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独行

宫里的总管太监孙有德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

一直拽着宋轻轻衣袖小声哀求的彩云也顺势跌在了地上,她双眼无神,绝望地喃喃:「您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这里是皇宫,皇宫啊……」

宋轻轻被打了这一巴掌,却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我多少有些疑惑,我给她下的只是短暂失去神智的药,这会儿虽然还不至于完全恢复,但也不太应该还是这种程度啊。

宋轻轻坐在地上,脸上一个通红的巴掌印,犹自狞笑着:「贱人!贱人!!都是贱人!!!我才是东宫之主!沈小将军也应该喜欢我才是!」

这话一出,现场安静得吓人。

跟来的官员及其家眷死死地低着头,生怕多看一眼什么要命的东西,深恨自己没办法把耳朵捂住。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帝后二人的脸色黑得能直接换个人种,太子和沈雁星也不遑多让。

好在孙有德手脚麻利地过去塞住了宋轻轻的嘴,免得她再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打捞的太监们终于有了进展,把个死得透透的人抬了上来。

彩云一看到他的脸,就惊呼一声,「怎么是你!」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太子缓缓地转向她,问:「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彩云咬紧了牙,俯下身去,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的泪:「贱婢不敢欺瞒,只求陛下殿下不株连贱婢的家人,给贱婢留个全尸。」

「奴婢并不知道此人的具体身份,但是他时常秘密出入于公主的房中。奴婢是有一天夜里闹了肚子,才偶然看见他从围墙上翻过来。从那以后奴婢时时留心,唯恐是什么歹人,却见,见他进了公主的院子。」

「小姐,小姐之前跟男子秘密通信,还给对方送了自己的簪子和荷包以表心意,但小姐其实还跟另外的人有联系,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只是,有一日小姐与这人见面,她叫奴婢待在屏风后面,不许奴婢出来。但不一会儿,小姐却和这男人吵了起来,他威胁小姐说不要以为他不知道小姐跟、跟别的男子有联系的事情,小姐只说她被误会了,给她点时间,让他元宵宫宴上在御花园凌波湖见面,把这事情说清楚。说她自会调开守卫,皇宫里才好避人耳目。」

「刚才小姐出了大殿,她不许奴婢跟着,但奴婢不放心小姐,便偷偷地跟在她后面。奴婢也不敢跟得太近。然后、然后——」

彩云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浑身不自觉地发着抖:「奴婢看见,小姐把他推下了湖!然后小姐就哈哈大笑起来,还说了一些话,奴婢跑过来想求她不要再说了,但小姐就像根本听不到奴婢说话一样……」

彩云瘫软在地,不停地流着眼泪。

满场哗然。

「这宋轻轻,居然未出阁与人私通?」

「与人私通就已经是极大的污点,她甚至还脚踏两条船?」

「更遑论这人是公主的入幕之宾,这、这这这……」

「如今更是因为背叛情郎就杀人灭口……这是何等的蛇蝎心肠!」

皇帝并没有将彩云押下去审,就已经说明了问题,她说了这么多,也没被打断,就证明皇帝是默许了让平阳公主府的丑事人尽皆知。

敏锐的朝臣们嗅到了风向,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太监们将搜出来的荷包和发簪交上去,皇帝看了一眼,眼神愈发厌恶。

这簪子还是去年皇后赏给宋轻轻的!

太子问,「你们谁见过这个荷包?」

有贵女走出来,盈盈一拜:「回太子殿下的话,臣女曾见宋轻轻戴过。」

又有几名贵女表示这确实是宋轻轻的荷包,她之前曾戴过几次,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人证物证俱在,疯癫癫的宋轻轻和彩云被押了下去。

皇后急召今天称病未来的平阳公主进宫。

皇室这才想起来赶人一样,让大家散了。

太子要留在宫里再查一查,我坐在婉婉的马车里,想着今日的疑点。

我喂宋轻轻吃下去的那颗药;彩云说得太多了。

说这么多对她自己是很不利的,到这一步我很难再把她捞出来,这她也是清楚的。

彩云之前一直想离开这里,跟她家人过安稳的日子,没道理今天突然就豁出命去。

我正想着,婉婉轻声对我说:「彩云的事你放心,太子会安排她假死离京。至于宋轻轻,她不会再清醒过来了,我们知道你想让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处境,但那毕竟风险太高,沈将军和我们都不放心。」

