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白月光

出自专栏《烽火乱世,倾城之恋》

我怀孕的时候,他的白月光回来了。

在他家人安排的孕检中,我被欺瞒着戳穿子宫,取出羊水做亲子鉴定。

后来,穿刺感染,孩子没了,我被推进手术室抢救。

……

脱离生命危险后,我终于见到了孩子的爸爸,我的未婚夫。

「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

他双眼猩红,冷声呵斥。

大概是刚从白月光家赶来,他指尖还残着她发缝中的黑莓香。

1

接到电话,季途生从上海赶回来,凌晨两点半落地,赶来医院的路上车子超速,被交警拦下吃了张罚单。

等候处理的间隙,季途生摸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又吐掉。

转而哆嗦着双手,递了一根给办事的交警,讨好地谄笑,嘴角不自然微抽。

「我未婚妻在手术室,有劳您快些行吗?罚多少钱都可以。」

季途生是天之骄子,前半辈子都没学过如何低三下四,求人求得十分生涩,把交警尬在原地。

……

赶到医院时,他风尘仆仆,气喘吁吁,追着推我出手术室的护士,攒紧我汗涔涔的手。

「没事的南南,我回来了,我在的。」

我麻药劲刚过,疼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妈沉着张脸,硬生生扳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接连说了三件事情。

——陈南怀孕了。

——陈南流产了。

——孩子不是你的。

一气呵成,反转不断。

欣喜在季途生眼中一晃而过,随意结成一滩凝滞的绝望。

他脸色比夜色黑。

「不可能。」

长长的沉默后,他斩钉截铁,又颤颤巍巍。

「怎么不可能?喏你看看,医院的亲子鉴定结果就在这。」

他妈从爱马仕包里掏出一张纸,白纸黑字,不容抵赖。

季途生不看纸,只看着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我的踪迹。

「那就是医院弄错了,去别的医院再查!」

他冷静吩咐,像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做派。

他妈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很快又镇定下来。

「不会有错的,途生,知道你很难接受。但妈妈早说过,你们不合适,她配不上你。趁着领证前看清楚她的面目,也好。」

顿了顿,她添了句:「妈妈觉得,小傅就很好。这次去上海,见到她了吧?」

哦,原来每个人都知道季途生所谓的出差,不过巧立名目。

只有我,一边怀着他的孩子,一边犯着傻。

甚至直到一天前,我还想着,等告诉他我怀孕了,被他抱着旋转时,我要先亲吻他的脸颊还是额头。

2

十分钟后,季途生来到病房。

门口,我听见他问护士:「什么时候用止痛的药,她怕疼。能喂她喝点水吗……」

接着他入内,关门。

季途生轻轻捞住我背过去的脸,扶向他那一侧。

我满面泪痕,他沾了一手的湿热。

「……从上海回来了?」

半晌的无言后,我哑着嗓子打破沉默,「什么味道?」

季途生心虚了,躲闪着眨了两下眼睛。

「哪来的什么味道?」

「哦,是我闻错了。」

没错,怎么会错呢?

这味道正从他指尖散出来,鬼魅一样往我脑子里钻,横冲直撞,令人作呕。

那是阿蒂仙黑莓缪斯的香水味。

这不是我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

每年他生日的前一周,都有一份从旧金山寄来的礼物。

那些包装纸就是这个味道,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剥下,叠得整整齐齐,一年一年,排着序,宝贝地存放进季途生书桌的底层。

上面署名,是傅柔,他的白月光。

我当然忌惮过,担忧过,于是也表达,也闹过。

「南南,我和她不可能的。她去美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可季途生只轻描淡写,抽出那些纸,状似毫不在意地塞进碎纸机。

「这样你会好受一点吗?」

她的味道被搅得粉碎,我刹那定了心。

季途生将我揽进怀里,大手细细地梳理我的头发。

「南南,你有任何顾虑都可以说出来,没有什么比你的感受更重要。别忘了,我们要结婚,要相处一辈子。」

现在,我又闻到了这个味道。

我的感受是,极度的生理性不适。

——我确信,来医院之前,他的手,也曾穿梭于傅柔的发丝。

3

事实上,他去上海是找傅柔这件事,一早露出了踪迹,是我刻意忽视掉了。

两周前的一个晚上,验孕棒告诉我怀孕了。

这头我正欣喜若狂地构思着第一百种和季途生分享喜悦的方式,那头,他打来电话。

不等我说,他先开口。

「南南,我有点急事,要去上海出趟差。可能会走十来天,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我向来不善于拒绝他任何事。

