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男宠是可以随时干掉我的大佬”为开头,能写出什么样的故事?

以“我的男宠是可以随时干掉我的大佬”为开头,能写出什么样的故事? -

我的男宠是皇帝,是随时可以干掉我的大佬。但是他不敢。我帮他上位,逼宫老皇帝,鸩杀长公主,灭了后宫的流言,缴了朝臣的舌头。我是他最想干掉,又不得不倚靠的靠山。
七月初一那日,我亲手杀了皇帝的胞妹长阳长公主。

扼着她的咽喉,将鸩酒灌进她肺腑时,她瞪着我,和死在我手里的每一个人如出一辙。

剧烈的挣扎害酒渍脏了我的手背,我只好在她抽搐的脸上擦干净,不得已弄花她最后的脂粉,丢了她临走的体面。

长阳倒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蜷着双膝不住扭曲,像一条烈日下的蛐蟮,痛苦而无力地抗拒着生命的干涸。

殿门被推开的一刻,长阳抽了最后一下,终究没阖上双眼,先断了气息。

皇帝进来了。

他也扼住我的咽喉,仇恨让他万目睚眦,理性却让他最终没下死手。

「皇后如此赶尽杀绝,该小心日后反噬。」一字一顿,他吐得艰难。

好啊,我的小皇帝霍江沉长大了,这样的话说出来,竟然也算稳稳当当,没露出畏惧怯懦,也藏住了枕干之雠。

我动了动被他掐得发青的脖子,摩挲着他日渐刚毅的面庞:「倘若有朝一日,皇上真有这本事,本宫就让你寝皮食肉,又有何妨?」

1

他不知。

杀长阳实非我意。

长阳要是安分守己做她荣华富贵的长公主,我自是与她相近相亲。偏偏她不知趣,还不识相,屡屡与她的驸马——兵部侍郎李云玚,伙同朝堂那些欲将我除之后快的乱臣贼子,成天聚一块儿商议些清君侧的事儿。

没办法,我只好领了一众官员去春猎,缓和缓和大家关系。

春天不宜射猎,芸芸众生都要长大了才肥美,还能留下子嗣。唯独祸害不一样,要在襁褓里就杀死。

我放驸马进了山林,举起手中的箭对准了他的喉头。看着长阳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精巧的小脸一滴滴滚落,湿了她半片衣襟,我大笑着,倏尔收起弓箭,拍了拍她的肩:「公主怕什么。」

可惜啊,一个时辰后,李云玚还是被人发现死于山野,身子已被财狼虎豹食去大半。

「秋舆,我定将你寝皮食肉!」抱着他残缺的遗骸,长阳癫狂地冲我大叫。

那时我便是这般回答:「等你有这本事。」

她没本事,但是爱闹腾。

等眼线报于我,她组了支五百人的卫队,尽是精兵强将时,我想了想,还是得除掉她,省得再惹我糟心。

我事先和霍江沉打过招呼,毕竟他才是穆州的皇帝,是长阳一胎所出的兄长。我不过是皇后,就算要清除逆贼,也该听听他的意见。

「皇后三思。」霍江沉这样回应我。

于是我三思了,经过三思,我决定干掉她。

长阳走后,我亲自操办了一场浩浩汤汤的丧礼。

皇上最亲的长公主「病逝」,怎么说都是件举国同哀的糟糕事儿。

我点了几个当朝官员,说长阳生前同你们亲近,如今溘然长逝,尔等便守孝五年,以尽臣子之心吧。

自此,长阳一党在朝野中算是被拔了根,我总算不用再做春日里射猎这种腌臜事儿。

霍江沉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我像个戏子,一个人卖力演出,霍江沉左右不了剧情,却实实在在共通着喜悲。

我可不嫌这独角戏冷寂,只怕它不够尽如人意。

七月十八,西北军大捷。

征西元帅宗子期回来了。

我在城楼上目视着他的兵马踩在归途上,溅起尘土飞扬。

八年前也是这样,城门口,我从卯时一刻等到城门将闭,终于他一骑绝尘,策马凯旋,大声叫我的小字一路奔来:「漓漓,漓漓我回来了!」

马停在我面前时,他迫不及待地跳下马,端详我腰身是否瘦了,脸颊是否尖了,说上几句我让他好是挂念。

他牵着马,和我说他此去的见闻。我在城里的街道上一路又蹦又跳,听他说到死里逃生的经历时,紧张地搓起眉头,拉着他的袖子找新添的伤。

——这些都是我嫁给霍江沉做睿王妃之前的事。

而如今,宗子期战功累累,炙手可热;我只手遮天,独掌朝野。

我是穆州最有权势的女人,是一呼百应的皇后,却唯独不再是让他挂牵的漓漓。

我只能站在城楼上,勾着深深的笑意和他说:「本宫恭贺将军旗开得胜,屡屡凯旋。」

他也只会下马颔首,恭敬作揖:「臣,谢皇后。」

昏时的庆功宫宴上,人人喝得酩酊,唯独霍江沉和宗子期除外。

霍江沉少年老成,庄重地做着皇帝的样子。宗子期与他手下的将士推杯换盏,唯独不肯多瞧我一眼。

我绯红的面颊发着难堪的烫,踉踉跄跄地瘫在身旁的霍江沉怀里。

「皇后醉了,这番模样,于礼不合。」他冷冰冰地说着,却并不妨碍小心翼翼地搂住我。

「是了。」我晃着软绵绵的胳膊,凑在他耳畔呵着气,「明儿又要有人参我、奏我,说我这个皇后不守规矩,干涉朝政,如今还失了礼仪。皇上呢?皇上要怎么办?是废了我,还是继续忍着我?」