我:「?」

「???」

行,我本来以为我是单刀赴会,没想到沈雁星太子和婉婉都插了一手。

婉婉说:「平阳在私底下小动作不少,虽还没到祸乱朝纲的地步,但皇家已是容不下她了。宋轻轻也是一样,极度轻狂,言行无状,虽是被平阳殃及,但她也着实不无辜。」

我:「……」

我试探着问:「那我找好的和宋轻轻通奸的小倌……」

婉婉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是我们的死士。」

行吧,我以为宋轻轻在我的网里,其实她早就是太子的目标了,所有人都捎带了点手,给她织了一个必死之局。

如此,我倒是轻松了不少。我担忧的各种可能出现的疏漏,想来他们早就帮我填上了。

6

我坐在桌子旁,安安静静地啃一根大棒骨。

好吧也不是很安静,因为我时而面目狰狞地咬着肉,用力发出「呜」的声音,把那条肉撕下来。

一边啃一边发表着诸如「呜呜呜太香了」「可恶!好难啃」这样的评价。

然而我终究还是把它啃完了,干干净净,一丝肉都没留。哦软骨也被我咬下来咔嚓咔嚓吃掉了,软骨是灵魂,耶!

我把赤条条的大棒骨举过头顶,数着「一二三」正打算把它扔进远处的托盘里时,婉婉进来了。

「……」

婉婉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各位,虽然我还活着,但我的心已经死了。

它冰冷得就像在昆仑山吹了十年的雪。

再也没有什么能捂热它了。真的。

婉婉试探着问我:「小璟,你还能吃得下东西吗?我们——」

我一把放下大棒骨跳了起来:「我能!我特别能!」

然后我就发现,自个儿被套路了。

明明是太子回来了想陪婉婉去看看花灯,婉婉说的像是有好吃的请我吃一样。

我仰天流泪。为什么!今儿是元宵,又不是七夕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婉婉说街市上有家糖葫芦特别正宗。

我擦干了泪,低眉顺眼地上了马车。

我下马车的时候,发现婉婉没骗我。

那家糖葫芦摊子就在马车对面。只是婉婉少说了一个东西,嗯,沈雁星。

这玩意儿直愣愣地杵在我面前。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人友好地打个招呼然后各走各路,太子和太子妃就飞快地拉着手走掉了。

临走前把我托付给了沈雁星。

我跟婉婉多年的情分,到头来她就这样笑得温婉端庄地把我卖了。

始乱终弃!遇人不淑!薄情寡义!

……词儿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我也管不着了。

沈雁星看着我,眉宇间有些纠结。

不是,你纠结个什么劲儿,我还纠结呢。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沈雁星默默地指了指我身后。

我转头一看——

捏妈!我的马车呢!跑路的工具都先自己跑了!婉婉,你够狠。

我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兜头被啥玩意儿罩住了。

「???」

不是,你搞咩?

沈雁星手忙脚乱地把斗篷给我往下捋了捋,笨手笨脚地调整好,一边拉来拉去一边磕磕巴巴地跟我道歉:「对对不起,你看你不能着凉咋咋也没多穿点,我这挺厚的给你穿。」

我眨了眨眼,有些心酸。

沈雁星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在以前啊,我们都是互相揍,干了坏事一起串供,有时候也不讲义气,让对方顶锅。

我帮他抄夫子罚的书,他教我我怎么也学不会的那一招。

我们一起掀厨房房顶的瓦片偷看厨子做饭,踩着人家的屋顶跳来跳去,一起偷溜去河边抓鱼烤兔子,再湿淋淋地回去挨训。

我那时候以为,我们会一辈子这样。

那些日子,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可是他一站在我面前,那时的笑和闹,那些年一起挨过的打,就都浮现在我眼前。

