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竟是无比怀念今世那个俏皮乖巧的阿宁。
「阿宁,你此番想上战场,是为了什么?」
68
她抬眼瞥我,正要开口,被我打断。
「是要拿回这里的北玄军对吗?拿回之后呢?去替你父兄报仇?」
安宁听到我提起她父兄,脸色立刻变了,看向我的眼神逐渐不善,话里全是讥诮。
「那又如何?我打赢这场仗不就完了,之后我要去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干系?」
在安宁的一再挑衅下,我仍旧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报仇本身没有错,只是不能让别人替你的仇恨付出代价。
「你说你要报仇,可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你要拿什么报仇?
「你知不知道,不论是北玄军的将士,还是其他任何人,他们可以为了自己守护的一切不顾性命,却不该为了你个人的一己之私去无辜送死。」
安宁眸色渐沉,包裹冷意攀附着我,我后脊发凉。
「身在军中,就必须要听从军令。
「此前查探沂水之时,你擅作主张,私自前来禹州,可曾有把军令放在眼中?
「你这么做,违背了一个将士的基本原则。
「当初阿昭不让你跟去平城,便也是担心如此。
「阿宁,你心中并没有作为一个将士的敬畏心和责任心。」
见我拿今世安宁的行为说事,此刻安宁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眼神落在我和时胤身上,来来回回。
「我没有敬畏心和责任心?」
她忽然笑了,像在京城之时她与我亲昵时那般。
「阿兄曾叮嘱过我,若有一日他不幸战死沙场,就让我转告阿姊,请阿姊余生不必等他。
若能另寻佳婿,那便很好。
「若再能诞下子女,承欢膝下,美满余生,那更是最好不过。
「倘若不幸,遇不上良人,无论阿姊身在何处,北玄军将永远奉阿姊为主母,护阿姊一世周全。」
她说的话差点让我溃不成军,我的心口被人捻起一块,来回用力碾压,细细地疼。
「我阿兄待你这般好,可你呢!你又是如何对我阿兄的?你的敬畏心和责任心又在哪里?」
我咬牙将心痛咽下,张了张嘴,艰难开口:
「我已经见过太多的人,打心底认定只有他最好。」
安宁勾起嘴角,笑得不明其意。
「所以呢?」
我稳了稳心神:「我和他身上各自肩负的使命不同,如今我确实无法不顾一切追随他的脚步而去。」
话音未落,安宁脸上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呼之欲出,看向我的眼神愈加冷漠。
我话锋一顿,语气坚定,发自肺腑。
「但是,我从未忘记我与他生死一处的誓言。
「今日,若他还活着,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若不幸,他真的死了。往后我替他侍奉高堂,照顾幼妹,打理中匮,镇守城池。
「待公爹百年,幼妹寻得归宿,北玄军无后顾之忧,我便赴黄泉寻他!」
许是我的直白,让安宁有些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她笑得也终于真心了些。
而时胤的脸色黑如锅底,屋内其他人屏住呼吸,拼命假装自己不存在。
我揭过这章,回到正事上。
「这场仗我可以让你去,但需得约法三章。
「第一,服从军令!
「第二,不可冒进!」
安宁本已背过身去,准备出门,迟迟听不到第三,不禁偏过侧脸,面带疑色看着我。
我紧盯她的背影和手中的长枪,一字一顿:
「第三,活着回来!」
她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半晌,偏回头去,后脑勺冲我一仰,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知道了。」
69
细论起来,我前后两辈子,都足够了解裴无瀚,所以才能每次都精准地打到他锋芒上。
我军船舰出岸后,正面迎击裴无瀚,两军交战打得火热。
可不出一刻钟,安宁水上经验不足的弊端,就显露无疑。
旗手见我手势后,挥打旗语,我自城墙上望向船上的安宁,手心捏满了汗。
三遍旗语打完,船舰掉头,往后撤退,我才松了口气。
许是先前吃过我诱敌之亏,此刻裴无瀚没有冒然追赶,才能让安宁抓住机会全身而退。
直到我军船舰退入护城河,裴无瀚才骤然反应过来,我是真的要让船舰撤退。
祁军当即立刻拔锚直追而上,可惜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宁的船舰退走。
禹州水军对上裴无瀚的水军,还是太弱了。
既然水上作战不是我们的强项,那我们要做的,就是制造有利于我们作战的机会。
所以,我必须将裴无瀚的军舰引入我预先设好的陷阱中。
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最后在舆图上圈出一处要塞——沂水入护城河的岸口。
裴无瀚想驱军舰直入禹州,我便命骆师叔打造机关索,将铁索穿梭于护城河两岸,隐蔽于水中。
当他的船舰进入护城河口,周遭机关立刻开启。
铁索上辍着铁刺,狠狠进扎船底,将打头的军舰困在其中。
岸口狭长,前方的军舰堵住了后方的军舰,来不及掉头的军舰簇拥在一起,进退不得。
裴无瀚接连受挫,仍旧未曾慌乱,镇定自若快速下达命令。
后方军舰掉头,祁军将士下小船,向禹州正门袭来。
我心中一凛,既然来了,就别想这么容易离开!
