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姓林,父亲让我来找谢仙师。」
原来是镇长家的小姐。
我了然地点点头,正要让她进去,后头却传来声音。我转过头,谢如寂已经出来了,撑着墙伸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都低哑,几分惫懒:「抱歉,起晚了。」
林小姐扭过头,一张小脸这会粉了,柔声道:「不晚的。」
谢如寂往前走,路过我的时候,侧首低声道:「跟上。」
我撇撇嘴,对我就这么不客气,这会的雨已经像丝一样了,落在脸上有点痒。那位镇长家的林小姐上前在他左右,可是谢如寂这样的人本就是高岭之花,林小姐说一句,他冷场一句。这样不留颜面,我看到这位娇弱的小姐眼睛都红了。
像极了我从前缠着谢如寂的模样,只是我脸皮厚许多,纵然伤心,笑嘻嘻地也就过去了。
如今作为旁观人看着,才知道有多难堪。
我侧过头去,越往镇长住处走,所见的人都多起来,家家户户门前都装饰得很漂亮,像是要举办什么庆典一样,镇子里的氛围雨都压不下。漂亮的少年少女戴着花环从我们边上穿梭过去,镇子里都是年轻的气息。我突然顿住,留心起边上的人来,年老的人倒是有,只是皮肤都展开了,只有一点皱痕。岁月像是放过了这个边陲小镇。
我正思忖着,一股香风袭来,林小姐已经凑到我边上了,她压低声音,忧愁地问:「谢仙师一直都这样冷淡吗?」
我看了看谢如寂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我叹道:「是啊。一直都是。」
「这样的话,再多的热情都会被消耗完的吧。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他动容啊。」林小姐怅然若失道。
这样无奈的话我也曾说过,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曾问谢如寂,要怎样你才肯动心。
他握着剑,哑声不语。
说起来也算巧,我这话刚和谢如寂说完,晚尔尔就来到了扶陵山。然后他就身体力行地给了我回答,有些事,有些人,本就是不能强求的啊。
我摇摇头,注意起周围来,发现我们已经走到镇子中心了,这里没设族学也没放祠堂,种的是很大一株枇杷树,数不胜数的祈福红丝带被绑在上面。树上结了累累的枇杷果,黄中带青,大概过两日便成熟了。
枇杷树被保护了起来,有守卫在看着。
林小姐主动给我介绍,语气像是伤感,像是骄傲:「枇杷就要成熟了,过两日就是祭典了,千叶镇很少让毫无关系的外人进来,你该看看的。今年我身体好了许多,到时候祭典我可以主演巫女。到时候我分你一只枇杷。」
我点点头,打算抽个时间好好来看看这棵奇怪的树。
到了林宅,有管事来引领我们,到了正堂,正看见一个儒雅的男人坐在上边,和几个人在议事。林小姐先一步,甜甜笑道:「爹!」
这想必就是传闻中的千叶镇镇长了。他忙起身让谢如寂先入座,看向林小姐,又提醒丫鬟给她加衣,斥责道:「身体刚好就这样闹腾,看哪个夫婿要娶你!」镇长状似无意地看了眼谢如寂,后者眼都没抬,拿着茶盏吹茶叶。
林小姐脸羞红一片,道:「爹,你瞎说什么。」
大约是觉得他们要议事,她拉着我低声道:「我给你看看我祭典时扮巫女要穿的衣服,我们走吧。」
我下意识地去看谢如寂,他也偏过头看我,近乎无奈,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我纠缠谢如寂这样多年,有些时候也是能懂对方的眼神,我想借这个机会,自己去查看一下周边情况,他便也无声应许。
林小姐挽着我的手带我往她的房间走去,不知道是羡慕还是什么,嘟囔道:「你表哥对你可真关心。」
我仰头近乎无言。发现合欢花开了满树,惊讶道:「你们千叶镇花都开了那么多,我一路过来见着莲花、枇杷、合欢,这分明不是一个时节的。」