可到底都是以前了。

我深吸一口气,来都来了。

我对着对面的摊子咽了咽口水,「我要吃糖葫芦。」

沈雁星与我并肩走过去,要了一串夹糯米的,一串纯山楂果的。然后把糯米夹心的糖葫芦递给了我。

我这人有点固执,喜欢的东西就会喜欢很久都不变,就像我从小就喜欢吃夹糯米的糖葫芦,现在还是喜欢。

沈雁星倒都还记得。

这家的糖葫芦果然做得极好。糯米糯糯的,不会太软也不会太硬,糖也裹得不多不少正正好,一口咬下去软糯弹牙,酸酸甜甜。

我很快就吧唧吧唧啃完一串,往后看了一眼,虽然还想吃但还是打算留着肚子宠幸别的。

啊,我真是雨露均沾,大好人。

然后我吃了臭豆腐吃了箸头春吃了绿豆糕,又来了一碗小馄饨。

馄饨吃的是鲜,不过在这冬夜里,我还是放足了辣椒和醋,吃得满头大汗,嘶哈嘶哈。

我喝完汤,放下碗,拿出帕子擦了擦汗。

沈雁星也吃完了一大碗馄饨,拿出帕子。

等等,我再看一眼?

我大惊。无他,这是我初学女红时绣的帕子。

我简直佩服。

这是什么狠人!

我一直没什么耐心,所以于绣花一道上可以说气得嬷嬷恨不得以头抢地。

所以这块帕子上的玩意儿是个人都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歪歪扭扭不说还夹杂着我烦躁了胡乱扎进去又懒得拆的线,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是抬举它了。

这样他居然没丢掉,还泰然自若地拿出来用!

换做我,我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是的,我做的绣品,我自己都不用。

沈雁星用,所以他应该是什么来着,对,连谢璟都不如。

等会儿,这话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是不管了,总之,沈雁星是个狠人这是肯定的。

我指着帕子,含蓄地问他:「这个,你还留着呢啊。」

潜台词就是这破烂玩意儿你怎么还没扔!太丢人了快把它处理掉!

沈雁星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默默拿回了帕子,藏宝贝似的往怀里一塞:「……我喜欢。」

不是,你喜欢什么你喜欢?

这什么审美?

我噎了噎,接着说:「那你出去可千万别说是我做的啊。」

沈雁星笑起来,满脸都写着「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怕丢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回过神,一想这句话是多余说了。我是太子侧妃,我做的帕子怎么都不该出现在一个将军手上,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会将这件事往外说。

我也笑了笑,「走吧。」

沈雁星愣了愣,问我:「要不要去看看灯?」

也是,元宵灯会,我只顾着吃了。

只是,我那句走吧,本来的意思是回去吧。

我不知道他是没听懂还是装作听不懂,总之我们起身,去看灯。

元宵的花灯还是很好看的,只是我们每到一处,摊主都会热情地喊:「这位俊俏公子,给夫人赢盏灯吧!猜对免费得花灯!」

我梳的是妇人髻,但我不是他的夫人。

我一丁点儿都不想逛下去了,勉强笑了笑,快步走去河边。

河里有星星点点的河灯,像是天上的银河。

有一盏灯做得极为精巧,我不禁往前走了两步,想再细看看。

然后沈雁星一把就给我薅了回来。他动作太急,我被拖了个踉跄。

我:?

你搁这儿跟我尥什么蹶子呢?

沈雁星喘着气,「你……小心一些。」

我明白了。

婉婉第一次来我们家时,我还是个皮猴子,成天上蹿下跳,上房揭瓦。

所以我带着她甩开了我们的侍女,在湖边打雪仗。

小婉婉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人,刚开始还很拘谨,被我一个雪球砸在胳膊上后,才开始团起雪球用力地回击我。