事先隐藏在两岸的机关就位,将装着火油的陶罐霎时抛向裴无瀚的军舰。
陶罐落在军舰之上,瞬间破裂,火油扑了满地。
后续火箭就位,飞速跨过水面,点燃军舰上的火油。
即使裴无瀚的反应再快,前方数艘军舰也已是火烧连营。
火光堵住了护城河的入口,祁军无法再通过此处攻城。
裴无瀚损失惨重,当即果断弃掉前方军舰,传令后续军舰急退。
而他率军乘小船领头杀来。
祁军的小船速度极快,须臾已进入滩涂,登岸而来。
安宁早已下船,率军在禹州城下迎战。
这些时日大大小小的仗打过数次,双方都已耗费太多的精力。
若是打成持久战,裴无瀚后方供应不足,肯定会吃不消。
对我方来说,局势会变得相当有利。
可战之过,非民之过。
继续拖下去,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可对禹州和周遭的百姓,绝对是天大的祸事。
所以既然动了真格,今日便必须得分出胜负。
好在裴无瀚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不得不说,有时候我和裴无瀚的想法极为相近。
若非目标不一致,立场不同,无法握手言和,我和他应该能成为朋友。
70
我叮嘱安宁一定要活着回来,是因为我足够了解她。
这一战她必定赌上性命,甚至可能会不惜与裴无瀚同归于尽。
安宁一手银枪势如破竹,看得城墙之上的官员极为惊叹。
连时胤的眼中,也露出几分惊艳。
我心中愈发沉重,阴霾呼之欲出,时胤见我看他,侧首冲我一笑。
城下打得火热,穿过层层人群,安宁与裴无瀚正式交上手。
一阵厮杀交错,两人似乎都打得酣畅淋漓,裴无瀚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兴奋。
两人打得不分彼此,周遭的将士纷纷退让。
只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将士,傻不愣登的撤退不及,差点被两人的战马踏成肉泥。
说时迟那时快,银枪与长刀交错的瞬间,安宁骤然卧倒在地,避开马蹄,一枪刺入裴无瀚胯下战马腹部。
惯性使然,战马当即开膛剖腹,鲜血喷洒一地,倒地嘶鸣。
裴无瀚从马上摔了下来,看到随自己南征北战多年的爱骑落得这般境地,立刻杀红了眼,一刀劈向地上的安宁,乍然露出背后的空门。
逮住机会的安宁,轻巧发力,空中一个回蹬,翻到裴无瀚身后。
银枪用力一挑,贯穿他的腹部。
被刺之后,裴无瀚猛然发力,将自己从安宁的银枪上拔了出来。
他的副将见此,立刻上前助他,安宁一记漂亮的回马枪,将他的副将钉死在原地。
这一幕看得城墙上的人纷纷叫好,这一枪简直太漂亮了!
裴无瀚重伤,安宁一路追赶,祁军气势一落千丈,不出片刻,便被打得溃不成军。
我军大胜,裴无瀚被祁军将士护着,乘上快船,准备撤离。
裴无瀚本不肯离去,可是失血过多,没了反抗的能力,直接被手下将士敲晕带走。
安宁乘胜追击心切,竟是不顾命令,冲入滩涂。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原本占尽上风的安宁,在孤军深入的这一刻,便落入下乘。
安宁连人带马陷入淤泥中,祁军将士趁机套住她的战马,将她拖入江水中,直冲护城河入口,火光冲天处。
我脸色骤变,声音都开始颤抖。
「快收回铁索!」
不知为何,竟没有人应我。
惊愕之下,我猛然回过神,禹州境内的北玄军已被安宁带出城。
此时城中皆是驻军和禹州军,他们听从的自然是时胤的命令。
我扑向前方的时胤,抓住他的衣摆,声色凄厉,一向倨傲的我,第一次低声下气祈求他: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
时胤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伸手拂开我散落的鬓发,眼底似乎有一丝不忍。
「阿雪,若放东祁大军离去,日后必成大患,战乱不止,民不聊生。
「这铁索不能收,祁军也不能放!」
「可阿宁怎么办,你若不收铁索,她就会被他们拖入军舰中。
「到时就算不被铁索绞死,也可能会被火烧死!
「而且,裴无瀚的军舰已毁,祁军死伤大半,此时收回铁索,他们也回天乏术!」
「可裴无瀚还在其中!」
「今日拦不住他的,东祁将士一向信奉他为战神,拼死都会护他离去。
「他今日重伤在身,日后必留暗疾,姑且放他们离去,他日我也定能拿下裴无瀚!
「你救救阿宁,救救她!」
「阿雪,我不能冒这个险。」
时胤垂眼,在场之人都别过眼,不敢看我。
我的心沉了又沉,眼中充满了无措。
又是这般!又是这般!
