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雪

不用看,我都知道衣衫后的他耳尖通红。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只着里衣独处,怎么看都不妥。

我却无暇在意这些,此时此刻,我心头情绪极为复杂。

他竟然随我跳了下来。

19

安昭似乎察觉到我的异常,语气逐渐恢复以往的温和,隔着衣衫轻声安慰我。

见我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背过身去,反手将树枝上的外衣取下递给我。

此时已入后半夜,天光似蒙蒙亮,霜夜露寒。

里衣仍然有些濡湿,贴在身上并不舒服,披上烘干的外衣,勉强御寒。

听到我穿好衣衫,安昭转过身来,将他的外衫也一并递给我。

「披着吧,起码得到天亮才会有人寻到我们。」

「好。」

我没有推辞他的好意,命都是别人救的,还矫情这点事情干什么。

只是我欠他的,又还不清了。

这辈子一开始,我原本只想等着继承阿娘的家产,做个庸庸碌碌的草包,过此一生。

后来,我想还清上一世的恩情,却未曾料到越还越多,越陷越深。

秋日落水的反应渐渐上来了,我的脑子开始迷糊,整个人昏昏沉沉。

即将睡去的时候,耳侧听到一丝叹息,安昭的声音放得极轻:

「抱歉,我没有先去救你。」

我心头一震,脑袋瞬间恢复清明。

他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情道歉?

他先去救他的亲妹妹,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想说不必抱歉,却突然喉头哽咽,一时更是无法说出话来,眼眶都呛红了些。

安昭见我突然醒来,立刻手忙脚乱上前,伸手想扶我一把,却最终停留在一尺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护着我。

我从醒来后一直竭力隐忍的情绪,终于崩塌。

我推开他的手,大声质问他,言语间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为什么要跳下来?你知道不知道,你很有可能救不了我,自己也会死?」

安昭的目光笼罩在我身上渐渐氤氲,少了往日的沉稳,多了几分不受控制的情愫。

江水翻腾浪花涌动,可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如果我救不了你,那我便来陪你同死。」

20

顷刻间,我潸然泪下,心口被许多晦暗不明的情绪填满。

有一人于世间向我而来,救我于水火,汝当何以为报?

安昭常年混在兵营中,日子过得十分粗糙,为人却是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处事极为妥帖。

乃至于我一直认为,这些日子他对我的照顾和善意,是因为我们从小定下的婚约。

即使换成另外一个女子,他也会如此这般。

却不成想,他对我竟然是真心的。

「我们退婚吧。」

我极力克制心头异样的情绪,强迫自己说出这句话,再次向他提出退亲。

安昭愕然片刻后,嘴角勉强勾起,似乎想维持往日的笑容,却笑得十分艰难。

黑暗中,一股无言的悲伤从他身边蔓延开,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知道爱一个人爱到将他放在自己性命之前的滋味,那并不好受。

看透前尘往事之后,我其实无所谓成不成亲、和谁成亲。

一个人很好,一家人也很好。

只是,那个人是谁都好,不要是安昭,更不要是这样爱我的安昭。

他值得有人将他放在心尖上妥帖收好。

他应当有人伴他晨昏日省,细心照看他衣食住行,与他琴瑟和鸣。

而我,并非良人。

从这一世突然醒来到现在,我一直不想去考虑局势如何、未来如何。

上一世我自刎于千军万马阵前,早已厌倦了战场上的一切。

如今我只想了结所有恩怨,做回我自己。

智者不入爱河,重活一世本就是赚来的,何苦再去蹚这浑水。

上辈子除了爱而不得,还有许多的遗憾,还有太多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没有体验过的事情。

这辈子,我想一一去尝试。

而安昭,注定属于战场,北玄军需要他,天下万民需要他。

这世间纷纷扰扰,争权夺利的人太多。

只有安家和北玄军,不计权势,不争高位,自始至终都守护着世间太平,护佑天下万民。

为此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坚定不移。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归宿。

我和他道不同,终归是要陌路。

21

可是为什么一个人能够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悲伤。

突如其来的难过袭上心头,我不自觉弯了些腰。

想到我和安昭的结局,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让此刻的我难过到无以复加。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竭力克制眼泪的落下。

「你不愿与我成婚,是因为陛下吗?」

「什么?」

我有些愕然。

安昭不似往日模样,此刻情绪外露,但仍旧竭力轻声与我说话:

「那日我看见陛下在你院中,还有……在平城。」

原来他都看见了。

他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措辞小心翼翼,眼神望向我,既期待又害怕我的回答。

我知他不是怀疑我与时胤有私情,更不是指责我,无非是想问个清楚,求一个明白罢了。

远处传来混乱的脚步声,火光隐隐错错,安宁终于带着人寻了过来。

看见我们的那一刻,她高声呼喊着向我们跑来,身后紧跟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我和安昭同时看见了时胤,安昭的眼神几乎是瞬间落寞了下来,嘴角笑意极其牵强。

我挥了挥手向远处的人示意,然后将目光投向安昭,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

安昭眉眼深邃,睫毛既长且翘,此刻如鸦羽一般,掩盖住了眼中汹涌的情绪。

他既磊落问我,我也当坦荡回他。

我给出了与上一世完全不同的答案:

「不是。」

不是因为时胤。

「我只是没有准备好爱一个人。」

我只是没有准备好再次爱上一个人,没有准备好再次付出所有。

他寂静的眼眸骤然亮起,如满天繁星坠落人间。

「那我可以等你吗?」

22

自从西山一事后,我和安昭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关于退婚一事,都默契地绝口不提。

他依旧很忙,梁王留下的烂摊子,一时半会难以收拾完。

还有祁王和宁王在京城里埋下的暗桩,都需要一一找出来。

可即便每日忙到焦头烂额,不论多晚,他都不会留宿宫中,必定会回安国府。

安昭似乎仍然对丢下我,先去救安宁一事,心存愧疚。

他每日回来后,都会来我院中,也不进屋,只是在门外坐上一会。

其实我并不怪他,我知道他这样的人,如此选择没有错。

他视我命如己命,甘愿同我赴死,可他不会用他人的性命换我的性命。

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底线。

每晚他来的时候,若是正好我没有睡着,便会隔着屋门跟他聊上几句。

若是我睡着了,他也不会叫醒我,只是将宫中捎回来的糕点轻轻放下,然后不知道坐到何时,又悄然离去。

偶尔安昭得了空,在家待上几日,不用去宫中报到,这个时候安宁最高兴,缠着他叽叽喳喳。

他也不烦,不论多无关紧要的闲话,他都耐心应答。

我坐在一旁看书,经常会被安宁的异想天开逗笑。

「阿兄,你说人能够像神仙一样飞起来吗?」

「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烟花要是不在天上爆炸,在地上会怎样?」

「若是有人在场,恐怕会造成些许伤亡。」

「那要是把烟花绑在人身上,是不是就可以飞到天上去了!」

……

许是怕安宁真干出这等荒唐事,安昭语气带上几分严肃,训了她一句:

「你想想便罢了,不!最好想都不要想!」

我忍俊不禁,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何止飞到天上去,到时候人可能都没了。」

原来父兄健在,不曾经历过战场厮杀的安宁,是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

没有满嘴的讥诮,没有满眼的嘲讽,没有刻入骨血的恨意。

没有战场上没日没夜的厮杀,没有浑身遍体的伤痛,也没有夜不能寐的噩梦。

这一切才像是个梦,是我上一辈子求不得的美梦。

梦里安昭没有死,安宁能够和我和平相处。

而时胤,爱我。

23

说来也是奇怪,在我不再将目光放在时胤身上时,他反而经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上一世我平日里想见他都极难,哪怕同在军营中,也见不到几面。

他总是忙,却总能与安宁一齐领兵,同进同出。

那时,我既心酸又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我既不能向时胤述说我的委屈,也不能向安宁宣泄我的不满。

因为我是安昭的未亡人。

我不能,也不配,妄求心中所爱。

可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曾经每日每夜翻来覆去折磨我的梦魇,都已经不复存在。

那般心酸痛楚,如今我亦很少再想起来。

时胤大刀阔斧将朝堂整顿了一番,他从前本就是装疯卖傻,如今一朝登上帝位,胸中抱负自然展露无遗。

忙里偷闲时,他会微服来安国府中。

我自然不会认为他是来和我们闲话家常的,无非是冲着安宁而来罢了。

每当此时,我就会相当识趣,拽着碍眼的安昭一起离开,给他们二人留点说话的空间。

为此,安昭十分不服。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

我看着他这个榆木脑袋,十分无语,只得拽起他的衣袖将他强行拽走。

拉扯间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他瞬间僵硬,背脊挺得笔直,乖巧地任我拉着衣袖。

我暗自偷笑,脸颊却不自觉有些发红。

我尽力不去看他,却没注意到脚下,不留神给自己绊了个大跟头。

安昭及时伸手拽住我后领,人没摔下去,差点给我勒断气。

终究是受到了被梁王劫走一事的影响,安宁开始发奋练武,数月下来,武艺倒是精进不少。

上一世我便知道她在武艺上有极高的天赋,如今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出入,不过是偷懒懈怠的原因罢了。

此时她认真起来,不再懒懒散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进步神速。

西北来信,安将军向时胤恳求恩典,年关将近,让一双儿女启程前往平城,阖家团圆。

安宁得到消息后,开心得不得了,着急忙慌就开始收拾东西,打点行李。

看她忙前忙后、满屋子乱转的兴奋模样,我不自觉开始揶揄她:

「你这去了西北,陛下可怎么办?」

「陛下?」安宁眉头一紧,灵动的双眸似乎有些迷惑。

「陛下该怎么就怎么办啊!跟我有什么干系。」

我不禁扼腕,在心中为时胤叹息。

两辈子都没搞定安宁,这得是多么挫败的事情。

24

安宁看我俯首扼腕的模样,有些狐疑:

「阿姊,你不会是觉得我和陛下之间有什么吧?」

「难道没有?」我略感奇怪。

「当然没有!后宫佳丽三千,谁爱去谁去,反正我可不去!」

安宁语气愤然,吐槽的同时,也没放过我这个无辜的路人。

「阿姊,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跟我阿兄成婚。」

「啊!」

这火怎么烧到我自己身上来了。

「你们也太磨叽了,阿兄从小就喜欢你,聘礼都不知道攒了多少年!」

「啊!!!」

许是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太过震惊,安宁察觉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倏然止住话头。

半晌,她才惴惴不安地试探:

「难道阿兄没有告诉过你吗?」

我呆呆地摇了摇头,完全没有。

安宁不敢看我,眼神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更是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这……今天天气不错,我回去晒晒衣裳!」

我抬头看着天,乌云密布,这是哪门子的天气不错!