我乖巧又贤惠:「那我给你收拾行李,你明天几点的机票?」

「……不用麻烦了,南南。」

现在我知道了,那一刻,他也是惭愧的,局促的,迫切想要迅速结束通话,暂停良心的煎熬。

「我直接从公司走,今晚就走。」

已经是深夜 23:47 了。

季途生讨厌坐夜机,可想到能早一秒见到傅柔,他甘之如饴。

我欲言又止,最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怀孕这么重要的喜事,我想当面告诉他,在构思的一百种方式里,电话中说出来是最烂的一种。

可惜那时我没想过,也许怀上他的孩子,本来就是一件烂事?

……

他走后的第三天,我发现了季途生在网上叫的跑腿,买了马克笔和迪士尼里印着玲娜贝儿的氢气球。

一个气球一百块,他买了五十个,额外支付了跑腿费和迪士尼的门票钱。

季途生很少叫外卖,以至于忘记了还登着我的账号。

当时我不以为意,后来我才知道,那蕴藏着他怎样的心思。

傅柔从美国回来了,被隔离在酒店中。

其实前面的十来天,他们面都没见过。

于是为了离她更近一点,季途生煞费苦心地买来氢气球,升到她的窗户前,凑成密密麻麻的一片,上面写着缤纷的、美妙的话语,印在玲娜贝儿笑着的脸颊上。

有的是:「今天天气好好,等结束隔离后,我们去静安寺走走吧。」

有的是:「饿了没,中午想吃什么?」

还有的:「三月十八号,你发朋友圈说排队排断了高跟鞋的那次,最后见到玲娜贝儿了吗?」

原来他不是不解风情的直男,只是不屑于对我浪漫。

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下午进手术室前,我鬼使神差地在某博上搜了上海的本地实时,看到这一幕被路人拍下发出来。

配文是:「他得多爱他的女孩?」

哈,他的女孩。

我气得手直抖,测血压时把护士吓了一跳。

想着这些,我眼睛又开始湿了。

我忍着剧痛翻过身,就为了不面向他。

「怎么了,南南,哪里不舒服?」

他小心翼翼扶住我一抖一抖的双肩。

「上次去迪士尼,我说想要一个气球,为什么不买给我?」

季途生狠狠一滞。

「我也喜欢玲娜贝儿。」

他思忖良久,无言以对,于是以攻为守,回问了我一串问题。

「南南,为什么要做羊水穿刺?」

「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怀孕的事情?」

顿了良久,他把脸埋入掌心,口齿不清地一字一顿。

「……南南,你说句实话,孩子是我的吗?」

「是狗的。」

我一挥手,打翻了吊水的架子,像是泄尽了浑身的气力。

4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变成这个样子?

也是在几天前,季途生为傅柔做着这些事的同时,他妈妈在我和季途生家中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两条杠的验孕棒。

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僵硬地笑着。

「南南啊,阿姨认识一个特别好的私立医院,可以更早知道孩子好不好,我们圈子里的太太都在那里做检查。」

她抓起我的手,友善得不容置喙。

「阿姨想你和途生的孩子好好的,你肯定也想,对吧?那就下周一,我们一起去做孕检,好不好?」

我推脱了几句,但很快被她沉下的脸和威严的语气慑退。

我以为夹着尾巴做人能苟且,却不知是自己在跳火坑。

我知道,他妈妈一向看不上我。

两个月前,季途生和我求婚,领着我回去时,他妈妈当着我的面,砸了两个加起来五万块的花瓶。

「南南,做人不能不识好歹。」

他妈妈语重心长,重申了一次对我的「教育」。

「我们家好心资助你,供你读大学,不是为了让你攀高枝,让你痴心妄想的。之前途生和你玩玩,我本来就不同意,现在玩成真的了,就更不可能。」

回过头想来,他妈妈眼中早就有既定的儿媳人选。

是傅柔那样的。

温柔、知性、说流利的英语,最重要的是,家世显赫,门当户对。

为了不和他妈妈起更大的冲突,我同意了孕检的提议。

却不想,检查台上,我看到比手还长的针直接戳破我的肚皮,深深穿入子宫。

眼前一黑的疼痛后,我听见他妈妈在门外抓着医生,毫不避忌。

「就检查我之前说的那些,看看是不是我们家的种,再看看,是不是男孩。」

那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季太太,这些违规的事情,我只能帮你这一次。还有,孕妇一定要好好照顾,没有这么孕早期就做羊水穿刺的,流产风险很大。」