霍江沉说自己身子乏了,先行离去,诸位各自尽欢。然后他搀着我,回了椒房。

宗子期终于抬了次眼。

旁人不知道我为何而醉,霍江沉最是知道。宗子期远在西北,难得回朝。每每京都复命,我却都要烂醉一回。

霍江沉是恼的,他重重把我扔在地上。我的脑袋砸上板砖,发出一声闷响。

「为什么?」他声音是百般隐忍和千番怨恼,「为什么非走这一步,为什么非要杀长阳?倘若皇后留长阳性命,留我一位亲人,你我之间,或许还有生路可走。」

「生路?」我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笑得疯癫,然后从头上抽了支簪子出来,在手心狠狠剌出一道血痕。

见血的一刹,霍江沉眼中闪过无言的恻隐。

我拉过他的手,尖头划过,留下同样的疤痕。

十指紧握之间,同样的猩红糅杂在一起,再是难分你我。

「没有生路。」我苦笑着,「明白么,我们手上染了一样的血,我们都没有生路。」

那一样的血源自七年前。

我是镇国大将军秋忌独女秋舆,那一年,我还是先帝亲封的睿王妃。

嫁与霍江沉的时候我初初二十,长了他三岁。那日炮仗从京都的城南炸到城北,睿王府的三茶六礼装了十二辆马车,金钗花钿锒铛作响,西域的葡萄混着玛瑙滚动在琉璃盘中,转着滟灩的流光。

而我只带了一样嫁妆——调动三十万大军的兵符。

迎了我,是霍江沉此生难逃的幸与不幸。

这张兵符并非平白而来,十八那年,我和我唯一的兄长秋彧同上沙场。我军连连兵败,半月不到,折损几近三成,兄长意气当头,欲要孤注一掷,拼上满部残军直捣敌营。

敌军埋伏重重,就等将我方一网打尽,这是死棋。

奈何兄长执意,我苦谏未果,只能在壮行酒里下了药。

他倒下得难看,我用绣花的帕子擦干他唇边的酒渍,然后领军破了重围。虽然损兵折将,到底勉强胜了此仗。

带着兄长的尸首回到穆州京都,我哭肿了眼哭哑了嗓,把自己九死一生的故事说得格外惊心,格外悲凉,唯独没提那杯壮行酒的事。

我爹一口老血喷了三丈,自此不再问沙场之事。

秋家没有第二个儿子,于是我执了兵权,掌了兵符,也再未踏过一次战场。也是那个时候,我爹悉心培养的宗子期愈发展露头角,成为一代将才。

先帝想制衡秋家,亦想制衡太子,他料我一介女流难起风波,嫁了人之后迟早要上交兵符。于是将我指给不受宠的二皇子,也就是睿王霍江沉,一边盘算着何时从我手上拿回他眼中该属于皇家的兵马。

可惜老皇帝没活到那天。

进睿王府时,霍江沉才十七岁,正是后生可畏的龙驹凤雏。自小不受待见让他养成了隐忍的个性,缄口以默之下却是胸有兵甲,八斗才学。

「你想当皇帝么?」我自己掀开了红盖头,问他。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他不说话,就直直地看着我。

「不说就当你默认了。」

他还是不说话。

不怪我,是我的夫君——霍江沉,他想要这个天下,他想要我出手。

于是同年十一月,我撤了宫中一半的御林军,调了八万军马围住京都。午后太子入宫觐见,我也进宫给公公婆婆请安,一片赤忱之心而来,只不过顺便让人在内殿一角放了把火。

熊熊火海中,我和老皇帝说:「不知今日皇上希望发生什么,是太子意欲逼宫,儿媳奉睿王之意前来护驾?还是皇上宾天,太子前来探望之际,不小心走水,葬身火海?」

二选一的难题,老人家来做吧,就不要交给我了。

老皇帝感叹道,秋家世代忠烈,从无二心,不想竟生养出我这么个大逆不道之徒。本以为我一个小姑娘难成大器,以为秋家气数已尽,却不料竟是大祸初酿。

「女流又如何呢?」我装了太多年,握剑的手发着痒,「也不见哪个男儿今日在这逼问皇上,到底是皇上废了太子,还是我帮皇上废了太子?」

戌时,内殿的火熄了。

世人皆知,太子蓄意谋害圣上被废,囚禁三日后莫名气绝。内殿化作了一把灰,我亲自督人好生修缮。

只是内殿没修好,老皇帝先撒手人寰。

霍江沉坐了这个位置。

他登基那天一早,我侍奉他梳洗更衣,把冕旒带上他头顶时,又问了他一遍:「你想当皇帝么?」

「想。」这次他回答了我。

「可惜内殿烧了。」

「不可惜。」他稳了稳冠冕,握紧了我的手。

2

于是我给他重建了一座内殿,不会有牌匾后藏着的遗诏,也不会有老皇帝不知收在哪的小秘密。

之后,我给霍江沉做了近七年的皇后。

七年间,西北六城收复其三。

柿子有时得挑软的捏,打仗也是一样。前两座城池攻得勉强算轻巧,这第三座云楼城却打得万分艰难。纵是穆州日后会彪炳史册的虎将宗子期领兵,这一仗都打了九个月之久。

最后穆州虽得了云楼,却也耗了七万兵士,空了国库一隅,死伤无数,粮草虚空,怕是得养精蓄锐好一阵。

到如今,西北六城收复其三,宗子期凯旋归来,九死一生。

那日宫宴的情形,那夜的宿醉还历历在目,不过短短几日,我已开始考虑,下一个该收复之地,该选何处。

「下一座是哪了?」我指尖在图纸上绕了半圈,最终停在西北一角。

荀泱看都不看便应道:「小姐,是夜戎。」

「夜戎……夜戎啊,这么快,终于到它了。我依稀记得,它还有什么缘故来着……」我闭上眼,手指轻轻敲着鼻梁,蓦地又睁开,扫了遍荀泱上下,「你不会趁我合眼,一剑封喉,干掉我吧?」

