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我答应过安昭,就定然不会允许自己拖他后腿,做那贪生怕死之徒。
我矮身躲在城墙下,冲着提剑砍断箭矢的南槐序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南将军,说这等丧气话,未免为时尚早。」
城外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起漫天沙尘,喧嚣声由远及近,大夏军旗高高竖立,向江陵城杀了过来。
南槐序满脸错愕,惊疑地看向我,我歪了歪头,笑靥如花。
「你瞧,我们的救兵来了。」
在我们猜出裴无瀚此番目的是在禹州后,我便召江陵所在信奴向四方兵马驻扎地求救。
天知一事知之者甚少,所以我也未曾告知南槐序求援之事。
裴无瀚这人,一向在战场上顺风顺水,如今在一个地方跌倒数次,定然是要在这个地方爬起来,一雪前耻。
所以极有可能会兵行险招,在大军去往禹州的同时,带兵偷袭江陵。
若我算错了,信奴脚程快,横竖也只是多跑两趟路,无伤大雅。
可我若算对了,那裴无瀚此次攻城,必然无功而返。
如我所料,裴无憾输了,他照旧没能拿下江陵。
裴无瀚吃了败仗也不恼,退走时回首望我,笑得坦荡,话也说得意味深长:
「方绮雪,我们来日方长。」
我默然不语,拢紧大麾走下城墙。
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此次带领救兵而来的人,竟然是时胤。
53
在京城时,我已将信奴之首般般交给时胤差遣。
我传信给江陵信奴,般般自然知道。
她知道,等同于时胤也知道,所以才能来得这般快。
说来般般这个名字还是我取的,明月山庄的信奴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只有编号和无数的假身份。
上一世在平城,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吓了我一跳。
得知她的身份后,我心中情绪翻转万千,我质问她:
「天知既然知天下事,为何当日明月山庄之险,却没有任何预警?」
「当日信首大人亲自带人前去明月山庄送信,可却被人在半道劫杀,一行人无一生还,连信首大人也没能幸免。
「信首大人死了,按照规矩由属下接任,打听到少主还活着的消息,属下便赶来了。」
信奴轻功出神入化,能堵住他们,并且让他们无处可逃,这样的人世间罕见。
我有很多的疑问想问,很多的话想要说,最后却只问了一句:
「当日送往明月山庄的消息,到底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天知获取的消息分数级,当日信首大人所传递的消息,乃是绝密,信首大人一死,无人得知。」
……
回到此刻,我的眼神没有焦点,思绪神游太空,想着那置明月山庄于死地的绝密到底是什么。
南槐序打开城门,迎接援军,见到时胤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他身披金甲,绶带披风,与前世的模样丝毫不差。
可我的心情,早已千差万别。
「臣等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将跪地行礼,黑压压跪下一片,南槐序和江陵官员首当其冲,我跟在众人身后跪下行礼。
南槐序将江陵的形势向时胤详述了一遍,时胤上前扶他。
「众卿辛苦了,江陵多亏有各位拼死守城。」
南槐序低首:「臣不敢当,若非方姑娘和明月山庄出手相助,江陵早已落入祁王之手,臣不敢居功。」
时胤看向跪在人群中的我,眸色渐深。
「孤都有赏,南将军切莫客气。」
客套间,斥候自城外紧急闯入,带来西北的消息。
「报!安昭将军在平城外遭遇突袭,所带人马全军覆灭。」
我心口一紧,嗓子眼发涩,倏然起身,声音发紧:「那阿昭呢?」
「安昭将军,也在其中。」
我耳中瞬间如雷鼓剧震,完全听不到旁人的声音。
他说什么?
安昭,安昭他死了?
54
「安昭将军沿途留下我等传递消息,我在驿站久等不到前方消息,正打算前去查探,前方斥候浑身是血远奔而来,告知此事后即刻身亡,我不敢逗留,连夜赶回。」
南槐序又惊又怒,大声咆哮:
「是何人所为,又是何人设伏?」
斥候迟疑:「是……明月山庄的机关甲。」
「什么!」
众人一片哗然,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时胤面露疑色,询问斥候:
「安昭将军一向机警,怎么会轻易被暗算,还有机关甲是怎么一回事?」
「是……」
斥候的眼神在我和南槐序之间游移,时胤见他有所顾忌,便挥手示意。
「但说无妨。」
「当时平城主将安将军被吊在城门之上,遍身伤痕奄奄一息,安昭将军见此情形,失了理智,救援之时中了圈套,被城内机关甲射杀,连人带马全部折在平城外。」
时胤眉间隆起,眯了眯眼,看向我的眼神意味不明。
「是明月山庄啊……」
「不可能!」
南槐序上前单膝跪地,说出的话铿锵有力。
「明月山庄与北玄军关系匪浅,绝不可能会对安将军和阿昭下手,设局之人,一定另有其人。」
时胤身后一位官员站了出来,语带不敬:
「噢,南将军的意思,是那叛变的军师檀郎所为咯。」
南槐序瞬间变了脸色,正要说话,被此人打断:
「既然如此,南将军身为檀郎的义子,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此人话语间咄咄逼人,时胤当即出言警告:
「林大人,慎言!南将军为守护江陵出生入死,你怎么能对他如此不敬。」
林寂清时任兵部侍郎,此番随时胤一同出征,此时脸色极为不善,听见时胤的话,连忙拱手解释:
「陛下,平城之事,事出蹊跷,还有京城……」
他语焉不详,一带而过:「总之,这个檀郎有很大的问题,背后恐怕牵连甚多。
「臣斗胆建议,在未查明事情原委之前,暂时革去南将军的军职,命人将他看押起来,以免他向平城中的贼子通风报信。」
「你!」南槐序眉头一竖,怒目而视。
「我义父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与安将军情同手足,万不会对安将军下此毒手。
「此事既然没有查明,你便不能空口白牙血口喷人!」
林寂清也怒了:「你是那狗贼的义子,当然替他说话,谁知道你们在背后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55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有你这么咄咄逼人的吗?你说南将军与外人勾结,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没有证据你就在这里胡说八道!谁给你的底气!」
