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重回剑仙少年时》
1
我心知这样已经是给我留分回旋的余地了,玉已真人已经不忿地起身,颤着手不服这般判决。我把头磕在地上,当作这一分宽容的感谢,轻声道:「朝珠不服,不认罪。再等等。」
玉已真人面色惨然,冷笑一声:「证据确凿,还要如何拖延时间?再等等,等鲤鱼洲的尊者前来护下你,还是等白玄那个老东西回来?」
白玄是我的师父,玉已向来和我师父不对付,曾经也是想把我收在门下的,只是我从小喜欢好看的人,抱着我师父白玄的腿不动弹,成了他的徒弟。
我看着南玄堂主,几近请求道:「只需要一个时辰就好。」
她沉吟了一会,指尖敲了敲案面:「此事并无前例,若是有人愿替朝珠担保,那么也未尝不可。」她站起身来,环视四周,「有人可愿为她担保?担保者同罪同责。」
我也直起身来,大约大家也讶异我的眼睛竟然还能这样明亮,却在迎上我时都避过眼去,意思十分明显。有师妹要站起来,却被她旁边的人死死按住,我记得她,与我示好许多次的玉如。
没有人愿意为我担保,许是恐惧,许是厌恶。
我柔顺地垂下头,有压不住愤的弟子上前拽掉我腰间的金铃子,象征掌门亲传弟子的东西就这样滚落出去。鬓边的头发散落地垂下,我张开手,看见掌心早已干涸的血迹。
在我的记忆里,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我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诸位长老、堂主,师兄师姐,我从十岁来到扶陵宗,如今已有五年。从一团稚气的孩童,长成了一个少女。日日忙于修炼,又因自幼孤僻,没能和诸位像刚来不久的晚尔尔那样熟络,实在是很遗憾的事情。也许我不曾说过,但本就是无需多说的事情,扶陵宗在我心里,是和鲤鱼洲一样至关重要的地方。我每日起早都要去主峰给泉水加灵,看它潺潺地流过整个宗门,能帮到大家,我也真的很高兴。」
「我曾被未入仙门的后辈十招挑下台,不错。我所生嫉恨,也不错。有个问题生出,在我心中困扰了许久,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我便会因此刁难她,是不是所有的天才在骤然溃败之后都该发疯才行?自登云台之后,我所见目光多惋惜、质疑。这么多年,还没能让大家知晓我的品性,实在是我失败的地方。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脾性和骄傲,我若嫉恨,定不会害他人,而是百倍千倍地督促自己,要攀更高的山峰。」
我话说到一半,几近哽涩,泪流满面。我从未后悔过年少时负剑拜师扶陵山,也曾立志斩尽天下邪魔,只是事到如今,竟然生出一些茫然。前世这时候我还在房中反思羞愧,没能轮到这一遭的事情。这番心头话,这番心头结,我至死都没找到机会吐出来。
我总觉得自己没做错,是命运无常,是晚尔尔横加出现,才让我一步步走向一个庸才,其实我早该知道了,我怎么会没有错呢?若我放下少主的架子,若我少一分年少自得,或许我与诸人的关系不会像是一层薄冰,晚尔尔这样的春光来照一照,就脆弱地融化了。
厅外扶陵山的夜风不息,这样一片寂静之中,有声音吹进来,三分张扬:「我替她担保。」
我转过头去,贺辞声倚靠在门边,白绫覆面,因匆忙起夜,随手披了件外衣,然而横生一股风流,像是春夜梨花。眼见几个小姑娘瞧他红了脸。贺辞声走到我的身边,把我快要坍塌的背脊扶正,弯起唇重复一遍道:「我来担保。」
我仰起头看他,他和这里人不一样,带着完全不同的轻松与惬意。何等讽刺,我在扶陵宗五年,没能比得上与贺辞声相识的几日。
玉已真人意味不明地笑一声:「连扶陵宗的弟子都不算,谁许你能够担保?」
一时间居然陷入了寂静。
有师妹甩开压着她的手,脸红红的,正是玉如,认真而大声道:「我也替师姐担保,我信师姐。」
不知道这是碰到哪个开关了,竟然一时间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起身为我担保,乱糟糟的。有长老挥了挥手,我以为他要斥责,却道:「朝珠我见着长大的,从这么一点,到这么高了,我也托大为你保一次。」
既然如此,即使是玉已真人也不能多说什么了。众人便慢慢等,等到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刚好露出鱼鳞般的金光时,我掀开盖着殷舟的白布,他身上确实一丝魔气都无,只有脖子一圈青痕。我吐了一口气,两手做出繁复的诀法,脚踝上的玲珑枷进一步收紧,几乎嵌入骨里,我蹙着眉忍受着,到金光透过问罪厅上的琉璃瓦往下散的时候,我拔出头上的钗子往手心一划,泛金的血液淌出来,一直流到殷舟的脖颈上。