荀泱不慌不忙地跪下,低眉顺眼,好生乖巧的模样:「臣不敢。」

不等我让他起来,他腿脚麻溜地自己个儿爬起来:「这话,小姐问了五百七十六遍了。再问,臣也还是不敢。」

原来他还数着呢。

荀泱原是我兄长的侍学,我爹手下荀参将之子,自小学识了得,说是三岁习文五岁弄武,九岁随他爹北征,一眼识穿了对面丛林埋伏的诡计,抢先放了把火,烧焦了来者五千精兵。

可惜后来荀参将反了,准备领兵起义谋害我爹时,被一早探知的我爹反将一军,围困在营帐内。他胁了时年十岁的我做人质,求我爹放过他儿子。只是我爹还没来得及说答应或不答应,我先从腰间抽出匕首,反手抹了他脖子。

这也是我如今格外怕荀泱抹我脖子的原因之一。

荀参将去后,我爹不知是念旧情还是惜人才,说荀泱这小子确是国之栋梁的大器,杀了可惜,恰巧我哥武艺了得,文略稍逊,于是让他辅佐我哥。

又可惜没过几年我哥也死了,死于我,亦死于荀泱。

我还记得我跪在地上擦我哥脸上的酒渍时,荀泱不慌不忙从里屋走了出来,原来就在刚刚,他冷眼看完了这一场下毒的发生。

我的药,够我哥在这睡上三五天,等我打完这场仗。

「我放倒了你主子,你也要为他放倒我么?」我有些尴尬地问他。

「小姐为什么给将军下药?」他闲庭信步停在我身侧,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继续擦着,嫌不干净,叠起帕子另一面继续擦:「不想打败仗,不想死太多将士。」

「可等将军醒了,你怎么和他说呢?」荀泱蹲到我身边,「小姐,让我帮你吧。」

「好。」我说。

我以为他会帮我把我哥搬回床上,以为他会为我圆一个谎,以为他会帮我夺了我哥的权,让我打完后面的仗。但荀泱远比我想象得更像一匹狼,他嗜血而诡诈,锋利又高效。

我在倥偬的恶战后回到军营,看到了我哥胸口的血窟窿和累累刀伤。

我干涩的喉头艰难地滚动着悔意,摩擦着牙关问他:「你干了什么……」

「将军不死,兵符永远到不了小姐手上。」他跪在我脚边,仰头看我,「何况敌军暗杀,防不胜防,与臣何干,与小姐何干呢?」

后来我爹打开棺材的时候,我咬着牙捏着拳陈述了一样的理由,敌军暗杀,防不胜防,我哥殊死搏斗,还是马革裹尸,实在可惜。

荀泱这事儿做得可真漂亮,漂亮得恶毒,漂亮得决绝。如我们所愿,我得了兵符,我们的盟约自此而始。

哪怕,我的手没沾血,却真真切切要了他的命。我和荀泱,谁都不无辜。

荀泱之所以相中我,相中到要除了他主子,把西北军的掌控权献到我手上,只一点,我们都是能为了想做的事情而牺牲一切的人。

我想要收复西北六城,助穆州一统天下,保边境五十年无战乱无祸端,为此万死不辞。荀泱想成为亘古未有的一代名臣,建功立业,留照汗青,为此他可以换一百个主子。

只不过这个当下,他觉得我能助他成名臣,我觉得他能助我收西北,于是我们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但我怕他又想换主子,回头搞不好是我胸口多一个血窟窿,所以我总是问他会不会杀了我。好在问了五百七十五遍,他还没动手。

「啊我想起来了。」我敲了下脑袋,「夜戎是你家乡。」

说话间,霍江沉来了,荀泱便走了。

照面之间,霍江沉看荀泱是一百个不爽。

同类总有与生俱来的吸引和敌意。

霍江沉说荀泱是我身边的一只狼,因为他自己也是我身边的一只狼。如果可以,他们都想咬死我,可惜如今却又不得不尊奉着我。

他来同我商议太学博士卫明参我的事,参我的缘由很没有新意,又是说中宫干政,独掌兵权那一套。还说我亲自去迎宗子期入城,是拉拢人心,勾结党羽。

我听着听着就乏了,打断他:「够了够了,你且说吧,这卫明有什么事儿是不合你心的?」

霍江沉犯不着讨好我,也用不着敲打我,他来和我说这种耳朵听出茧的事儿,不过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卫明罢了。

「朕与皇后夫妻一体,有人参皇后,自然是嫌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了。」他顿了半晌,接道,「卫明和安阳太守刘承谋是一党,刘承谋在南方一代党羽众多,靠着割田分地的事儿贪了不少钱,卫明负责给他提供京城的消息。」

早说啊,这我不就懂了。想来卫明可能都并没有参我,只是在参我的折子尾部长长的落款里也信手签了个名。

霍江沉不再说话,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我手里的图纸和桌上的兵符。宗子期在宫宴上把兵符归还我,意味深长说了句:「娘娘拿稳了。」

这句话的意思我猜了一半,只怕也没全对——他在沙场驰骋了太多年,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太多将士化作白骨,是想过段安生日子了。再者朝堂之上,盯着这块兵符的也比比皆是,比如刚才出去的那只狼,再比如现在就在我身边的这只狼。

「这图纸都泛黄了。」霍江沉说竟然。

「是啊,毕竟看了好多年。」

霍江沉不爽宗子期,不爽荀泱,如今连张图纸都不爽。他沉默地伫立良久,不冷不热道:「皇后看它比看朕多。」

八月十四,中秋佳节前夕。

卫明的儿子卫言卿被送进宫里。

我亲自登门去接,为的就是告诉卫明,你这儿子我真是太喜欢了,早听闻卫公子受家父熏陶,学识渊博,涉猎广泛,就连古籍上所载的击缶之法都颇为精通。本宫正好在寻一位击缶的教习,便想请卫公子入宫。