江陵太守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替南槐序说话。
「是啊,莫说平城之事还未明朗,就算是那檀郎所为,又跟南将军有什么干系!」
「对呀!南将军和方姑娘这些时日为江陵所做的一切,我等都看在眼里,其二人品性高洁,说他们勾结外人,我们是万万不信的!」
「林大人,您到底是有什么凭证,上来就这么诬陷于人!」
……
江陵官员数日来与我们一同出生入死,此时一同站出来呛声。
一时场面吵吵嚷嚷,你一句我一言,火药味一触即发。
最后这些素来以体面示人的官员,竟是像泼妇骂街一样,问候起对方的祖宗来。
「够了!」
时胤听得面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一声暴喝,打断了众人的骂战。
见时胤动了怒,众人都赶紧闭了嘴,安静得像一群缩着脑袋的鹌鹑。
我从地上缓缓起身,有些站立不稳,恍惚半天才缓过神来。
「阿昭,他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斥候愤恨地看着我,语带哽咽:「那可是明月山庄的机关甲,从来都是例无虚发,安昭将军他……他怎么躲得过去。」
我还是不肯相信,直到斥候将安昭绝不会离身的玉扇放在我眼皮底下。
血腥味冲鼻,我隐隐有些作呕,颤抖着伸出手。
碧绿的玉扇沾了血,末尾还碎了两片,残缺不全,凑不齐一副完整的山水画。
想起安昭出发前,我恋恋不舍地送了他数十里地,最后实在送无可送,我将怀中的玉扇递给他。
「这是你送给我的,它现在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喏,给你带在身上,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你一定要记得平安回来,把它还给我。」
安昭坚定的回应,仿佛还在耳边。
可此刻,眼前的人却告诉我,他死了。
环顾四周,屋内人影绰绰,我心中忽然空荡荡的,嗓子眼冒出腥气,怎么也压不下去,卡得我呼吸困难。
我不禁佝下腰,轻轻咳了起来,谁知越咳越烈。
最后我面色涨红,耳中轰鸣,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倒向地上不省人事。
我曾以为只要守住江陵,改变江陵城被破的轨迹,命运便会眷顾我们,放安昭一命。
可终究是我低估了命运的残忍。
它让我重活一世,让我知道安昭曾经为我所做的一切。
让我心存侥幸,以为我们能够逃离它的掌控。
然后在我最爱他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从我身边夺走他的性命。
56
梦里浮沉,我出了一身冷汗,凉气从脚底升到胸口,整个人极为不安。
我仿佛困兽陷入牢笼,被梦境编织的密境困住,怎么都找不到出口,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恍惚间梦见安昭赶回江陵那日。
我如孩童时一般,双手撑在城墙上,双脚离地摇晃,嘴里嘟囔: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秋日,尘埃落定,丰收之时。」
「阿昭,你呢?」
安昭侧首看我,双眸辉映晨光。
「我最喜春日。」
「因为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春日。」
……
「阿昭!」
我满头大汗,骤然从床头惊起,摸到枕边破碎的玉扇,惊觉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安昭,他真的出事了。
我一把掀开被子,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不顾众人阻拦,我执意要去西北找安昭。
我曾说江陵的星夜不如西北的漂亮。
西北的星夜,银河流淌,繁星环绕。
他说等战乱平息后,就陪我回西北,看一看满夜繁星。
我曾说鹿韭城有一种酒叫朝生,喝了会让人醉生梦死。
他说等山河初定后,就陪我去鹿韭,尝一尝这朝生暮死。
我曾说北境雪原除了寒冷刺骨,还有银装素裹与世隔绝的雪色山峦。
他说等一切结束后,就陪我去北境,走一走这冰雪之巅。
我们许诺了太多太多,要一起走的路,要一起去的地方。
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我不信!
我几欲癫狂,飞身上马,直冲城门。
守城的将士都见过我,都曾与我一起并肩作战。
此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见我策马疾行而来,不知道该拦,还是该放我过去。
我不管不顾地闯城门,将士们心有顾虑,怕不小心伤了我,束手束脚之下,与我拉扯成一团。
此刻,我这辈子头一次憎恨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没有想着要去学武。
即使无法像安昭和裴无瀚一般,在战场上来去自如,但起码眼前这小小城关,不能像现在这样困住我的脚步。
可世间没有后悔药,我也没有再次重来的机会。
城门处因为我乱成一团,姨母急忙从伤兵所赶了过来,大声呵斥我:
「阿雪,你在胡闹些什么!」
我看见姨母,委屈和悲痛涌上心头,声音哽咽。
「姨母,他们说阿昭死了,我不相信!他怎么会死,他说过绝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他不会死的!」
我神色惶然,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心被狠狠揪着,撕心裂肺一般疼。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我开始小声啜泣,渐渐泣不成声。
姨母上前,像小时候一般,将我拥入怀中。
不知不觉我已经比姨母高出半个头,她抱我的时候需要轻轻扬起头。
「阿雪乖,他不会离开你的。」
我带着哭腔说:「可他们都说他死了!」
「他们骗你的,阿昭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舍得看你这样难过。」
57
姨母抬手轻抚我的头,用小时候哄我入睡的语气,在我耳边轻声细语:
「你忘了阿昭离开江陵的时候,你答应他什么了吗?
