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男宠是可以随时干掉我的大佬”为开头,能写出什么样的故事?

我把他扶起来:「来,陪本宫喝一杯,喝完,本宫放你回去伺候你没了舌头的爹。」

卫言卿又摆出了文人那一套:「下官不胜杯杓,不会饮酒。」

「卫公子,这世上吧,有些事你不会,但你得硬着头皮去做,比如饮了本宫的酒。而有些事你不会,你最好想都别去想,比如抄把剪子往当今皇后的心口上戳。」说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趁着他就要仓皇伏地,我先一把拽住他:「别别别,千万别跪,花前月下,桂酒椒浆,可别跪坏了本宫兴致。」

卫言卿只好端起一杯,怔怔地盯住半晌,壮士赴死般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子时将至,我等了半宿的东西终于来了。

看到暗夜中勾勒出荀泱的剪影,我心头一颤。偏偏树上的乌鸦不识时务,叫得闹人,我于是信手拔下卫言卿腰间的坠子,手腕发力朝树上掷去,一声短促的哀鸣,静谧长夜便只剩荀泱迫近的脚步声。

他将西北的快报送到我手上,低声道:「娘娘,成了。」

一语必矣,荀泱作了个揖,像是没来过一样,消失在夜里。

「荀大人说的话,连只乌鸦都不能听?」卫言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一只鸟罢了,死了不可惜。但你要是乱说话,死了就可惜了。」我看向那乌鸦死去的地方,「卫公子见过寒鸦么?」

「寒鸦居于西方,京城少有。」

是了,寒鸦,一种春来秋去的候鸟,常常在暮秋之际离开西北,归去南方。

卫言卿当然不会知道,九月初一,是西北边疆独有的寒鸦节。

沙场苦寒,军中将士把候鸟的离去当作自己的归乡,往往在寒鸦节这日跪拜自己东南方向的亲人,也会在这日祭拜沙场上逝去的英魂,将他们的排位一一陈列,并面向东南,愿他们如同寒鸦鸟一般魂归故里。

这是西北边境的大日子,我曾经也在这样的霜序玄月,为我娘上了一度又一度香。

可今年,我做了个局。

早在宗子期回到京都那一日起,我的密诏就传到了宗子期手下的副将关苍手上。密诏上只有四个字——「煽风点火」。

我不知道关苍都做了什么,但这封来自西北的手书告诉我,寒鸦节那晚,借着北风和将士们未灭的香火,军中为已故将士寄放牌位的灵堂被一把无名的火烧了大半,据说是夜戎士兵原想趁着穆州西北军不备点了粮草,却错燃了灵堂。

真真假假不重要,反正西北军自此群情激愤,恨不能立刻一把火也烧了夜戎。

于是九月初三,我刚刚醒来那日,关苍领着五千人马突击夜戎敌营,胜了攻打夜戎的第一役。

自此,夜戎这一场硬仗,纵是宗子期万般不想,恐怕凭他的一己之力,是收也收不住了。

「寒鸦等开了春,还是要归去西北的。」不等卫言卿作答,霍江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这个小皇帝,凡是我殿里有男人,他一定要来插一脚。

我见惯不惯地偎在榻上:「那倘若这春,迟迟不开呢?」

卫言卿匆匆跪下,给面前这个抽了自己二十鞭的男人跪拜行礼。

霍江沉并不理睬,冷言道:「皇后这般好的兴致,深更半夜,与外臣饮酒作欢?」

「是啊,如此兴致,偏偏被皇上坏了。」我用袖子掩住呵欠的嘴,冲卫言卿摆摆手,「本宫也乏了,你回去吧,照顾好你爹,以后还有的是需要他开口的事儿。」

卫言卿每次都这样,颤颤巍巍地来,逃荒似的走。

椒房里就剩下我与霍江沉二人,他端起一盏嗅了嗅酒香,蓦地狠狠甩下袖子,将杯盏牢牢攥在手中,醇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回京也喝,离京也喝,倘若宗子期待在京都不走,皇后是不是要日日烂醉如泥。」

小皇帝恼了。

我看着他微鼓的腮帮,自然知道不是为了我召卫言卿入宫饮酒这点破事:「日日烂醉又如何呢?无非多给百官一个参本宫的由头罢了。」

「皇后抽三百御林军围了宗将军的驿馆,所为何事?」他说出来意。

「自然本宫舍不得将军走,想再留将军些日子。」我从他手里掏过杯盏,满上一杯送入喉间,「本宫还欠将军一杯喜酒没喝呢。」

原来如此,我一早抽调了人手围住驿馆,为了不让宗子期离开。夜戎之战,我不想借宗子期的手,也一早另有打算,却不想惹恼了小皇帝,认为我把有旧情的心腹重臣养在京都,别有图谋。