我们笑啊,跑啊,疯玩一通。

结果她跑着跑着,脚下没站稳滑了一下,就掉进了湖里。

我一眼就看出她不会水,撑不到我喊人来。

我立刻脱掉衣服鞋子,只剩一层中衣,然后跳进了湖里。

我水性极好,但我没料到的是婉婉身上厚重的冬衣吸满了水,变得无比沉重。

而且溺水的人会无意识地勒紧别人,我挣扎了很久,才终于把她推上了岸。

但我却没力气了,连扒住岸边都做不到。

后来是沈雁星把我捞上来的。

听说他抱我上来的时候,我一身白,是小小的、薄薄的一团,皮肤比衣服还白了三分,一片不详的素白色。

沈雁星从小举着刀枪剑戟练一天都纹丝不动的手臂,在放下我的时候,抖得很厉害。

不仅是手臂,他整个人都在抖。

母亲后来跟我说,那一天,他站在我的房门外,眼泪一串串砸下来,眼里全是红血丝。

明明自己身上也湿透了,硬是要等着太医怎么说,就在院子里吹着风不肯走。

那天谁都没劝动他。

然后我发了两天的高烧,他也是。

我醒来知道这件事气得要死,养了几天精神好一点了,很激动地骂了他一顿。

沈雁星却不像以前一样跟我抬杠,他只是用漆黑的瞳仁盯着我,一声不吭地挨骂。

他的表情太瘆人了,我骂着骂着声音就小了,别扭地问他:「你、你想什么呢?」

他摇摇头。

「雁雁,谢谢你救我啊。」

沈雁星却没接我茬,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严肃地跟我说:「谢璟,这样太危险了。」

「……」

「我知道啦。」

「你以后要小心一些。」

「我知道嘛。」

后来只要沈雁星看见我靠近水,都会不错眼地看住我。于是我也倍加小心一些。

只是这一晃也三年了,我早就忘了他这个习惯。

我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个习惯。

7

我猜沈雁星很快就要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不然怎么解释这人怎么能这么闲?

我那天起了个大早,好吧其实是赖了一会儿床然后坚强地起了个半早,但是真的已经蛮早了平时我都睡到中午的——出门去买同福楼的点心。

说实话,我刚到的时候是绝望的。才几点啊,啊?你们排队的样子认真的吗?

我一看那个队我都想直接厥过去。

夭寿啊同福楼的点心每天限量供应一百份啊!

我带着十二万分沮丧沉重地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沈雁星这孙子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了。

举着一包同福楼的点心。

不是,这孙子什么时候来排的队啊!

离谱,大离谱。

于是我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听沈雁星说东城那边一家羊肉馆子做得极好。

于是我又美滋滋地吃了一顿涮羊肉。

「行了不扯犊子了」,我问沈雁星:「你几个意思?」

沈雁星捏紧了筷子:「我……璟璟,最近太子这边不太平,四皇子私下在接触大臣,五皇子的母妃宁贵妃的母族也蠢蠢欲动,我担心你的安全。」

我跟他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就一个侧妃而且还不受宠,没事的。

晚上我就被绑了。

是这样的,沈雁星跟我说完之后我就比较担心婉婉的安危,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婉婉是太子身边真正重要的那个人。

然后我就去找婉婉蹭饭聊天,得知太子今晚不回来,于是我死皮赖脸地要跟婉婉一起睡。

婉婉被我缠得没办法,微微红了脸,吩咐丫头把床铺好。

你别脸红啊喂被太子知道我就死定了!

婉婉真的很瘦,缩在宽大的睡塌上几乎看不见人。

我心里突然提了一口气,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睡觉都是四仰八叉的,就是整张床都是朕的江山那类人,简而言之,睡得非常自由奔放,就一个词,大气。

我犹犹豫豫地睡了,睡之前反复叮嘱婉婉如果我挤到你了你一定要把我推开或者弄醒,千万不要忍着。

然后我再醒来的时候就被五花大绑着,在一辆飞驰的马车里。

……好样的。

真行啊,幸亏他们绑的是我。

或许是他们觉得婉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妇人,所以并没有安排人在马车上看着我。

所以——究竟是谁想要打婉婉的主意,他们又想对婉婉做什么呢?