「你说你会照顾好自己,也一定会好好守住江陵。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哪一条你做到了?
「你要好起来,江陵需要你,城中的百姓也需要你,你不能倒下。」
我心中被绝望充斥,明知我该怎样选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振作起来。
整个人毫无声息,心中一片死寂,似乎与外界隔绝起来。
「我好不起来了,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去他身边,和他一起……」
「啪!」
姨母猛然推开我,一巴掌狠狠打断了我的呢喃,她用不争气的眼神看着我。
那一巴掌不仅仅只是想打醒我,要不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分上,恐怕实在恨不得打死我。
「你将我和你阿娘置于何地!你若随他去了,你让我和你阿娘怎么办?」
对啊,这辈子我还有阿娘和姨母,还有亲人朋友,还有需要我守护的一切。
我不能……任凭着自己的心意跟他走。
轻阖上眼,可仍然挡不住眼泪如断线般落下,我艰难开口:
「可是阿昭……我……不能让他一个人。」
「我替你去寻他!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把他给你带回来!」
「姨母……」我有点发愣。
她轻轻摸了摸我被打红的脸颊,声音放柔:
「纵使不为了你,我也放心不下你阿娘,总是得走一趟,去平城看一看的。」
我与姨母近日各忙各的,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面。
此刻我仔细瞧她,才发现印象中容颜不败的姨母,鬓边已经染了风霜,几簇银丝夹在乌发中,极为突兀。
「阿雪,你要记得,人活一世除了自己的快意,还有一肩挑起的责任。
「既然决定要做,便不能半途而废。
「你看看身后的百姓,看看他们的眼中,有多渴望早日结束战乱,过上太平日子。
「我自小教导你,明月山庄一诺千金,如今既以许国,便不得不暂且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一边。
「你既然站在这里,许诺要和他们一起创造一个太平盛世,那便要时时刻刻谨记你的誓言。」
我红着眼回头,南槐序和江陵官员不知何时追来,他们站在身后不远处踌躇不前,看向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方姑娘,我们……」
南槐序冲他们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我。
「方姑娘,你若想去寻阿昭,就去吧。
「这里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吧,不必为任何事违背自己的心意。」
远处时胤的身影渐渐走来,他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我,眼中布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百姓也渐渐聚拢了过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关心和担忧。
不像上一世,众人投向我的目光中,除了憎恨,剩下的就是怨怼和仇视。
看着眼前的男女老幼,这有些陌生的暖意,让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所有人屏息,似乎都在等我的决定。
我轰然颓唐,仰头任眼泪流淌,寒风刺骨,泪水在我睫毛上簇拥着几乎快要凝结成冰。
天空骤然下起大雪,雪花飘落在我的脸上,与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留下。」
58
姨母一生不信命,此刻却甘愿认命,为了我奔波于远方。
我目送姨母一行人离开,手里捏着姨母留给我的香囊,站在城外久久不曾回神,直到南槐序叫我。
「方姑娘,天气太冷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方姑娘!方姑娘!」
我忽然栽倒在地,南槐序手忙脚乱地接住我。
再醒来时,夜色已暗,屋中点起烛光,纱幔后有个人影坐着。
我嗓子干得冒烟,沙哑着叫水。
一碗温水递了进来,明黄色的袖口,淬着龙诞香。
时胤将我扶起,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才勉强缓过神来。
头脑清醒了些,当即放开他的袖子,低首垂眼,朝里偏过身去。
「不知是陛下在此,还望陛下恕罪。」
时胤轻轻将茶杯搁在一旁,大拇指摩擦着手上的扳指,一言不发。
屋中除了我和他,空无一人。
见状,我想起林寂清当着众人的面向南槐序发难,此刻又不见他的人影,心底一沉。
「敢问陛下,您将如何安置南将军?」
时胤掀起衣摆,在床榻边坐了下来,这个距离不禁让我皱了皱眉。
「虽有江陵众官员为他做保,可毕竟他与檀郎关系匪浅,若还让他掌握兵权,实在难以服众。
所以孤暂时免了他的军务,让他好生歇息歇息,日后寻到合适的机会,再将兵权还给他。」
「那暂代兵马的人,是谁?」
时胤忽然伸手撩起我的鬓发,我心中一惊,下意识躲闪,他的手倏然擦过我右颊。
当初的箭伤已愈合,用药得当,只留下一道极浅的印子,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我和时胤都仿佛僵住一般,都没有说话,屋内一时陷入寂静。
良久,他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阿雪,你我何至于这般生疏。」
时胤的声音极轻,却如惊雷落入我耳中,将我炸了个里外俱焦。
我偏过去的头,仿佛上了生锈的锯齿,一点一点艰难转过来。
仿若为了证实我的猜测,他又开了口:
「我一直等着你来认我。」
时胤的目光落在我后背上,我后脊一寸一寸发凉。
「那日酒楼小巷,你为何不来?」
我眼底冰凉,讥讽道:「这重要吗?」
时胤平静的脸上,裂开一条缝,表情渐渐僵硬。
他果然记得上一世的事情!