「害!」季途生的妈妈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流就流了吧,我儿子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

后来,如她所愿。

我出现了严重的感染。

孩子没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多出了一张结论是否定的亲子鉴定。

其实也不奇怪。

当我知道那家所谓的高端私立医院的董事,是季途生妈妈太太圈的闺蜜之后。

我当然报过警。

但那份检查前我还没细看,就被他妈妈催着签下的同意书,和医院背后巨大的法务团队,注定了我的无力对抗。

5

我出院了,是我妈连夜从小城镇赶来,主动用农村信用社的卡掺着几张纸钞,为我结清了手术费用。

说来也没多少钱,连被他妈妈砸掉的一个花瓶零头都没有,连我半个月的工资都不到。

我听见护士们议论,说季途生本来要去付钱,被他妈生生折断了银行卡。

我曾经的「准婆婆」还在病床前指着我鼻子大骂,说是我对不起他们季家,连之前在私立医院做检查和亲子鉴定的钱,都应该还给她。

而且就算我们分手了,她找律师打官司,也会要回去。

我知道她在做什么戏。

——表现得越恨我,越不放过我,就越能让季途生相信报告结果是真的,从而和我一刀两断,最好顺带恨我入骨,万劫不复。

忍受不了各种陌生人的指指点点,我办理了提前出院。

出院那一路,我妈扶着我,小步小步地挪。

季途生跟在后面,小心地提醒着可能冲撞到我的人。

看我在软件上叫特价车,他终于开口。

「就算只把我当个司机,还是坐我的车吧。你现在身子很弱,不能受凉,我已经把车上的加热坐垫开好了。」

我不置可否。

特价车来了,冬天里,车窗大敞,风呼呼地灌。

季途生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南南,别和自己身体较劲,行不行?」

我想抽,却抽不出来。

头一回,他握得死死的。

嘴却翕动着发不出一个音,直到司机都不耐烦地探出脑袋。

「到底走不走啊?」

「南南!」

季途生鼓起勇气似的叫我,「这些事,的确太多太快也太突然了。我理解我们都需要时间冷静……」

他吞吞吐吐:「但,只是冷静,不是分手,对吧?」

我背对着他,抹了把脸,一百米的路,走出了一身虚汗。

我妈打开车门:「上车吧,南南。」

她把我扶上去,转身给了季途生一个大嘴巴子。

我发誓,那是我这几天听过最响的声音。

「松手,别再碰我女儿!」

我妈天生有听障,很多工作都做不了,十多年来一直靠做上门的保洁为生,独自拉扯我长大。

她对人点头哈腰了一辈子,居然也会打人。

6

这一巴掌是有代价的。

我妈积蓄微薄,外婆又重病卧床,她来照顾我,每天下午却依旧要去做保洁阿姨赚点钱。

可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她瑟缩在阳台的冷风中,一通接着一通打电话。

「……是我不好,沙发底下的猫毛可能没收拾干净,我把您的钱退给您,明天再上门重新打扫一遍,您看行吗?能不能,别给我差评……」

「……您说什么?对不起,我听力不好,能不能麻烦您大点声,对不起,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真的对我很重要,有差评就不给我派单了。我也有妈,没活干就没钱,我妈就吃不上药……」

