编了歌谣:「灵脉水,鳞疫除,少主有名为朝珠。」我所害怕看见的景象也没有到来,恐怕真是上苍仁慈。

洲主宫我嫌实在冷清,便一株株地在庭前活水里种了海螺花,听闻长成的时候会有蓝色的花一朵朵冒出来,夜晚月光沐浴时能听见吟唱回声。侍女从廊前穿过,见这里难得多了许多活气,自然欣喜。

我沐浴时再也不用阻拦侍女,可以欢快地享受美女簇拥的感觉。先前给我留下印象的圆脸侍女和我玩熟了,话便多了起来,她附耳和我道:「少主之前不许我们进来,我们都猜是你金屋藏娇。」

我没反应过来,怔问道:「什么娇?」

圆脸侍女咯咯笑道:「当然是什么娇美人,日落时会偷偷溜进来了。我听容姑说,昆仑虚的白绫公子似乎和少主时常书信往来,我们猜是他!是他来了对不对!」

鲤鱼洲民风开放,很有上古异族的感觉,这里头的意思,实在有些暧昧不清。

我把头浸入到水里,乌发在水中浮动,我笑得吐了好几个泡泡,出水开口:「不对不对。」

金屋藏娇,金屋藏的谁呢?

谢美人。谢美人,不知何处去了。

洗浴完毕,侍女们都退出去了,我拢上衣服往断崖边走去,灵海这时候有漂亮的蓝光卷涌,只是这次没和我记忆中一样是因鳞疫而炫目的,只是单纯的、属于灵海的美丽。

长风吹荡过,我坐在崖边静静地思索往日与来路。

前世我经登云台被挑落下开始,道心一直凝涩,师兄又横生波折,为人越发乖张自卑,几乎如刺一般排斥外界,连鲤鱼洲都把我逐出去,很久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能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少主,若我十岁时看见二十岁的自己长成那副模样,应当是十分失望的。

到现在重回十五岁,改变了许多事情。短期之内,应当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

我还是应该回归修炼,将来为鲤鱼洲的异变做足准备。上回在比武场又一次倒在晚尔尔重剑下时,我和师兄说我下次会赢过她,倒也不是我凭空捏造,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快开始了,下次不出意外我在仙门大比时会遇上她,我一定会赢,我终究会赢。

一阵风吹过,竟然有些微凉。

我起身往回走了,这是我没等到谢如寂的第五日。

7

我在鲤鱼洲过了一段十分惬意的日子,没有纷争,还学捕珠女如何去捞灵海里的珠贝。只是我派出去的人还没得到谢如寂和晚尔尔的去向。这事,终究是我们对不住晚尔尔。

我传信回扶陵宗,他们也只知晓剑君在鲤鱼洲上曾一怒带走了晚尔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姨母坐在小楼上煎茶,刚刚听完下头的管事,楼下是我新种的花。为了膈应她,我专门挑的我母亲喜欢的花。

她敛眉,声音中带了不满:「你先前没和我说过,剑君和晚尔尔是这样的关系。若我知晓,也不会这样轻举妄动,所幸我已经给仙盟那边做了大让步封口。」

我压下唇角的一丝讽意,眼都没抬道:「我以为您的眼线已经在扶陵宗安插得七七八八了。」

姨母笑道:「话是如此,可是真假谁又知道呢?我的眼线还说,你倾慕谢剑君到一个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可是我见倒并非如此。」

我垂下眼,像是认可她的话。

姨母替我抚平裙上的褶皱,轻声吩咐我道:「你回来的及笄礼已经办完了,不日就回扶陵宗去吧。你离你母亲的境界都差好大一截呢,回去之前,替我再去一趟仙盟,我得到的最新消息,剑君回到那里去了,你去封住晚尔尔那个丫头的嘴,这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我回来这才几日呢?她就怕我分权,急急地把我丢回扶陵宗去。我这姨母,从掌权开始就急着排斥我这侄女,几乎急迫和贪婪。姨母微微一笑,对上我的眼睛早已看出我心中所想,却还是大方承认。

我下午的时候,就换上扶陵宗天青色的弟子服,坐在舟上离开了,所幸一路烟波渺渺,再没来时的那般波涛。

仙盟所属之地是人间从前的王都,仙盟所辖境内,不可擅用术法,不可无令飞行,从传送节点转送到仙盟总部的时候,我便提剑自己徒步走了。我走得累极了,在不懂修真的凡人里头擦过,而天上乌黑色的玄凤舟来来往往,每个仙盟子弟看起来都那么威风。