从我醒来到现在,时胤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细算来,似乎比前世向看我的时候,加起来还多。
我嘴角一勾,略觉讽刺。
前后两世的种种,如走马观花在我眼前掠过。
上一世的不甘和怨怼,骤然落到实处,我心口戾气压抑不住,翻涌上来。
往事历历在目,说话间不禁带上几分讥诮,不知是在嘲讽时胤,还是在嘲讽我自己。
「我为何要去?陛下莫不是忘了我已为人妇。」
「那是上一世的事情,如今你并未和安昭成婚。」
时胤收回手,脸色极差。
我抬首,语气疑惑:「如今我视他为夫君,此生非他不可,成婚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床幔忽然被一把打乱,时胤一手撑在床沿,俯身看我。
虚妄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额角青筋若隐若现,表情极为忍耐,撑在我腰侧的右手虎口,掐红了一片。
他的脸离我极近,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
「他已经死了!」
59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颊,想起上一世我们从未贴得如此近过,不免为前世的自己感到悲戚。
「那又如何,你应该知道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是要嫁给他的。」
如今即便时胤近在咫尺,我的内心却毫无波澜,满心满脑想着的是另一个人。
想起安昭,心口发涨,我闭上眼,握紧怀中破碎的玉扇,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时胤的双眸猩红,骤然出手捏住我的双肩,我周遭的空气一窒。
「我来晚了,对吗?阿雪,我以为你会一直等着我,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撇过脸去,他却将我的肩强掰了过来,强迫我去看他。
「你曾经那么爱我,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吗?
不,你恨我对吗?你看着我,你恨我对不对!」
他语气中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我只是凄然一笑,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恨?恨有什么意义,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安昭若是不在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心中忽然没由来的心灰意冷,侧身阖眼,不再作声。
见我不肯理他,时胤独自坐在屋中,守了我半宿。
直到天亮,侍卫叫了许久,才起身离去。
接下来几日,我神情恹恹,吃不进东西,但想起姨母的叮嘱,还是强逼着自己咽下去。
可即便这样,我也消瘦得极快。
没出几日,整个人就羸弱不堪,眉宇间尽是憔悴。
我命人将所有待处理的城中事宜整理成册,送到屋里来,日以继夜地忙碌着。
时胤拦不住我,便命人在我屋中摆放了另一套桌椅,与我一起打点城中事务。
有了他的帮忙之后,我轻松了许多。
可也许是前些日子大惊大怒之下,在城外吹了凉风,或者是这些日子一直郁结于心,我还是病倒了。
我一病不起,吓了时胤一大跳,冲着屋外等候我批文的官员大发雷霆,一把将人统统赶走。
之后,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咳嗽也没能好起来,还时不时咳血,整日卧病在床,偶尔醒来也是无精打采。
时胤每日来照顾我,亲自伺候我喝药。
他从未伺候过人,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想要喂我喝下,却找不着窍门,要么烫着自个,要么洒在被褥上。
接连试了几次,好不容易喂到嘴边,我却昏昏沉沉,根本喝不进去,药汁顺着我的嘴角,淌了他一手心。
时胤看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咬了咬牙,大声刺激我:
「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恨我上一世弃你于不顾吗?你别光顾着恨,你报复我啊!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来报复我,你要好起来才能报复我!」
我仍旧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有时梦到曾经还在明月山庄的日子,有时候梦到上一世惨死的模样,又有时候梦到阿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杂在一起,我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渐渐不愿意醒来。
来回折腾几次,时胤终于变了脸色,他极力按捺住怒意,额角的青筋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接连着哄了数日,我始终毫无反应,时胤终于动了真火。
他一手握着药碗,一手强行掰开我的下颚,将药灌了下去,我拼命挣扎,药洒了我和他一身。
时胤用力将药碗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屋内一片狼藉,他语气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想陪他去死,我偏不如你的意。」
60
我看着满眼期翼,日夜守着我,寸步不离的时胤,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也许是因为上一世经历的一切太痛了。
所以看着此刻小心翼翼的时胤,不免也想让他感受一下我曾经的痛苦。
我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无声地挑衅时胤。
看着他因为我的虚弱而焦虑慌乱,看着他因为我的昏睡而担惊受怕。
惩罚他,也惩罚我自己。
安昭无论前生还是今世,一直在受苦,没有一刻停歇。
我和时胤,前后两辈子,都承受过他庇佑的人,怎么配好好活着。
一通折腾下来,时胤累瘦了一圈,整个人散发着颓唐的气息。
南槐序进门时,看见的便是这副状况。
「参见陛下!」
时胤挥手示意他起来:「南将军,往后私下里不必如此多礼。」
「陛下,禹州……」
「咳咳!」
南槐序的声音骤然被时胤的咳嗽声掩盖住。
可我还是迷糊间听见「禹州」二字,挣扎着起身,有气无力询问道:
「禹州怎么了?」
隔着一道珠帘,南槐序欲言又止。
我想到身在禹州的安宁,心底忽然升起一阵不安。
「南将军,你进来些说话。」
时胤见我这般逞强,脸色有些不佳,又不好拂了我的意,只好看着南槐序撩开珠帘走到我床前。
南槐序看见我脸色惨白靠坐在床边与之前大相径庭的模样,也是大为吃惊。
可我顾不得跟他解释些什么,直接问他:
「是不是阿宁出事了?禹州到底怎么了?」