为了大义,为了天下,我一而再,再而三退让。
可最开始,我只是想护住我想要保护的人。
如今,我谁也护不住。
我嘴角勾起,脸上似哭又似笑,滑稽可笑。
片刻后,我便像疯了一般,将怀中暗藏的匕首刺进时胤的胸口。
71
江水中,安宁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城墙上,我突然刺杀时胤,气氛顿时凝固,一旁的官员都吓呆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祁军已退,城外战况渐止,城墙上寒风阵阵,时胤的胸口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阿雪,你这是做什么?」
我神色癫狂,见安宁失踪,越发歇斯底里。
「你一直在骗我!」
时胤一直勉强维持的笑意,在这一刻终于被打碎。
他面色不善地握着我的手,将胸口的匕首拔出,扔在一旁。
染满了鲜血的手,将我牢牢抓在身前,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语气似乎有些遗憾。
「阿雪,就这样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也很好吗?」
「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看着我们这些傀儡按照你的设想一步一步踏入你的局中,你当然觉得很好!」
我挣脱不开他的掌控,看着他的眼神,浸满了愤恨。
祁军的军舰被烧毁大半,裴无瀚重伤,短期内再无一战之力。
如今东祁元气大伤,已不足为患,战乱已止,离天下大定的日子已然不远。
一路隐忍至今,此刻大势已定,时胤似乎也不想再继续伪装下去,连胸口的伤势都丝毫不在意。
似乎胸口流淌的鲜血,让他更加畅快肆意。
自那日刺杀未果后,我不再虚与委蛇,与时胤彻底决裂。
甚至在离开禹州前的庆功宴上,我当着众人的面,兜头泼了他一脸酒。
时胤极为难堪,但他并没有杀我,只是将我软禁起来。
他现下杀不得我,今世有安昭在,我得北玄军和江陵官员百姓信任。
从未因无人支持,而孤注一掷,剑走偏锋。
禹州之战,又立大功,乃平定天下的股肱之臣。
此时杀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必然会寒了身后的人心。
我心中有恨,既笃定时胤不敢杀我,便更是疯狂地挑衅激怒于他。
时胤一忍再忍,欲将此事捂住,可我偏要在人前闹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时胤不和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72
东祁战败后,时胤拿出强硬的手腕,雷厉风行扫平乱军,奠基大夏基业。
西北也传来好消息,平城内情况虽然仍旧不明,可异族大军遭迎头重击,被驱逐关外。
内忧外患,一并去除,天下平定,山河统一指日可待。
回京之前,时胤在沂水之畔高筑祭坛,举行祭天大典。
时胤率众臣上祭天地,下祭百姓,许江山社稷,护万民周全。
我立于高台边处,窥世事万象,目光所及,万民臣服。
我曾对这世间的人和事感到灰心,却徘徊惦念此间璀璨山河。
可人间生灵涂炭……阿昭。
我心如长夜难明,是你拯救我于晦暗,点破我心中困顿,重燃我胸腔热血。
如今人间一片大好,若你在我身边,那就更好了。
我闭眼垂眸,心头一片空荡。
礼官指引叩首的声音还在回响,时胤率文武百官撩起衣摆,双膝一弯,还未落地。
陡然冲进祭坛的兵马,便将所有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一阵兵荒马乱惊慌失措后,「檀郎」从乱军中缓缓走出。
或者说,是假装成檀郎的薄砚,缓缓出现在我和时胤眼前。
时胤皱眉,我看着这两人,嘴角一挑,不乏嘲讽。
「薄太傅,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老天垂怜,大夏江山终于统一,祭天大典此等盛举,吾怎能缺席?
「吾就算是死了,也得从阎王殿爬回来才是。」
薄砚抚摸着花白的胡子,不疾不徐慢悠悠地说着。
我听得耳朵发痒,上辈子我就讨厌他这副酸儒的模样。
他这种自负大才的文人,装着一肚子酸水,整天瞎冒泡。
自诩恭俭温良让,忠孝礼义句句不离口,可内心却最是凉薄。
但凡世事不如他意,便要口诛笔伐,说着看似占尽道义的话,行的尽是龌龊之事。
譬如物尽其用,譬如过河拆桥。
需要用我时,我所做的一切,尽是为国为民。
不再需要我时,我便是那手段歹毒、祸国殃民的妖妇。
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认真论起来,此人才是可怖至极。
时胤放下衣摆,将我掩在身后,目光落在薄砚身上。
「太傅,此举何意?」
不知不觉中,上位者的气息呼之欲出,反衬薄砚气息一弱,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吾当然是顺从天意,前来揭发欲要混淆真龙血脉的卑劣小人!」
73
薄砚心有成竹,来势汹汹,本以为能杀时胤个措手不及。
可不料时胤眼色都没有变一个,他没有动作,底下的众臣也不敢胡乱揣测造次。
场面一时变得极为诡异,薄砚的话落入人群,惊起轩然大波。
见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他的气势瞬间又回来了些,立刻一鼓作气趁胜追击。
「当日京城之乱,吾以吾儿性命,换出先皇幼子。
「国贼梁王诛吾九族性命,吾为了保护年幼的皇子,远走京城。
「可乱臣贼子追得太紧,吾不得不从流民中捡回一个孩子,放在明处亲自抚养,以保护暗处的皇子殿下。」
说到此处,薄砚看向时胤的眼神愈加暗沉。
「说来这流民之子也算争气,将吾一身才学学去十之八九,是个可造之才。
「吾本想日后即使身份暴露,看在他养于吾膝下的分上,只要他一心效忠真正的皇子殿下,吾便留他一命。
「可他却动了妄念,竟肖想那九五至尊的高位,不顾教养之情、养育之恩,欲置吾于死地,简直薄情寡义至极。
「若不是吾命大,今日便没有机会站在此处揭发他的罪行!」
薄砚义正词严的说辞下,文武百官有些人看向高台的眼神已经隐隐有些摇摆不定。
「时胤,你可认罪!」
薄砚色厉内荏大喝,时胤却仿佛充耳不闻,语气都没波澜几分。
「孤何罪之有?」
「你冒充皇子,混淆皇族血脉,罪该万死!」
「扑哧!」我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众人的眼神唰的一下,全落在我身上,薄砚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似乎不明白,我和时胤不和,方才明明还在看笑话,现在怎么又突然插手此事。
我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下情绪,好整以暇地开口:
「太傅说来说去,无非是说陛下来历不明,血脉不正。
「可这也只是太傅一人之言,可有其他凭证?」
薄砚似乎没想到我会替时胤说话。
「世人皆知,吾九族性命为救皇子牺牲,难道还不能证明吾所说的一切!」
「太傅九族高义!可为何独留太傅一人苟活于世?」
74
最后一句,我特意压低了声音,顺利地看见薄砚的眼底冒出火星。
趁他还没开口,我又继续说道:
「不!应该是两人,檀郎也出自太傅一族,我们不如先说说檀郎是怎么死的!」
薄砚面色不善,立刻还击:
「吾族弟乃是被恼羞成怒的时胤所杀!」
我嗤之以鼻,神态放松之下,步步紧逼。
「那太傅为何不说檀郎是怎样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又是为何被杀?