我想了想,越想越觉得心凉。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的话,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拿婉婉来要挟太子,他们是要毁了她。

太子多年来口碑名声极佳,能力性格外貌手腕样样不缺,但近日来皇上突然开始在朝堂上重用四皇子江宁和五皇子江焰,一时间这二位的声势高了不少。

只是皇帝这一动,让多年来已经对争储不抱希望,或者表面上不抱希望的皇子们纷纷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婉婉的父亲和兄长都在文人界颇有盛名,而她的祖父更是桃李满天下,是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

科举在任何时候都是选拔人才的大事,而婉婉的祖父做过多次主考官,于不计其数的考生有师生之谊。而不论是学识还是品行,这位老人都十分令人崇敬。

所以婉婉的家世看似没有什么实权,但她对太子的助益是实打实的。

太子本身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攻讦的地方,所以他们把主意打到婉婉身上,那么就只有一个目的。

他们不是要用婉婉来换取什么,如今的情形下,即使太子暂时妥协,也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他们是要毁了婉婉,毁了太子深爱的太子妃。其一,让太子遭受妻子受伤受辱甚至更不堪的刻骨痛苦;其二,让太子妃的娘家人与太子离心,那么太子流失的隐性支持和帮助,将是难以估量的。

太子若救回太子妃,他救回的将是一个精神崩溃、名声尽毁的妻子,休与不休,都是自断一臂。

太子若救不回,对他的打击也足够巨大。

好一个老四老五。

我咬了咬牙。那我现在的处境,就极其不乐观了。

如果他们没发现我不是太子妃,那么我将会遭遇到什么根本不用细想,如果他们发现我不是太子妃,那这帮人恼羞成怒以及担心秘密泄露之下,我活命的可能也确实不太大。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拔腿就……

我拔……

我拔不起来。

是这样的,我现在人已经在寨子里了。

前面被捆得像个粽子,我根本动不了。

现在想拔腿就走的时候,我发现,我没有力气。

他妈的至于对一个弱质女流用软筋散吗?!

我礼貌微笑,妈卖批。

我寻思这寨子里的人是被老四坑了。

明晃晃的一片红,好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偌大的喜字都快戳到我眼睛里了。

看来老四跟他们交涉的时候隐瞒了他的身份,以及目标的身份。

也是,钱再好,也要有命花,老四不骗他们是不行的。

真毒啊,真毒,男人心是马蜂尾上针。他居然是打算让太子妃当山贼的压寨夫人。

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我是个碎嘴子。

碎嘴到两个姑娘笑盈盈地进来要给我换喜服的时候我才想起来现在要做压寨夫人的是我谢璟。

她们在我脸上涂涂抹抹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喧闹。

嘿,不是咱吹,我的耳力可是一流。

于是我就听到一个男声说:「你做决定前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很平静的语气,但是院中立刻就静了下来。

很舒缓,但一言九鼎。

有这种气场的人,即使是在京城里也挑不出几个。

我默默地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嚯,这山上卧虎藏龙啊。

给我梳妆的两位姑娘也一声不吭,捏着梳子和胭脂站得笔直。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相比前一人的清冽嗓音,这个显得要猥琐很多:「阿昭啊,只是去河边的轿子里接一个姑娘,娶了她,就能拿很多银子,够咱们兄弟们好酒好肉地吃三年!这等好差事,哪里还用得着犹豫呢。我这不也是怕你回来再做决定就来不及了吗!」

那个人清凌凌地说:「这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说罢他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跟他大眼瞪大眼。

这人介于少年跟青年之间,眉眼还是少年的清朗模样,但已经长开了,略有点黑,眼睛很有神采,鼻梁高挺。

是个很好看的人。

我把刚才心里吹的那声口哨吹出了声。

他笑起来,眼睛里波光粼粼。

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整间屋子都亮了。

姑娘们把梳子什么的都放下,挤眉弄眼推推搡搡地出去了。

……不是,你们那一副家里崽子终于要嫁出去了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然后崽子开口了,他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说他叫江昭,是这个山寨的大当家,劫持我的事他并不知情,对此他表示很抱歉。