「裴无瀚率大军攻打禹州,去势汹汹,禹州城中武将死伤大半,无将可用。
「见状,阿宁逞强领兵出战,却被裴无瀚困绞,差点丢了性命。
「裴无瀚故意放她回城,诱卫峥打开城门。」
我心底升起一阵凉气,禹州和安宁之间,卫铮绝不可能救她。
许是我脸色本就苍白,此刻更是看不出血色,南槐序没有停顿,继续说着:
「卫铮命人关闭城门,独自一人一骑奔向正在收回的护城桥索,在千钧一发时伸手将阿宁拖入桥索之上。
「随着急速收缩的桥索,二人被巨大的惯性甩回岸上,狠狠地拍在城墙上。
「马匹垫在身下做了缓冲,阿宁并无大碍,可卫铮却正好拦腰落在护栏上,身子自腰间对折,当即昏死过去。
「随后,阿宁立刻拖着昏死过去的卫铮急速退入城中。」
我听到阿宁没事,放下些心去,可再听到卫峥的情况,整个人又蒙了。
「卫大人他……没事吧?」我艰难开口,心里却已猜到卫峥这般情况,不会太好了。
可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糟。
卫峥,废了。
61
南槐序声音越发低落:「卫峥伤到了脊梁,除了头还能动,四肢完全没有知觉了。」
屋内气压一下就落了下来,在场三个人心中都极为沉重。
「那禹州,不是危险了?」
南槐序回身,单膝跪地叩首。
「陛下,臣愿带兵前去禹州,请陛下应允。」
出乎意料的是,时胤竟然拒绝了。
「南将军,此事还需从长再议,禹州此时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还未可知,冒然前去,恐遭裴无瀚算计。」
他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可我心里却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南槐序不知是被时胤说服,还是不好违逆他的意思,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南槐序白着脸叮嘱了我几句,好好照料身子,便告退出去了。
「陛下为何哄骗南将军?」
屋门关上后,我立刻质问时胤。
「信奴明明已经将禹州的情况传回来了,别人不知道禹州的状况,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莫急。」
时胤见我开口与他说话,似乎有些高兴。
「不是不去禹州,而是不能让南将军去,若是让他去了禹州,裴无瀚再旧计重施,江陵岂不是又陷入险境?
「他在平城守城多年,极善守城之术,江陵有他坐镇,我才能放心前去禹州。」
我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要亲自去禹州?」
「不是我,是我们。」
时胤放下手中的公文,走到我床榻前,替我捏了捏被角,神情温柔无比。
「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等你好些,我们一起去帮卫大人和阿宁。」
禹州战报接连传来,局势一日比一日糟糕,我心急如焚,可偏偏身体不争气,一直没能大好。
终于,我再也坐不住了。
安将军和安昭接连出事,安宁绝不能再有事!
我趁着时胤不在,拿出姨母临走前留给我的香囊。
这里面有两件物什,一件是个小小的白瓷瓶,里面装着一颗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还魂丹。
据说只要还剩一口气,服了它,便能保住性命不死。
我不知此药是否真的有这么神奇,连做出此丹的姨母,都无法保证此药的功效到底如何。
但有一点,确信无误。
此药定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我恢复如初。
取出瓶中的还魂丹,握在手心,我犹豫着要不要吞下。
姨母此前叮嘱过我,是药三分毒,药效越大的丹药,带来的后果便越严重。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吃这虎狼之药,否则轻则亏空身体,重则减少寿龄。
可现在我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挣扎片刻后,还是将药放了回去。
还不到最后的地步,我便不能走上一世的老路。
东祁还未灭,西北异族虎视眈眈。
若要山河平定,这些事务都需要人来料理,所需花费的时间也不短。
而我责无旁贷,安昭未能做完的事情,我一定要替他做完。
但身体一旦亏空,我便再无力回天,所以这药不能吃。
趁着今日精神不错,我挣扎着起身。
许久没下床,双脚落地,仿佛像踩在棉花上,我咬牙扶着床榻缓缓站了起来。
还好,并没有摔倒。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我四肢渐渐恢复力气,慢慢能扶着墙壁行走。
时胤和南槐序一同进屋,看见我行动自如,也是大喜,当即拟定出发去禹州的时日。
可即使我的气色一日较一日好了起来,时胤也不肯让我骑马,硬是把我按在马车内,捂得严严实实。
江陵到禹州最近的路线,避不开沂水河。
我看着眼前的巨船,不禁眉头一皱。
这么个大家伙,恐怕还没到禹州,便成了祁军的活靶子。
62
时胤仿佛看出来我的疑惑,耐心解释:
「这是你那位骆师叔的新作,体积虽比一般船舰大,但是更为牢固,并且速度与火力都有极大的提升,即使在水中遇上祁军,也足以自保。」
他眼中充满了对骆师叔的赞赏,语气中有一丝遗憾。
「这巨船实在耗费人力物力,这么短的时间只能造这么一艘。
「要是能多来几艘,那裴无瀚引以为傲的水军,定然无处使力,只能打道回府去。」
我默然不语,快速随将士登船。
时胤带我来禹州的目的,并不如他所说,是为了安宁,而是为了除掉裴无瀚。
他心里很清楚,只有我能够将裴无瀚逼入绝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我不揭穿他,是因为我们目标一致。
想要太平盛世,裴无瀚必须得死。
不能否认裴无瀚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可自古好战必亡,这天下若整个落入他手中,往后必定不得安宁。
至于这些日子时胤对我的心意,在我眼中不过也只是镜花水月。
他一向擅长伪装,装出点真心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论他的情意到底是真是假,上一辈子吃过的亏,这一辈子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顺水直下,路上遇到几次伏击,都被巨船四周的密箭击退,顺利驶入护城河道,泊入禹州岸口。
我急匆匆进入太守府,寻找安宁的身影,最后在卫峥的屋外见到她。
好些日子不见,她瘦了一些,身姿却越来越挺拔,眼底的坚毅呼之欲出。
错眼看去,我仿佛看见了前世的安宁。
似乎察觉有人看她,安宁回过头看了过来,看到我的瞬间,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一下。
一路上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现在见到人,又突然不知道从何起头。
沉默半响,倒是安宁先开了口:
「阿姊,为何要害我父兄?」
她语气冷漠至极,眼神更是化作实箭,穿透我的心脏。
我……没有!