不过从小,是多小?

我瞧着手边的板栗糕,发起了呆。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极爱吃各种点心,身上总是带着吃不完的糕点。

我记起幼年时,安将军曾经带着安昭拜访过明月山庄。

那时我大概六岁,比同龄人早慧,也比同龄人顽皮得多。

阿娘与安将军聊得太过投机,顾不上安昭,便让他自己下去玩,他不知不觉就转到了机关桥。

山庄内有位师伯,极为擅长机关术,山庄内的许多建筑都经过他手,变得既精巧又实用。

机关桥尤为典型,它可以随着不同水位改变桥身高度,关键在于只需拨动桥梁中几根木头便可。

安昭站在桥下,对机关桥相当感兴趣。

当时我被阿娘罚抄大字,抄到一半不肯抄了,趴在书阁的窗台上无聊地吃着点心。

看到桥上有个呆子走来走去,不经玩心大起,想也不想将手中的点心向他扔去。

察觉到身后有东西袭击,安昭利落地转身猫腰,探手一把将点心抓在手中。

他脸上稚气未脱,身上却已经有了几分后来的沉稳。

漆黑的双眸中夹杂着警惕,抬首向着书阁望来。

我双手一撑,将自己挂在窗台上摇晃,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

「我请你吃点心呀。」

25

我从小就极会闯祸,挨揍是家常便饭。

安将军和安昭在明月山庄待了三日,我被阿娘在山庄撵着揍了三日。

其间被他们撞见一次,阿娘淡定地将手中的绣花鞋穿上,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淡淡说了一句:

「家门不幸,安将军见笑了。」

安将军一脸惊疑,不知如何接话。

而被阿娘揪着后领,一手提起的我,冲着安昭笑得没心没肺,一点也没觉得丢人。

阿娘生我时,年纪已经不小,山庄事务繁多,她一个人撑下偌大的家业,经常顾不上我。

我不知道我爹是谁,山庄内也没有人敢提。

有一次我去药庐找姨母问这个问题,那段时间姨母沉溺于穴位针法,正拿庄内的师兄们练手,几针下去,光着膀子的师兄们叫得此起彼伏。

听完我的来意,姨母头也不抬看着手中的医书,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就当他死了吧。」

这……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在姨母眼里不是活人,就是死人。

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可不就是死了。

送走安将军和安昭后,阿娘关上门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

「上次你往你师伯的茶里倒墨水,这次你往你师叔屁股底下垫荆条。现在我不好好教训你,往后你是不是敢在外面恃强凌弱,杀人放火!」

一旁拿着银针照着医书比画的姨母,闲闲地插嘴:

「倒也不必上纲上线,杀人放火不至于。」

「屁话,我自己生的,我自己能不知道!」阿娘暴怒。

「当年阿姊你为了不读书,可没少烧夫子的胡子,如今阿雪也不过是有样学样。」

姨母不咸不淡地补刀,阿娘和我眼睛都瞪得极大,阿娘是堵的,我是惊的。

还能这么玩!

阿娘瞥了姨母一眼,看着我又开始发愁。

「你倒是心大,她这般无法无天下去,往后怎么嫁人!」

姨母终于从医书中抬起头,给了阿娘一个白眼。

「我没有嫁人,现在也没死。」

阿娘一噎,气急败坏开始不讲道理。

「你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她的?」

「那你倒是自己带啊!」

「……」

26

得知阿娘的英勇往事后,我闯祸闯得更是花样百出,将山庄闹得是鸡飞狗跳,师叔伯和师兄姐们看到我头皮发麻,扭头就走。

虽然每次事后都会被阿娘修理,可我记吃不记打,下次还敢。

姨母早年不常在山庄中,平日里四方游历,以战场居多,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走的地方多了,救的人自然也多,医仙之名渐渐声名远播。

姨母此次针法小成后,便继续出门游历,找人练靶去了。

时不时也会捎信回来,大多都是讨要各种物资药材,偶尔捎带问候我和阿娘一声。

阿娘每次看完信,都是骂骂咧咧地将东西打包好,再遣人一物不落地快马送去。

不过这趟出门,姨母倒是替阿娘解了一桩心头大事。

阿娘拿着姨母的信来问我,可否愿意与安将军长子安昭订下婚约。

那时我年纪尚幼,还不太明白婚约是什么意思。

阿娘说:「是往后余生与另一个人荣辱与共、死后同眠的意思。」

当时我尚且年幼,听得不大明白,只好按照我自己的语言转换了一番。

就是以后有个人会一直陪我玩。

于是我当即拍手同意,应下婚约。

后来随着年岁见长,我不再满足于在山庄内称王称霸,开始经常溜出去惹是生非。

一直到我将时胤带回山庄……

我用力摆了摆头,将自己从过往的记忆中拉了出来。

院子里下起了雨,凉气度到了我身上,正想转身进屋时,雪白的大麾自身后披在我的肩上。

「你穿得太少,小心着凉。」

安昭今日回来得较早,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我想着方才安宁说漏嘴的事情,来了兴致。

「听说你从小便喜欢我?」

安昭的耳尖腾的一下红了起来,手脚顿时无处摆放,双目更是不敢正眼看我。

我心头恶趣味起来,故意凑到他眼下,弯了眼角追问: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难道是在明月山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安昭紧闭双唇,迟迟没有开口。