霍江沉劈手夺回,随我饮下一盏:「皇后,也还欠朕一杯毒酒。」

「西北六城尽归穆州之日,还你便是。」

他逼近我:「皇后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我嬉笑着应道。

「在那日之前,皇后得给朕留个子嗣才是。」他捉住我胳膊。

第二日一早,我醒在霍江沉怀里。

我依稀记得昨晚我喝昏了头,喝蒙了眼,最后半坛子被我从桌上挥下,哗啦啦地泼了一地。

我就瘫在满地芳蚁中,用手指蘸着残酒,放在鼻下短促地嗅着,那仿佛是当年我嫁入睿王府之日宗子期也嗅过的味道。

可紧跟着,霍江沉欺身而上,按住我的手腕,环住我的头。

「漓漓……」他蓦地叫出一句。

我溺在酒中的身子随之蓦地一抖。

「漓漓,漓漓……」他像上了瘾般,一口接着一口的叫。

睿王府中,他叫我王妃。如今,他叫我皇后。唯独「漓漓」二字,从未自他口中出过。

我与霍江沉好似握着同一条绳子坠在悬崖边的两个人,只有一个掉下去,另一个才能活。只不过在把其中一个丢下去之前,我们要先一起扑灭这条绳子上正燃着的火。

6

醒来后,我挣出他的怀,霍江沉便醒了:「皇后去哪?」

「皇上昨晚不就知道了么?」

坐在镜前,霍江沉出现我身后,着着薄衾,挽起我的发:「皇后的青丝薄了。这些年,皇后耗了太多心力。」

「怕还得再耗几年。」我把头发从他手中拨出来,轻轻梳理着。

「然后呢?」他问,「耗完这几年,然后呢?」

我知道霍江沉想问什么,他要我告诉他,待攻下西北六城,除了刘承谋一党,兵符何时归还于他,天下何时拱手相让,我何时真正当一个尽忠的臣子,而不是做骑在他脖子上的皇后。

我搁下梳子,歪着头从镜中看他毫无喜怒的脸:「那要看,皇上那个时候,有没有本事了。」

「给朕留个孩子吧。」他突然抱住我的肩,将脸埋在我云鬓间,「漓漓,留个像你的孩子,算朕求你。」

我拿开他环在我胸前的手:「这世上,没有漓漓。」

霍江沉不再坚持,他转过身,理了理领口,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今日的皇上,快叫人认不得。」我偏要再挖苦一句,「可别是爱上我了。」

更衣梳妆,我在京都大街的驿馆外一脸明艳地掀开轿帘。

直视着被三百御林军围住的宗子期,我暂时忘掉了和霍江沉昨夜的欢愉与今早的诡异。

「安阳太守刘承谋借西北军饷谋私一案,皇上和娘娘想请将军留在京都,协助调查。」彼时,我的得力小干将荀泱一马当先地拦住宗子期。

宗子期侧着身子,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墙看向躲在轿帘后的我:「留臣协助调查,需要这么多人马?」

荀泱凑上他耳畔:「怕将军归心似箭,不肯尽忠。」

「荀大人当真鸿鹄之志,为了功成名就,什么都肯做。荀大人不要忘了自己到底是皇上的臣子,还是娘娘的走狗。」

「嗨。」荀泱一挥袖子,「说什么功成名就,为小姐分忧罢了。」

「倘若娘娘让荀大人屠了你的故里夜戎,荀大人也听命么?」

荀泱不假思索:「那自然是,万死不辞啊。」

宗子期认命似的吸了口气:「关苍初生牛犊,不足以攻克夜戎,亦不能长期保西北安宁,这话,请娘娘记好。」

「定当转达。」

宗子期低下头,良久复又抬起:「还请荀大人通传一声,臣要见皇上。协助,臣只助皇上;尽忠,臣也只尽皇上的忠。」

果真是赤胆忠心,不坏秋家忠烈。

不好看,我放下轿帘:「走吧,回宫。」

宗子期哪怕再不向着我,他的话倒是没毛病。夜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就算我备下充足的粮草军饷,凭借关苍的一己之力,恐怕攻下夜戎也得是三年五载的事儿。

我等不了那么久,朝廷和百姓也耗不了那么久。

所以我一早调派了汜水总兵于广同上前线,于广不仅身经百战、战功赫赫,最要紧的是——他对霍江沉是一万个忠心耿耿,单论赤忱,比起我老爹都能再胜个三百倍。

荀泱说我,小姐以前还只是在身边养狼,现在是到处养狼,居然连霍江沉的人都敢重用。

我信口道:「制衡嘛,总不能一方独大,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制衡您自己个儿啊?」荀泱匪夷所思,「这还真是自古以来,岂有此理。」

「闭嘴,你最近话太多了。」我顿了半晌,突然饶有趣味,「要不,再加上你呗?」

荀泱闭嘴了。

「不是万死不辞么。」我勾起唇梢,「不如,你帮本宫,屠了夜戎城。」

荀泱毫不犹豫地跪下:「臣定不负所托。」

很快,我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霍江沉这个小皇帝,不知是不是在哪见识了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乐趣,竟是真心实意想要个娃娃。

最有利的证据就是,我藏在床头,让自己无法有孕的丹丸,不知几时被他换成了安胎固本的药丸。据我太医院的心腹说,霍江沉甚至断了整个京都之内,我那丸子最重要的一方药剂——红花的供应。

罢了,反正我对霍江沉,从来也是忠心耿耿,有求必应的。

他不是想要娃娃么,九月十八,于广抵达西北的第二日,我迫不及待地给霍江沉办了场选妃,专挑宽腰丰臀好生养的面相送进宫来。

霍江沉原本不给我脸,这一群莺莺燕燕,他是见都不肯见。直到这场我主持的选秀出了事故,一个明显细腰窄臀混在其中的秀女上前回话时,突然拔下珠钗,欲要行刺我。

霍江沉终于匆匆赶来,看了眼身手了得、安然无恙的我,又看了眼那秀女,不容置喙道:「皇后,让她走吧。」

我斜靠在那,问霍江沉道:「那是走得利索点,还是受点罪呢?」

「朕是说,让她出宫。」

哦,不是我常以为的那种走。

「她是谁?」我起了兴趣,直起身子。

霍江沉不答。

「你是谁?」我于是转而问那姑娘。

「李乐瑶。」

「为什么杀本宫?」

「为兄报仇。」

「你兄长是谁?」

「皇后!」霍江沉喝住我,「朕说,让她走。」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呢?」我挥了挥手,「赐……」

「皇后!」霍江沉又唤了一声,生怕我赐匕首赐白绫赐毒酒三个字紧随其后。

「赐金钗,留宫里给皇上延绵子嗣吧。」我笑嘻嘻地看向霍江沉,「怎么样,我这位皇后,当得还算称职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兄长是谁呢?