「太傅不说,我替太傅说!
「他是替太傅去送死的,他明知太傅以血脉之事激怒陛下,仍旧愿意顶替太傅,承受陛下的怒火!
「太傅可真是性情高洁之至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弟为自己而死,还能心安理得,拿此说事!」
一番话敲打在薄砚心头,他开始隐隐感到不妙,明显激进起来。
「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若非血脉不正,时胤他何必恼羞成怒,当场拔剑杀人!」
「笑话,若旁人说你非父母亲生,是从路边捡来的,恐怕是个人都得生气!
「自古宗族世亲血脉相连,更何况是事关重大的皇族血脉,岂容他人污蔑。
「你与檀郎二人以下犯上,污蔑皇族,难道不该死!」
「你少在这里胡说,时胤乃是吾从流民中捡来的弃子,跟皇族没有任何干系,这世间上没有人比吾更清楚他的来历!」
天空一阵轰鸣,骤然下起暴雨,将所有人淋了个兜头。
薄砚立刻借题发挥,蛊惑人心。
「风云陡变,祖宗香火亦是不受,今日暴雨突至,便是征兆!
「是老天都不容这流民之子混淆真正的真龙血脉!」
文武百官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举着衣袖遮雨,我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却看见他们交头接耳。
此番景象勾起我上一世的回忆,当日也是祭天大典,薄砚慷慨激昂说服众人拿我祭旗。
当时他们也是这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过后,便一致哀求我主动求死。
世人的嘴,要命的鬼。
这些墙头草,绝不能让他们达成一致!
75
「暴雨乃上天恩赐,正好醒醒你们的脑子!
薄砚!你说陛下身份存疑,除了你一人之言,可拿得出其他凭证!」
「吾就是凭证!」
「那便是没有!」
我微微抬起袖子,与时胤的衣袖混叠,悄然将手中的物什递到他手中。
「你没有证据,可陛下有!」
时胤看向我的眼神十分不解,却还是配合着将手中物什举了起来。
那是一方私印,是先帝的私印。
「此乃先帝私印,众人皆知,陛下幼时最得先帝恩宠。
「京城之乱时,先帝偷偷赐下私印,陛下日夜随身携带,为的就是日后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先帝英明,果然不出他所料,今日有太傅此等心怀不轨之人,以此动摇民心!
「薄砚,你该当何罪!」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时胤手中的私印上。
薄砚嗤笑,不以为意。
「吾将他抚养成人,从未见他身上有什么先帝私印。
「谁知道这方私印是哪里来的,连夜赶工出的冒牌货,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们真是为了编造瞎话,无所不用其极!」
「我和太傅,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一验这私印便知。
「先帝私印乃是国玺碎料雕刻,同宗同源。
「世人皆知,先帝驾崩时,曾对外说,他将私印赠与此生最重要之人。
「这世间除了血脉至亲,还有其他更重要之人吗?
「所以,若私印是真,陛下的身份定然是真!」
我从头到尾毫不慌乱,气定神闲说到现在。
薄砚眼神骤然一沉,此时恍然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这方私印定然是真的,否则我不会这般有恃无恐。
时胤是不是流民之子,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世人相信他是先帝之子,是真正的真龙血脉。
那薄砚在舆论上,便就彻底输了。
76
话说回那日禹州城墙上,我刺杀时胤未果,心如死灰,直直往城下倒去,被时胤生生拉了回来。
时胤将我拎下城,重重地扔在马车中,我不知道是气急攻心,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当即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天色已暗,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骤然起身,头昏得厉害。
待我冷静下来细细回想,才发觉此前许多我未曾注意的细微之处。
我起身跌跌撞撞撩开珠帘,却被眼前的黑影吓了一跳。
时胤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正坐在他的桌案前。
「醒了?」
想起昏倒前的一切,我的脚步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可一想我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顿时又无所谓了起来。
「阿雪,既然醒了,就不如说说你到底猜到了些什么。」
时胤的语气,与他的人一般寒凉。
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狡诈善变,冷血无情。
此前所有的温柔和气,统统都是装出来的。
「时胤,你装得一点都不像,你没有爱过任何人,所以不知道真正的深情不是你这样的,爱一个人是装不出来的。
「你想利用我替你拿下裴无瀚,扫清帝位前的障碍。
「这些明明可以直说,就算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乱,我也是会帮你的。
「可你不相信人心,不相信我会痛快答应帮你。
「所以装作爱我,骗我回心转意,骗我主动为你出谋划策。
「你做的这一切,让前世为你付出所有的我,像个跳梁小丑,滑稽可笑。」
我有些气不顺,说起过往,难免自嘲。
时胤欺我骗我,我其实都无所谓,因为我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也不曾在意过他是否真心,自然就不会与他计较。
可只要一想起他不肯去救安宁,我便再也无法忍耐,质问时胤:
「你非要做到这个地步不可吗?安将军和阿昭接连出事,安家现在只剩下安宁一人,北玄军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
「为何,就是不肯放她一命!」
77
我气急攻心,眼前一阵晕眩,连忙顺着柱子滑坐下来。
时胤起身,明黄色的衣摆步入我眼下,他缓缓蹲了下来,与我平视。
「阿雪,你我心知肚明,若安宁有心与我作对,往后将是多大的隐患。」
我脑中轰鸣,前因后果一瞬间明了。
林寂清年少时曾拜入薄太傅名下,两人算得上有着师生之谊,那日在江陵,他与南将军无冤无仇,却对南将军恨之入骨。
提起京城,语焉不详的同时,又极为愤恨。
他到底是在为谁打抱不平?除了薄太傅,我想不到其他人。
「你若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又何惧她与你作对!