鲤鱼梦织就,在场人都进到了他死前的场景中。
黑雾拢着的人掐住他的脖子,嘲讽他道:「区区筑基废物,师门漠视你,你爹从未把你放在心上,你这么固执做什么,你若听我的话——」
殷舟脖颈青筋蠕动,却咬牙道:「你休想。」他素日里欺软怕硬,没想到临死前头铁了一回。
眼睁睁见着他一点点丧失生机,殷舟临死前本来气息渐弱,不知道看见什么高声一句:「是你!」
鲤鱼梦是我族秘传,以精血为引,复浮生幻境,精血还在滴落,我能感受到自己在慢慢虚弱,然而在殷舟大喊一声的时候,鲤鱼梦轰然倒塌。我被反噬,眼前一黑吐出一大口血来,被旁边的人捏住臂弯才没倒下去。
我擦去唇边血,轻声道:「殷舟筑基,并非修炼邪术,也并非丹药堆砌,实在是自己勤恳修炼而成的。玉已真人,那日晚师妹与马师兄在登云台比试的时候,他是来找过你的,大约就是那时候想和你求助,但你没理他。他这人素来盲目自大,一个人想去拿下那魔修,反倒丢了性命,以为缚魔索在手就稳操胜券了。他固然愚蠢,但最后也算是并未屈服。」
玉已真人刚从眼前幻境中出来,眼睛赤红,他也想去救下他平日里不成器的儿子,可是手中攻击的术法却触碰不到他们——这原本不过是织就的幻境。他静默一会,才抬起头道:「这幻境只是你自己做出来的,是不是真的还有待商榷。」
巡卫队的人突然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手上一溜捧开物证,第一件是银丝花,与银珠花长得极为相似,混在里头压根看不出。只是这花只在魔界有,用来引人入蛊最好。这样细微的东西,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找到的。
第二件是一拢川草,这花娇贵,受不得一点脏污,叶尖泛出一点黑,凑近却是有零星的魔气,极淡。
两件东西都极其细微,却为我的幻境作佐证再好不过。
半夜忙碌,字字陈情,终于给我换回来一个清白。
我转过头,谢如寂就如剑一般站在入口,微光细碎地照亮他的发,连同眉眼都柔和了起来。
我想直起身,却惨然呕出一口血来。鲤鱼梦消耗本就巨大,幻境又反噬,伤在精血,恐怕比之前登云台受的伤还要严重。我坠下去,被贺辞声拢住,许多人拥上来,喊我一声,朝珠师姐。
我就此昏了过去。
2
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张唇红齿白的脸与我近在咫尺,像是在琢磨我为什么不醒。我骤然睁开眼,倒是把他吓得往后一仰,险些摔倒。他扯着嗓子喊:「师父,小师妹醒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从重生开始,他一直在外头历练,故而没能见上面。这是我的二师兄,在前世谢如寂入魔时让我快跑的二师兄,此刻还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往前抱住他:「师兄,你还活着啊。」
二师兄宋莱被我吓得不敢动弹,十分惊恐:「师父,你快来看看,小师妹脑子好像坏掉了。」他伸出手指把我的额头给抵开,十分嫌弃地看着我满面涕泪。
我师父白玄,也曾叱咤修真界,但入他眼的人不多,徒弟拢共就收了三个,一个大师兄走火入魔,进了竹屋到现在都没出来,一个二师兄,头脑简单呛人一流,出自苍南山宋家,还有一个我,海外第一大洲鲤鱼洲的少主。
我松开他的手,闭上眼感受自己的灵脉,片刻后茫然地睁大眼。我寻遍百脉,都没能找到一丝灵气,就像是回到未曾修炼的时候,我脸色煞白起来。我试着吸收灵气,然而像是进入无底洞一般,没有效果。
师父拨开二师兄,看着我的眼睛,师父臭美,还维持着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他道:「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新的突破契机了?」
我想了想:「我的剑谱可以开到第二卷了,但是教习的玉书一直不肯认主,我没法往下修炼了。」剑谱上招式都全,但是没有玉书指导步步该如何去做,我一运转灵力要学剑就百脉痛苦无比,像是要裂开一样。
师父若有所思道:「恐怕你们族内要学第二卷的关键就在这里,我瞧着是你身上的灵力都被锁起来,要对你进行淬体了,等百脉坚韧宽阔到一定程度,再纳灵气就事半功倍了。此间空隙,你出去领点任务做吧,刚好试炼一下。」
二师兄宋莱听得懵懵懂懂,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话,愤愤道:「你修炼速度又要提升了,这般天才,真是气人。」