李乐瑶,礼部尚书李徒嫡女,家里有个哥哥,也出息得很,生前官拜兵部侍郎,最重要的还娶了当朝长公主,成了赫赫威名的驸马爷。可惜就可惜在,驸马爷招惹了我,还没在朝野中扎稳根基,便同他的娇妻长阳一起死在我手下。

不想我的好意,李乐瑶并不领受,嘴里仍旧骂骂咧咧:「妖后,我李家世代忠良,劳苦功高。我兄长贤能,与长公主相敬如宾,只因不愿见着霍家的天下被你这妖后践踏,便遭你毒手,惨死山野之间。」

她高昂着脑袋,好一副壮烈模样:「我哥哥嫂嫂皆被你所害,今日我报仇未遂,你也不必如此折辱于我。我来杀你,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

说着,她手中的珠钗便向自己心口扎去。

霍江沉眼疾手快,一把将尖头牢牢攥出,顷时血顺着他的指缝滴上李乐瑶的衣襟。

「皇上……」她赴死的神色重新焕发出一丝希望,痴痴唤了声。

烦死了,我只是想给霍江沉讨个嫔妃,折腾出这么一大通的破事。

「要演郎情妾意生离死别,等给了人家名分之后,再回你们房里演去。」我没了耐性,上前拨开霍江沉,夺走珠钗,抬起李乐瑶的下巴,「就因为我杀了你哥哥嫂嫂二人,你就这么恨我?」

她一双好看的明眸杏目圆睁,死死地瞪住我:「你杀了我哥哥嫂嫂,这还不够!」

「自然不够了。」我勾勾唇,「你在京都娇生惯养多年,没见过打打杀杀,本宫给你说个故事。很多年前,西北边境有个小村子,叫晚沙村。秋冬每到昏时,那里便黄沙遍野,目不能视,挨家挨户都门窗紧闭,以此得名。」

李乐瑶不置可否:「你说这些做什么?」

「十二年前,还在西北的时候,我常去晚沙村里玩,它就在出了雍城往北不远的地方,那儿的奶酒酿得格外好喝。我那会儿爱舞枪弄剑,老村正的小孙子阿奇每次见着我便叫我女将军,说北边的无阑城又来扰村里安宁,下次让我教训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我最近总爱回忆以前的事儿,还是些以往从未同霍江沉说过的事情:「我说好,每次都说好,拉勾就和阿奇拉过七八回。阿奇说,有我在,无阑以后就不敢欺负他们,我会保护他们。我也真的以为我能保护他们,直到那些三月初八……」

那年三月,开了春,晚沙村昏时的风沙渐渐小了。

其实那个年西北将士一直很不好过,无阑多次挑衅,屡屡进犯,欲要侵入穆州的雍城,也是那时二十多万士兵驻守的地方。

我爹早就按捺不住,想在战场上给无阑点颜色瞧瞧。可惜一封又一封奏章传到朝廷,我爹最终收到的,也只是老皇帝千篇一律的打仗劳民伤财,要雍城按兵不动。

无阑城愈发猖獗,我爹苦谏,还无诏回京,跪求天子,才求得老皇帝终于松口。

可三月初六,说好的粮草却未到,兵部的文书也迟迟不下。我爹一行的盔甲穿了又脱下,壮行酒就暖在心口,刀剑磨得最利,可没有粮草供应,没有兵部批文,最后只好作罢。

三月初八,我心有烦闷,去晚沙讨口酒喝的时候,眼睁睁看到,晚沙三百余户一千余人,被无阑屠了个精光。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死人层层叠叠,没断气地哽着最后的呻吟。

我在死人堆里找到阿奇,他面朝沙地倒在地上,脖子被抹开一道血口,蜷缩的手指指着一处棚屋。于是,我在棚屋里救出了藏在稻草下,他八岁的妹妹玛尔,也是这场屠杀唯一的幸存者。

背着玛尔回雍城的路上,她问我:「你是哥哥说的女将军么?」

我没答话,那一刻我觉得我不配,我不是个将军,我只是这场悲剧冷眼旁观的看客。

「他说你们就要去把无阑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她灰头土脸的小脑袋埋在我的脖子里,「你们去了么?为什么,他们还来村里杀人?」

她揪着我的衣角,我感觉到背上起伏的胸脯和粗重的抽泣:「为什么,你们不保护我们?为什么,你喝了哥哥的奶酒,却让哥哥死了……」

我无言以对。

我保护不了他们,刀剑不足以保护他们,还得有权力才行。

后来穆州攻下了无阑城。

那是我当上皇后的第二年,我调动了西南的粮草,亲自在兵部的批文上盖了御章。

宗子期奉命领兵,大捷而归时,玛尔在城楼上等他,说这一日,她等了太久。可她看见了,阿奇却看不见,晚沙村也看不见了。那个时候,穆州的地图上,已经抹去了晚沙村这个微不足道的点。

「那些年我常常在想,如果朝廷一早让我爹出兵,如果粮草军饷没进不该进的口袋,如果那年三月六的壮行酒没有白喝,我们上了沙场,战个痛快,那晚沙村是不是还会在每年秋冬的昏时紧闭门窗,阿奇是不是还会给我斟满奶酒,那一村的人是不是不会被屠得血流成河。」

我看着李乐瑶:「那一年,西南的农官刘承谋,凭借与京城的关系和送到京城的好处,被调去油水更足的江南。而你的兄长李云玚,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长阳的授意下,迟迟不发兵部批文给雍州。」