她打了很多通。

她不知道差点砸掉她饭碗的差评来自于谁,她不惜被一次次骂着神经病,顽固地试图做着微不足道的弥补。

我从阳台把她扯回卧室,又恨又气又心如刀绞。

「干嘛啊?是不是我每个月给你打的钱不够?我工作了,赚得不少,根本不需要你去给人做保洁!」

我连说带比划,她丧气的锤着床,打断我。

「妈妈是个残废,不能拖累你一辈子。南南,其实,他妈妈不同意你俩的事,也是因为我吧。」

她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南南,妈妈给你丢人了……」

我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只能把她搂在怀里,她哭得像个孩子,像我小时候。

很快,我发现了端倪。

我妈的订单不少来源于同一个富人小区,离季途生家一公里不到,住满了她妈妈的贵妇朋友。

贵妇们有钱有闲,固定点着我妈供职的保洁公司,总能点到她,折辱她。

她们像游戏一般,把猫毛扬满屋子,把汤汁泼上地毯,然后让她跪着干最脏的活,再给最恶毒的差评。

如果说,之前我还犯贱地对季途生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那此刻,也尽数破裂了。

我知道他妈妈在想什么,赶走我,扫出这座城市,免除后患。

我打开手机,看着这些天季途生发来的消息。

顿觉好笑无比。

问我「好点没」「睡了吗」「住在哪能不能来送点牛奶」。

最后一条是:「降温了,我得把冬天的羽绒服给你送过去几件。还有,茸茸很想你。」

茸茸是我们一起养的小猫的名字。

这些消息狂轰滥炸,唯独今天缺了席。

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傅柔的生日。

删除一按,一了百了。

整整七年的聊天记录,抹掉时原来一秒都不要。

7

有些事,也不该再逃避了。

如果说之前,我还只是想跟季途生一刀两断。

在他妈妈对我,和我妈的持续伤害和一再挑衅下,我发誓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只是,还不是现在,搜集证据还需要一点时间。

第二天一早,我登门,打算取走留在季途生家的东西。

结果用钥匙打开门,只见一个敷着面膜的女孩正斜倚在沙发上。

猝不及防刺痛我的眼。

她口中还唤着:「阿生,我不喜欢卧室那幅肌理画,你出门时顺道丢掉吧。」

那幅画是我画的。

画在两年前,那时全球大流行刚刚开始。

我们也刚在一起,季途生总是很忙很忙,每天都回得很晚。

有一次我听见他打电话,几近咆哮地质问:

「一张机票而已,有这么难弄吗?都整整一个礼拜了,这么多路子,没有一点消息?」

我不懂什么机票,也自知帮不到他。

于是我画了一幅画,天空中有一架小小的飞机。

收到时,季途生眼睛一秒就湿了。

我说:「以后我们一起飞去每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费尽心思要弄的,是一张可以让傅柔回国的机票。

后来机票到手了,傅柔却没有回来。

她在一个夜里,不加防护地窜进了位于旧金山的隔离病房,为了和她那时的爱人共渡难关。

多可笑啊。

原来从一开始,每个人就都在各自的故事里卑微如斯,又自以为是。

……

半天,卧室里季途生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小柔,别动那幅画的主意,它不行。」

季途生走出来,看到大门打开,我出现在门口。

他眸中摇晃着复杂的情绪,有喜有悲,半天才回过神。

「来拿东西?」

他帮我开口了,定性我此行的目的,仿佛是为防止我「另有所图」。

比如重修旧好。

可事实上,一旁的鞋架上,本来属于我的鞋子已经被扔了干净。

8

沙发上的女孩终于起身,踩着新拖鞋走过来,大咧咧地伸出手,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南南是吧?我是傅柔,阿生的发小,早就常听阿生提你。」

我没理,却是全身凉着,由头僵到脚,由心僵到皮。

她故意顿了顿,玩味地拔高姿态。

「听说你是他家资助的大学生,很懂知恩图报,这几年帮我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哈,原来我是他善心和财富的证书。

「小柔,别胡说。」

季途生叫停她,攒着眉头上前拨开她的手,走到我面前,拦住我与傅柔目光的交汇。

「跟你开玩笑呢,傅柔刚回国,还没有地方去,就在咱们家暂住几天。南南,你身体还好么?」

咱们?

这哪里还有半分咱们家的样子。

我环顾一圈,冷声道:「茸茸呢?」

季途生目光躲闪着答:「傅柔猫毛过敏,就先送走了。」

「送哪儿去了?」

他暗暗咬着唇,一言不发,傅柔笑得诡谲。。

一股子不好的预感冲上心头,我冲过去揪住他领子:「季途生,听不懂吗?我问你茸茸送哪儿了!」

「陈南,你别这样,别凶阿生。都是我不好,前两天在阳台抽烟时开了窗,那只小野猫就自己从窗户里跑走了。」

我们家住十九楼。

十九楼啊……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我眼中视为亲人的生命一个接着一个消逝?