师父突然微笑,脸上露出一点高深莫测来:「小朝珠啊,你对外就说你因为编织鲤鱼梦自证清白伤到了根本,加上魔气侵袭,等大家都觉得你是废物一个的时候,再出剑一鸣惊人,把那个小师妹挑下去。」
我木然地想,得找个时间把师父的话本子都收一收了。师父顿了顿,向来散漫的神情露了一点认真:「近来修真界有些不太平,本来因着那百年预言就不安稳。仙盟恐怕又要重建,我此番去七大门派的密谈也是为了此事。你从前锋芒太盛,借此机会藏拙也好。」
玉龙剑被师父还给我,上头的血迹已经不再,我拢在袖中的手却蜷缩了一下,心中生畏,不敢伸手去接。
他叹了口气,像小时候那样揉着我的头,轻声道:「这事你从未做错。看见有异之事,便循着蛛丝马迹调查;同门之人有难,也出手相救。若非你及时发现,恐怕不久之后这处的结界便该被那魔修得逞动摇了。唯一一点,你总是太过靠自己了,门内长老都可以求助的。便是你那心尖尖上的剑君,也是可以去叨扰的。」
「小朝珠,师父希望你快快长大,可是也想你,多靠靠别人啊。」
我眼里突然有点发酸,这剑是我母亲留下来的,我往日里宝贝得不得了,可是现在却不敢再拿。我伸出手,玉龙剑早已有灵,只是我修为不够,不能让它化形,其实剑灵刺进晚尔尔胸口的时候,它比我还要害怕。
我握紧手中剑,感受着它的情绪,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修行之路,真是坎坷啊。
3
我重回北堂,不可胜数的任务灵简浮空转动,其实扶陵宗任务分发还要挑运气,上次我看见的那枚白色灵简千叶镇的任务不知道还能不能为我浮现一次。
我这样想着,面前就有一只白色灵简从我面前过去,我下意识地伸手,果然到手一看,就是千叶镇三字。
玉如师妹在我旁边站了好久,才鼓起勇气上来,低着头道:「师姐,对不住,我那晚本该第一个站起来的。」
我看着她的脚紧张地摩挲着地面,像是很久以前我还小的时候,被母亲训诫时才有的举动,后来母亲不在了,洲内族老严苛,这样的小动作便也都不再了。
我摇摇头,认真道:「你已经是我见过顶好的姑娘了,你若帮我,我感谢你。你若不帮我,我也没理由生出怨怼。」
玉如师妹抬头看我,突然顿住,声音有点颤抖:「师姐,你的修为怎么没有了。」我如今灵力皆封,外人一眼就能看透我的修为,空荡荡的,就像是当日入山的晚尔尔一般。看她这样不忍,可师父又嘱咐过,我只能含糊地应一声,落在她眼里自然是朝珠师姐只是在苦苦支撑着面子了。
我拿着灵简到执笔的弟子处登记。白色的灵简上如浮光一般消散,再出现任务的详细信息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了。执笔的弟子嗫嚅道:「对不起。」
我讶异地抬起头,弟子羞愧地垂下眼,道:「从前我也觉得师姐高傲,便也跟着人碎嘴了几句,实在不是故意的,竟然害得师姐修为尽无——」
他看着我又领的白阶任务,面露不忍,虽然我历练不多,但每次来都是往高阶了去接的,我叹了口气,驾轻就熟道:「没办法,我如今这样修为,白阶的任务正好适合我。」
为表歉意,我还亲自去看了一趟晚尔尔。她倚在床头,明明被我刺了一剑,眼里却没有半分怨怼。若非她与我纠葛过多,恐怕连我都会喜欢这样明媚的姑娘。
她迷茫地睁大眼,一张小脸十分苍白,她道:「我不知道怎么就到了禁林,看见师姐你中了蛊术。」
我心里还有疑问,看着她道:「你怎么不对我举剑,你可以打开我的剑的。」
晚尔尔沉默了一会,仰起头道,看着还有点乖巧:「不是在登云台,扶陵宗内不许弟子之间刀戈相向的。」
我怔住,我向来以最坏的心思揣度她的心思,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简单的原因,心里的一点怨气突然怅然消散。
我往外兜走了一圈,朝珠师姐因自证清白修为尽失的事情像长了脚一般飞遍整个门派,我所受眼光真是一个比一个惋惜,一个比一个悔恨,这样同情的眼光落到我身上,我竟然不觉得难忍。后来被贺辞声一语点醒。
他一边颠着勺,一边抽空说:「你若把自己当成天才,一点瑕疵都不能出现,这样挫折自然不能忍受。可是人行世上一遭,如何不犯错,如何不跌倒?你如今把自己当作是普通人,那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深以为然,当日多吃了他几碗大白米饭。
我因灵力一空,辟谷也辟不了了,全靠贺辞声才能吃饱。吃完才郑重地感谢他,从我的纳灵戒中取出一只金鱼佩,递给他:「这是我们鲤鱼洲的宝物,你来日若要我们帮助,拿了这个来就行,轻易不给人的。」
贺辞声扯着唇角笑:「那我怎么看见谢剑君腰间也有一枚,还比我的漂亮一些?」
我尴尬地挠挠头:「那是我鬼迷心窍。他那个只能拿来看,我给你的这个是有真用处的。」