我瘫坐在榻上,吸了口气,揉揉鼻子,大殿之中沉默得闷人。

半晌,我指了指李乐瑶:「皇上,这位你的旧相识李姑娘,给个什么位分呢?」

「皇后……」他低着头,沉沉唤我一声。

「罢了,本宫乏了,你们商量吧。」我一用力,手中的珠钗碎了两节。

这世上的血债太多了,每个人都只看到算在别人头上的那笔,却看不到记在自己头上的累累冤仇。

而我不一样,我欠他们的迟早会还,但在那一日之前,我要先把欠我的一笔一笔算得清楚干净。

7

李乐瑶入宫封了昭仪。

我赐了她一支点翠金钗,赔她折在我手里的那根。

站在镜子前端详着她的粉面,她的浓妆,她的华贵,她桀骜的眉眼下初成的威仪,我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合适,那么的恰到好处。

「你真像一个皇后。」我将钗子缓缓刺入她的发髻,惊出她鬓角两抹细密的冷汗。

「你为什么让我入宫,就不怕我杀了你么?」她也打量着镜子里的我,恐惧又仇视。

「你若真杀了本宫,便是为朝廷分忧。」我凑在她耳边,「也算大功一件。」

李乐瑶强撑着淡然,微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鸾髻:「不只我想杀你,是这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七年了,我鸠占鹊巢,借用了他们霍家的天下七年。」我勾起唇梢,「可这七年里,我到底是占了耕夫的地,还是烧了牧民的草?是加了三成的税,还是征了百万的兵呢?」

李乐瑶闻言抬起眼皮,对上镜子中我的眸子。

「我不过是收了西北三座城池,可沙场上的士兵我没短过口粮,没少过军饷,没放任他们的老小不管。也不过除了朝野一党佞臣,可无辜家眷我从未连坐,大小官员我也任人唯贤。不过是你在闺房高枕无忧之际,我的手上多沾了些血,可这些人我若不杀,世上就要有更多的人因他们而死。如此而已,我就人人得而诛之了?」

我将手在她细嫩的脸蛋上狠狠一抹:「长阳成事不足,结党营私,本宫若放任她,才真叫人得而诛之。你以为我想用这只手擦她的血?我还嫌脏呢!」

言罢,我一甩袖子,瞅着沾了红晕的指节道:「好浓的胭脂呵,今晚,皇上怕是要醉了。」

结果我猜错了,霍江沉没醉。

不仅没醉,他压根没进李乐瑶的屋,反而亲自把太医院郭院判带来了椒房。

「号脉。」他没头没脑地吩咐道。

郭院判为难地抬起手:「求借娘娘玉腕一用,让臣为娘娘把把脉。」

我倒想看看霍江沉葫芦里卖什么药。

郭右判左摸右摸,最后依旧两难:「是有几分滑脉的征象,可娘娘身子一向湿热,同往常无异,这会儿又确实太早了些……」

滑脉?我一下子就懂了,这是诊喜脉啊,敢情小皇帝不是玩笑,是真想找我讨个子嗣。

「夜深了,今儿是皇上该去李昭仪那的日子。」我没好气地下了逐客令,「出门左拐,不到半里便是李昭仪住的兰庭,春宵一刻值千金,皇上抓紧了。」

「明日你再来号脉。」他不理我,冲郭院判道,「早晚各一趟,直到号出来为止。」

说罢,霍江沉关门逐客,脱了外衣:「睡不惯别的地儿,还是得歇皇后这。」

那晚我又梦魇了,这次却不是为我娘。

梦里宗子期一身血,告诉他的漓漓他就要走了,剩下的路只能漓漓自己走完。我口中喊着不要,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他仿佛才是被泼入西北黄土的一杯女儿红,渗入粗粝的沙石,只剩残余的氤氲。

我惊醒,看见霍江沉的脸。

他缓缓睁开眼,就像从来没睡着一样,拉住我被窝里的手:「别怕。」

我摸了摸他的额,同样一头汗:「皇上也梦魇了?」

他不置可否地背过身去:「皇后,朕想我们来日方长。」

我猜他也做了这样的梦,只不过梦里是我一身血,告诉他没能帮你坐稳江山,我就要走了,剩下的皇帝你自己做吧。

西北的第一场败仗在冬天里传回来,那时候刘承谋已被我降了职,宗子期也在京城待了小半年。

我想杀刘承谋的时候,是卫公子来求的情。

他说刘大人是好人,刘承谋是给他爹卫明送过钱,是在京城培养眼线党羽,也确实是搜刮过民脂民膏喂养当地豪绅,甚至还有意克扣西北军饷粮草,可这不过是他没办法的办法,是他身为安阳太守不得不使出的制衡之术。

当年刘承谋前去安阳上任之际,正是太子的得意之时,那时的安阳太守是太子的亲舅舅,安阳的乡绅富贾也大多和太子有所牵连,弄来的钱许多最后都是进了太子的口袋。刘承谋除了听话别无他法,喂不饱这些人,百姓得受更多的苦。所以他不愿再供应西北的军饷粮草,给百姓平添负担。

「照你这么说,还是刘承谋为安阳百姓做了牺牲?」我问他。

卫言卿缄口以默。

「这世上,总得有人牺牲,没那么伟大。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说明准备好了接受后果。」我顿了顿,「本宫也一样。」