「时胤,你到底在京城做了什么?」
天色愈发暗沉,月光被云层遮挡,黑暗愈发浓墨重彩。
时胤的脸色看不出表情,似乎在琢磨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可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反应已经证实我的猜测。
「或者我们从头说起,西北平城檀郎叛变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我屏住呼吸,问出我心中最想要问的问题。
「若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不会!」
「那就是了,你心里不是早已有了答案。」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将我的心撕成碎片。
这一世我所有的苦难都来自眼前这个人。
他指使檀郎叛变,让我阿娘和安将军陷入险境,又设计让阿昭去送死,姨母前去平城至今仍无消息,而安宁今日更是下落不明!
我猛地起身,眼前一花,差点摔倒在地。
时胤立刻伸手扶我,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发白。
「檀郎是你的人?」
我凄厉地低吼出声:「平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做什么?」
时胤将我的身子扶好,不紧不慢回答道:「檀郎本姓薄,出自太傅一族。」
我想起前世为安将军吸毒血而亡的檀郎,还有如今将平城众将软禁在城中的檀郎,心中一紧,自古忠义难两全。
「安将军待你不薄,举北玄军之力助你,当初怕你入京后遭梁王暗算,不顾还未康复的身体,要伴你入京,护你周全。
「安昭更是为你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从无二话。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竟然要害他们!」
我厉声指责时胤,他脸色越来越阴沉,扶住我手臂的手抓得我生疼。
「他们忠心的是大夏皇室!不是我!」
78
我眉梢染了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可思议对吧?我也觉不可思议,我根本不是皇族血脉,我只是薄砚从流民手中抢来替皇子去死的流民之子!
「可笑我自以为身负振兴大夏的使命,自小将统一山河刻在心头,为达成此愿吃尽苦头,最后却发现这一切,竟然都是假象!」
时胤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像个暴怒的疯子,荒唐可笑。
我眉头一跳,想到此前收归西蜀后,时胤本应该压着宁王回京,可那时却突然出现在江陵。
再想到他方长直呼太傅名讳,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有林寂清说起京城欲言又止,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将薄太傅怎么样了?他将你抚养成人,授你一身学识,你竟也能朝他下手,你对得起他吗?」
时胤激动之下,刚刚包扎好的胸口又溢出血来。
许是因为疼痛,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
时胤语气古怪,似乎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
「薄太傅?我当然对得起薄太傅。他剥夺我的人生,我只要他的性命,我当然对得起他。
当年梁王发动宫变,我只不过是因为与皇子年龄相仿,长得有几分相似,便被薄砚夺去当皇子的挡箭牌。
「好一招偷梁换柱李代桃僵,我的存在吸引了大量的追兵,他们的计划几乎就要成功。熟料在出宫的路上,奶娘太过紧张,生生将襁褓中的皇子捂死。
「多可笑,费尽心机保下的皇室血脉,翘首以盼振兴山河的希望,最后竟然毁在自己的计划中。」
话说到此,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上一世至明月山庄于死地的绝密,恐怕就是时胤的真实身世。
他如今这般做派,是要将所有不利的风险,全部控制在自己手里。
时胤的身份是个天大的破绽,而这个破绽恐怕瞒不住天知,上一世阿娘知道这个秘密,所以连带着整个明月山庄被摧毁。
明月山庄地势占据天险,入口隐蔽,还设有奇门阵法,不熟悉其中门道的人,根本不可能轻易闯入。
那日莫名烧起的山火和突如其来的贼人,是谁放出的消息和泄露了入阵法门?