他淡笑不语,啪嗒一声把他那十八节骨的纸扇展开扇风。贺辞声生得一副好面容,神情也时常端着,却突然低下头,看见一只肥兔子滚落他的脚边,雪白一团,伸出两只手指十分嫌弃地捏起来,问道:「这是什么?新食材?」
我啊了一声,把这只蠢兔子摸了两下:「我就要去外出历练了,这个托你管一下,我怕放我二师兄那里,给他吃掉了。」
「你知道我养的都是什么吗?西洲的凤玉川的麒麟,你居然放我这里一只蠢兔子。」话还没说完,就见这只兔子拱起耳朵朝他卖了个萌,清风朗月的白绫公子话头很烦躁地突然一转,「……也不是不行。」
这兔子惯会撒娇,歪着脑袋看人的时候,连谢如寂这样少情的人都会柔和了一些眉眼。
我放下了心,从贺辞声的墙上往隔壁翻,走正门实在太远了,没想到我院子里正站着一个人,就站在那株美人樱下,昨夜下了小雨,细碎的花瓣落了点在青石板上。
深院寂寥,他像是星辰落到这里来,肩上也落了零星的花。我觉得没什么比玄色更能配得上谢如寂了,如今一看,粉色的美人樱和他在一起,也是逊色了许多的。我还保持着翻墙的动作,刚要跃到地上,冷不丁看见一个他,腿一抖,差点摔在地上,还好站稳了。
谢如寂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结果墙头上突然探出了个头,蒙着白绫的公子一手抓着兔子,一面嫌弃道:「这兔子平日里吃什么?」
我回过头,和贺辞声道:「它什么都吃,你随便喂,很好养活。」
兔子的脚突然晃动起来,看见谢如寂十分来劲。
我尴尬地问:「剑君,你走错院子了?」
谢如寂抿了抿唇,竟然有些萧瑟,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看了看我们,从喉里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贺辞声倚着墙头,似笑非笑。我不知道哪生出的一点烦闷,索性回房间收拾行李了。
有金鱼啄窗,我拿下它叼着的信时它便化作金光点点不见了,是来自鲤鱼洲的鱼笺。
我展开信笺,我只粗略读了几行,族老对我的行为十分不满,入目都是指责我的冲动,又问起我的修为一事,关于鲤鱼洲只道一切安好。
我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
我想了想,另起一封鱼笺,给我的姨母的。
这一世,鲤鱼洲的女君只会是我,我一步都不会再让。
4
临行之前,我又往大师兄的竹屋去了一趟。
我刚来扶陵山的时候满身的刺,师父忙,二师兄又讨人厌,都是大师兄牵着我的手,带我在扶陵山边的灵海上放风筝,替我扎好看的小辫子,他和我说即使是少主害怕了也可以哭。让我从此对扶陵山生出了许多温情来。九洲之内,我见过许多人,世上或许有人比大师兄更加天才,却没人能比他更好。可是这样好的大师兄,却在某一日,修炼时差点走火入魔,成了废人,几近癫狂,后来自封室内,再没出来过。
我在竹屋外,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我轻声说:「大师兄,你再等一等,我很快就回来,我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来很好的消息。」
大师兄这个情况,我有一半的把握可以复原,但我还不敢说太死,没什么是比给身处黑暗中的人一束光,却亲手把它掐灭更残忍的事情了。所以,好消息还是回来的时候再告诉他吧。
竹屋不声不响,只有竹叶飒动。
二师兄宋莱咬着鸡腿,我点着他的脑袋道:「你要看好竹屋听见没有?不许别人踏进去。特别是那个晚尔尔,一步都不许。」
他不耐烦地垂眼,嘟囔道:「知道了。」我还是不放心,在竹屋对面放了一只天眼,我想看此间情况的时候,用相对应的玄镜就可以看了。
做完这些,我才带着我的玉龙剑,下山了。
千叶镇这个白阶任务,十分简单,大概就是千叶镇的茶叶很好喝,去带几两回来给馋嘴的掌门尝尝。因为路程遥远,又难度系数太低,在这里空置了不知道有多久。我去千叶镇,为的是他们镇传闻中那朵世代未寻的奇花。
从扶陵山到千叶镇相距千里,还好有传送阵,但是传送阵只能到千叶镇边上十里处,过去得自己步行。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出了传送阵,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狂风,我被卷倒在地上。
我茫然地睁开眼,呸呸两声吐出刚刚被风吹到我嘴巴里的沙子,我坐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上发愣,说好的千叶镇位于江南水乡呢?怎么转眼之间成黄沙四起的大漠了?