自此,朝上参我的折子又多了三叠。

无非说我拿安阳粮草喂养秋家军,是中饱私囊,狼子野心。也有说我迫害朝中重臣,是屠杀忠良,指鹿为马。还有翻出我拥兵逼宫的往事,说我是乱臣贼子,弑君篡位。

叫得最欢的是李云玚和李乐瑶的老爹——老礼部尚书李徒,唾沫星子四面八方各喷三丈,恨不能在朝堂上就生吞活剥了我。

荀泱说没想到啊,长阳明明是霍江沉一胎所出的亲妹妹,她的驸马一家却是太子的人。说着说着又问我为什么不早收拾了李徒,好让他闭上那张老嘴。

我翻他一眼道:「我更想让你闭上这张嘴。」

我不杀李徒很简单,因为他不是太子的人,当然,更不是我的人。

就说那时候长阳还那么小,怎么可能授意李云玚不要发西北出兵的批文呢。

——长阳不过是听了先皇的话,李家也不过是先皇的人,是霍家的人。李徒想推翻的从来不是霍江沉,只是我罢了。就像如今,太子已死,他自然会对姓霍的霍江沉忠心耿耿。

我还是听了卫言卿的话,没急着杀刘承谋,刘承谋牵扯的人太广了,我要挑个好时机,让他发挥最大的效用。

这小半年,我唯一见到宗子期的一次,是我在一堆参我的折子里发现了他的那封。

于是我把他召入宫,他重复了一遍折子上的请求:「既然刘大人的事告一段落,臣何日可以返程回西北?」

我玩笑道:「将军归心似箭,莫非西北有美人等候?」

「是,还请娘娘赐婚。」他竟然真的接了我的话。

我手中的折子惊到了地上,然后故作镇定地捡起来掸了掸:「哦?」

「民女玛尔医术高超,在沙场上救治了无数将士,也算功劳赫赫。多年来又与臣相依相伴,情投意合,如今正是婚嫁的年纪,臣恳请娘娘赐婚。」

玛尔,那年我背上那个八岁的小女孩,那个问我为什么不保护她哥哥的小女孩。

原来,漓漓真的是一杯浇洒如黄土的女儿红,早就随着烈日与风沙烟消云散了。

我不禁想象,后来的日子里,玛尔是如何在城墙外等她凯旋的将军,还有我嫁入睿王府那日,她是如何收拾一地残酒,然后将酩酊的宗子期边拖边背安置回屋内。

如今,玛尔是宗子期想要的新娘。

我亲自备了十二箱嫁妆,金银玉器比起李昭仪用的那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后我让荀泱带人送去西北,再把玛尔接到京城。阿奇和老村正都死了,玛尔没有亲人,我就是她的娘家人,我要亲自为她和宗子期大操大办。

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西北的败讯传来。

关苍带兵准备夜袭敌营时中了敌军埋伏,仅此一役,我军折损了近两万,关苍自己也身负重伤。好在于广及时赶到,切了敌军后路,乱了对方阵脚,才没有进一步伤亡。

接到消息那日,我一宿没睡。

关苍初生牛犊本事不够,于广虽身经百战却对西北地形太不熟识,我知道只有一个人最有可能攻下夜戎,可我也知道,一旦放他带着兵符回了西北,我可能再也调不动秋家三十万大军。从此,他也会成为别人的将军,别人的夫君。

那天夜里,我点了一宿给玛尔的嫁妆,不知为什么,那几副耳环怎么看都不够精美华贵,最后我干脆摘下自己耳朵上的一对,在手上掂着玩着,不知不觉到了天亮。

这样难眠的日子持续了十来天,战败的消息再次传来。

这回轮到夜戎趁着我军休整之际大举进犯,逼得我军驻线后撤了三十里。

我在一堆参我的折子里找到这一封败报的时候,终于坐不住召来了宗子期。

「臣回西北后,定当好生操练兵马,守好西北城池。他日若有了合适的时机,再为皇上收复夜戎城。」不等我说明来意,宗子期先亮明了并不打算打这一仗的意思。

我笑着摆摆手:「将军,本宫这些日子犯了个错误。」

他抬头看着我。

「本宫和将军一样,认为这世上战绩累累,骁勇无畏,熟识西北地形,最重要还能让西北三十万将士尽心效忠的,就只有将军一人。」我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直到如今,本宫才发现想错了。」

「娘娘何意?」

「我,才是秋家的小姐。」我一字一顿,「是最该接替我爹,上阵杀敌的人。」

8

宗子期回了西北,立了军令状,半年之内,必取夜戎。

与宗子期一同前往的,还有我的荀泱,和十二箱嫁妆。

临走前,荀泱啧着嘴摇着头道:「小姐好狠呐,说是心疼将军不让将军回西北,不让将军打不想打的仗,呵,臣今日才算看明白了。」

「你看明白什么?」

「一来呢,小姐趁着将军不在,在西北插入其他势力,制衡将军。二来呢,先让西北打几场败仗,再请将军出马一举拿下,如此一来,皇上更知道,只有小姐的人才能夺得西北。」荀泱扳着手指头,凑得离我近了几分,「还有这三来呢,试一试将军对小姐的心。啧啧啧,难为小姐这一石多鸟之计。」

我不置可否,转言道:「屠了夜戎。」

荀泱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僵了一下。

我拍了拍他的肩:「屠了这座城,我娘死的地方,你的家乡。」

荀泱怔了怔,弯腰作了个揖。

折腾了半年,一切终于就绪了。

城外,霍江沉冷眼看着这场我好生折腾的局,配合着为宗子期和荀泱饯行。他那么淡然,那么置身事外,仿佛于广和他无关,这场战役和他无关,西北六城和他也无关。

「皇后在赶什么日子,何必这么急着攻打夜戎?」看着宗子期远去一行扬起的红尘,他终于开口问我。

「赶在皇上的满朝文武真吃了本宫之前。」

霍江沉点点头,拂袖而去。

荀泱走了,偌大的京都如今只有李乐瑶陪我。

李乐瑶这丫头兴许闷得太无聊,开始舞枪弄剑。有回我领着卫言卿在宫里闲逛,李乐瑶拉了一张弓,箭头正对着我的喉头。

宫里只收了一把弓,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乐瑶,放下。」我耐心地劝慰着她,「这可是本宫当初春猎用的爱弓啊,记得那时候,瞄的还是你哥哥的咽喉。放下吧,小心伤到自己。」