我满脑袋都是问号。

我很诚恳地问他:「你们山贼头子说话行事都是这个风格吗?我觉得我不在山贼窝,我像在书塾。」

江昭看着我,又扬起嘴角。笑得这么欢,眼睛还是很大,淦,我好酸。

他说:「我与别人不一样。」

然后他很有礼貌地拿起茶壶给我倒了杯茶。

他把茶杯放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感叹这手长得也好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然后就发现这只手离我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我的下巴前。

江昭略带抱歉地说:「我忘了你身上有软筋散,你渴了吧,我能喂你喝点水吗?」

我呆滞地张了张嘴,还没想好怎么说,他就轻柔地喂我喝了口水。

这茶真好看……不是,真好喝。

既喝了人家的茶,我便不能坑他。

我很认真地跟他说:「兄弟,我建议你赶紧把我放了,然后举寨搬走,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我这话听起来非常不知所谓,我知道。

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诧的样子。

甚至还笑了笑。却不是嘲笑我异想天开的那种笑。

江昭对我说:「多谢。」

我一头雾水地回他不客气。

然后江昭说,委屈我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他去跟寨子里的兄弟们商量商量。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法想象这么一个眼神很平静但充满不容置疑的人怎么跟别人「商量」。

江昭出去了,先前那两位姑娘又进来了。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见到的他们寨子里的三个人,都是个顶个的好看。

你们这寨子是按脸进的么?

不过这两位姑娘又是很不一样的漂亮法。

一个打扮得很利落,冷着张脸,是个棱角分明,很有些帅气的姑娘。

一个则花哨多了,虽然衣着也没有什么拖沓的地方,但手腕脖颈脚踝处都戴着精巧的首饰,妆容艳而不俗,将她的美貌体现了十成十。

后者一进来就拉起我的手,笑得千娇百媚:「妹妹,打一照面就让江头儿笑成这样的人,你可是头一个。」然后她做西子捧心状,「啊,我们担忧了那么多年江头儿会打一辈子光棍儿,没想到缘分就在这里,啊,真是妙不可言。」

冷脸姑娘默默地把她的手拉下来握住,对我说:「她自来熟,你别理她。」

娇美的姑娘却没有反驳她,悄悄地觑着两人交握的手,颊边飞起一片潋滟,笑容里是满满的幸福。

那我走?

我在太子府看太子和婉婉浓情蜜意,被绑上山了还要看大橘为重?

累了,毁灭吧。

8

说实话,我觉得江昭起名字的思路和我如出一辙。

帅气姑娘叫白果,娇美女孩儿叫香叶。

来吧,加上八角茴香葱姜蒜,够出一桌硬菜了。

白果不太爱说话,香叶却活泼得很。

只是她话虽然多,我却套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是个看似马虎实则精明的主儿。

她们帮我换好大红的喜服,化了新婚女子的妆就出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红裙似火,衬得肌肤雪白。眉如翠羽,水眸潋滟,齿如编贝,朱唇含笑。

我不曾着红衣,也不曾这样打扮过。

出嫁时我非正宫,穿了粉红色,按着规矩模子一样上了妆而不是按我本身的长相气质去细细描画以凸显什么。

包括我自己,没有人在意。

是以我从不知道,自己在做新娘打扮时,可以这样好看。

我垂下头,笑了笑。

何必庸人自扰呢。

这也不是重点。

我盯着镜子里映出的,背后的窗棂。

其实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不想待在京城了。

或许很难理解,但我的的确确是厌倦了这里的人和事。

我从一出生就拥有侯府嫡女之尊,一生顺风顺水,除了被退过婚之外几乎没遇到过什么称得上是挫折的事,当然小时候跟着师父练武和在侯府上蹿下跳意外受伤也有过不少次,但那从来关不住我。

可也是因为尊贵的身份,自我记事起就懂得利用,懂得人心,懂得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我学习兵法,常常觉得自己待的这一方天下,很小,也很空。

这里除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再塞不下别的东西。

而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或许这样说有些不识抬举,但他们不惜为之抢破头甚至踩着自己父母兄弟也想得到的东西,在我眼里只是浮沙。