我咋舌,干脆我从扶陵宗学成之后也进仙盟好了。

我思索了一路,该怎样和晚尔尔赔不是,又该如何安抚谢如寂。其实晚尔尔也从未对我怎么样,只是恰好比我都强一些,前世诸般因果环环相扣,这次却是因为我姨母的原因才差点命都没有了,我确实应该和她赔不是。而谢如寂也该和他道声谢,毕竟前脚刚为鲤鱼洲的鳞疫出了一把力,后脚就把他的心上人给伤了,实在有失道德。

仙盟总部,据说是上古的某座飞升神留下来的遗址,十分玄妙。

外头已是日暮,我手忙脚乱地掏出灵戒之中的鲤鱼洲通行令,守着门的人年纪也不大,恰恰朝我一笑。我正准备提步进去,外头隐隐传来玄凤舟落地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天色近霞色,我看见谢如寂率先下舟,从来只知道捏剑的手,轻柔地伸出去。那只苍白好看的手上,下一瞬搭上另一只白皙小巧的手。

他们没有看见我,晚尔尔稍一用力,就借着谢如寂的手臂下来了。

我收回眼,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些难堪。谁晓得刚验完我通行证的守门人大叫一声:「这位道友,你再不进去门就要关了!重启很麻烦的!」

我连忙道歉应声,一回头果然发现谢如寂和晚尔尔已经看见我了。

晚尔尔看着还挺虚弱,见了我却下意识地变苍白,像是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情,最终她还是向我走过来。

我刚想开口,晚尔尔微微一笑:「进里面说吧。」

我看了一眼谢如寂,他无声应许。

守门的人把通行证还给我,我便安静地跟着他们进去,刚刚来路上打了无数遍的草稿,一瞬间都哑在肚子里了。我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重生之前,我便这样落在他们身后,从我追逐的一个背影,慢慢地变成了两个。

仙盟里头自成一方天地,各机构各司其位,有很多机关玄符是我见都没见过的,却在这里如同平常一般。

我看见一只悬空的金幕,九州的轮廓在上头浮现,里头时不时有黑红色的光闪动。我心生好奇,一个声音从我右前方传来:「这是缚魔图,哪里出现异动,这上头都会有显示。」

谢如寂的眼神在上头停留了一下。

我自觉属于机密,讪讪地收回眼,只是我那一眼,所看见的黑红点虽然颜色都不是很深,但却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很多。穿过眼花缭乱的路,最终我落在晚尔尔在仙盟下榻的地方,并不是很特别的地方,只是胜在温馨。

谢如寂本想留下,却被人匆匆叫走了,他是真的很忙。

晚尔尔把牖窗打开,外头竟然是一池假水,窗棂上挂着一只听风铃。她说话时和听风铃一样轻响,很好听。我坐了下来,思索再三,还是说出了我的来意:「你被囚于五音室这事情,我实在是不知晓,我姨母也是被边上的人挑唆的缘故才出此下策,若你要求补偿,我会替你转交要求的。总而言之,实在抱歉。」

晚尔尔声音有点涩哑,她问:「师姐?你知道吗?在你过了试炼境那日晚上,举洲欢庆你的及笄时,我就已经被关押起来了。每日取血几近干涸,吃药才能勉强续命。有次你和洲主到五音室,我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可你没听见我的哭声。」

我抿了抿唇,道:「抱歉。」

我突然有点理解谢如寂每次和我说抱歉的心情,那真是无力修改、无力补偿。

晚尔尔突然换了音调,眉眼弯弯,眉心一点朱砂痣如同她刚来扶陵宗时那般耀眼:「不过你无须自责,谢剑君已为我觅得良药,我很快就能恢复如初。我来扶陵宗就是为了他。听闻他常驻扶陵宗参悟剑意,我从前就听过他的名声,据说刚握剑时就有万剑朝宗的景象,一剑劈开了仙盟都没能拿下的古玄秘境。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道:「是真的。他很厉害的。我年幼不仅高傲,还十分聒噪,上了扶陵宗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比剑,剑冢都没进去就被里头的剑气划伤了脸。他第一次见面,就说我不该练剑。」

晚尔尔睁大眼,像是不敢相信谢如寂还有这般面孔。

我把话头重新绕回去,轻声道:「你该得的补偿,鲤鱼洲都会给你,但唯有一条。」

我话还没说完,晚尔尔就笑眯眯地接了上来,她道:「我知晓的,我不会和外头讲我遭遇了什么的。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我都能谅解,就当是我害大师兄差点成了傀儡的报应吧。」

她十分坦荡,因着不在扶陵宗的缘故,仍然是一身黄裙,徒增明媚。这年的晚尔尔,也不过十六七,如我一般爱慕剑道而欢喜上谢如寂,我又怎么能把前世的纠葛缘故都堆到她身上呢?