李乐瑶的弓拉得更满了。

卫言卿急忙道:「昭仪快放下弓箭,莫要铸成大错。」

李乐瑶身子一侧,对准了卫言卿的脖子:「你爹被这妖后缴了舌头,你却在此助纣为虐,不如先射穿了你好!」

这闹剧,喜闻乐见啊。

我闲庭信步走到李乐瑶身后,抓住她的玉手,可怜了这双柔嫩的小手,拉这么重的弓真是难为她了。

「这样。」我帮她向后拉了一分力,调了调她的手的姿势,「对,再往上抬点,瞄准了没?」

李乐瑶的手开始抖。

「对,就是这样,来,松手,把箭射出去。」我调笑着在她耳边轻语,「让箭穿过他喉咙。」

我松开手,李乐瑶却没松。

弓拉得太满,以至于我的力道撤出去之后,箭尾不由分说划破她的指缝。

她终于垂下手中的弓,颓然而愤恨地看着我。

「你还差得远。」没看到好戏,我有几分失望地拍了拍手,「下次吧,下次本宫再好好教教你,怎么射箭,怎么杀人。」

只是,我到底小看了这小姑娘。

转身没走几步,卫言卿突然叫了声娘娘小心。我回过头,李乐瑶手中的箭直直向我逼近,最后我被卫言卿的力道推开,箭扎进了他的小腿。

李乐瑶这功夫啊,不值得演这一出。且别说她瞄不准,就算瞄对了,力道也只够箭落在腿上。

我扶住卫言卿,问道:「何必替本宫受这一下呢?」

「下官曾斗胆伤过娘娘,这一下纵然不够,也先还给娘娘。」他吃痛地拧着眉头,一介文臣,本就羸弱,也是可怜了他一番心意。

我吩咐人带卫言卿去包扎伤口,走到杵在那儿的李乐瑶身边,她手中的弓箭蓦地掉在地上。

「昭仪闯祸了,怎么能在宫里随便见血呢。」我指了指十丈外的柳树,「回兰庭安分几天吧,什么时候能射准那棵树了,再出来。」

再在太医院见到卫言卿时,他一双薄唇都快没了血色,原本就孱弱的身子此时更显楚楚可怜。

郭院判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得休息几日了,然后又道:「娘娘可还好?」

「自然无碍。」我不屑地回应道,战场上千军万马都不定能伤到我分毫,区区李乐瑶,还真能取了我命不成?

「娘娘凤体,还是让臣号个脉,稳妥些好。」

自打上次霍江沉把郭院判带去椒房号什么喜脉之后,我就没让这老家伙进过门,没想到他贼心不死,还记着霍江沉的嘱咐。

罢了,号呗,凭空号不出孩子,也号不没孩子。

我伸出胳膊,郭院判毕恭毕敬地隔着帕子搭上买,脸上的神色经历几番神奇的转折,最后扑倒在地。

「恭喜娘娘,恭喜皇上!」他山呼道。

之后的日子里,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霍江沉如此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破天荒地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喜悦和兴奋。

我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就算他要当爹了,可这龙子一出,便是嫡长子,是储君,我更是可以肆无忌惮,随时干掉他立幼子为帝,从此垂帘听政再无掣肘,真正地一呼百应君临万千。

可霍江沉就是傻乐,我夜里看折子,他灭了我烛火;我不让郭院判进椒房,他亲自来砸门;我不喝安胎的汤药,他干脆混进我晚膳的汤羹,难喝到我吐了他一身。

我于是终于忍不住问他:「皇上为什么非要一个孩子?」

「让朕的儿子做未来的君主。」霍江沉依旧淡淡的,不同的是他一直在笑,「守住这片他母后打的江山。」

「朝臣连我都容不下,要如何容他?」

霍江沉不再说话了。

我冷哼一声,我当然知道答案——只要我死,没有牝鸡司晨,妖后乱权,朝臣自然容他。

与此同时,西北军攻打夜戎一事算不上不顺遂。

刘承谋虽被撤下,江南粮草也供应充足,可运往西北一路甚是漫长。途经的七郡三十二县,总少不了许多是李徒一党的人,想方设法给我使绊子。还有京都也不安生,霍江沉以我怀有龙胎为由,大大减少我对朝政的掌控,就连西北的战报都会比往日晚上两三天到我手中。

想来,李徒可能也是领了小皇帝的意思,屡屡给我设阻,大有要趁着我有孕,西北军在外征战之际,将我架空的意思。

我不经感叹,小皇帝真是长大了,如今羽翼渐丰,总算想起来要收拾我。现在倒的确是个好时机,霍江沉在朝中的势力逐渐成熟,天下的烂摊子我也给收拾得差不多,就连宗子期都有倒戈相向,对他投诚的意思,前不久两人还屡屡促膝长谈,搞不好就在商量怎么罢黜掉我。

唉,也没什么,狡兔死,走狗烹,古来如此。

西北递到朝廷的折子不再按时按量地传到我手上,荀泱的书信倒每每如期而至。

宗子期不愧穆州第一勇将,虽然条件艰苦,过程曲折,到底还是打了数场胜仗,短短两月,夜戎下属的两座县城已被接连攻下。

荀泱的书信里说,将军征战沙场,没时间操办喜事,和玛尔成亲的事儿也就耽搁了下来,将军说,还是待到攻下夜戎,再请我去雍城喝一杯喜酒。

荀泱还说,我做事总是不小心,这回就把素日里爱戴的那对耳环落在了装嫁妆的箱子里,等他凯旋,再带还给我,这次可要收好着些。

荀泱这小子,眼睛尖,人也太聪明了点。

他何尝不知道这副耳环的来历,宗子期初次在战场上崭露头角时,先皇赐了对珠子,于是他找人打了这对耳环,上门向我爹提亲。我爹那时虽没答应这门亲事,我却从此鲜少摘下这对耳环,在西北时如此,在睿王府如此,在宫里亦是如此。