卫明说:「犬子无才,不会击缶。」

我说:「那是本宫弄错了?」

卫明不吱声。

我冷笑着道:「竟不知卫公子如此无用,这样看来,留着也没什么意思。哦对了,本宫昨儿拦了辆进城的车,里面不知为何,有刘太守孝敬卫大人的一千两银子,京官外官相互勾结,倘若再是谋划什么悖逆之事……」

「是下官弄错了,犬子熟识击缶。」他忙不失迭跪下,没了方才文人恃才傲物的模样。

我笑意更重:「那卫大人先前是在骗本宫?」

「下官不敢。」

「没事,敢不敢也都做了。」我把他扶起来,「卫大人不用惊慌,都是小事,既然骗了本宫,把舌头赔给本宫便罢了。至于卫公子,随本宫入宫吧。不过卫大人是知道规矩的,宫里只有皇上一个男人,剩下的,就只有女人和太监了。」

卫明年近花甲,老来得子,如今听闻要被生生断后,一个天旋地转,没等缴了舌头先晕了过去,看着实在叫人可怜。

「随我走。」所以我看都懒得看他,勾起花容月貌的卫公子的下巴,「给本宫做件事,本宫绕过你爹。」

卫言卿二话没说,上了我身后的马车。

卫公子貌比潘安名不虚传,眼神对上的那一刻我就笑了,谁说宫里只有皇上一个男人。

当晚,卫言卿给我画了张刘承谋管辖的安阳境内,粮草军饷运转的线路图。卫公子有双好看的明眸,睫毛扑闪,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他看笔走游龙,我看他。

一图休以,他搁下笔问我:「娘娘要的下官给了,娘娘能否如来时所诺,放卫家一条生路。」

「还不够。」我抽过他镇纸下的图,透着烛光细心观察着,「西北战乱,粮草军饷是根基。安阳是产粮大地,偏偏刘承谋昏庸贪婪,无法担此大任。你爹与刘承谋沆瀣一气,死有余辜,但本宫给你们一条生路,等安阳的粮草保质保量供到了西北,本宫保你们卫家无虞。」

卫言卿的脸上挂了几分慌张与哀求:「下官能做什么?」

「让本宫开心啊。」我拍了拍他的粉面。

「娘娘玩笑了。」卫言卿慌张跪下,一个接着一个地磕着头,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一颗赤子之心仿佛被我的污言秽语玷污了一般。

我见状哈哈大笑,东方升起了半轮明日,天就要亮了。

3

我一宿未眠。

不想霍江沉也是。

自己的皇后和自己的臣子孤男寡女共度良宵,真是古之未有也,这口气他咽不下。

于是隔日一早,卫言卿出宫的车就被霍江沉的心腹章凭拦下,说皇上赏识卫公子才识,想留卫公子做个内官。

——真要净身的那种。

我的凤驾在后面看着,霍江沉的车舆在前面听着,卫言卿则无力地周旋着。

「章大人,让卫公子出宫吧。」我瞅乏了,于是出声。

「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章凭俯身行礼,好不恭谨。

「皇上想留的人,本宫却不想留啊。」我一抬眼,隔空对上远处霍江沉的目光,「这卫公子实在碍了本宫眼,怎么皇上非要给臣妾找不痛快么?」

后半句说给霍江沉听,难得用了个自谦的代词。

沉默须臾,霍江沉挥了挥手,示意让卫言卿出去。

「卫公子。」我在身后高叫了一声,「昨儿晚上的事,莫与他人说。」

卫言卿逃似的走了。

「皇后可真会让朕痛快!」撂下一句狠话,霍江沉也离开了。

我当然不嫌卫言卿碍眼,佳人哪有看厌的道理,夜夜相伴才是正经事儿。

第一晚是粮草军饷运转的线路图,第二晚就是刘承谋在京都内的党羽名单。

卫言卿支支吾吾吐了包含他爹在内的三个名字,我斜靠在榻上眯着眼,低吟一句:「不够。」

据说今日一早卫言卿毫发无损回到卫府,卫明高兴得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又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把宝贝儿子左摸摸右摸摸,还当着众人面就扒了裤子往里面瞧。

这老狐狸混迹官场多年,保住了儿子的命根,还保住了自己的舌头,自然知道我不会白白放过他们父子。所以我想要的东西,在卫言卿第二次进宫之前,卫明一早准备好了,只不过能不给我便尽量不给我,能少给我便尽量少给我。

刘承谋在京都眼线少说十来人,卫明顶多肯吐七八个。

我一句不够,卫言卿就跪下了。

「别动不动就跪,男子汉,有点风骨。」我踢了一脚他的肩,弱柳扶风的卫公子立刻瘫倒在地上。

忘了自己是个武夫,我嗤笑一声:「既然卫公子跪都跪了,就给本宫揉揉腿吧。」

他先是饱读圣贤书的那套「不敢」「恕罪」「万万不可」,最后在我的沉默和凝视中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隔着衣服按了起来。

一点都不舒服,我懒得提点他,复又合上眼:「继续,下一个。」

「已……已故驸马,李云玚。」他憋了许久。

我冷冷地笑了:「说点本宫不知道的。」

卫言卿冷汗出来了,不然他以为李云玚为什么会死那么难看呢。动了我收复西北的粮草供给,管他是驸马还是公主,如今都只能是怨魂。

天亮之前,他说了六个人的名字,够了。

第三晚是安阳境内乡绅富贾的分布与名册,第四晚是除了京都以外收受过刘承谋银钱的官员。

有些是卫明真的不想说,有些是卫明真的不能说。

反正我给过他机会了,不爱说以后都别说便是。

第五日,除了卫公子回了卫府,一把剪子也送进了卫府。

我最讨厌做选择题,但是喜欢让别人做,剪了儿子的宝贝命根,顺便断了卫家的血脉,还是剪了自己的舌头,卫明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现在的太学博士真是不好当,一个文官,也得自己动刀子,自己拉出自己的舌头,自己把剪子递进嘴里。据说当时场面很血腥,荀泱和我描述的时候我剥了颗葡萄,听完生吞了下去,噎得我直拍胸脯。

荀泱说我太急了,卫明还有没说出来的东西。

嗨,卫明又不是白丁,舌头没了手不是还在,说不出来还可以写嘛,何况他吐了十几号人出来,在谁身上做不出来文章?