却在旁人眼中如草芥般,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南南……南南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我再给你买一只。你不是喜欢金吉拉吗,我们下午就去挑,好不好?你身体不好,不能激动……」

不能激动?

他在怕什么?到底是怕我的身体吗,还是怕我伤害到傅柔?

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挣开季途生,扯住傅柔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不顾那娇小的身子一路叫嚷,我径直把她拖进阳台。

打开窗户,揪着她的头发,我将她差不离的半边身子摁出去。

「你说茸茸自己从这里跑掉了?那你就给我表演表演,它是怎么跑的,它能跑哪儿去?」

它能去哪儿,我们都心知肚明。

季途生不是死人。

他一定不会让傅柔真的受到分毫伤害。

他多温柔啊,他抱住我的腰身,把我们分开后,甚至不忘留给傅柔足够的反击空间。

——我的小腹挨了她结结实实的一脚,那个部位,曾怀着季途生的孩子。

傅柔犹嫌不满,拿起电话说要报警,说我这是蓄意谋杀,要把我判到牢底坐穿。

讲到激动处,她一口扬高了音调的英文。

直到电话拨通。

不等对面接起,季途生一把抢过手机,狠狠砸在地板上。

巨大的声响后,屏幕碎裂开,黑了。

「闹够了没,傅柔?」

季途生背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点上之前,看了我一眼,想到什么似的,又给塞了回去。

「你先出去。」

傅柔恨恨地拦住我:「凭什么就这样让她走?她刚才对我……」

「我是说你出去,傅柔。随便去哪儿都好,先出去,别出现在她面前,别伤害她了。」

她刹那间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阿生……」

「听不懂吗,谁允许你踢她!现在……出去,别逼我说出那个字……」

哪个字?

「滚」字?

我饶有兴致盯着他突然做起的戏,甚至希望傅柔就岿然不动地继续杵在这里,我真想听听这个字他怎么才能说出口。

可傅柔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

「好,好,我走,季途生,我走。是你叫我走的,你别求我回来!」

季途生背着的脸上攀上一丝不舍。

他不能回头,哈,多可笑,一旦回头,看到傅柔的狼狈模样,他就会垮塌。

门「砰」一声关上了,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

9

这个家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好像什么都没变化过,又明明一切都不一样了。

季途生想把我抱起来,双手刚碰到我的腰,就挨了我结实的一巴掌。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舒服点吗?」

他用舌头顶了顶泛红的脸颊,刘海垂下来,遮住他眉眼中的情绪。

季途生微微往前凑了凑,「如果这样好受点,你可以……」

话音未落,我举起手,第二下,第三下……

打到手疼,我自己扶着窗台,困难地撑起身子,一边忍着生疼的小腹,一边往门口走去。

他还想搀扶我,被我低低一声「滚」给喝在原地。

这个字有什么难的,怎么他就对傅柔说不出口?

「你去哪,南南?」

他不死心。

「我回家。」

「这里就是你家。」

「这里没有我的亲人。」

「我是你的亲人,南南,你已经答应了我的求婚,我们说好会在一起一辈子。」

我笑了:「你不是,季途生,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我们的孩子才是,茸茸也是。可是,死了,他们都死了,都是被你,和你爱的人害死的……」

我还想说,甚至想也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都摁出窗外。

只是,腹部突如其来的一阵搅痛和伴随着涌出的暖流,打断了我的情绪。

血,滴答滴答。

猝不及防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染红了我的白袜子,打湿了脚下的地板。

——那是曾经,我每天下班,茸茸蹲着等我的地方。

——我一进屋,茸茸就在这儿,绕着我的腿转着圈。

可此刻,我再低头看,除了血,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

后来我查客厅的监控,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切,都是因为傅柔在生日那天,看到了季途生给我发的消息。