只是,我该把它还回去了。

这对耳环是送给漓漓的,可如今,漓漓都不在了。

京都的一切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

卫言卿的伤慢慢好起来,又开始进宫陪我下棋。李乐瑶怎么都射不中十丈外的柳树,我早解了她的禁足,她却偏把自己关在兰庭中一日接着一日地练。霍江沉要全权处理政事,我倒也乐得清闲,小皇帝早不再是七年前徒有意气的少年郎,他现在是这天下的君主,这朝堂的帝王,他早该坐稳属于他的江山。

总之,什么都好,只要不阻挠我收复西北六城,一切都随他们的意。

可惜偏偏,天不遂我意。

五月里,我孕像初显,梦魇渐多,脾气也变得无常。

我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每天越是平静,就越是恐惧。

我知道上苍喜欢酝酿悲剧,好在过去发生的种种,已让我对不测充满准备。

结果,大事真的就发生在这样的平静里。

那日我打开荀泱的书信时,树上的乌鸫叫了,我抬头看了看它,又低头看了看荀泱那不衫不履的草书。

信只说了一件事。

——我军覆没,将军战死。

9

眼前一黑。

我在血色的噩梦中看见了宗子期,他背对着我,一如那日策马而去。我哀求着,嘶吼着,却留不住他远行的身影。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不可抑制地洇润了眼眶,揪着被褥死咬着牙问霍江沉:「几时的消息?」

他长叹了一口气。

时时提防被我知道的事儿,最后却还是经由荀泱的信说予了我听。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扯住他的衣襟,任由泪水恣意,这是我第一次在小皇帝面前哭,竟然一哭就哭成了这个鬼样子。

我和霍江沉是一样的,我们讨厌被人看见脆弱,尤其是被彼此。

脆弱是一颗种子,一旦叫人发现并别有用心地浇灌,就会凶猛地长大,然后将心底的营养攫取干净,遮天蔽日地笼罩着阴霾,只留下一片腐朽的枯土。

可这次,我竟脆弱到不加掩饰。宗子期的死讯,远不只是痛失所爱的酸楚,更叫西北六城归入囊中自此遥不可及了起来。

「将军不会死,他不能死……」我如同呓语般喃喃起来,空洞的双目所见之处尽是一片灰暗,「他答应了我爹的,他不会这样走,倘若没了将军,有朝一日我反了,谁来勤王,谁来杀贼……」

霍江沉抱住我,被我一把推开。他继续抱我,我继续推。几次之后,我乏了,任由他搂着我的身子,轻轻拍着我颤抖的脊背。

「皇后怀着身孕,该小心身子。」他将下巴垫在我前额,「西北的事,交由朕处理。」

从噩耗的传来,到我做了决定,一共过了三十个时辰。

我在椒房消磨了两日,最终拾起了盔甲和武器——宗子期没打完的仗,漓漓要替他打完。

我是穆州的皇后,是秋家的小姐,是三十万兵符的拥有者,也是这天下最想拿下夜戎的人。我没有理由再躲在京都安之若素,高枕无忧,更没有理由对宗子期的离去置若罔闻,置身事外。

哪怕,这是一件代价很大的事情,大到与我不算同一阵营的卫公子都能看得出来。

我让卫言卿帮我置办随军行李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想明白了?这个时候离开京都,且一去数月,只怕归来之时,就不知京城和大内是谁说了算了。」

是啊,我岂会不知?

我一走,只怕霍江沉第一件事,就是撤了御林军中占了大半的我的人。朝堂之上,他也大可把我的党羽收拾干净,就像当年我收拾完太子再收拾长阳一样。

等攻下夜戎,再回京都,这里早已变了天。下一次朝臣奏我的时候,霍江沉兴许可以轻而易举取了我的脑袋。

「何况……」卫言卿低下头,「何况娘娘,还身怀龙种。」

「我意已决,卫公子何必在意本宫死活。」我笑着勾了勾他下巴,让他抬起头看我,「况且,这不也该是你想看到的么,我这个弄残了你爹的恶人,终于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卫言卿咽了口唾沫,沉沉道:「下官只想看到娘娘无虞。」

我不禁嗤笑出声:「那等下回本宫走投无路,把你家后院借我躲躲。」

卫言卿没再劝我,也没再拦我,跟了我这么久,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草原上的雄狮是不能拦的,不然它的血盆大口可不认人。

霍江沉万人之上的皇帝宝座坐久了,就没这么有眼力见了。

一见我开始擦剑,他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小皇帝的拳头捏得青筋暴起:「领兵打仗,早就不再是皇后该躬亲的事情。」

我头也不抬地冷冷应道:「本宫不需要别人告诉本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钳住我的下颚,强制我抬起头,过往我竟不知温文尔雅的小皇帝也有这般气力:「你把朕当什么,把朕的骨肉当什么?」

「皇上把本宫当什么,本宫就把皇上当什么。」我一字一顿,「政敌,盟军,势同水火,狼狈为奸,当什么都好,随皇上高兴。」

「你是朕的皇后。」

「是又如何?」

「皇后是朕的,」他凑近我,鼻息轻扑在我面颊,「发妻。」

我擦剑的手一怔,帕子滑落在脚边。

我竟从未意识到,我不只是穆州的皇后,不只是把他推上皇位却死死钳制着他的臣子,竟然还是他的发妻,是他如今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我突然反应过来,对霍江沉来说,我是如此狠心,狠心到不顾一切远去沙场,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丢进生死难料的险境。