当然,我的确是急啊。

我日思夜想只一件事——刻不容缓,攻下夜戎。

卫明没了舌头之后,卫公子求了七日,要入宫见我。

七日里我也没闲着,他名单上的人我查了个遍,查完最后一个的时候,我让荀泱把卫公子接进了宫。

「这就想本宫了?」椒房之中,我抬起他的下巴,对上他满是仇恨的明眸。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请娘娘让荀大人出去,下官有话,想单独对娘娘说。」

「无妨,荀大人和你一样是只狼。」我凑近他,感受着他短促的气息直接拍在我脸上,「一样想咬死我。」

「小姐,五百七十七遍了,臣不想。」荀泱不适时地搭了句话。

「吵死了,你还是出去吧。」我翻了他一眼。

「是。」他怏怏地往门口晃荡,「小姐可不怕狼,小姐是只雄狮,最喜爱咬死身边虎视眈眈的狼。」

荀泱今天话真的很多,路过卫言卿身边时,他还不忘在颈脖旁比个手刀,提醒一句:「小卫公子可保重自己的脖子。」

门应声而和。

「好了,没人了,你要同本宫说什么?」

话音未落,卫言卿不出所料地拔了把剪子。

我噙着冷笑,眼睁睁看着他直挺挺向我捅来。

不想躲。

于是这柄剪过他爹舌头的剪子也刺进我的肩胛,片顷之间,暗红的血顺着手柄蜿蜒而下,濡湿我胸口的凤首绣花。

看到自己真的扎了进去,卫言卿登时松了一双攒满冷汗的手。

「莽夫啊。」我低低斥道,「你爹保你无虞,就为了让你做这灭九族的事儿?」

啧啧,没想到,还真有点疼。皇后当久了,我这身子竟娇贵了起来。

「娘娘……」卫言卿又跪下了:「娘娘答应保我一门平安,我与我爹什么都说了,娘娘为何还要施以这等酷刑?」

「呵,卫明戴罪立功不假,可倘若招供他人就能全身而退,这朝野之上还不得上行下效举报成风!刘承谋掌管江南鱼米之乡,却分田不均,图谋私利,拖延粮草,延误战机,本宫早就想办他。」

「你爹助纣为虐,一面同他狼狈为奸收受钱财,一面故意延误西北粮草军饷,妄图让本宫的将士平白折损,好削弱本宫势力。」我捏着他的下巴,力道再大些便能揉碎一般,可惜胸口的鲜血也流得更多一些。

他懂个什么,这些人又懂个什么呢,不过在意些自己的钱财、安危与仕途。

他们眼中我秋舆指鹿为马、鸠占鹊巢,携天子令诸侯,实在是不忠不义不仁之徒,谁都想拿剪子扎我心口,好像这世上他们最是干净一样。我不屑于这群人的自负与杀意,只是别挡了我的路,不然,没了舌头还是没了命,总得选一样。

血流得有些多了,我松开手,坐了下来:「西北战场上是七万尸骨与英魂,本宫却只要了你爹一条舌头,还不算放过你们卫家一门么?」

「娘娘……」

我睥睨着卫言卿,要不是他长得好看,还真敢捅我,这些话我也懒得同他说。

卫言卿瞧我的眼神多了些慌张和谦卑:「娘娘,下官去叫御医……」

「别了别了。」我挥挥手,对着门外喊了声,「荀泱,你快进来啊,我被捅了!」

处理伤口荀泱是把好手,小到我练功伤了自己,大到沙场上挨了暗箭,他都能给我包扎妥当。

「小姐伤的是肩胛,臣非礼勿视。」言罢,荀泱寻了块帕子,蒙上了自己的眼。

「你还不出去干吗?等着看么?」我看了眼卫言卿白白净净的脖子,荀泱尽瞎说,这么好看的脖颈,我才不会咬呢。

卫言卿神色复杂地盯着我,良久跪下给我磕了三个响头,不发一言退了出去。

八月三十,宗子期要回西北练兵了,我去城楼相送。

过往每每子期出征,他的漓漓都得追上十里地。

可漓漓能追,睿王妃却不行,穆州皇后也不行。

何况这次我还有点追不动,卫言卿那一下捅得比我想的深,天气热,伤口愈合不上,我又得每日自己上药换药,短短两日便折腾得我颇是羸弱。

「西北苦寒,将军多保重,朕在京都定当时常感念将军辛苦。」同行的霍江沉先与他客套起来。

宗子期跪别皇帝,却不跪我,也不看我。

我知道他恨我厌我。

我爹生前对他只一件嘱托,不要破了秋家军的一片忠心,坏了秋家军的世代忠烈。宗子期守着赤忱忠义,我却把秋家的一切都坏了。我是百官口中的妖后,是人人除之后快的佞臣,是毫无礼义廉耻忠孝仁义的祸水,是秋家的耻辱。

哪怕,我心中的一方地,还守着他的漓漓。

「本宫还等将军早日修养得当,再战夜戎。」我一说话,跪着的宗子期就起来了。

「娘娘。」他低着头,「世上的执念害人害己,有些事,娘娘早日放下的好。」

我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道:「一切后勤,军饷粮草,本宫定当准备妥当,将军专心练兵便是。」