「我小时候好看吗?」

他挪开眼神,我便继续闹他,他往后躲闪,我便继续往前凑,直到他退到墙角无处可退。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靠他极近,我的额头几乎贴上他的下颌。

我仰首看安昭的脸,他眼眸染了绯红,眼底铺满了我的身影,缠绵缱绻。

「好看。」

他声音一向低沉,此时却有些沙哑。

我从小厚脸皮,此刻也不禁红了脸,心跳突然跳得极快,脚下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安昭瞬间伸手将我拉了回来,惯力将我贴在了他的胸口上。

宽阔的双肩和有力的臂膀,将我整个人扣了进去。

他的心跳强劲有力,震得我方寸大乱。

27

「啊!我什么都没看见!」

安宁突然出现在院中,捂眼尖叫。

我立刻逃出了安昭的怀中,脚步仓皇失措地跑进了屋,隐隐还听得到安宁兴奋的调侃:

「阿兄,长进不少啊!」

安昭没好气地回她:

「什么长进不长进,你少看那些无聊的话本子!」

……

数日后,行头打点完毕,我们正准备启程去往西北时,祁王陈兵江陵城外高举大旗,反了。

时胤急召安昭进宫,安昭离开后,我和安宁在安国府中惴惴不安。

「阿姊,我们是不是去不了平城了?」

安宁的语气有些惶然,而我则心乱如麻。

就差一点!

如果我们早一天离开京城,安昭是不是就不用蹚这摊浑水了。

不,即使我们已经出发,安昭也定会独自返程。

他就是这样的人,在该肩负的责任面前,从不退缩。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些不好的记忆驱赶出脑海,强作镇定。

夜入三更,安昭带着一身寒气匆匆回来,我和安宁急忙凑了上去。

「江陵城危,急需救援,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平城了。」

安昭眉宇有些倦意,仍不忘细细叮嘱:

「你们按照原定行程出发,我会派人护送你们,我已去信给阿父,到时会有人接应。」

「我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

安宁大声拒绝,像浑身炸毛的猫咪,紧拽着安昭的袖子,似乎就能心安一些。

「不许胡闹!阿父还在平城等你。」

「我……」

安宁还要说什么,被安昭挥手阻止,俯身耳语了几句,便不再闹了,乖巧地回了自己院子。

院中只剩我和安昭二人,他一眼不错地看着我,似乎想将我看进他心里。

半晌,他轻声问我:

「当初你问我,祁王举兵,我可不可以不要去?」

我敛下眼眸,掩盖起伏的情绪,一字不落说出他的回答:

「大丈夫当兵吃响,自当保家卫国。」

他眼角染了笑意,眼神湿漉漉的,满腔爱意无处可藏。

我心口发麻,想要劝阻的话堵在喉间,说不出口,可心头又被狠狠揪起,揣测不安。

「阿雪,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28

「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安昭自顾自说罢,不待我回答转身便走,后背板得笔直,脚步却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我轻笑出了声,阴霾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当信他定能凯旋归来。

安昭生于武将世家,肩负着守护山河的重担,注定离不开战场。

而我一心想要去看这广阔山河,闲云野鹤,快意人生。

我本以为我会干脆地拒绝他,可方才鬼使神差间,我竟然想要答应他。

安昭领兵出发那日,天未亮,我和安宁便去城外送他。

大军阵前,安昭黑衣黑甲振臂高呼,众万将士手中长枪震地。

「天佑大夏,此战必胜!」

「此战必胜!」

「必胜!」

「必胜!」

晨日破云而出,第一道天光泻入尘世,映在年轻儿郎们的脸上,朝气蓬勃。

安昭策马来到我身前,将怀中玉扇递给我。

「你落在平城了,我带在身上许久,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你可喜欢?」

玉扇上还留有余温,我轻轻点了点头,说出上一世没来得及说的欢喜。

「我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

安昭坚毅的眉眼柔和起来,嘴角带笑,注视我良久。

战鼓一擂,大军出发的号角响起,安昭飞身上马,利落转身离去。

梁王已死,手下爪牙已被连根拔起,不会再有人在安昭得胜归城之时紧闭城门。

可不知为何,我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这种不安,终于在半月后落到了实处。

冬日寒凉,入夜后我有些睡不着,起身拿了本书,靠坐在床榻上打发睡意。

信奴悄无声息出现,跪在我面前。

「少主,安昭将军出事了。」

我心头漏了一拍,鞋都顾不得穿,光脚下地扑至信奴身前。

「他怎么了!」

「安昭将军中了埋伏,此刻下落不明。」

我倏然跌落在地,心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

29

祁王虽然兵强马壮,但对上北玄军,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更何况还有江陵城可退守,万没有中埋伏的道理。

「祁王和宁王联手了,祁王在前佯攻,宁王后手断了江陵城的补给。」

「什么?」

这个消息震得我猝不及防,祁王和宁王不说关系多差,但却绝对说不上好。

上一世他们与梁王一块,三方混战多年,最后精疲力竭,让时胤捡了个大便宜。

此刻竟然联手了!

这难道就是命运的后手,该发生的一个都逃不掉,江陵城保不住,安昭的性命也……

我不敢再往下想,心口热血瞬间退下,抓住书页的指尖发白,不知不觉咬住的唇间尝到一丝血腥味。

什么狗屁命运!我偏不信!