此刻,答案呼之欲出。
79
我想起前世阿娘和姨母,还有众位师叔伯师兄姐,全部被贼人所杀,尸身被烈火付之一炬。
整个明月山庄,无一人生还。
便头痛欲裂,嗓子腥甜,将将养好了些的身子,肉眼可见虚弱几分。
今世由于我的插手,明月山庄活下来的人,都迁徙到平城。
阿娘整日在安将军身边,她知道这个秘密,便等同于安将军也知道。
若北玄军倒戈相向,不再支持时胤,那么无论对上哪位藩王,他都毫无胜算。
来日若是有人将时胤的身份宣扬出去,到时恐怕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何况那虚无缥缈的帝位。
时胤生性多疑,宁可杀错绝不放过,趁我们在江陵牵制住裴无瀚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宁王的兵马,同时指使檀郎对平城出手。
事成之后立即杀回京城,了结了薄太傅的性命。
至此,知晓他身份的人都解决得七七八八。
猜至此处,我的心凉得彻底。
「时胤,你知道自己是流民之子,所以绝对不会放过所有知情之人。
「你不相信人心,自然不会知道,安将军和阿娘他们会为了天下大义,为了早日结束战乱,为了百姓不再受苦,会将你的秘密烂在肚子里。
「他们并不在意谁坐那个帝位,他们在意的是天下万民,是太平盛世。
「而你,被『流民之子』这几个字,刺痛了眼。
「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般,看重你身上流淌着的到底是哪里的血。」
时胤脸上的血色倏然褪了个干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整个人呆住,似乎反应不过来。
「时胤,你前后两辈子,欺骗算计了那么多人,背弃了那么多人的心意和性命,就为了坐上那把龙椅,值得吗?」
「值得,当然值得!
「我若不坐上那帝王宝座,我这一生岂不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时胤咬牙切齿,暴怒着回答我。
「可坐上了,难道就不是了吗?」
我摇了摇头,活了两世,头一次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上一世我杀俘,我屠城,我手染业果,我家破人亡,我恶名远扬。
「我一直告诫自己,这是我选择的人、我选择的路,我不该后悔。
「可我现在是真的后悔,你做的一切,竟是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
「流民之子也罢,皇子也罢,你当我真不知道吗!」
我声色俱厉,一波未落,一波又起。
时胤还未从我方才的话中缓过神来,又被我下一段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眼中布满了惊惧。
「上一世在鹿韭城,众人都以为我不惜伤亡,将桐城变成人间炼狱,定要将裴无瀚困至力竭而亡,是为了替安昭报仇,恐怕连你都信了。
「可我从未对人说过,我要裴无瀚死,甚至一刻都等不了,是因为他知道你不是皇子!
「他一日在世,对你,对大夏,都是巨大的祸患。
「我必须得在他将此消息散出前,将他剿灭。
「可笑你们却将我的雷厉风行,认成手段残忍,报仇雪恨。
「可我与裴无瀚又有什么仇!」
我心口一酸,想到安昭,想到我上一世如何对他,心痛到几近不能呼吸。
上一世我甚至从未想过替阿昭报仇。
裴无瀚没有说错,最终我也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80
关于当初明月山庄覆灭一事,上一世我一直不敢深究。
害怕与时胤有关,害怕自己无法面对。
后来我一心求死,对一切灰心丧气,就更没有勇气追究到底。
如今一朝解惑,却天地变化,物是人非。
过往恩怨,如今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恩怨。
只是,上一世时胤既然打算让明月山庄消失,为何又要留下我一人?
难道是因为我蠢?被爱意迷了眼的女子,怎能不蠢。
他算计一切,连我的爱慕,都是时胤刻意诱之。
时胤那么自信,从没想过我若不愿意,他做什么都没有用。
这一切……
不对!
今世我并不爱他,他怎能笃定我一定愿意助他!
甚至我已明确地表示出想要忘却前尘的意思。
这一切,似乎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各种线索在我脑中极速纠缠,混成一团迷雾,隐隐指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我虽早已知时胤的真正身份,可他方才的反应证明,他并不知道我知晓此事。
如今战事已平,他已经利用完我,何必多此一举告诉我他的底细。
难道是故意试探?试探我是否知情,然后再杀人灭口?
我心底一凉,却没有从他眼中看出想要杀我的意思。
不想杀我?那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心底隐隐冒出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测。
「上一世,你灭我明月山庄,将我利用殆尽。今世重来一遭,还不肯放过我吗?
「或者,我说得更明白一点,你当真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吗?」
时胤低垂的眼眸终于抬了起来,闪烁着细微的碎光。
「连这都要骗我吗?你若如此不坦诚,后面又如何能说服我与你联手。」
我嗤笑一声,觉得这一切荒唐至极。
原本以为时胤也回来了,当初的恨意便有了着落。
可如今发现只是虚晃一枪,他根本不记得,只是在骗我而已。
新仇加旧恨,让我对眼前这个人藏不住杀心。
可偏偏,他不能死。
「你终于看出来了。」
时胤面色恢复从容,仿佛方才失态的另有其人。
他一撩衣摆,干脆坐在地上,目光直直刺入我的眼睛。
这一刻,他才真正卸下伪装,似乎想与我坦然相对。
我理了理思绪,不吐不快。
「当日送姨母出江陵后,我心神大乱,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见其他人,唯独见你一人在我屋内,就察觉不对。
「你与臣下之妻独处一室,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一个帝王应该做出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这也不会是上一世的时胤会做出来的事情。
「除非,你另有所图!
「你一直都很聪明,察觉到我的抗拒,立即抛出你也记得过往的事情,来震乱我的心神,打消我的怀疑。
「可你若真的记得上一世的事情,今日便不该是这般表现!」
81
时胤眯眼:「哦?原来是今日露了破绽,可阿雪似乎也不是今日才开始怀疑我的吧?」
「当然不是,今日只是证实了我的猜测而已。」
上一世的时胤,怎会认不出安宁的回马枪。
「所以,你确定我不是上一世的我,就迫不及待就想杀了我?