季途生说:「……还有,茸茸很想你。」

傅柔躺在他怀里,勾着他脖子问:「是茸茸想陈南,还是你想陈南了?」

得不到回应后,傅柔憋着嘴道:「阿生,她让我感受到威胁了。」

于是,夜里,她打开了阳台的窗户,在窗沿细细抹上茸茸爱吃的猫粮。

「阿生,我忘关窗了,都是我不好。」

第二天一早,在悲剧面前,她摆出娇弱作态,挤出的泪珠儿荡得季途生心都要化了。

季途生不是看不懂她的伎俩,但他不忍苛责,永远如此。

「没事,是茸茸自己太不乖了,它没把你抓伤吧?」

那天离开前,我趁季途生不注意,默默带走了监控 u 盘。

别着急,欠的债,是一定要还的。

10

季途生送我去了医院。

他工作时很稳重,开车时却总像个疯子。

一如那个从上海赶回来的夜晚,恨不能踩碎油门。

路上,他开着导航的手机兀然响起傅柔的电话,一声后又挂掉。

那时一种试探性的讨好、求和、撩拨。

五分钟后,第二通。

我啧了声嘴,季途生瞥我一眼,没说话。

……

熟悉的病房里,医生说我是上次小产手术后恢复一般,腹部又收到猛烈撞击,造成了子宫内膜破裂。

「还有个事,陈南,之前你委托我们医院,用你流产后的胚胎绒毛做的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

季途生削梨的手一抖,刀刃划破他的指尖,雪白的梨子染了一片红。

那时,我羊水穿刺出意外后,就被立刻送来医院,推进手术室。

他妈妈一直盯着我,甚至连我的缴费单都核对了无数遍,满心以为我被悲伤和疼痛冲昏了大脑,一切还任由她拿捏。

可事实上,我在手术麻醉前交代了亲子鉴定,又走门诊的自费,躲过了她的监视。

现在,结果出来了。

报告单交到我手上,季途生想看一眼,被我躲开。

「没想到啊,孩子还真不是你的。」

我轻描淡写地勾起嘴唇笑笑,把报告单叠起来。

我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季途生呢?

失落必然是有的。

却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

反而,痛苦转瞬即逝,且流于表面,很快取而代之成满脸的如释重负,和悲壮的大义凛然。

可不是嘛,这才该是他等待已久的答案,甚至是他想要的答案。

——因为如此,他就解脱了,就站上道德高点了。

——他不用再愧疚,再痛苦,再自责,连傅柔的那一脚都凭空生出道理。

往后余生,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傅柔在一起,恩爱缠绵,百无禁忌。

一切皆大欢喜。

多好。

「季途生,你都快要笑出来了。开心吗,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曾是我的追逐,我的信仰。

他曾高大、健壮,有世上最坚实的臂膊与胸膛。

可是现在,我只觉得他渺小、卑劣、懦弱,比躺在病床上我的更加虚弱得不堪一击。

「是啊,季途生,如果真不是你的,该多好啊,对我俩都好。」

我蔑笑着把报告纸扔到他脸上。

季途生急不可耐地打开。

——没有意外,那是我和季途生的孩子。

——那个小小的、消散掉的生命,是我们曾一起憧憬不已的孩子。

季途生也笑了,他凑着报告最后一行看,甚至把「相似度 99.99%」几个字凑到眼下。

他越笑声音越大,笑着笑着笑出哭腔。

他捧着那张纸,兜着他狗屁不如的泪水,口中一遍接着一遍呢喃。

「对不起……对不起,宝宝……对不起,南南……」

「如果我没去上海就好了,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我只更觉心凉。

——他会对不起,会震惊,是因为他曾经或多或少真的信了他妈的鬼话,信了那张伪造的证明。

是逃避也好,是怀疑也罢,他就是信了。

11

季途生在医院寸步不离,精致的脸上生出胡渣,眼中布满血丝。

傅柔给他打过电话,这一次响了很久很久。

打到第三通的时候,他才接起来。

「……阿生,那天的事情,我可以原谅你……」

不等傅柔说完,季途生扯开疲惫沙哑的嗓:「你什么时候回旧金山?」

「啊?」

傅柔以为自己听错了,季途生就重复一遍给她听。

「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旧金山。」

那头顿了许久。

她的声音软下来:「阿生,别和我开玩笑了,好吗?别用这种玩笑惩罚我,我听了心里很难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买了你爱吃的榴莲酥,在你家门口等你。」