林小姐推开她房间的门,不免自豪道:「这就是我们不欢迎外乡人和修真人的原因,他们会发现我们镇不仅茶叶最好,还有这世间少有的灵气,很难不起嫉恨夺取之心。每年一度祭典,就是感谢我父亲种下的枇杷树给我们带来的恩典。你看我们镇子中,诸人和乐,年轻长寿。」
「这枇杷树本来是我母亲死那年,父亲为了纪念母亲才种下的。结果从这棵树种下开始,我们千叶镇慢慢就生出了绿植,和边上数百里的荒漠一点都不一样,吃了枇杷树结的果子,大家如纳灵气,身轻体健。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哪个美丽的神仙,感怀父亲真心才赐予我们一方庇佑。」
对着门口的就是一个衣架子,上头铺展开的衣服华美繁复,腰间镂空,古老的图腾在红色的底里蜿蜒。
林小姐站在这身衣服前,她爱怜地抚摸着,然而却急促地咳嗽起来,一张苍白的脸涌上红色。我把她扶到榻上休息,她攥住我的手,半天没憋出一个称谓。我适时地递上我的名字。
「朝珠。」
她应道:「朝珠姑娘,我真的很感谢你表哥,我被邪祟压身已久,这些年连床都起不来,我父亲又不喜欢外来的修道人,还好他替我解决了病患,不然今年的祭典又是我的族妹替我去扮演巫女的。被她压了这些年,我早就受够了。」
她说了这么多的话,眉眼间都涌上疲惫,看来体质真的是很差。
我便不适宜打扰她休息,我在林宅走着,修缮得这样好的廊柱上竟然有细微的划痕,我蹙起眉,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抓的。庭院中有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像是种了什么又从这里挖走一般。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远处有女声伴着丝竹在浅唱,大约是在为祭典排演,词很好辨认,全镇都应该很感怀镇长的深情,毕竟这样多年过去,他也没再娶新人。
「你方才所见枇杷树,原先是种在我的庭院中的,后来应镇民祈求,便移到了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我想她知道大家现在还在记着她,大概也很高兴。」我转过头,镇长就站在我的边上,朝我注视的地方微笑解释道。
那个她,大概指的就是林小姐她娘,镇长早逝的夫人。
我心里一动,我母亲也曾伴我到七岁,她是一个出色的鲤鱼洲女君,只是私下里有时也会怔神,我知道她在想谁,她想我的父亲了。
我刚要说什么,长廊尽头却出现了一个白衣的身影,或许装仙风道骨的仙师都要穿一身丧白,我心里默默吐槽,廊边的合欢花落了一点在地上,谢如寂朝我招手:「朝珠,过来。」
我下意识向他走过去。谢如寂朝镇长冷淡地点点头,算是问好了。
我跟着谢如寂往外头走去,我不大愿意和他有过多交流,他腿又长步子大,因而总是落后他两步,看着地上的合欢花,心里默默想着接下来的计划,然后我就发现,谢如寂放慢了脚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追逐他这样多年,向来只知道跑得快些,剑挥得再急一些,就能跟上他。
他竟然自己放慢了脚步,谢如寂不确定地说:「我走得太快了吗?」
我十分诚恳:「我不知道该和你聊些什么,这样落后一些跟着你,不用说话也挺好的。」
谢如寂怔住,眉眼间有一瞬间的无措,他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路上人声鼎沸,花团锦簇,他一眼都不多看。我看见家家户户都已经有了过节的气息,年轻的姑娘们看着一身白的谢如寂跃跃欲试,却又被他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泄了气。全镇子都不采茶了,皮肤平顺眼神却浑浊苍老的奶奶给她年幼的孙子讲着镇长与他夫人的故事,说他夫人是再世的神仙,小孙子咯咯地笑。
我看见谢如寂从袖口里露出的手有一瞬间因用力而发白。