「我与另一个我,在你心中竟有如此大的区别吗?」
时胤的语气有些微妙,话说得也微妙。
哪个他,不都是他吗?
我眼前开始灰暗,人也摇摇晃晃,自嘲般笑道:
「杀你?我杀得了你吗?我能杀了你吗?
「即使我猜到你在利用我,我还是要如你所愿,助你打败裴无瀚。
「他今日身受重伤,能否好全还是未知数,再待些时日,你彻底将兵马拢入手中。
「到时就算他东山再起,也无法再动摇你的帝位。」
我缓缓抱住双膝,宽大的衣袖将自己包裹起来。
如今禹州的危难已解,东祁元气大伤,短期内构不成威胁。
再给时胤些日子,大夏定能固若金汤,山河统一指日可待。
为了信守我曾经的诺言,即使知道时胤在利用我,我也不能杀了他,毁掉这得来不易的安定。
今日事毕,一切尘埃落定。
那一刀,不过只是我孤注一掷的泄愤而已。
时胤的耐心比我想象中好,他一一将我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
「当初在江陵,你故意不吃不喝,一再挑战我的耐心,就是笃定我不会让你死。」
我冷哼一声:「你当然不会让我死,我死了谁能替你收拾这些烂摊子,谁能替你扫清障碍,谁能助你稳固帝位!
「你表面是在照顾我,实际是变相将我软禁起来,与外界隔绝。
「你怕我猜到真相,怕我会翻脸,怕我会跟随阿昭而去。
「到时,就没有人能替你对付裴无瀚这个心头大患!」
时胤绕有所思,我出声质问:
「既然你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那真正记得的人倒底是谁?
「今世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干系,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我与你的前世纠葛!」
见他不语,我继续猜测。
「这个人,你一定很信任他,才会把前世这种虚无缥缈的鬼话当真。
「但是,你又肯定很恨他,不然以你的性格,绝不会杀了他,以至于前世的故事,都没能听个完整。
「你在我面前装愧疚,装作不愿提起前世的模样,其实是因为你根本未知全貌。
「你怕露馅,你怕功亏一篑!所以才闭口不提。
「这样说来,这个人的身份就很显而易见了。
「是太傅薄砚吧!
「只有他会对我厌之入骨的同时,又想要利用我。」
时胤看向我的眼神,忌惮的同时,又难掩欣赏,情绪交织,错综复杂。
「阿雪,我从未这般欣赏过一名女子,而你是头一个。」
82
时胤的话,让我莫名有些不适。
曾经他也十分欣赏过安宁,可现在看来,大多也是装出来的。
世间男子,凉薄起来,也是透人心肺。
「你根本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是薄砚告诉你,上一世我为你所做的一切。
「他让你装作愧疚、装作后悔,来欺骗我、麻痹我,好让我继续心甘情愿做你手中的刀刃。
时胤,亏你自以为算计好一切,谁知自己也是被算计的一环,你和我这个从始至终被利用的棋子,又有什么差别!
「薄砚久居人后,洞察人心。
「他告诉你,裴无瀚迟早会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你必须要让裴无瀚死,而如今他手握重兵,想杀他谈何容易。
「于是,他想到我和安宁。
「上一世就是我和安宁联手,一路将裴无瀚逼入绝境。
「今世要杀他,我们二人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明月山庄和北玄军,都只不过是你们利用的对象罢了。」
寒意自骨头缝里散发着凉气,我浑身冰凉。
时胤一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推回床榻之上,立于我身前。
他此前的行为,不论是激怒我,还是试探我,都是为了验证我是否能成为他最后的盟友。
待我想明白前后的关系,将一切都挑破后,他才神色渐缓,真正卸下伪装,与我坦诚相待。
「不论你信与不信,明月山庄遇袭一事非我所愿,但我亦需向你致歉,此事非我所为,但却与我有关。」
上一世究竟是谁将将消息散播出去,引贼人夜袭明月山庄,已经不可考据。
可这一世却十分明了,那个人是薄砚。
他从时胤口中得知山庄外奇门阵法的出入之法与皇子在世的消息,一并散了出去,才引得当日明月山庄之险。
薄砚在混乱渐起后,点燃山火,欲想像上一世般将在场所有人赶尽杀绝。
只是这一世他赶尽杀绝的目标多了两个人,我和时胤。
谁知天不如他所愿,安昭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们的性命,没有让明月山庄真的覆灭。
时胤也是从这一件事中察觉不对,对薄砚生了疑心。
人一但对某个人生了疑心,就会发现从前忽略的事情处处都是疑点。
可他乃薄砚一手养大,不愿恶意猜想。
薄砚见他未死,又得安将军青睐,若时胤就此得到北玄军的支持,也未尝不是好事。
可后来明月山庄也向时胤倾斜,事情的走向渐渐不受薄砚所控,他便再也稳不住了。
时胤虽不愿疑心,但总归是与薄砚生分了些。
对他的要求,不再言听计从。
那日安昭江陵遇险,薄砚让他不要发兵救援,那是时胤第一次拒绝他的要求。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便接踵而来。
时胤并非愚钝之人,对世事也有着自己的判断。
而薄砚一再左右他,两人不可避免产生了矛盾。
83
西蜀战败,宁王被俘,两人就如何处理宁王一事争论起来。
薄砚的意思很明确,斩草除根,如我上一世一般直接屠宁王城,以绝后患。
可时胤认为,宁王投降在先,一贯杀降不祥不说,最主要的是,此刻根本无须到屠城的地步。
确实,今世时胤提前坐上帝位,虽说仍旧战起,可与上一世有本质上的不同。
上一世梁王窃国,先帝驾崩前连时胤的面都没有见过,他的身份更是明面都没过。