我想解释,可嘴仿佛被粘住,血腥味在口腔散开,却始终张不开口。
时胤自我身后出现,对安宁说话的语气难得重了一些。
「阿雪何时害过你父兄,平城一事如今还不甚明朗,怎能就断定与她有关?」
「阿雪?」
这些时日我与时胤形影不离的消息,定然传入安宁的耳朵里。
她看向我们的表情有些古怪,随后根本不顾君臣之礼,完全不打算搭理时胤。
她一脚踢起地上的长枪,随手挽了个枪花,一言不发离开了院落。
时胤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我望着安宁离去的身影发起了愣。
他试图安慰我:「阿雪,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只是安将军和安昭的事情,让她一时难以接受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数日不见,她竟然不再使银鞭,与安昭一般换上长枪了。」我双目无神,喃喃地说。
「是啊,没想到她长枪也使得这般好,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时胤附和着我,我却错开了他的目光,望向远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瞳孔一寸一寸收缩,一颗心越沉越低。
63
我又试图找了安宁几次,可她却避而不见,为了躲着我,干脆直接泡在军营里。
裴无瀚已在沂水之畔整军,大战在即,我不能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几次寻她未果后,我便打消了念头。
命人召来禹州守将和官员,大致了解目前禹州的兵力和布防,便一头扎入军务中。
禹州如今除了禹州军,还有四方驻军拨来的援军,还有我和时胤带来的部分北玄军,兵力不可畏不强壮。
时胤刚开始与我们一同商讨,可官员们在他面前都十分拘谨,磕磕巴巴话说得颠三倒四,有些更是只知道附和他,听得我额角直突突。
数次后,我干脆利落地将时胤请了出去,在众人面前被下了面子,他也不恼,顺从地告辞离去。
自此,众人看我的眼神,愈发敬佩,行事也越发方便了起来。
时胤待我极好,衣食住行都一一替我打点好,众人看在眼里,对我的态度越发尊敬。
私底下,甚至传起了我和时胤的风言风语,我听到之后嗤之以鼻,雷厉风行地处理了背后乱嚼舌根之人。
接连数日,我将布防之事一一安排下去后,在领将一事上又犯了难。
裴无瀚派人轮番在城外骂阵,话说得是极为难听。
将我等全部骂成缩头乌龟之辈,许多官员气不过,攀上城墙与其对骂。
一日三顿,顿顿不落。
仗还没打起来,火药味已经起来了。
在我和时胤到达之前,卫峥重伤无法理事。
禹州群龙无首,几位守将被祁军一再挑衅,难免沉不住气,应战数次,最后竟无一人活着回来。
以至于此时竟然没有几个武将能拿得出手,去跟裴无瀚对上几个来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叫我如何不头疼。
夜色渐深,我仍旧不眠不休坐在书案前看着舆图皱眉,连时胤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察觉。
他将汤药放在案头,站到我身后,伸手替我轻按额角。
我忽然一惊,扭过身去,与时胤的脸对了个正着。
烛光摇曳,气息渐渐暧昧,他的气息靠我越来越近。
我猛然将他推出去,撞倒了身后的屏风,他急忙稳住身形,样子颇为狼狈。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的守卫,时胤的随身侍卫未得到允许,擅自撞开门冲了进来。
时胤脸色极差,见侍卫入内,挥手示意无事,侍卫瞬间退走。
我语气冰冷:「陛下,还望自重!」
「阿雪,我……」
「不要这样叫我!」
我猛然打断他,面带不悦。
这些日子,我对他一直是公事公办,本也相安无事。
可他偏要越界,我便不想再忍。
我语气恶劣,不乏嘲讽。
「陛下难道以为我答应来禹州,就是同意与你重归于了好吗?」
时胤的脸瞬间煞白,双眸几不可见闪过一丝心痛,艰难开口:
「我以为,你至少肯给我一个机会了。」
我仿佛听到一个笑话,笑得我前俯后仰弯了腰。
在我的笑声下,时胤的脸越发苍白,整个人颓唐了一截。
终于,我止住了笑声,声音如沾了剧毒的利剑,刺入他的心头。
「机会?