脑中飞转,我抓住重点问道:

「他为什么会中伏?」

「补给被劫,江陵城中储备不足,医药消耗过大,许多将士重伤不治,最要命的是粮草一旦吃完,城中数十万百姓性命堪忧。

安昭将军带小队人马,绕道晋城,偷袭宁王的粮仓,中了祁王事先布在晋城的埋伏。」

晋城怎么会有埋伏?安昭的行踪怎么会被泄露!

我眉头紧皱,脑中整理各种信息,最终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我眼前。

「赵叶青。」

信奴抬头,眼中略有疑惑,将此人下落道来。

「赵叶青如今在祁王帐下,此前有人见过他出现在宁王封地,晋城之事确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不是可能,必然就是。上一世安昭的死,说来也跟赵叶青脱不了干系。

上一世祁王向江陵发难时,梁王还在京城把持朝政,他采取赵叶青的建议,派监军与安昭一起领兵。

其中有梁王抽调的三万人马,和安昭向西北借调的数万北玄军。

大军抵达江陵,监军胆小保守,认为此时祁王大军士气正盛,不肯与其正面交锋。

安昭与他意见相左,当着众人的面直言,祁王大军将士大多来自北方,初到江陵定有许多人水土不服,此时出战,正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两人意见不一起了争执,安昭知道战机一瞬即逝,直接请出军令,亲自带领数万北玄军做先锋,与祁王大军一战。

后来的事,已不必再说。

30

我不能断定那监军是不是赵叶青的人,梁王忌惮北玄军已久,朝安家下手是必然。

上一世我虽敬重安家满门忠烈,但心中不免觉得安家父子过于迂腐。

忠于一个岌岌可危的皇室,有何意义?

如今再看,心中已有另一番光景,他们不是迂腐,而是实在没有办法。

当时他们不知道皇室还有血脉留存,也能与我一般断定其他几位藩王不值得效忠。

若安家要去争那至高无上的帝位,必定要动用大批的北玄军,可一旦动了,谁来守西北防线?

西北之外,异域番邦虎视眈眈,若无北玄军镇守,恐怕早就长驱而入。

到那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最终受苦的还是无辜百姓。

在帝位与百姓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所以上一世落得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如今历史重演,安昭为救江陵百姓中伏,生死不知。

考量前因后果之下,我一边命信奴去信给阿娘和姨母,遣派医者火速赶往江陵。

一边敲开安宁的屋门,将酣睡中的安宁摇醒,连夜进宫。

安宁手中有时胤给的宫令,一路畅通无阻进入时胤的寝殿。

我跪在时胤面前,简单讲诉江陵此时的情况,俯首低声请求:

「祁王已与宁王联手,江陵危矣!请陛下即刻向江陵周围重镇下令,调派粮草前往增援!」

安宁听得有些发蒙,待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焦急了起来。

时胤绕过书案,站到我二人面前。

「前方战报并未传来,方姑娘怎么知道安昭将军中伏?」

安宁火气上来,语带不敬: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怎么知道的!陛下此时应当尽快调兵前往江陵,救我阿兄!」

「你莫急,调兵不是小事,也需要时日,孤总得问清楚这消息的来历。」

时胤俯身,伸手想将我二人扶起。

安宁就势起身,怒目而视,颇为不满。

而我则不肯起来,将额头贴在地上,冷汗淋漓,最后咬牙说道:

「明月山庄愿为陛下所用!」

「阿姊!」安宁愕然,不知我为何突然出此一语。

当初明月山庄被我一把火烧光,时胤是知道的,从此元气大伤,他也是知道的。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阿娘和姨母还在,明月山庄仍旧不容小觑。

外人不知,可知晓其中干系的时胤,不可能不知。

后来我又为了安昭,一而再,再而三,向时胤预警。

他如此聪慧,不难猜到我身后天知的存在。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天知若不能控制在手中,便是天大的隐患。

31

时胤连夜调兵的动静,闹得极大,京城一时人心惶惶。

战报传来时,朝堂更是炸了锅。

往日争论不休惶不相让的各位大人,此刻全都熄了火,一个个把脑袋缩在衣领中,深怕领兵救援的担子落在自己头上。

时胤勃然大怒,最后还是带着安将军手书风尘仆仆赶来的木樨领下这门差事。

木樨领兵出发没多久,我和安宁便追上了行军队伍。

言明若不带上我们俩,我们就自己去江陵。

我急不可耐,迫切地想要去往我曾经无比厌倦的战场。

许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比让我们在外面瞎跑强。

木樨也就睁一只眼闭只一眼,默许我们待在队伍里。

昨夜当着时胤和安宁的面,我召来了信奴。

当信奴凭空出现在殿中时,慢半拍的安宁也反应过来了,瞬间煞白了脸。

信奴身轻如燕,形如鬼魅,能在守卫森严的宫中来去自如,而如此这般的信奴,遍布中原各地,时胤怎么能不忌惮。

我将信奴暴露给时胤,是为了表明明月山庄的诚意。

时胤上一世那般对我,也许他算不上一个好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皇帝。

上一世我从未隐瞒过时胤关于信奴的存在。

天知在他手中,成了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器。

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上完全清白,身上或多或少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没有一个能瞒得过天知。

时胤以此掌控人心,所图之事,无往不利。

众人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可言,可他仅仅只作为制衡之术或取胜之法,并未用作私心,凡事点到即止。

天知在他手中,比在我这里用处更大。

离开宫殿之时,时胤叫住我,迟疑着询问:

「在明月山庄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见过?」

我心中大骇,不敢回头。

我不知是那日在酒楼高处被他看见,还是他如我一般,记得上一世的事情。

若是后者,我该如何反应是好?