哪怕后面北玄军力挺时胤,其他藩王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当时拿下宁王之后,还有祁王在后虎视眈眈。
若是心慈手软,恐怕会落得前有狼后有虎的被动境地。
那时,别无选择,只能屠尽宁王一族,以绝后患。
可今世时胤自先帝处继承帝位,不论梁王还是宁王,或者祁王,他们举兵都占不住道理。
合归到一处,便都是谋反。
时胤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发兵征讨,何况前方还有安昭为他出生入死。
即身为帝王,必得考虑民心所向,而宁王城中的人,也终归是百姓。
只要除掉宁王直系一族,再提拔其余旁系,恩威并施。
不但能解决问题,还能博个好名声。
薄砚与时胤意见不一,两人大吵一架,自此离心。
时胤本想着,不论如何薄砚待他有再生之恩,日后只要他不再插手朝堂之事,便随他去吧。
可薄砚却恼羞成怒,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向时胤抖落出他的来历。
薄砚借此羞辱于他,时胤难以置信,他不敢动用天知,只是暗中派了心腹去查这件事。
但他心知肚明,薄砚所说之事大概率是真的,以薄砚清高的性格,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
薄砚步步紧逼,一再激怒时胤,时胤却只问了一个问题。
「若太傅说的是真的,我是从流民中捡来的,那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薄砚十分不屑。
「流民能怎么死,不是饿死,便是被乱军踩死的。」
「你撒谎!她到底是饿死的,还是被你斩草除根,扔在井中活活溺死的!」
薄砚眉间皱成一团,沉声答道:「当然是饿死的,难道我会诓你不成。」
「你还在骗我!你真当我不会自己去查吗?」
时胤甩袖将桌上事物扫落在地,面色涨红,极度失态。
「可笑她还以为自己的儿子能够不再颠沛流离,过上平安的日子,心甘情愿赴死,却不知前方等着我的,是必死之路。
「太傅,你从没想过要让我平安活下来吧!要不是因为皇子出了意外,你别无选择,不然我早就死在宫变那日了!」
薄砚冷哼一声,不与他多说。
「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往后就该知道怎么做。
「接下来几日,你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来找你!」
说罢甩袖而去,留下一脸阴霾的时胤。
……
我听到此处,已猜到接下来的事情。
「所以再见之时,你毫不犹豫杀了他。」
时胤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微微蹙眉,不知他是何意。
「我是存了杀心,他一进来我便向他出手,可等他倒地而亡后,我才察觉,这一切似乎太顺利了些。」
我接过他的话:「你怀疑是薄砚设的局?」
「没错!我杀死的人并不是薄砚,而是与他九分相似的人。」
84
「是檀郎!」
我暗自喊出他的名字,檀郎与薄砚出自一族,长相有五分相似,若是刻意装扮一番,九分相似也不奇怪。
薄砚刺激时胤出手,抓住他的把柄,又假装檀郎在平城中,引发叛变。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结果。
那个死于襁褓之中真正的皇子,还活着。
薄砚做的这一切,是在为他铺路。
周遭安静,针尖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我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时胤轻轻点头,确认了我的想法。
此事非同小可,若有朝一日揭穿在众人面前,时胤必定首当其冲遭其反噬。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如薄砚一般,坚持大夏正统,支持那未曾谋面、不知底细的真正皇子。
可若这般,风险极大,皇子是什么人,除了薄砚,无人得知。
如今天下才刚刚安定,是所有将士和百姓拼了命才打下来的。
难道就因为皇族血脉,就这般轻易交到一个不知道脾性的人手中吗?
二、坐实时胤的身份,助他坐稳帝位,他虽非皇族血脉,可乃治国良才。
江山交到他手中,至少百姓能够安稳度日。
忠义摆在我眼前,一时间让我难以抉择。
为难之时,不禁想起安昭。
如果是他,会如何选?
……
那夜时胤与我相谈至天明,最终我选择帮他。
不和的传闻也是刻意制造的假象,为的就是让薄砚放松警惕,引他入局。
我心知,若是安昭在此,也会如此选择。
谁能让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谁便值得坐上那个位置。
薄砚太过心急,东祁一退,安家三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北玄军群龙无首,他便肆无忌惮地杀来祭天大典。
迫不及待想要摘取胜利的果实,将这大好江山收入怀中。
可遭我迎头痛击,一一反驳他的片面之词,最后更是拿出先帝私印来,力证时胤血脉纯正。
薄砚一招踏错,如今骑虎难下,文的行不通,怕是立刻要来武的了。
85
果然,薄砚没有给我们验证私印的机会,立刻挥兵杀上祭坛,人群顿时乱成一团。
文武百官无处可躲,许多人被乱军砍杀,凄厉的呼喊声刺破雨幕。
「薄砚,你这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你这颠倒黑白之徒,你今日即使血洗祭天大典,他日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等即使只有一人存活于世,也当将你的恶行付诸口舌笔尖,让世人唾弃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