我往千叶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所见人甚少,我有些烦闷地低头赶路。
「这群刁民,居然不许我进去。可笑。」我闻声抬起头,迎面正走来一个绿衣的少年,环佩珠玉,面容白皙,只是脸色极臭,一脚踹在了一块挡路的石头上,却疼得嗷叫一声捧住了自己的脚。
「少爷消消气消消气。」他的小厮追着他扇风,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
我有些想笑,绿衣少年却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我,又十分挑剔地把我从头看到脚:「哦?哪个仙门的弟子?」
他幸灾乐祸,补充道:「你也去千叶镇啊?遗憾了,你进不去。」
我疑惑地睁大眼,他却好像突然心情好起来一样,话却不说完,只说半截,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
这样的作派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臭屁的二师兄,初见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欠揍模样。我弹了个石头挡在他的脚边,他踉跄了一下,我抱臂睨他一眼:「千叶镇怎么了?」
我学着他的侍从,慢慢吐出了两字:「少爷?」
绿衣少年啧一声,和我对峙了一会,自觉无趣,一副施舍的模样,道:「千叶镇不通外人,即使是我都不行。尤其是你这种一看就是修真的,还没进镇就被驱赶了。」
说完哼一声,带着他的随从继续往前走了,显然对自己吃了闭门羹很不高兴。
天下毕竟无灵根资质的人占多数,平常人把修真人都是当个小神仙看待的,竟然还有镇子不许修真人入内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天青色的扶陵宗弟子服,又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佩剑,我把玉龙剑放进灵戒,从里面找了又找,才找出一身青色的罗裙换上,又掏出镜子,给自己挽了个平常女孩的发髻,看看还是觉得自己看着太过凌厉,拿着黛笔往下画弯了眉,就多了几分柔意。
往千叶镇走,五里之内,景色一点点发生了改变,宛如从西北到江南的剧变,眼见着前头把我迷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风沙一步步退却,脚底下踩的漠土渐渐凝实,生出了绿色的植被,潺潺溪水从我身旁流过。像是海市蜃楼,却又那么真实。
等我到千叶镇的时候,已经是近晚了。镇门口的牌坊很高,来往的车马进进出出,我正提步准备进去,却被守卫拦住。守卫年逾六十,脸就像柳树皮那样干着,眼也不抬道:「是外乡人?来千叶镇干什么?」
我眨了眨眼睛,张口胡说八道:「我家被大水冲了,我来这里投奔我的表哥。」
一支树枝打在我的手上,在肌肤上抽出一道白痕来,我嘶了口气,捂住手怒道:「你干什么?」
守卫一双老眼仔细地盯着我手上的白痕,没出现变化,他松了口气:「没变色。你要是修真之人,抽出来的就是黑色的痕迹了。我们千叶镇灵气充沛,不能让专门吸纳灵气的修真之人进来偷了灵气。」
还好我体内确实一丝灵气都没有,我擦了擦脸上莫须有的眼泪:「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我举家上下,翻遍族谱都找不到除表哥之外的亲人了。我表哥就住在——」我绞尽脑汁地杜撰着我表哥的住处。
我垂眼看见他手上拿着的一枝树枝,叶子肥大,是枝枇杷叶,这一顿就让我的话卡了壳,守卫狐疑地盯着我。
「就住在清湖旁。」有人替我补上我卡掉的半截话。
我愕然地抬起头,来人没再穿玄色,白色的大袖垂下,腰间也未悬如寂剑,只是眉眼十分熟悉。扶陵宗的上上之宾谢如寂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这里。刚刚还对我不大理睬的老守卫一下子直起身来,尊敬道:「谢仙师。」
这老守卫,刚刚还说不许修真人进来呢,怎么现在就变卦了。
我还疑问着,背上打着粉色蝴蝶结的包袱就被人接过去了,谢如寂的手生得好看,叫得也很顺口:「这是来投奔我的表妹。」
刚刚还对我刁难的守卫立马给我通过了,那枝枇杷叶也递给了我。
我便跟着谢如寂往镇子里走,他穿着大袖的白衣,却背了个粉色的包袱,看着实在有一些滑稽。此时天色已转黑,偌大的千叶镇却没有声音,黑瓦白墙一间间屋子都早早闭了,把日落而息的上古风俗发挥得很彻底。我歪着头,看见有个窗后像是有人在探头看我,前头却传来谢如寂淡淡的声音:「别多看,千叶镇不喜欢外人。」
我噢一声,不敢再多看,只是沉默地跟着谢如寂。我垂眼看着他空荡荡的腰际,松了口气,还好他不曾佩剑,我如今一看到他的佩剑,心中就会升起密密麻麻的痛苦,不知道是仇恨还是什么,都被我压着。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前面的脚步突然一停,我险些撞上去,还好我刹住了。谢如寂轻声道:「到了。」
我们面前是一座很小的院子。我抬眼看,这里和镇民群居的地方好像有些远,这个小院子临湖,烟云之中可见远处的茶山,凌霄花攀着墙繁茂地生长,该有些年头了。