可是,我还有的选么。

「皇上。」我拉住他的手,告诉他我不会改变的决定,「陪本宫喝杯践行酒吧。」

他的拳越捏越紧,以至于我握住的时候,像是握住了一团燃烧着的愤怒,一份快要藏不住的隐忍,和我杀死长阳那日的仇视别无二致。我们都知道,我这一去,这个孩子必定难保,我又亲手杀了与他血浓于水的亲人。

霍江沉沉默了良久,鼓起最后的希望问了我一句:「皇后一定要上战场么?」

我点点头。

「连这个孩子,都舍不得留给朕?」

我点点头。

「好。」他直起身子,松开拳头,「朕差点以为,与皇后之间还有生路可走。」

「本宫不是早就告诉过皇上,没有生路。」

等我从老槐树下挖出一坛女儿红的时候,霍江沉已经离开了椒房,带着他湮灭的希望与满腹的凄绝。

他不和我喝践行酒。

没关系,总有一日,他会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当然,倘若真不知道也就罢了,不重要。

我摸了摸还不算鼓起的小腹,缓缓阖上眼。

「对不起。」我不知在对谁说。

卫言卿一切都置办得很好,然后和我说,求我带他同去西北。

一个文弱书生,都不一定能挨得住我一脚,还说什么上阵杀敌的荒唐话。我哭笑不得地让他别闹,乖乖在京都等我,我还等着有朝一日流离失所藏他家院子躲追兵呢。

可这波未平那波又起,不知道西北有什么魔力,卫言卿就罢了,李乐瑶竟然也要跟着去。

我捏了捏她瘦弱的胳膊,掐了掐她嫩得出水的小脸蛋,忍俊不禁道:「你去干吗?歌舞表演呐?」

「妖后莫要看不起人!」这丫头求人办事都没个好态度,「我兄长早逝,李家只剩我一个女儿,我不想做皇宫里的金丝雀,我想让我爹见见我不让须眉的模样。」

还不让须眉,凭什么,美人计么?

「罢了吧,本宫伺候不起你。」我拍了拍她的小身板,「别回头路上再给本宫一道暗箭,人还没到雍城,先被你给收拾干净了。」

她急了,慌忙发誓:「我这一趟若动你一根手指头,不,若动了一丝害你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不只,还叫我哥哥永不瞑目,我爹爹含冤而终!」

赌这么大?

我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遭,见她视死如归的神态,思忖片刻,然后点点头:「好啊,本宫带你去。」在她喜出望外之前,我丑话说在前头,「不过沙场凶险,生死由天,本宫可不保你性命。倘若真命丧西北,马革裹尸,你也得有这殉国的觉悟。」

李乐瑶当即点头:「一言为定。」

她让我想起当年的漓漓,不同的是,她美好又纯粹,漓漓却毒辣而自私;她的未来光明而坦荡,漓漓却没有未来。

霍江沉依旧不死心,我走的那日,他领了百余侍卫,将我围困于宫门。

我早料到这一出,我大可以掏出匕首抵在肚子上演一出壮烈好戏,威胁霍江沉放我走,不然一尸两命。但我讨厌这些招式,我有更高效的法子——早在前一宿,我的人先围住了皇宫。

霍江沉又怎么会想不到呢,早在我逼宫先皇之际,京都守卫,大内御林军,几乎都被我管辖,区区百人,在我的铁骑面前,不过是小皇帝留住我的最后一场幻想罢了。

听到宫墙外军队的声音,霍江沉对这场以卵击石的负隅顽抗轻易死了心。

他背过身去,阴沉着嗓道:「到底是朕错估了皇后,也错估了自己在皇后心中的分量。」

「此去多时,皇上珍重。」我也背过身,目之所及,是满天红尘,是漫漫征途。

霍江沉的确错估了一切,但有朝一日,所有都会云开月明,怕就怕那一天太晚,晚到比结局还要再迟一点。

此去西北我们行进得艰难,进雍城那日,同行的周太医和一路劳苦的我说,娘娘脉象瞧着不好,这一胎怕是坐不稳。

意料之中的事情,经历了大悲与跋涉,也没想过这孩子能安然无恙。

李乐瑶听了这事儿,去镇上给我抓了些补气血的药材,说怕这娃娃有个三长两短,霍江沉知道了得难受。

我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喜欢皇上?」

李乐瑶红着脸告诉我:「倘若当年不是你这妖后,我才该是睿王妃。」

我吃了一惊,这是我首次听到这番典故。

原来李乐瑶身为朝中忠心耿耿的老臣李徒之女,是老皇帝一早心仪的儿媳。偏偏后来我爹势力渐大,老皇帝又想有人制衡太子,文臣不够,老皇帝便想到了把武将世家的女儿许给睿王霍江沉,让太子与我爹相互制衡。

恰好那会儿李乐瑶年纪尚小,于是我才成了睿王妃,也在不知情中拆了这青梅竹马的一对。

更没承想,我如今误打误撞,竟然将一桩憾事又变做了美事。难怪选秀那日霍江沉如此偏袒她,生怕我对李乐瑶做出些什么事儿,原来是有旧情在的。

我赶忙将那药材熬得甜汤推到她面前:「如此正好,你补补身子,赶快成全了皇上繁衍子嗣的念想。」

她推回来:「皇上如今的念想,是你毫发无损地归去。」

「你现在的箭能射十丈远了么?」我蓦地岔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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