宗子期没再接我的话,回身上马,同霍江沉作揖拜别。

马蹄踏起红尘紫陌,我掩着胸口,一阵目眩与疼痛,双膝一软便瘫倒在地。

「皇后?皇后!」霍江沉的声音在耳边荡起,我却模糊开视线看不清他的脸,「皇后怎么了?」

但我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停了。

4

我昏了两天之后,醒在酉时三刻。

宫墙外浓烈的云霞染了半片天,搅成一摊血色,赖在西边的穹庐渐晚渐沉,像杀红了的眼,又像一抔埋骨的淤泥。

我摸着床沿小步探去桌边,寻到口水,勉强润了润苍白干涸的双唇。

霍江沉进来了,瞧我踉踉跄跄的模样,冲过来扶住我。

「皇后慢着些,小心伤口又要裂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又遥远,像是不多不少,就与我隔了半丈距离——哪怕两个人都伸出手,却怎么也触不到对方,纵然此刻他正半拥着我。

其实我是有几分喜欢小皇帝的。

倒不是喜欢我的夫君,而是喜欢一个帝王。

喜欢他敬我畏我恨我,却比谁都更需要我,更懂得利用我。

老皇帝宾天,我入主中宫时,先帝的爱妾陈嫔娘娘曾顶着双哭红的眼,在朝辉宫前拦住刚穿上龙袍,还不知手该藏起来还该露出来的霍江沉。

「我那天都看到了,听到了,是她,是她叫人放的火,是她害死了皇上。」她扑在霍江沉脚边哭,颤抖的手指咬牙切齿地指着我,恨不能将我撕碎嚼烂。

素闻陈太嫔待老皇帝情真意切,看来是了,爱到冲昏了脑子,不计自己的死活,可真叫人歆羡啊。

「皇上就在这呢,你咒皇上死么?」我捏着她的下巴,逼她仰起头直视霍江沉胸口的龙纹,「你说,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陈嫔剧烈地摇晃着脑袋,挣脱开我的桎梏,猛然一口咬在我的食指上,拼尽了浑身气力,留下赫然两道齿痕和几缕浓血。

我笑了,任凭她使劲,真的可怜,只能用这种方式不痛不痒地攻击她恨之入骨的杀夫仇人。

她咬累了松开口,一口血啐到我脸上继续谩骂:「你这贱人,你害死先帝,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太嫔累了,送太嫔回去休息吧。」霍江沉终于开了口,然后他半收在袖子里的手探了出来,捉住我的掌,小心摸索着新生的血痕。

「皇上,有人看到了,该怎么办呢?」在陈太嫔被拖走的大吼大叫中,我问我的小皇帝。

霍江沉专注着那道快要露出森森白骨的伤口:「朕相信皇后。」

我拔出手:「皇上怎么总脏我的手呢。」

他没有辩驳。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却露出了我这双手。

霍江沉对这道伤口像是对他的江山一样上心,他送来最好的药,派太医院院判日日问安。他像期待开春一样,静默地等待它的痊愈。

直到我第一次召荀泱入宫,说这皇后当得我大刀都快提不动,要他进宫来和我比试比试,让我活动活动筋骨,最后我手中的剑架上他颈脖时,一旁的霍江沉终于松了口气。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双肤若凝脂的葇荑,而是这双能提刀握剑、翻云覆雨的手。

他太怕了,怕它以后拧不起剑,杀不了人,不能为他所用。

就像他要的也不是他的皇后,而是手握兵符,能让他坐稳江山的秋舆。

陈太嫔后来在一口井里被找到了,听闻她杏目圆睁,原本娇嫩的樱桃小口里塞满了石头,划破她的长舌,她的声带。

我最后帮了她一次——只有做鬼,她才能真的不放过我。而活着,她只能任我欺凌。

陈太嫔的棺椁被抬出去的时候,霍江沉站在宫楼上看着。

「只处理了一个。」他沉沉道,「皇后仁慈了。」

「陈太嫔死前受了点罪,杀鸡儆猴了,没必要赶尽杀绝。」我说。

他想我处理得干干净净,我就偏不。

事情办一半,剩下的那些服侍陈太嫔,如今不知被我送去哪儿的活人,对他是半生的威胁。

「皇后总是比朕棋胜一招。」

我们相视一笑。

事情很快就失控了,霍江沉在龙椅上发现了这一点——我早已不只是他的一双手,而是真正在他的江山里翻云覆雨的主人。我不是比他棋胜一招,而是这棋局规矩的制定者。

就如他眼睁睁看着我杀死长阳,却无能为力。

就如此刻,他轻抚着我肩胛的伤口,哪怕再想捅进去掏出我的心,却也只能企盼它快些好起来。

我咳了两声,扯住他的胳膊,哑着嗓问道:「宗将军走了么?」

他在我眼里找到三分紧张,七分期许,兴许还有些难得一见的弱柳扶风。可他厌恶这种紧张,也厌恶这种期许,更厌恶这种楚楚可怜。

他将我打横抱回床榻上,答非所问道:「朕将卫言卿下了狱。」说完还不忘嘲讽一番,「皇后喜欢在身边养狼,终于还是被咬了。」

「那皇上为何不杀了这小狼?」

「皇后若想杀他,一早杀了。」

我不可思议地苦笑道:「这么说,皇上还是在帮本宫留着佳人?」

「那朕着人赐白绫。」霍江沉说着就要起身出去。

我拉住他胳膊,坐起身子,扳过他的脸:「没长牙的小狼崽才喜欢咬人。瞧瞧皇上,如今牙尖了,爪子利了,反倒不咬人了。」

霍江沉盯着我,静默了半晌,蓦地一口狠狠咬在我唇上,血的腥甜味登时在舌尖绽开,仿佛在报复我这么多年骑在他脖子上的恣意妄为。

「谁说朕不咬人。」他擦了把嘴。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后来我听荀泱说,霍江沉守了我整整两日半,早朝都搁了下来。毕竟,满朝纸上谈兵的文武,怎么和我这个真帮他打下江山的皇后作比。