随着那片莲塘隐隐露出一角,谢如寂的住处快要到了,那些喧嚣的声音也听不大见了。我轻声道:「这个镇子有古怪。」
谢如寂在门前停下,解开一圈圈拴好的门锁。我还是忍不住吐槽:「剑君一剑破万法,没想到在这里这样谨慎。」
他仰起头,一截下颌露出冷白,我顺着他的目光仰起头,我才发现,原来这的围墙很高,被凌霄花缠绕覆盖着,我之前都没有注意过。我继续道:「我觉得那个枇杷树更古怪,各方灵气都是天道规划好的,哪有那么多奇迹?连修真界最高明的炼器师也只能造出一个容纳一人的聚灵阵,这般行为,必是下作的魔族做的。」
我从未在谢如寂面前隐藏过自己对魔族的厌恶,我年少时第一大志向便是斩遍天下邪魔。
谢如寂吐出两个字:「未必。」
我压着唇角,那是一个未露出的讽色。
6
第二日晚上便是千叶镇准备许久的祭典,全镇灯火通明。祭典开始一半,我却被林小姐叫去了房间。她剧烈地咳嗽着,面白如金纸,她几乎是恳求地攥住我的手:「朝珠姑娘,我身子实在撑不住,求你了,你替我扮一下巫女,我们两个身形相似,戴上面具没人会知道的。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能再让族妹再扮一年巫女了,不然我父亲都要把她过继过来了。」
林小姐的眼泪一滴滴掉在我的手上,我叹了口气,笑了笑,说:「好吧。」
织梦对时间和媒介要求都很高,今日的祭典便是一个特定的好时机,以满枝橙黄的枇杷树为媒,想必今日进入织梦再好不过。
我原还琢磨着趁乱近一近这被全镇人称为神树的枇杷树,结果硬生生没能有机会靠近。人太多,又管得极严,连树上每颗果子都规定了去路,就等着巫女戏结束,分而食之。正好借着扮作巫女的机会进去。
我换上了林姑娘要穿的那身巫女服,红色做底,玄黑为边,殊色无双。只是腰间露出来一截白腻,好在要带玄色的面具,又有小扇挡住,我以为要戴很多金银,没想到黑发全都只用木钗固定住。
林小姐看着我有些呆住,道:「你和谢仙师,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怪不得是表兄妹。」
接引的人已经到门口了,敲着门问:「小姐,您好了吗?」
林小姐提高声音道:「好了。」
我代替她走出去,宽大的衣摆有点难走路。我安静地垂下头,穿过疏影漏漏的长廊,前面的侍女持灯开路,宽大的祭台早已建造好,旁倚着那株枇杷树。原来的人声鼎沸在我到来之前已经安静下来了,上千的镇民,不论老少,面容都透着一股快要腐败的年轻感,目光都随着我的走动而移动。
我用团扇掩着面,又戴着面具,眼睛不能乱动,不知道谢如寂到哪去了。
林小姐和我说的也没错,这个巫女戏也不需要我干什么,只需要安静地坐着,参加巫戏的其他人围着我跳着大神,脸上一样戴着面具。
我灵力虽然不在了,但捕捉织梦靠的本就不是灵力,这是一种天生的血脉力量,可以在某一个瞬间穿过时空,完成缔结。但是我隐隐感受到了织梦的波动,却始终没抓住进入织梦的节点,心里有些烦躁。
鼓咚的一声震响,我微仰起头,围着我跳大神的巫者随着鼓声一致地转头看我,画着奇怪纹路的脸上露出黑洞洞的眼睛,他们在往我慢慢地靠近,几乎像蛇一般扭曲地靠近来。我感觉我身上的衣袍像是有生命一般流动。
我不动声色,一只手覆盖上了指间的纳灵戒,只要这群巫者再近我一寸,我就拿出玉龙剑。有风吹过,像是山间新雪的味道,干净而剔透,玄衣的少年挑剑而来,周围的巫者随着他的剑锋富有美感地倒下。谢如寂的身影在其中穿梭,与鼓点的节拍契合。
他是在跳巫舞,面上戴着半截乌黑的面具。
谢如寂最后在我身前停下,他的手卡住我的腰,那处有块镂空,我从不知道谢如寂的手这样烫。他把我脸上的面具一点点揭掉,面具的系带碰到了那枚木钗,长发一泻而下,然后下一瞬,我僵住了。
谢如寂低下头,隔着面具吻住了我。
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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