「除非你死,否则我绝不可能给你这个机会。」
64
时胤脚步踉跄,失魂落魄地离开屋内。
闭上眼,我探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中愈加疲惫。
我本不欲和时胤撕破脸,可他一靠近,我就难免会想起安昭。
只要一想起安昭前生今世是如何惨死的,便不能心平气和地和时胤相处下去。
即使我极力说服自己做正确的事情。
打败裴无瀚,辅佐时胤,还天下百姓太平盛世。
可心中无人探寻的隐秘角落,疯狂在叫嚣。
杀了他,杀了他!
我抓住自己的衣襟,深深呼了一口气,摆脱心中嗜血的念头,继续处理军务。
屋外霜露渐重,屋内寒意渐重,侍女在外叩门数次,我都恍然不觉。
军务和舆图事关重大,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擅自进来。
直到我的手冻得失去知觉,握不住笔,才叫人进来添碳。
不知不觉间已见晨光,我才停下手,靠着床榻半寐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忙碌,还是因为天寒,我总是失眠。
累极的时候,才能勉强眯上一会。
可一闭眼,就是城破后的残垣断壁,战火焚烧的满目疮痍,百姓凄厉的哭声。
还有……
鲜血淋漓的安昭。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我都没有见过他临死前的模样。
可梦中却能清晰地看见安昭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有些深可见骨,有些皮肉外翻,有些腐烂生蛆。
最深的那一道,也是致命的那一道。
横穿腹部,皮肉掀开,肠子都露出来一截。
他的胸腔还在起伏,他还活着,却生不如死。
这般残忍的画面,生生暴露在我眼前,我心如刀绞,痛到快要窒息。
冷汗淋漓翻来覆去,却不敢醒来,怕一醒来,他就再也不会入我梦来。
我知道这如同饮鸠止渴,可我却甘之如饴。
梦中安昭奄奄一息,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眼神好像透过梦境看见我的身影。
他嘴角轻抖,无声无息地呢喃:
「阿雪……」
我拼命拨开眼前的迷雾,想要去到他身边,可没等我靠近,他便没了声息。
纵使极为不甘,纵使心中不舍,仍旧无法阻挡生命的流逝。
梦醒后,我满面泪光,呼吸滞止。
阿昭,等等我。
等我将一切都了结,就来寻你。
65
我开始刻意避让时胤,即使偶尔遇上,也只尊君臣之礼,不欲与他多说些什么。
可日夜操劳,对于我这刚刚从鬼门关走了半遭的人来说,实乃大忌。
一日我与众人商讨军务,话说到一半当场昏厥,把众人吓了个半死。
时胤整整守了我一日一夜,我才转醒。
在他期翼的目光下,我终于开口,吐出的话却如寒冰。
「时胤,你醒醒吧,没有谁会一直等谁,也没有谁永远不会离开谁。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现在到底在后悔些什么,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何必惺惺作态,平白让我看笑话。」
时胤听到我开口与他说话,有些高兴。
可听到我说的话,又瞬间有些难过了起来,眼圈发红,喃喃自语:
「如果上一世,我早些知道自己心中想要的是什么,我们是不是都不会落到那般凄惨的结局?」
我心头一紧:「都?」
上一世明明只有我悲惨死去,他如愿以偿坐上帝王宝座,有何凄惨?
时胤似乎看破我心中疑惑,嘴唇紧抿,有些不愿提起。
「你死后没多久,我登基为帝,不到一年,我便死在京城中。」
竟是这样,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据我所知时胤并没有什么暗疾,怎么会年纪轻轻突然暴毙。
我不解地看向他,却瞧见他满眼都是我,不禁心底腻歪,当即撇过头去。
心想,总不会是因为我就对了。
「你是什么时候记起上一世的事情,明月山庄?平城?还是京城?或者是更早些的时候?」
时胤见我对此有些兴趣,有些高兴。
「此事说来话长,待过些时日,拿下裴无瀚,我就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见我半天不应,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呢喃,语气轻得让人差点听不到。
「阿雪,你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待过我的人,那日放你平安离开京城,我本已经打算放过你了。
「可你偏要去寻安昭,偏要掺合进来。如今事已至此,我不可能放你走了,你就安心待在我身边吧。」
接下来几日,我卧病在床,时胤将我手中的军务接了过去。
裴无瀚时不时就派兵骚扰,大战未起,小战不断。
时胤亲自上阵与他打了几个来回,连吃几个败仗,脸色都黑了不少。
他虽文武双全,可对上裴无瀚这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长大的人,还是欠缺太多。
上一世战场上,正面与裴无瀚对抗,出生入死的人,大多是安宁。
而此时的安宁十分叛逆,谁的话也不听,一心要杀上战场。
她的英勇,在别人眼里便成了莽撞。
安宁又不肯来见我,没有我和时胤的允许,谁也不敢让她出城迎战。