霍江沉真是可怜,恨我恨进骨子,比谁都更想要了我的命,却偏偏得护着我保着我,小心翼翼守着我的脑袋,至少得守到手握兵符和秋家军马的我将西北六城尽收囊中的那一天。

荀泱说小卫公子真是可怜,一介文弱,挨了霍江沉亲手抽的二十鞭,被折磨得就剩半口气,丢进阴冷潮湿的死牢里。

荀泱还说,将军也可怜。

「将军可怜什么?」他聒噪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句话撩动了我。

「小姐狠心,连将军都要算计。」

我丢下手里快看烂的西北图纸,赶忙追问:「将军果真没走?」

「小姐当着将军的面倒下去,生死不明,将军怎么走得了呢。」荀泱叹了口气,「将军可怜呐,就算知道被小姐算计了,也只有自认倒霉被算计的份。」

我冷眼瞧着他:「我只是帮将军。将军不想做的事儿,总得有个理由不让他做。」

「那小姐待将军太情真了。」荀泱这个狗东西,说着说着竟嘲讽起我来,「小姐万金之躯,为了留将军在京城,竟然肯挨这一下,战场上都没流过这么多血吧。」

我将那图纸砸他脸上:「迟早撕了你的嘴,滚出去。」

荀泱被我呼来喝去甚是习惯,撤了两步出去又回来,捡起地上的图纸毕恭毕敬递回来:「旧了,臣改日给小姐重绘一幅。」

我是算计了宗子期,是故意挨了卫言卿那一下,但我也真的是在帮子期。

宗子期不想让我攻打夜戎,倘若我就此放他回西北,天高皇帝远,他有一万个不出兵的理由。我要夜戎,也不要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

所以我把他留下来,让他回不了那块他征战数年的领地,回不了我们的故土。

至于西北,会有人接替他,会有人在我收拾完刘承谋一党,备齐粮草军饷后带兵上阵,不顾一切代价拿下夜戎城。

就在那夜子时,熟悉的梦魇又来了。

我叫破了霍江沉的安眠。

他醒过来牢牢抓着我的手,擦去我哭叫下的一额汗。

我怔怔地醒来,对着房梁无力地喘息。

「皇后老毛病犯了。」他抚着我的胸口,替我一下一下顺着呼吸,「近来次数格外多。」

待我平复下来,他不忘挖苦一句:「有人在梦里讨命么?」

我阖上眼:「最近总梦见皇上在睡梦中抹我脖子。」

「不会,朕还舍不得。」他说。

九月初七,我在宫里见了宗子期。

故意不施粉黛,着了素衣,瞧上去还是孱弱不已,随时要倒下的模样。

哪怕半个时辰前,我刚刚差人把京城之中给刘承谋做眼线的景安茶楼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杀人放火,可真是我秋舆从小到大的强项。

漫步在镜柳池旁,我和宗子期说:「我昨晚又做那样的梦了,做了十七年,最近做得还更多些。」

「娘娘得放过自己。」停顿片刻,他补上一句,「伤病在身,更要好生休养。」

我终究不再是他的漓漓。

以前每每和他说我在一个个长夜被梦魇追到惊心动魄,他都会用尽浑身解数抚慰我。他告诉我总有一日他要手刃那些歹人,他要攻下夜戎,为我报这血海深仇。

可如今,他像一尊佛那样,劝我放下,试图普度深陷泥沼的芸芸众生。

「那谁放过我娘呢?」他这话蓦地逼停了我的脚步,我揪着自己领口,按捺住声嘶力竭冲他低吼,「你见过我娘的尸体么?你知道那些畜生是如何虐杀的她?你看过被刀子一刀一刀剜下血肉的身体,看过被划花的脸蛋,看过零碎的四肢么?」

「夫人天上有知,也不会想看娘娘被仇恨折磨成这样。」他还是冷冰冰的,和霍江沉一样。

我也不想看我娘当年被折磨成那样。

十七年前,我娘受邀去夜戎讲学,却被沿途匪徒劫持,那些丧尽天良之人,得知她是穆州人士之后将我娘活活虐杀致死,还将尸体抛在城墙角。

我和我爹一起去收的尸,那一天我摸着夜戎的城墙和我爹说:「我要屠了这座城。」

「屠了这座,还有下一座。」我爹背着我娘的尸首,回过头和我说,「这样的惨案太多了,尽收西北六城,才能保一方无虞。」

自那以后,我的人生像是为了收复西北六城,为了屠尽夜戎满城而活。

我苦练领兵打仗的本事,建功立业,拉拢军心。我不惜忤逆我爹,甚至间接害死了我哥。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有兵马不够,还得有军饷,有粮草,更得有皇帝的号令,有朝廷的话语权。

军饷粮草是肥差,喂饱了朝廷里那么多贪官污吏,唯独没有喂饱上阵杀敌的将士。

于是我毁了和宗子期的婚约,嫁给了当时的睿王,也是能与太子一争皇位的人——霍江沉,我要好好尝一尝权力的味道。

后来荀泱和我说,我的喜轿抬进睿王府那日,宗子期抱着他久藏的女儿红从早喝到晚,他说这酒藏了几十年,是要等娶漓漓进门的日子开的,既然等不到,喝了便罢了。

于是他喝了三灌,分了十七次灌下去,佳酿的香气荡满了军营。

「我家小姐的好日子,大家都喝个痛快!」他举着碗,满眼朦胧的氤氲。也许那一天他也在雾气中看到了他凯旋时在城外迎接他的漓漓,找他身上伤口的漓漓,和他一起舞刀弄枪的漓漓。