32

我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

四下寂静无声,身后呼吸声渐渐靠拢,我闭上眼,抬脚走出殿门。

「不曾见过。」

不管他是否如我一般记起过往,如今我已放下前尘往事,便不必再纠缠不清。

他走他的帝王大道,我走我的林间小桥。

现在,我心中惦记安昭的安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他。

众人披星戴月,昼夜疾行,终于赶到江陵城。

城内的情况比我们预想中要糟糕得多。

在我们抵达前一日,祁王和宁王一前一后将江陵城围得水泄不通,进行了一轮猛攻,守城将士伤亡惨重。

「阿序!城内状况如何?」

木樨一进城,立刻向江陵守将南槐序询问情况。

南槐序也是平城的副将之一,这次与安昭一齐出兵江陵。

与安昭和木樨等武将儿郎不同,他是军师檀郎从西北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

他皮肤偏白,眉清目秀的脸庞,此刻脏成一团,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祁王大军攻势太猛,东城楼将士伤亡近五成,粮草呢?粮草再不来,城内的百姓要啃树皮了!」

木樨为了尽快赶到江陵,轻车从简快马加鞭,所带粮草对于此刻的江陵,只是杯水车薪。

离开京城的时候,时胤已传令给江陵附近重镇,调粮支援江陵。

按道理来说,附近出发的辎重队,应该比我们脚程快,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未到。

「我阿兄呢?我阿兄怎么样了?」

安宁焦急地凑到南槐序面前,我伸手轻拂她的肩,安慰她的同时也安慰我自己。

「南将军,晋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祁王,他早就算计好了,先是与宁王联手,将我军断粮困在江陵城中,再诱阿昭前去偷袭宁王抢走的粮仓。

「晋城太守早已投入祁王麾下,事先在我军必经之路上布下了埋伏。

「如今,我也不知阿昭身在何处。」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回忆起往事,心情有些微妙。

祁王裴无瀚,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其封地东面临海,时常遭倭人袭击。

他从小随他父王出征,十五岁时独自领兵一战成名,后来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天生的将才。

上一世,若非江陵一战,安昭以命换命,与数倍祁军同归于尽,动摇了祁军的根基,后又有梁王和宁王先后消耗裴无瀚的兵力,导致祁军实力大不如前,时胤才能在最后关头赢得战机。

否则这天下之争,裴无瀚与时胤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裴无瀚和安昭年纪相仿,又都是少年成名,彼此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此等对手若不是战场相见,必定是英雄相惜,可惜偏偏狭路相逢。

上一世安昭趁裴无瀚初到江陵,将士们水土不服,突然袭击打了祁军个措手不及。

可当安昭被拒在江陵城门外时,裴无瀚立刻抓住了机会反攻,以数倍之兵形成合绞之势,围困安昭,不计伤亡地将北玄军数万将士绞杀殆尽。

裴无瀚心知,若错失良机,往后安昭定是他此生最强大的对手。

上一次他把握住了机会,将安昭困死在江陵城外。

当时我在外躲避阿娘的怒火,只是道途听闻此战极为惨烈。

两军厮杀一整夜,安昭所带北玄军血战至最后一人,北玄军和祁军的尸身堆积成小山,江陵城外血流成河。

而真正知晓其中细节,是在我孤身入祁王大帐后。

33

当日江陵城外,安昭立于刀尖尸山之上,三丈以内无一活口。

他手握大旗,胸口万箭穿心,腹部撕裂,五脏六腑清晰可见。

刻骨的巨痛持续了一日一夜,他活生生挨了一日一夜。

其间祁王裴无瀚亲自劝降,他宁死不肯投敌。

可笑江陵城内三万梁军,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救他。

他心中该是有怎样的执念,才能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可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流干,身躯一点一点冷却,意识一点一点消失。

再不甘心,也只能就此悄无声息地死去。

当时听完此事,我只是震撼,对安昭宁死不降的傲骨感到由衷的敬佩。

可今时不同往日,再次想起这段往事,安昭上一世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我心痛如绞,几乎无法呼吸。

那时他该多痛!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脸上血色几乎褪了个干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相较于我的异常,安宁先前的冲动劲退去后,脑子清晰起来,问到了关键所在。

「阿兄消失的方向在何方?」

「是禹州方向。」

「那派人去向禹州太守求助,寻阿兄下落啊!」

「禹州太守,是卫铮。」

南槐序和木樨二人忽然同时沉默,安宁面露不解。

我见二人面色有异,便猜测到卫铮此人应当与北玄军有旧。

安宁见众人脸色沉重,语气拔高,大胆猜测:

「难道此人也向祁王投诚了?」

「不可能!」

三人异口同声,木樨和南槐序面有疑虑地看向我,我连忙敛下眼睑,装作无事发生。

「卫老爹的儿子,不可能像其他人那般软骨头。」木樨愤然。

木樨说得没错,卫峥虽然是个文官,但却是个铁骨铮铮的大丈夫。

上一世,裴无瀚一路南下,所到之地几乎所有官员都向他俯首称臣。

唯有卫峥,宁死不屈,大骂裴无瀚乃是乱臣贼子,在守城无望后,以头触柱,以死明志。

我只知他忠义,却不知他与北玄军竟有渊源。

安宁狗脾气上来,非要二人将卫峥的事情说清楚。

南槐序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卫峥的父亲,曾是安将军的左膀右臂,安将军曾于少时救他性命,有恩于他。

卫老爹便投身军营,跟随安将军南征北战,不仅如此,他还让自己两个儿子也从了军。

若不是卫峥年幼,恐怕也会被卫老爹拉去军营。

卫夫人膝下三子,两子和丈夫都在战场,整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卫老爹年纪渐长,她不愿丈夫继续出入战场,怕不知哪一天自己就变成了寡妇。

夫妻二人整日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

卫夫人一气之下离开平城,带着卫峥回了娘家。

哪知这一离开就是永别。

34

那年异族蛮子大举进攻平城,北玄军伤亡惨重,卫家父子三人全部战死。

卫夫人听闻噩耗,当场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她紧紧拽着卫峥,逼迫卫峥起誓,此生永不从军!

安将军想要安置母子二人,却遭到卫夫人的拒绝。

她虽未说过半句埋怨的话,却难免将丈夫和儿子的死怪在安将军身上。

卫夫人不肯接受安将军的好意,母子二人的日子过得极为清贫。

好在卫峥十分争气,读书相当用功,考上功名后,一路升官,扶摇直上。

我听到此处,挑了挑眉,插嘴道:

「恐怕不只是他自己争气吧?卫峥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就能坐上禹州太守的位置,安将军在背后,恐怕没少出力。」

南槐序闻言苦笑:「可不是。」

安宁更是疑惑,眉头都快蹙成麻花。

「那这般说,我阿父对卫峥父子都有恩情,他不是更应该帮我们找阿兄吗?」

「此事坏也坏在恩情上,若没有安将军的恩情,卫峥的父亲就不会从军,更不会带着两个儿子一起从军。

「从某种道理上来说,也正是安将军的恩情,断送了卫家父子三人的性命。」

南槐序极为赞赏地看向我,继续说道:

「方姑娘高见,确实如此。卫夫人就是此般所想,她将这番话从小说给卫峥听。

「卫峥长大后,安将军曾私下找过卫峥,想要照顾旧人之子。

「卫峥虽然没有跟卫夫人一般对安将军不假辞色,但也拒绝了安将军所有的帮助。

「安将军不得以,才会借他人名义暗中悄悄照拂母子二人。

「后来卫夫人郁结成疾,阖然离世,卫峥孤身去往禹州赴任,与北玄军再无联系。」

「笑话,救人难道救错了?平城每日要死多少将士,难道要将每个将士的死,都怪在我阿父身上?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安宁愤然,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由得气结。

「伯仁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在面对丈夫儿子惨死的情况下,任谁都无法不产生怨怼,此事说来造化弄人。

「卫峥没有像卫夫人一般憎恨安家,但若想让他对阿昭伸出援手,恐怕也是难事。」

南槐序说到此处,不禁叹了一口气,面色相当为难。

安宁见众人不语,有些惶然。

「那我阿兄怎么办?」

35

平城众将中,南槐序心思细腻,擅守城池,木樨一身蛮力,擅长杀敌。

南槐序挣扎片刻,正色道:

「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那我们便要做最坏的打算。

「此刻更为要紧的是粮草,辎重队迟迟未到,若是路上出了差错,江陵所有的百姓和将士恐怕就算不战死,迟早也都得饿死。

「我对江陵地形较为熟悉,我带两队人马出城,一队去寻辎重队,另一队去探阿昭的下落。

若是顺利,这几日我便可带着粮草和消息一起回来。」

南槐序拿出军令,郑重地交给木樨,顺带细细叮嘱一番。

木樨挠了挠头,颇为苦恼。

「让我带兵打仗冲锋陷阵还行,后勤和布防我是真的不在行,要不我出城去找辎重队和阿昭,阿序你在城中守着。」

南槐序忍不住拍了木樨一记。

「江陵周围尽是川流,你人生地不熟,到时候辎重队和阿昭没找着,自个儿指不定掉到哪条河里去了。

「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我出城后,若是裴无瀚强行攻城,你小子顶不顶得住。」

恰好江陵太守带着官员来报备城内情况,听闻此言,大惊失色。

「南将军不可!您若是离开江陵,城中百姓该如何是好?下官无能,无法领兵御敌,帮不上将军的忙,实乃恨事,此时南将军万万不可离城啊!」

官员们连忙各自接腔,焦急之心溢于言表。

「是啊!南将军,如今安昭将军下落不明,您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您若离开江陵,祁王趁机攻城,我等如何守得住啊!」

「我等死不足惜,可江陵数十万无辜百姓怎么办啊!南将军三思啊!」

……

众人吵吵嚷嚷,南槐序和木樨应付不迭。

我说安昭天生属于战场,我又何尝不是。

自京城马不停蹄一路赶来,原本是为了安昭。

可看着江陵如今的险境,不禁想起曾经亲眼所见的战后城池。

饿殍遍野,瘟疫横生,犹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此刻,我竟无法对无辜受难的百姓视而不见,更无法冷眼旁观抽身而去。