我心头一桩恨意,突然就放下了,我道:「好。」

晚尔尔笑道:「毕竟你也是我的师姐,不然换作别人,我才没这么大方呢。」

兜兜转转,再来一次没有我的执拗追逐,我与谢如寂、我与晚尔尔,原来能成这样平乐的关系。瞧我都干了什么事情。我看见外头的听风铃,轻轻敲响,我微笑道:「这是他给你系上的吗?」

晚尔尔愣了愣,道:「是。」

我说好,我向来都说好的。我想,这回谢如寂再也不会入魔了。

8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母亲朝胧,她在鲤鱼洲的渡口回过头,身后的海上金光粼粼,而长风吹荡起她的大袖。我提着玉龙剑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梦里的我不再是稚童模样,正是我现在初初长成的样子。

我问:「母亲,我做得够了吗?」

她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道:「你做得很好。」她静静地看着我,再没有下文,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我还要做什么呢?」

她别开眼去,一瞬间大风四起,火从海上蔓延开,我仓皇地转过头,周围都是火海,我听见哭号声从大火的阴影里传出来,母亲的身体在火中被吞灭,她道:「天下邪魔未除,祸患犹在。」

火光熄灭,我惶然间跌倒在地,一手的鲜血,旁边的二师兄宋莱死寂地倒在地上,我看着谢如寂慢慢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长剑上滴落猩红。

我不觉害怕,只有悲伤,我仰起头,轻声问:「谢如寂。你为什么会入魔呢?」

作为修真界最好的一把剑,你为什么会入魔呢?

他没听见一般,魔纹在眼角蔓延。如我所记得那样,抬手将长剑插入了我的心口。神识上的痛感让我清醒过来。周围漆黑一片,房间只有月光露进来。我捂住脸静坐了一会,披上外衣推开门往外走去。

仙盟夜间也是有巡查的,我站在楼上,外头的巨大齿轮转动扬起清气,楼下有人经过,像是在讨论什么事情。为首的那人突然抬起头,隔着轻薄的夜色和我目光相接,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低头说了几句,边上的人就散开了,谢如寂拾级而上,黑色的身影离我渐近,最终在我三尺之外停步住,一身的寒气。

晚风吹过我的腰间,我弯下腰去躲一阵寒风,认真道:「谢如寂,你教我练剑吧。」

他转动剑上的剑穗,不声不响地看着我。剑穗有点眼熟,但我没多想,把我的要求坦然地说出来:「这是我的第三个要求。练完剑,那么一切都扯平了。」

谢如寂的面色不知为何冷淡下来,银月悬于他身后,斩人间无数风流。

他曾经和我说过很多次,我不该练剑,也从未愿意教过我的剑术。可是凭什么我不能练剑。谢如寂果真这样问了:「你练剑做什么?」

我想都没想,干脆果断地回答:「斩尽天下邪魔。」

他没有退让的意思,下颌在月色下流淌着冷光,他道:「我会斩尽天下邪魔。」

梦中余惊犹在,我嘴比脑子快,道:「我不信你。」

空气像是安静了一瞬间,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在喉间辗转了许多次,才得到这样一个平常的吐露机会。谢如寂垂下眼,像是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朝珠,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笑得弯下腰去,才回答:「没有,暂时没有。」旁边的花朵已经凝结出了夜露,我生出一些不耐烦,便再重复了一遍,「教我练剑吧,谢如寂。」

谢如寂不声不响,许久才出声,像是在呓语,他道:「好。」

我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沿着阶梯往下走,转角时鬼使神差地往回看了一眼,谢如寂已经往前了一些,凭着栏杆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高束的马尾轻轻摆动。

我收回眼,沿着阶梯往下走了。

天下邪魔不除尽,那么总有一日鲤鱼洲会遭池鱼之殃。

若我再厉害一些,假使是谢如寂入魔,那么我也是有方法阻拦的。只有自己够强,才不会落到祈求的地步。

母亲,我做这些,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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