「我不吃榴莲酥很多年了,南南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冷着嗓,「我也不喜欢了。很多以前喜欢过的,现在都不喜欢了。」

他终于这样对傅柔了,比对我更残忍三分。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生理性的反胃,比榴莲味更反胃一百倍。

傅柔没有死心。

电话挂断后,她发过来密密麻麻的消息,是一张接着一张的聊天记录。

【阿生,十多年了,我换过五个手机,但从没删过一条我们的消息。】

那些聊天记录的样子很古早,有的是三年前,有的是五年前。

其中一条,季途生盯着看了很久。

那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开心地和傅柔说,他弄到了能让她飞回国的机票。

傅柔问他的却是:【阿生,你为什么那么想我回来?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他回复得恶心:【灵魂的追逐。】

【那她呢?】

季途生没有回,十来分钟后,傅柔发了一条。

【她是你解闷的玩意儿?是吗?】

隔了许久,季途生终于首肯:【嗯。】

【那就够了。】

三年前的聊天记录,穿越时空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木木的心头上一刀一刀雕着花。

它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却一点都不疼了。

傅柔也怎么都想不明白,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怎么就把季途生的心塞满了。

我歪过头去,季途生点了删除键。

他删掉了他曾宝贝到不行的聊天记录,也删了那个他宝贝到不行的人。

12

我出院那天,季途生姗姗来迟。

他抱着一只小猫,尖尖的耳朵,蓝色的眼睛,团团茸茸的。

「你看,南南,我把茸茸找回来了。走吧,我们和茸茸一起回家。」

我一刹地恍惚了,伸手想去抱,它警觉地缩起身子,冲我哈着气。

我眼睛里久违的光瞬间又灭掉。

收回双手,藏到身后:「它不是茸茸,茸茸不会回来了。」

季途生的煞费苦心到底竹篮打水。

长得再像又有什么用呢?

离开有时是永远的,后悔却也无能为力。

「我们再养一只猫吧,像以前那样。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也会再有孩子的,他一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永远爱你,其次爱他。」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做梦呢吧你。」

……

路上,季途生无力地换着招式试图讨好。

「南南,等你恢复好,我们去迪士尼,好吗?」

这个惯性逃避和沉默的男人,居然也学会主动开口。

「不好。」

「那你想去哪?你还记得那幅肌理画吗,你画了一个小小的飞机,送给我时,你说以后我们飞遍世界各地。」

「……」

等不到我的回答,季途生打算再次尝试,越挫越勇,一往无前。

话还没出口,就被我叫停。

「别说了,季途生,安静一点。」

我们好像角色发生了翻转。

我摸着冰冰凉凉的小腹,「以后,我还会有一只猫,也还会有孩子,会有温馨安定的生活。但那一切,和你都没有关系了。」

他静静地听着,听到「没有关系」时,一脚油门急刹在路边。

「我不同意。」

「哦。」

他颤着嗓子,狠狠一圈砸在方向盘上,「陈南,我说,我不同意!」

「我欠你的,陈南,我欠你那么多,一辈子都还不完你,我绝不同意你和我没关系!」

车子都停了。

我们的关系也就停在这吧。

「季途生,你知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

这是我最后想和他说的话,

「那天,你问我,如果你没去上海,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一切就变好了。」

「我曾经也这样想,我甚至自责过,甚至觉得是不是都怪我没有一早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你,才会酿成苦果。但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

「不会的,季途生,不会变好。你就是这样的人,傅柔是客观存在的,你的家人也是。你对傅柔的情意是种罪孽,只是你的罪要我赔,太不公平了。」

我打开车门,走下去。

抬头看看天,一架飞机低低地驶过,轰隆隆的,遮盖了身后季途生执着的挽留。

13

我把傅柔监控里的所作所为整理成视频,发到网上,很快引发了热议。

有人人肉出傅柔的地址和真实身份,一时间,她成了网上人人喊打的罪人,名誉扫地。

同时,我整理了各种材料,一起交给了我的律师,正式对那家私立医院和季途生母亲进行了起诉。

好在,我刻意地留存了很多证据,照片、录音,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煞费苦心地收集。