今世,时胤虽也打过不少胜仗,可裴无瀚不是宁王那等废物,禹州城中又无大将可用,在战场上几乎是被裴无瀚完虐。
入夜后,时胤照常来看我,接连几个败仗,吃得他日渐焦躁。
在我面前却极力装作无事发生,挤出笑容,细心照料我。
看我喝完药后,便坐在离床榻不远的书桌前处理军情公文。
我原本不知道外面的具体情况如何,但我一向擅长察言观色。
军情堆积如山的案头,以及他不眠不休的模样,让我渐渐看出端倪来。
「你和裴无瀚交手了?」
时胤抬头,两个眼圈发乌,听到我问的话,脸色铁青。
我见他这个模样,又补了一刀。
「还输了。」
66
我肯主动与时胤搭话,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如今帝王之位除了他,别无他选。
他是君,我是臣。
此刻两军交战,君臣不和,不利军心。
零零碎碎的仗,拉锯了数些日子。
裴无瀚终于耐不住性子,纠集大军,准备大举攻城。
祁军在晋城盘踞数月,竟组装出数百只军舰,在水军突袭不成后,军舰直逼禹州护城河道。
护城河道乃是由沂水引入,方便大型船舶进入禹州城而挖掘的。
禹州与江陵地势不同,水上作战,我还是在兵书上见过。
亲自上阵指挥,还是头一次。
大战在即,安宁终于肯来见我。
银枪银甲,一进屋内,不看任何人,直言要领兵迎战。
「此战不同寻常,即使你前些日子与裴无瀚交过手,可水上作战与陆地作战,差别太大,万不可逞强。」
时胤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断然拒绝了安宁。
她看着时胤的动作,表情愈加嘲弄,要笑不笑地冲我发难:
「方绮雪,有时候我真的想干脆杀了你。」
时胤脸色瞬间变了,整个人直接隔在我二人之间,挡住安宁的杀意。
听到她想要杀我,我愈加确定,是她回来了。
是上一世的安宁回来了。
我压下心头的情绪,一手拨开身前的时胤。
「那你为何没有动手?」
安宁转眸,似乎想到些什么,眼神也柔和了一些,看向我的目光没有那么锐利。
屋门方才被她一脚踹开,还没来得及关上。
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飘起细雨,安宁站得离门极近,寒风吹起她的衣摆,雨雾沾湿她的鬓发。
我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前些夜里做的梦。
梦中,屋外也是突然下起雨,我起身站到屋檐下,朝着院中愣神。
雪白的大麾自身后落在我肩上,我心底一跳,赶紧闭上眼不敢回头。
我害怕一睁眼,便如往日一般,黄粱一梦醒来,还是我孤身一人。
直到熟悉的气息将我拥入怀中,坚硬的胸膛贴着我单薄的背脊,温暖我冰凉的身体。
低沉又轻缓的声音,在我耳边如天籁般响起:
「阿雪,我回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顷刻,我泪如雨下,死死抓住环抱着我的双臂,空荡多时的心落回实处。
阿昭,只要你来,何时都不晚。
风雨骤停,晴光乍现。
往后余生,定不负相思苦。
可我还没来及多高兴片刻,美梦转瞬既逝。
67
一幕又一幕画面,飞快在我眼前切换。
前后两世如白驹过隙,是非荣辱功过一闪而过。
安昭的身影飘离而去,离我越来越远,最后站在远处朝我伸出双手。
我跌跌撞撞拼命向他跑去,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安昭整个人如流沙般瞬间散落在我眼前。
我悲痛欲绝,沉溺梦中不肯醒来,满头大汗地抓着被褥死死不放,嘴里喃喃自语:
「什么代价我都肯付,请把他还给我……」
屋外电闪雷鸣,骤然将我惊醒,屋门大开,寒风灌入,留下一屋寒凉。
……
那夜安宁应该来过我屋中,原本她可能是想来杀我,可不知是出于为何,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此刻所有人都因为大战在即,心中捏了一把汗。
我却无比冷静,与安宁闲谈与大战无关的事情。
好似她口中要的不是我的性命。
「我曾以为你没有心,看不到我阿兄的好,现在看来也全非如此。」
她年纪不大,脾气却越来越大,说话也是专挑难听的讲。
可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她。
「我看到你为我阿兄难过,心头高兴,所以想让你多活些日子,多难过几日。」
时胤听她这番高见,已经是额角隐隐鼓起,忍耐似乎也快到尽头。
可这才哪到哪,安宁气人的本事,绝不止这一星半点。
她表情愈加不耐,掂了掂手里的长枪,眉头一挑,眼神锐利地向我杀来。
「我再说一次,我要领兵迎战!你准还是不准?」
我抬首与她对视:「你当真要去?」
「当然!」
「好,那你便去!」
别说此时无将可用,即使有,安宁自请出战,我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她为武将世家出身,既享父兄荣光,也当担起无人可应之战。
否则,何以服众。
既要当表率,便要有表率的魄力。
我从不怀疑她的能力,无论前生今世,对她我都是再有信心不过。
安宁跟裴无瀚是同一种人,在战场上会越战越勇,绝不是那临阵脱逃之辈。
上一世,她早已长成参天大树,足以庇佑众人。
让她去,我并不担心。
我担心的是,她与我交恶,又额外桀骜不驯,谁的话也不听,如今更是连时胤这个皇帝的面子也不给。
上了战场,若是倔劲上来,不服从军令,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