这天下任何人,任何事,从来没有客观上的好与不好,只有想不想要。

而我不想。

承定侯府谢璟,不想要这京城里方形的纯金笼子。

但我其实从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母亲曾在我嫁给太子的前夜流着泪与我长谈,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便是:「璟璟,我知你想做天上的鹰,无拘无束,肆意翱翔。可是你生做了承定侯府的女儿,这一生,你什么都能有,除了自由。」

「我多想你,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啊。我们璟璟,不比任何人差。」

那时候,我想,虽然我从未说过,但母亲是懂我的。

本来,我确实不会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嫁给谁,不是心之所系,而是政治博弈。而不论嫁给谁,都要安安稳稳地在他的后院里待一生,偶尔从院子里,望望头顶上四方形的天空。

但现在,我有了。

对于太子而言,我怎么样都无关紧要,甚至我死了还会更好,方便他把我这个侧妃的价值发挥到最大,文章做到最足来扳倒老四。

所以他不会急着来救我,相反,他不会介意在烤我的铁架上再加一把火。

老四以及他的人还不知道他们劫走的不是太子正妃,所以放出的风声也不会是我下落不明,而是婉婉。而太子府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事情闹得越大,对做出这个局中局的太子来说,就会越有利。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消失不见,实在是最好的机会。

作为侯府嫡女,我嫁给太子,从不惹事,如今承定侯府与东宫往来密切,合作共赢。这一份责任,我应是尽到了。

作为东宫侧妃,我是被歹人掳走,无辜受害,我「不在」了,不是偷跑,私奔,不会对太子、婉婉和我家的名誉造成什么影响。

沈雁星和婉婉应该不知道太子的计划,但沈雁星把老四老五对东宫之位有图谋的事告诉我,必然是被太子当了枪。至于他这把枪是纯然无知还是顺水推舟,如今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看向窗外的夜幕。

仿佛看到了天高海阔,万里江河。

9

我溜到窗边,贴着墙壁,小心地从窗户里望出去。

外面已经点起了灯,并不是灯火通明,但各条路口的灯都格外亮一些。

有一部分人正在院中,取下大红的灯笼、布条和喜字。

另一些人抱着手臂,盯着他们干活,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但他们的数量比正在干活的人要少,所以只能隐忍不发。

我猜这个寨子其实已经在分裂的边缘了。

有人效忠江昭,有人跟着二当家。

二当家的势力不及江昭,但他并不甘心。

江昭……感觉他并不在意的样子。说实话,从对这件事的判断来看,二当家就已远不及江昭,真要动起手来,他不会是江昭的对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江昭留着他,任这个猥琐又短视的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看目前的形势,江昭还在上风。

那么我跑的把握也就大了一点。江昭是聪明人,在皇城根脚底下当匪,什么样的人不能惹他清楚得很,否则也不可能会把寨子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

所以他大概率会在我溜走的时候按兵不动,甚至帮我一把。

不是我太软弱,寄希望于旁人。

实在是我现在也就勉强能走,要体力恢复到平时的水准,至少还要一天,但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了。

我不仅要走,还要走得远远的,远离京城。所以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

所以虽然我向来不相信好运,但在江昭身上,我不得不赌一把。

我赌是赌赢了,入夜之后,寨子的巡逻就变得十分松散,我院子附近的守卫更是被不动声色地引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但我实在是没想到。

凌晨,我在下山的小路上与江昭、白果和香叶大眼瞪小眼。

只是他们好像不是来逮我的。

仨人都一身利落,系紧的包袱稳稳地挎在肩上,马蹄上细心地包裹着棉布。

更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多牵了一匹马。

这是要出远门。

我迟疑了一下,往小路边走过去,示意给他们让道。

既然是出远门,那就不是冲着我来的,江昭无意留我,应该不会做什么干涉。

只是我没想到,江昭翻身下了马,向我走过来。

我背靠着树干,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簪子。

江昭站在我面前,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我攥紧的手,他轻轻地问我:「你要回去吗?」

我怔然,回答他:「不。」

「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有目的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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