谢如寂把门推开,里面真是很破落的院子,最近应该被修缮过,倒是很整洁,墙角堆了点柴火。他给我安排了房间,房间不大,只有一扇窗,下头对着的就是池塘,小朵小朵的莲花开着。我收拾好了之后才去找谢如寂,烛火几盏,我才发现这修真界有名的剑君正在垂着眼摘菜,又熟稔地烧火烧水煮面。
等两碗面被端上那个小木桌的时候我还在发愣,谢如寂平稳道:「你不饿?」
我才回神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味道十分寡淡,我突然想念起了贺辞声。
谢如寂继续道:「好吃吗?」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只是他握筷子的手有点紧,想必剑君也有不确定的事情。
我咽下口中的面,道:「挺好吃的。」
两个人默不作声吃完了面,一张桌子却能生出楚河汉界一般的生疏感,我暗叹啊,前世我怎么能看不清呢,只要我不说话,两个人之间总是这般沉默生疏。我居然撞一块南墙,撞了这样多年。
我犹豫了一下,把我心中的疑惑都说出来了:「谢剑君,你怎么在这?我在镇门口的时候你怎么就刚好出现了?」
窗外下雨了,支起的牖窗可以看见外面的雨一点点打在莲塘上,谢如寂把腰间的鱼形玉佩放在桌子上,现在颜色正透出暖调。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天知道我究竟为了追谢如寂付出了多少,这玉佩和我给贺辞声的不是一种,是将来要给鲤鱼洲拜过堂的夫君的双鱼佩。怪不得呢,只要我到了他边上他就能通过双鱼佩知晓。
「我说这被我放哪了,原来是掉剑君这里了,我这就拿回去。」我厚着脸皮就要把那双鱼佩给摸回来,结果扯了一下,那玉佩被谢如寂的指尖按得很牢,眼睛就像是旁边的烛火一样,明明灭灭,看得人发烫。
我讷讷地开口:「剑君?」
他松开手。
我长舒了一口气,忙装到了自己的袋子里。
谢如寂的兴致好像淡了不少,转头看窗外飘着的雨,言简意赅道:「我来千叶镇办事,来取一件东西,取完就走。」
我小心翼翼道:「你不会也要拿千叶花吧?」
九州志中曾经记载,千叶花就藏在这个小镇里,藏在虚无缥缈的织梦之中,只是常人不知道如何去找寻,来往的人那样多,没人能拿到这朵奇花。但对我来说简单不过,鲤鱼洲最辉煌的时候靠的就是织梦。但是我知道得太晚了,前世我为了师兄来这里取花,但是那时候九州已然动乱,这个小镇早已如尘沙般飞散。
谢如寂摇摇头,我松了一口气。
「这里不喜欢外人,更不喜欢修真人,我能留下来也是偶然,你跟着我。不要仗着自己的剑法乱走,毕竟你现在灵力都没有。天色不早了,去休息吧。」
他不喜欢和别人说自己的事,这在意料之中。我噢了一声,回到自己房间关门时正看见谢如寂已经站到了檐下,白衣沾上的雨丝,仰起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十分安静。
我关上门,不知道谢如寂住的这个院子的原主人是谁,我看见牖窗上还挂着破旧的听风铃,很精巧的模样,只是许多年过去难免破损,里头的芯没有了,风来了也不会撞响,我想了想,从手钏中取出一颗铃铛给它替上。我翻开听风铃的时候,上面的字也模糊了,我辨认了好久,才看出是四个字,阿溯平安。
刻字柔婉,一声声响,一声声平安。
不知道是谁,我把听风铃重新挂上去,窗外雨丝绵绵,我难得很安宁地睡了一觉。
5
第二日一早,我洗漱完了谢如寂也没起床,雨顺着乌色的瓦滑落,这样湿意的雨天,我却早早地就听见了吵嚷声,应该从镇子中心那块传过来的。
这个镇子,许是天选宝地,才能在荒漠里自成一处天地,我接了雨嗅过,倒是真有点淡淡的灵气的,虽说比不上鲤鱼洲的,但对于这里已经是很好了。
我正准备自己出门,却有人伸手推门,然而这门上却里外锁了好几重的锁,锁很多都生锈了,解起来十分困难。我生出一点恼意,谢如寂打遍修真界都没几个敌手,在这么个小镇子搞这套,要缠那么多重锁。
偏偏外头的人还在催,像是小厮的声音:「谢仙师,镇长请您过去。您起了没有啊?开开门让我们小姐先进去啊。」
有一道女声打断他,像雾一样轻柔:「你不要催了,我们等等就好了,不要打扰到谢仙师。」
我终于解开了这一重重的锁,把门打开:「他还没醒,我去叫他。」
我终于看清外头的人,管事为他口中的小姐撑着伞,她面色有些苍白,为了提气色却点了胭脂。她看见开门的是我,不免愣住,脸都白了。一看就是喜欢谢如寂的女子,我看过太多了,修真界他足够出色,又生得极其好,自然喜欢他的人极多。我前世为了拦这些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现在却立马撇清关系:「我是谢仙师的表妹。亲的那种。」
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姓林,父亲让我来找谢仙师。」
原来是镇长家的小姐。
我了然地点点头,正要让她进去,后头却传来声音。我转过头,谢如寂已经出来了,撑着墙伸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都低哑,几分惫懒:「抱歉,起晚了。」
林小姐扭过头,一张小脸这会粉了,柔声道:「不晚的。」
谢如寂往前走,路过我的时候,侧首低声道:「跟上。」
我撇撇嘴,对我就这么不客气,这会的雨已经像丝一样了,落在脸上有点痒。那位镇长家的林小姐上前在他左右,可是谢如寂这样的人本就是高岭之花,林小姐说一句,他冷场一句。这样不留颜面,我看到这位娇弱的小姐眼睛都红了。
像极了我从前缠着谢如寂的模样,只是我脸皮厚许多,纵然伤心,笑嘻嘻地也就过去了。
