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京城。」
白果和香叶坐在马上,手拉着手,看着我们笑起来。
江昭说:「我们也要走。也还没确定去哪里,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吗?」
他低下头,很温柔地看着我。
我在江昭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捧月色。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
我有时候觉得,只有在等待的时候,时间才会变得无限长,变得太久太久了。
所以我从不曾「等待」过沈雁星。
在那三年里,我不是一个无望地望着远方的幽魂,我并不寄托在不在此地的什么人身上。
我只是在活着,为我自己活着,像从没有失去过什么一样活着。
这份活着里并不包含等待,我未曾抱过那样不切实际的希望,太天真。而天真在京城里,尤其是在高门望族里,是早早就要被扼杀的存在。
你不扼杀天真,天真就会扼杀你。
那不是性格的选择,是你死我活。
而正是因为没有等过,所以我并不觉得难熬。已经消散了的约定不能再蚀骨,只剩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灰烬和着几滴眼泪。而既然没有观众,什么样的伤心都是可以不必顾忌,尽情悲怆而不能长久的。
简单来说,他并不欠我的。
我也早就猜到了如此种种背后的缘由。
我只是觉得悲哀,我想要一个交待。
我们纠缠了这么多年,关上门转身相对的时候,我想要掷地有声,干干净净。
我没有回答江昭。
沈雁星的影子出现在我的余光里。
他拼命地喘着气,像是不顾一切地,哀哀地看着我。
说起来我只是短短几天没有见到他。但他站在那里,透出形销骨立的意味来,像一段半朽的枯木。
我不再喜欢他了,可我仍然看得心疼。
他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人啊,王朝的小将军,我的少年。
我曾经的,光芒万丈,熠熠生辉的少年。
他曾一手抱着酒坛,一手跟我指向边疆的方向,豪气冲天。
「我将荡平边境线上每一寸胆敢来犯的野心,让那里的百姓从此不再遭受烧杀抢掠,能安居乐业。」
「我要让那些掣肘,那些曾让我们不得不退让的对手,彻底后退三百里,滚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百年内龟缩不敢出!」
少年啊,我的沈雁星,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亮起灼灼的光,是将皓月也压下三分去的锋芒。
那是草原上最亮的一颗星星,也必将在那里拔刀出鞘。
我说过,我们是最熟悉彼此的人。
我知他抱负,一直知道的。
所以从未怨过。
但我终究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是追在他身后的影子,不是困在院墙中等他回来的一株盆栽。
我对着沈雁星微笑。
他在这样的笑容面前,一点一点灰暗下去。像一张揉皱了的草纸。
他强撑着站住了,对我说:「璟璟,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我一言不发地走进林子,沈雁星跟在我身后。
他看着我,他是灰色的。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不曾见过的绝望,枯败的,碎灭了。
他说:「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
「我是来给你一个交待的。」
我在心里扬了扬嘴角。
默契不减啊,沈雁星。
于是我知道了,三年前,沈雁星接到了绝密任务,卧底北关并摸清他们的军事、地形形况,尽最大的可能从内部策反,里应外合,用最少的代价拿下这个国家。
因为很有可能就死在别国的哪个角落里也不能声张,生死一线,归期未定,所以沈雁星毅然决然地退了婚。
世人都道沈将军在西南驻守,其实他在西北,屡屡犯险,出生入死。
结果任务完成了,时间比他预计得短很多。
因为他很想回来,他是拼了命在做这件事。所以在去了那边后,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头要做的事上,不敢有一刻想起远在京城的我。
行走在深渊上的人,心不能乱,脚下不能踏错一步。
而他本来以为需要很久,所以在出发前,经过多方衡量,拜托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娶我。
一是,他知道依照我的家世,能够选择联姻的对象本就不多,高门望族深谙门当户对的道理,绝不会让我低嫁。而太子,是这个范围里最好的。
二是,他早就统统调查过这几户人家,为的就是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人家的底细他摸得清清楚楚,或有恶婆婆,或风流成性院子里小妾成群,或利欲熏心将身边的人都视为砝码肆意利用,或是沽名钓誉自视甚高但实际是个草包。排除了个完,就只剩太子了。
三是,他知道太子与太子妃情投意合。
四是,他知道我对于争宠不屑一顾,对于名利无甚兴趣。
五是,他深深了解太子和太子妃的为人。
基于这些考虑,他亲手促成了我和太子的婚事。
只是他那时不能吐露分毫。