律师夸我清醒谨慎,他却不知道,我为自己曾经的愚昧和幼稚,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开庭前,季途生母亲就和她的贵妇闺蜜,——那家医院的董事闹翻了天。

二人互相推诿,差点当众扯起头花。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件事还捅出了季途生家族公司的其他龃龉之事,引起了整个公司巨大的损失。

他妈把一切归咎为我的错,找不到我人,就发泄到儿子身上,指责都是季途生瞎了眼,引狼入室。

她拆下季途生家中的那幅肌理画,狠狠砸到地上。

画框四分五裂,季途生去护着。

二人推搡之中,他妈妈气血上涌,突发脑梗被送进了 ICU。

季途生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我以为是兴师问罪,他开口却是。

「够了吗?」

「什么够了?」

「你还想看我付出什么代价,你可以都说出来,我全都给你。只要你……」

这时候还谈条件,我冷笑:「只要撤诉?」

「不是。」

他吸吸鼻子,声音憔悴得不像那个风发意气的公子哥,「只要你可以原谅我。」

「原谅你,然后呢?」

「我想你回来。」

他还在做梦。

「别玩自我感动的戏码了,季途生。快三十的男人了,装什么恋爱脑,多管管你妈吧。」

我挂断电话前,听到他在那头大喊。

「因为傅柔对吗,你放心,傅柔会走的……」

14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招式说服了傅柔回美国去。

但我知道,傅柔绝对不甘心。

飞机起飞前一个小时,她还在酒店里磨蹭着不肯启程。

季途生吩咐人把她的东西打好包,不由分说塞到车子后备箱里,然后把傅柔摁上副驾驶。

她戴着口罩帽子,畏畏缩缩,网络上对她屠害小猫的指责也延伸到了生活中。

为了赶上飞机,季途生又把车子开到飞快。

我曾经非常纳闷,他这样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驾照为什么还没被吊销。

路上,傅柔依旧顽抗:「阿生,我不信你不爱我,我不信你会爱别人,我要听你亲口和我说。」

「我不爱你。」

季途生斩钉截铁,不假思索。

「我不信,阿生,你看着我说。」

他不耐烦:「我在开车。」

傅柔去扳他的脸:「我要你看着我说!」

他们对视了五秒。

五秒,一辆货车插过来。

两辆车猝不及防地相撞。

事故发生的那一秒,季途生遂了她的愿:「傅柔,我不爱你了。我恨你,更恨自己。」

一阵轰鸣声,车子翻过去,汽油混着血往下滴。

……

那场车祸中,傅柔的髋骨和下半身受到了重创,医生说她不会再怀孕了。

季途生也没好到哪去。

鬼使神差的,他口袋里一支我送的钢笔滚出来,在撞击中狠狠插入了他小腹。

被人救出来时,看着哭成泪人的他妈,他死死拉住她的手,哀弱地问她。

「……妈,当时那根针,也是这样戳进南南的肚子吗?她多疼啊……她最怕疼了,她得多疼啊……」

真像一场因果,无人善终。

15

季途生说想见我一面。

他以为,只要他有了足够惨的下场,遭了足够多的罪,就天经地义要被原谅。

不是这样算的。

我的官司判下来了,受到法律惩罚的同时,那家医院和季途生妈妈还要陪我一笔钱。

我全都还给了季途生母亲,分文未收。

那是他们曾资助我读大学的费用的好几倍,我感念这份恩情。

之后,我的生活回归正轨,我妈也终于听了我的话,在家享受起她的退休生活。

再一次见到季途生时,是在他家楼下。

我去同一个小区拜访客户,下楼时遇到了一只小猫,躲在花坛里。

看见我,它窜出来。

它也有尖尖的耳朵,有蓝色的眼睛,它绕着我转圈,一圈接着一圈。

我一蹲下,它就往我怀里钻。

我于是抱着它,没有再撒过手。

我知道,我身后的不远处,此时正站着季途生。

他满面的憔悴,走路有些慢,一歪一拐。

他静静地跟随我走出小区,看着我上了一辆车。

我从车窗看出去,他似有满腔的话语和遗憾,嘴唇翕动着,喉头吞吐着。

最终,他挥挥手,我也挥挥手。

我们一言不发,仅此而已。

车子发动起来,我们去往不同的方向,再不会有所交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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