如今作为旁观人看着,才知道有多难堪。
我侧过头去,越往镇长住处走,所见的人都多起来,家家户户门前都装饰得很漂亮,像是要举办什么庆典一样,镇子里的氛围雨都压不下。漂亮的少年少女戴着花环从我们边上穿梭过去,镇子里都是年轻的气息。我突然顿住,留心起边上的人来,年老的人倒是有,只是皮肤都展开了,只有一点皱痕。岁月像是放过了这个边陲小镇。
我正思忖着,一股香风袭来,林小姐已经凑到我边上了,她压低声音,忧愁地问:「谢仙师一直都这样冷淡吗?」
我看了看谢如寂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我叹道:「是啊。一直都是。」
「这样的话,再多的热情都会被消耗完的吧。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他动容啊。」林小姐怅然若失道。
这样无奈的话我也曾说过,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曾问谢如寂,要怎样你才肯动心。
他握着剑,哑声不语。
说起来也算巧,我这话刚和谢如寂说完,晚尔尔就来到了扶陵山。然后他就身体力行地给了我回答,有些事,有些人,本就是不能强求的啊。
我摇摇头,注意起周围来,发现我们已经走到镇子中心了,这里没设族学也没放祠堂,种的是很大一株枇杷树,数不胜数的祈福红丝带被绑在上面。树上结了累累的枇杷果,黄中带青,大概过两日便成熟了。
枇杷树被保护了起来,有守卫在看着。
林小姐主动给我介绍,语气像是伤感,像是骄傲:「枇杷就要成熟了,过两日就是祭典了,千叶镇很少让毫无关系的外人进来,你该看看的。今年我身体好了许多,到时候祭典我可以主演巫女。到时候我分你一只枇杷。」
我点点头,打算抽个时间好好来看看这棵奇怪的树。
到了林宅,有管事来引领我们,到了正堂,正看见一个儒雅的男人坐在上边,和几个人在议事。林小姐先一步,甜甜笑道:「爹!」
这想必就是传闻中的千叶镇镇长了。他忙起身让谢如寂先入座,看向林小姐,又提醒丫鬟给她加衣,斥责道:「身体刚好就这样闹腾,看哪个夫婿要娶你!」镇长状似无意地看了眼谢如寂,后者眼都没抬,拿着茶盏吹茶叶。
林小姐脸羞红一片,道:「爹,你瞎说什么。」
大约是觉得他们要议事,她拉着我低声道:「我给你看看我祭典时扮巫女要穿的衣服,我们走吧。」
我下意识地去看谢如寂,他也偏过头看我,近乎无奈,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我纠缠谢如寂这样多年,有些时候也是能懂对方的眼神,我想借这个机会,自己去查看一下周边情况,他便也无声应许。
林小姐挽着我的手带我往她的房间走去,不知道是羡慕还是什么,嘟囔道:「你表哥对你可真关心。」
我仰头近乎无言。发现合欢花开了满树,惊讶道:「你们千叶镇花都开了那么多,我一路过来见着莲花、枇杷、合欢,这分明不是一个时节的。」
林小姐推开她房间的门,不免自豪道:「这就是我们不欢迎外乡人和修真人的原因,他们会发现我们镇不仅茶叶最好,还有这世间少有的灵气,很难不起嫉恨夺取之心。每年一度祭典,就是感谢我父亲种下的枇杷树给我们带来的恩典。你看我们镇子中,诸人和乐,年轻长寿。」
「这枇杷树本来是我母亲死那年,父亲为了纪念母亲才种下的。结果从这棵树种下开始,我们千叶镇慢慢就生出了绿植,和边上数百里的荒漠一点都不一样,吃了枇杷树结的果子,大家如纳灵气,身轻体健。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哪个美丽的神仙,感怀父亲真心才赐予我们一方庇佑。」
对着门口的就是一个衣架子,上头铺展开的衣服华美繁复,腰间镂空,古老的图腾在红色的底里蜿蜒。
林小姐站在这身衣服前,她爱怜地抚摸着,然而却急促地咳嗽起来,一张苍白的脸涌上红色。我把她扶到榻上休息,她攥住我的手,半天没憋出一个称谓。我适时地递上我的名字。
「朝珠。」
她应道:「朝珠姑娘,我真的很感谢你表哥,我被邪祟压身已久,这些年连床都起不来,我父亲又不喜欢外来的修道人,还好他替我解决了病患,不然今年的祭典又是我的族妹替我去扮演巫女的。被她压了这些年,我早就受够了。」
她说了这么多的话,眉眼间都涌上疲惫,看来体质真的是很差。
我便不适宜打扰她休息,我在林宅走着,修缮得这样好的廊柱上竟然有细微的划痕,我蹙起眉,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抓的。庭院中有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像是种了什么又从这里挖走一般。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远处有女声伴着丝竹在浅唱,大约是在为祭典排演,词很好辨认,全镇都应该很感怀镇长的深情,毕竟这样多年过去,他也没再娶新人。
「你方才所见枇杷树,原先是种在我的庭院中的,后来应镇民祈求,便移到了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我想她知道大家现在还在记着她,大概也很高兴。」我转过头,镇长就站在我的边上,朝我注视的地方微笑解释道。
那个她,大概指的就是林小姐她娘,镇长早逝的夫人。
我心里一动,我母亲也曾伴我到七岁,她是一个出色的鲤鱼洲女君,只是私下里有时也会怔神,我知道她在想谁,她想我的父亲了。