许是喝得太多,最后他瘫在酒罐子上和荀泱嘟囔着:「漓漓是要成事的人,这样的人,心中的执念比什么都重要,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婚约。」

然后他和荀泱说,去京城守着漓漓吧,至少保住她的性命。

那是他最后一次叫我漓漓。

现在,他叫我娘娘。

他和我说:「娘娘既然无碍,下官便回去镇守边疆了。」

5

晚上,我从椒房外的老槐树下挖了一坛子酒出来。

霍江沉当上皇帝那一年,我在这埋了二十坛女儿红——这是子期为了和漓漓的亲事备下的数目。

这些年里,宗子期每攻下一座城,我就开上一坛,前一次是他上月回朝的庆功宴。这一次无缘无故,就是想浪费些佳酿。

第一盏,先一如既往浇在地上敬我爹。

他缠卧病榻之际,正是我刚当上穆州皇后的时候,那时他身边陪着的人不是我,而是宗子期。

自从皇宫起火,太子身死,老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西北,我爹便对我拒不相见,更是宁死不肯进京。我曾亲自回到西北跪在营帐外整整一夜,也被他当众给撵了去。

堂堂国丈,如今在西北荒原的沙尘中噙着最后一口气。

我带了剑和三十万秋家军的兵符一路西行,驾着陪了我十四年的老马在黄沙中穿行百里,最终被军营外齐刷刷跪了几排的士兵奉命拦行,说老将军叮嘱不见小姐。

我将兵符狠狠扔在地上:「兵符在此,谁人敢阻?」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回应。我长剑开路:「我杀过那么多人,不介意今日先血洗自家军营,也算为日后血洗夜戎先练练手。」

「请皇后娘娘进。」最后,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营帐一角响起,为我解了围。

不过寥寥数月,再见到宗子期,却像陵谷沧桑,东海扬尘。

我风尘仆仆,满面黄沙,他依旧剑眉星目,七尺昂藏。我们都那么克制,可偏偏是这样若无其事的自然,搅的人心口尽是蚁噬的痒,又是刀剜的痛。

「娘娘请。」片刻回神,他说,「老将军不大好,怕是挨不过几时了。」

终于,我见到我爹最后一眼。

只是我见了他最后一眼,而他从未瞧过我一眼。

病榻前,他拉着的是宗子期的手,一字一顿的嘱托也是说给他听的:「你要对皇上忠心耿耿,精贯白日,赤心报国,死而后已。」

宗子期连连点头。

「倘若皇后不臣,生了二心……」他深吸一口气,「你切要除之,以守秋家百年忠烈。」

最后他那口气终于释了出来:「儿啊,这些年我和你说的话,切记,切记……」

他一撒手,脑袋沉沉地撇向我的方向。他仿佛就憋着这口气在等我,等到了我,我爹才能安心离去。

最后,他把宗子期当作他的子嗣,他的传承,他的捍卫者。

我在西北军营留了两日,再见宗子期,是他来下逐客令:「娘娘,恕臣冒昧,老将军要入土为安,娘娘在这,怕是扰了老将军生后清净。」

「你恨我至此,竟是瞧我都嫌碍眼?」

宗子期不看我,也是打那之后,西北也好,京都也罢,他跪皇上却不跪我,他敬皇上却瞧也不肯瞧我一眼。

「是老将军走前交代,身前生后,不想再与娘娘瓜葛,您千金玉体,还是早日回朝,莫受这风吹日晒的好。」

我问他:「你叫我什么?」

他说:「娘娘。」

我问他:「我爹叫我什么?」

他说:「皇后。」

我问他:「那漓漓是谁?」

他不再应答。

漓漓是一壶薄酒,随着那日他的烂醉被扬撒在西北的土地上,化成满营酒香,最后干涸于这方荒漠。

我当然记得这些年我爹和我说过的话,我也当然知道我不再是漓漓,而是穆州的皇后,是西北六城未来的主人。

我去牵我的马,我的马老了,牵着它,我想起来时的滚滚黄沙中,它渐重的气息,渐慢的步子。我摸着它的皮毛,仿佛看见马背上的日子,看见西北六城的轮廓,看见我誓要血洗夜戎的朝朝暮暮,而如今,我攀附着权力一点点膨胀,它也老成了这样。

「我们走吧,这里不欢迎我们了。」我抱着它的颈脖,把脑袋依在它的眼睛旁,眼角久违的泪花溢出,慢慢濡湿它眼角的一寸白毛,「我爹走了,这世上,只留我一个人了。」

军营外,宗子期送别我,我最后问的一个问题是:「倘若真有我爹说的那日,你会怎么做?」

「若真有乱臣贼子,臣必除之后快,尽人臣本分,捍秋家名节。」

「那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本宫等这一日。」

「娘娘。」宗子期唤住背过身的我,「臣,永远不愿有那一日。」

我笑了笑,一扯缰绳。

前尘往事忆起来总是叫人感伤,饶是我以为自己这些年早已铁石心肠,心还是揪着痛。

一盏酒遁入地面,我和我爹说:「那一日,就快了。」

在月下自斟自饮了两盏后,不出所料地觉得闷酒醉人,了无情趣。霍江沉自然不会陪我,想来想去,我让人去狱里提了卫言卿。

卫公子身上的伤养好了一些,衣襟下斑驳的鞭痕却还是若隐若现,瞧着叫人心疼。

「娘娘身子无碍了?」他瞧见我安然无恙,一时间竟不知该欣喜还是失落。

「可能比你还好些。」我抬起他的脸,卫言卿枯白的唇上没什么血色,瘦削脸蛋的线条愈发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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