我若是无能便罢了,可偏偏不是。

我忽然想起安昭离开京城的前一晚,他靠坐在屋门外,我抱膝蹲在屋内。

他知道我担忧他的安危,隔着一道门,他与我说:

「我等生于乱世,习得一身本领,就应当为平定天下抛洒热血。若如同蝼蚁般苟活一生,长命百岁那也是枉然。」

没有国,何来家。

战火之下,若不平定战乱,何来我心心念念向往的锦绣山河。

这个道理我并非不明白,我只是心存侥幸。

平定山河,并不缺他一个。

36

安昭的话让我振聋发聩。

恍惚间,我想起上一世我也曾如他一般,胸中怀有沸腾热血。

我生于明月山庄,身负一身才学,心头也如男儿般,曾有一腔平定山河的抱负。

只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呢?

是我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屠杀宁王一族老幼,众人骂我冷血无情的时候?

是我呕心沥血,病倒在行军路上,众人怕我耽误行程,将我置于北境雪原,遭遇狼群濒死的时候?

是我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排兵布阵设计将祁王困死在桐城,却遭众人指责阴私歹毒的时候?

还是明明终结战乱,我立下大功,却因剑走偏峰,行事不与他人相似,被众人说我心如蛇蝎诡计多端,又与时胤纠缠不清,众人代天下百姓求我一死的时候?

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已经分不清是哪一刻,让我胸中热血熄灭。

可能是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变凉。

我付出一切的人,不爱我。

我穷尽一生守护的百姓,求我一死。

我这一生可悲可笑。

祭天大典在即,众人跪求时胤,不能留下污迹,要杀我这妖妇祭旗。

可他们忘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背后的大好山河,是他们口中的妖妇以命相搏换下来的。

他们被他们口中的一介妖妇护佑着,活在妖妇拼命打来的江山下,却义正严词求她慷慨赴死。

多可笑!

这世间多可笑!

此前我并非不知平定战乱后等待我的结局是什么。

我只是期盼能够与我心中所料有一丝不同,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我料事如神,从未出过偏差,这一次也未曾例外。

我看着时胤双眸漆黑如夜,试图从中寻找一丝挣扎,可终究无功而返。

我站在千军万马阵前,看着眼前曾染满无数将士鲜血的大旗。

毫不犹疑,横刀自刎。

弥留间,我想起我和时胤初次相遇时的情形。

时胤,这条命不是你算计来的,而是我给你的。

愿你此生,得偿所愿,命中无我。

……

想起上一世被众人活活逼死在大军阵前,我脸色煞白,眼底猩红布满血丝,戾气从心头升起。

护佑万民?谁又来护我!

饶是今世一切并未发生,现下的人都尚且无辜。

但曾付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怎能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我脑中尚残留一丝理智,才能劝自己大度。

不提,不问,不想。

就当一切过了,没了,算了。

许是我长时间的沉默,让屋外的安昭有些不安,他回首贴近屋门,呼吸声和冷风混杂在一起,通过门缝传了进来:

「阿雪,你冷不冷?」

冷?自然是冷的,再冷也不抵我心冷。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付出一切,守护根本看不到你付出的万民,值得吗?」

换安昭沉默,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阿雪,我们所做的一切,无须他人认可。

「心中坚守,不为风雪而停,不为霜寒而止,只为问心无愧。」

37

过往在我脑中重复上演,安昭临行前的话在我脑中回荡。

我思绪纷飞,眼前的江陵官员们还在和南槐序二人掰扯。

问心无愧?

阿娘将天知交给我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

安昭的安危,江陵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噬骨蚀心的抛弃背叛,纵马高歌的快意余生。

我内心挣扎万分……

我骤然紧闭双眼,将一切纷扰赶出脑中,只听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最后,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掷地有声:

「我愿助木樨将军守城!」

大难面前,有能者,自当上前。

我要战!

哪怕不被人理解,不为人所知。

哪怕付出为之东流,哪怕背后空无一人,我也要战!

只求,他日九泉之下,九殿阎罗判我此生功过,我能答上一句」问心无愧」。

空气忽然安静,众人惊疑不定。

「好大的口气!恕在下冒昧,姑娘是哪位?」有官员呛声。

「明月山庄少庄主,方绮雪。」我坦然应道。

「竟然是明月山庄!可明月山庄不是已经烧毁了吗?难道传闻是假的。」

「若真是明月山庄,那江陵就有救了!」

「不对啊!我可听说明月山庄少庄主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啊!」

「啊?这是真的吗?」

「好像是听说有这么回事。」

……

众人窃窃私语,眼神不经意上下打量着我。

我脚底一个趔趄,不禁想扶额,差点忘了草包这一茬了。

脑中几经思量,我脱口而出:

「我还是安昭将军的未婚妻。」

再次说出这句话,打着安昭的名头借势,已然是不同心境。

上一世我迫于无奈说出这句话,而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我再次重复这句话,心中愈加坚定。

「我是明月山庄少庄主,也是安昭将军的未婚妻。

今日在此,我替我夫守城,只要我活着一日,便守城一日,城在人在,城灭人亡!」

我语气郑重,热血沸腾,胸腔中被磨灭成灰的一处尘埃,悄然掀开一角。

木樨和南槐序相视一眼,向我拱手郑重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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