我刚要说什么,长廊尽头却出现了一个白衣的身影,或许装仙风道骨的仙师都要穿一身丧白,我心里默默吐槽,廊边的合欢花落了一点在地上,谢如寂朝我招手:「朝珠,过来。」
我下意识向他走过去。谢如寂朝镇长冷淡地点点头,算是问好了。
我跟着谢如寂往外头走去,我不大愿意和他有过多交流,他腿又长步子大,因而总是落后他两步,看着地上的合欢花,心里默默想着接下来的计划,然后我就发现,谢如寂放慢了脚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追逐他这样多年,向来只知道跑得快些,剑挥得再急一些,就能跟上他。
他竟然自己放慢了脚步,谢如寂不确定地说:「我走得太快了吗?」
我十分诚恳:「我不知道该和你聊些什么,这样落后一些跟着你,不用说话也挺好的。」
谢如寂怔住,眉眼间有一瞬间的无措,他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路上人声鼎沸,花团锦簇,他一眼都不多看。我看见家家户户都已经有了过节的气息,年轻的姑娘们看着一身白的谢如寂跃跃欲试,却又被他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泄了气。全镇子都不采茶了,皮肤平顺眼神却浑浊苍老的奶奶给她年幼的孙子讲着镇长与他夫人的故事,说他夫人是再世的神仙,小孙子咯咯地笑。
我看见谢如寂从袖口里露出的手有一瞬间因用力而发白。
随着那片莲塘隐隐露出一角,谢如寂的住处快要到了,那些喧嚣的声音也听不大见了。我轻声道:「这个镇子有古怪。」
谢如寂在门前停下,解开一圈圈拴好的门锁。我还是忍不住吐槽:「剑君一剑破万法,没想到在这里这样谨慎。」
他仰起头,一截下颌露出冷白,我顺着他的目光仰起头,我才发现,原来这的围墙很高,被凌霄花缠绕覆盖着,我之前都没有注意过。我继续道:「我觉得那个枇杷树更古怪,各方灵气都是天道规划好的,哪有那么多奇迹?连修真界最高明的炼器师也只能造出一个容纳一人的聚灵阵,这般行为,必是下作的魔族做的。」
我从未在谢如寂面前隐藏过自己对魔族的厌恶,我年少时第一大志向便是斩遍天下邪魔。
谢如寂吐出两个字:「未必。」
我压着唇角,那是一个未露出的讽色。
6
第二日晚上便是千叶镇准备许久的祭典,全镇灯火通明。祭典开始一半,我却被林小姐叫去了房间。她剧烈地咳嗽着,面白如金纸,她几乎是恳求地攥住我的手:「朝珠姑娘,我身子实在撑不住,求你了,你替我扮一下巫女,我们两个身形相似,戴上面具没人会知道的。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能再让族妹再扮一年巫女了,不然我父亲都要把她过继过来了。」
林小姐的眼泪一滴滴掉在我的手上,我叹了口气,笑了笑,说:「好吧。」
织梦对时间和媒介要求都很高,今日的祭典便是一个特定的好时机,以满枝橙黄的枇杷树为媒,想必今日进入织梦再好不过。
我原还琢磨着趁乱近一近这被全镇人称为神树的枇杷树,结果硬生生没能有机会靠近。人太多,又管得极严,连树上每颗果子都规定了去路,就等着巫女戏结束,分而食之。正好借着扮作巫女的机会进去。
我换上了林姑娘要穿的那身巫女服,红色做底,玄黑为边,殊色无双。只是腰间露出来一截白腻,好在要带玄色的面具,又有小扇挡住,我以为要戴很多金银,没想到黑发全都只用木钗固定住。
林小姐看着我有些呆住,道:「你和谢仙师,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怪不得是表兄妹。」
接引的人已经到门口了,敲着门问:「小姐,您好了吗?」
林小姐提高声音道:「好了。」
我代替她走出去,宽大的衣摆有点难走路。我安静地垂下头,穿过疏影漏漏的长廊,前面的侍女持灯开路,宽大的祭台早已建造好,旁倚着那株枇杷树。原来的人声鼎沸在我到来之前已经安静下来了,上千的镇民,不论老少,面容都透着一股快要腐败的年轻感,目光都随着我的走动而移动。
我用团扇掩着面,又戴着面具,眼睛不能乱动,不知道谢如寂到哪去了。
林小姐和我说的也没错,这个巫女戏也不需要我干什么,只需要安静地坐着,参加巫戏的其他人围着我跳着大神,脸上一样戴着面具。
我灵力虽然不在了,但捕捉织梦靠的本就不是灵力,这是一种天生的血脉力量,可以在某一个瞬间穿过时空,完成缔结。但是我隐隐感受到了织梦的波动,却始终没抓住进入织梦的节点,心里有些烦躁。
鼓咚的一声震响,我微仰起头,围着我跳大神的巫者随着鼓声一致地转头看我,画着奇怪纹路的脸上露出黑洞洞的眼睛,他们在往我慢慢地靠近,几乎像蛇一般扭曲地靠近来。我感觉我身上的衣袍像是有生命一般流动。
我不动声色,一只手覆盖上了指间的纳灵戒,只要这群巫者再近我一寸,我就拿出玉龙剑。有风吹过,像是山间新雪的味道,干净而剔透,玄衣的少年挑剑而来,周围的巫者随着他的剑锋富有美感地倒下。谢如寂的身影在其中穿梭,与鼓点的节拍契合。
他是在跳巫舞,面上戴着半截乌黑的面具。
谢如寂最后在我身前停下,他的手卡住我的腰,那处有块镂空,我从不知道谢如寂的手这样烫。他把我脸上的面具一点点揭掉,面具的系带碰到了那枚木钗,长发一泻而下,然后下一瞬,我僵住了。
谢如寂低下头,隔着面具吻住了我。
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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