他若不紧紧地咬着牙,将滚烫的爱情封闭在喉咙深处,将来就会有不计其数的人要为此丧命,甚至有可能直接导致计划的失败。
于是他吞了下去,带着血与火,生生地灼伤了他的心肺,夜夜在他的身体里,烧出痛苦的哀歌。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原来如此,跟我猜得差不多。
所以我不会怨恨你。
你知道吗,这世间相爱的人并不总是会在一起,而分开他们的,也不一定是狗血的剧情或什么惊天动地的矛盾。
有可能只是像我们这样,相爱着,没有阻碍,唯一的问题只是我们走在不同的两条路上,我们都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仅此而已。
我笑着对沈雁星说,人总不能不做自己啊。我们谁都不能放弃。
我们都不能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人。
那是对生命的抹杀。
所以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太子还需要你,边关也还需要你。
而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走遍这片大地。
我很没出息,也很没追求,我辜负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受的教育和栽培。
我没有坚持待在京城去参与那些尔虞我诈。
但这并不代表我是错的。
10
沈雁星缓缓地靠在树干上,涩声问我:「以后,我是说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我想了想,「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会请你喝一杯茶。」
他惨然地看着我笑。
到底是茫茫人海,到底是万里长路。
破镜重圆的故事为什么能被传唱这么久,就是因为它极其难得。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再见,没有确切的下一站,信鸽也会在空中惘然。
我递给他一封信,里面有八角茴香他们几个的卖身契,和足够他们后半生生活得舒舒服服的银票。
没有人知道,有些东西我一直是随身带着的,比如这封信,比如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几张路引。
而那些路引和身份证明,是从小教我武艺兵法的父亲,在我出嫁后的某一天给我的。
他沉默着把它们和一些地契银票递给我,什么也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说。
彼时我觉得父亲只是给我留个念想,毕竟我想要的生活在京城中人听起来,可笑得像在发痴。
如今这妄想,竟然要成真了。
我与江昭他们同行了一段,在这期间问他为什么第一次见我就相信了我。
江昭说,他本是顺王的私生子,那年头一次进京。因为从小跟着寺里的武师傅练功,所以格外喜欢窜高走低。
然后他就看见了我,穿着里衣一头扎进冰水里捞婉婉的我。
他觉得哎呦这个小姑娘真猛啊,京城里哪家权贵居然还能养出这样的闺女。
于是后来留心了一下。
他说,所以我知道你的身份啊。你这么多年长相还真是一点没变。
承定侯的小明珠,绑了你回来,这不是嫌命长么?
至于我为什么上山?毕竟是私生子么,总不好真把自己当成王爷的正经儿子。
他府里的女人为他生下了儿子,我和我娘就被打发走了。
后来我娘不在了,我无处可去又有一身功夫,就上了山混饭吃。
江昭又笑,然后混得还可以。
我头一次发现他还有些混不吝的气质。
我们在祀水地界住下来,慢慢悠悠地晃了半个月。
在这期间,我把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准备了必需的药品和食物。
那天晚上,我们从天光渐暗喝到月上中天。
白果和香叶看着我哭哭笑笑,我把酒碗砸在地上,拉着她们跳舞。
江昭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每一次举起碗的时候和我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第二天拂晓,我只身离开客栈。
打马而去,迎着风流泪。
敬自由。
敬我们都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后来我发现江昭在我的包袱里塞了一把小刀和几瓶药,都很好用。
后来我听说,四皇子被贬为庶人,因为他绑架并杀害了太子侧妃,而侧妃甚至还怀着身孕。
我摸了摸肚子,哂笑。
不愧是太子,果真是物尽其用,即使是不存在的东西也要利用到极致。
后来,我在漠北的时候,听说一直勇猛无比,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的飞云将军,在前线陷入重围,杀尽百人后力竭而死。
我在群星照耀的旷野中挖了一个小小的墓,将沈雁星送我的那块暖玉放进去,倒下一杯冷茶。
只有冷茶了,在这儿我也没法给你泡一杯新的。
将就喝吧,反正从小到大,你一直在将就我,也不差这一回,对吧?
我走了啊。
你慢慢喝。
黄泉路远,珍重。
(全文完)
作者:谢白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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