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华深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那一个傻乎乎买着最贵的首饰,然后小心翼翼想要讨妹妹欢心的哥哥了。
哭到心口和脑袋同时疼的时候,一个人将我拥入怀中,暖暖的体温传递到我身上,他说:「没事,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
千芷也扑到我的后背,抱着我沙哑着声音开口:「奴婢也会永远陪在……小姐身边的。」
我们三个人,如同脚下生了根的石墩,在院门口待了许久。
39
我躲在屋子里,已经一天一夜不曾下过床,不过也没人会来烦我,隐约听到外面嘈杂的厉害,我才坐起身:「外面是什么声响?」
「回王妃,今天是……华少爷的出殡之日。」千芷小心翼翼地回答。
「嗯。」我低头不语,又躺了回去。
「王妃可要起来梳洗束发?」千芷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我背过身去,说道:「我就不去了。」
身后传来千芷离开的脚步声,我头枕着靠枕,眼眶如同被撒了一把盐,干涩得生疼,我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
明明一夜未眠,到现在却还是无半点睡意,又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我未动开口:「我不去前面殡礼了,不用再来催我。」
脚步声停了,不再有响声,我也就没去在意。
过了半晌才听到一道声音响起:「已经巳时末了,你怎么还不起?你兄长的葬礼你总归还是要出席的,不然旁人会如何说你?」
仲夜阑?
我睁开眼,转身坐起,果然是他。
他和我对上眼神,明显一愣,带着些许迟疑:「你哭了?」
「你怎么进来的?」我没有回话,皱眉问道。
我的语气并没有惹怒他,他在我床边坐下,才说道:「今日……我也是受邀而来。」
华深的葬礼自是会邀请许多人。
「谁让你进我房里的?」我没有半点好脸色,现在我头发散着,只着里衣,这院里的仆人都死了不成吗?
「阿浅,我是你夫君,这府里的人自然不会拦我。」仲夜阑仍是好声好气地说道。
是看我可怜,或是对我心里有愧才这般和颜悦色吗?那把我当什么了?
我翻身下床,向外走去:「千芷!」
千芷还没走进来,仲夜阑就一把扯住了我的手臂:「阿浅,我知道你此时心里不好受,要出去你先束发穿好衣服。」
我回头看着他,目露讽刺:「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浅。」仲夜阑叹了口气,看着我说,「我来接你回去。」
「回去?回哪?你的晋王府?」我看着他冷笑,「回去继续看你和牧遥郎情妾意,然后我自己躲在院子里装作不知?」
「阿浅……」仲夜阑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千芷和华戎舟都应声走了进来,看到我们后一愣。他们呆在门口,千芷似是想退出去,见华戎舟一动不动,她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仲夜阑看到华容舟皱了皱眉头,还未开口就被我狠狠地挣开了他的手。
我看向千芷开口:「这几日宫里太忙倒是忘了,千芷你明日派人去宫里催上一催,就说……」
我回头迎上仲夜阑的目光说下去:「这和离的圣旨为何迟了这么久?」
仲夜阑目光一缩,终于也被我激得面色不善:「你去宫里找过皇上?」
「对,现在我和你已经没有半点关系,明日我会派人去晋王府把我的东西、我的人都接回来,你有什么意见现在说,日后想必我们也不用再相见了。」我垂眉,扯了扯嘴角,见他不语就越过他往梳妆台走去。
他移身挡在我面前,似是想伸手抱我。
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推开他,一个身影闪到我面前,生生插到我们中间,一支佩剑出鞘半分置于仲夜阑面前。
「放肆。」仲夜阑开口,眼睛扫过我的衣着,「哪里来的不懂礼的奴才,滚出去。」
不等华戎舟开口,我先看不过去了,他仲夜阑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跑到华府来管我的事?
「华戎舟如今是我的人,轮不到你来下令。」
仲夜阑似乎是想给我说什么,但是华戎舟还是一动不动地挡在我面前,终于他眉宇间染上了几分怒气:「让开。」
华戎舟硬邦邦的声音响起:「属下只听小姐之令。」
来不及我开口阻止,仲夜阑就抬手击向华戎舟,华戎舟并未回击,只是拿手臂生生挡了下来,自己退了半步,面色惨白。
我心里一惊,再也控制不住了:「仲夜阑,你给我出去!」
仲夜阑身子僵直,一动不动,我揉了揉太阳穴开口:「你现在在这里胡搅蛮缠是做什么?既然做了选择就不要再左摇右摆,真要等我找人把你赶出去吗?」
仲夜阑没有再说话,最终还是抬步离开了,他走到门口,没有转身开口:「阿浅,既然你坚持和离,那我便……如你所愿。」
我勾了勾嘴角,在他要走远时才喊道:「仲夜阑,你回去给牧遥带句话,这次她欠了我两条人命。」
仲夜阑回头看向我,目光惊疑不定,我不再理会,命人关了院子。
走到华戎舟面前,看着他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我心里不安,问他:「方才仲夜阑是不是出手太重了,你有没有伤到哪里?脸色这么不好。」
「我没事。」华戎舟抬头对我报之一笑,只是太过苍白的面容还是削减了几分他面上的颜色。
「下次若是遇到这种事,没有我吩咐你不要妄动,你这并不是在帮我,而是会给我带来麻烦,我的事自己能解决。」我还是忍不住说他,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叛逆期,这几次举动都是有点太过出格。
华戎舟垂下头,我看不到他表情,只听到他「嗯」了一声。
我转身往里屋走去,还是不放心地对他说:「等下你去医馆看看吧,你脸色也太不好了。」
说完,我就和千芷去屋里面了,被仲夜阑折腾一场,我也无法再躺下去,索性就开始梳洗了。
华府的殡礼举办了一整天,任外面传言说我如何铁石心肠,我始终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黄昏后,华府才彻底安静下来。
这几日翠竹和银杏都回到了我的院子,我在晋王府的东西也都送了回来,看到躺在首饰盒里的一个小木匣,我伸出手要去拿,碰到它后却迟疑了,最后还是没有动它,任它躺在一堆珠宝里。
日落黄昏时,我带上千芷和银杏,悄悄从侧门出了府。
一路驶向华家墓地,那里已是一片冷清,一座新坟分外醒目。
我缓步走近,千芷和银杏极有眼色地站远,没有靠近。
走到那座新坟,将提着的灯笼放到了墓碑旁边,照亮了那前面摆着几碟点心果子,和墓碑上字——「华深之墓」。
因他没有官衔,所以墓碑上只写了姓名。
我一屁股在墓碑旁边坐下来,头靠着冰冷坚硬的墓碑,周围光影不停的随着灯笼里的烛光不停地一明一暗闪烁,我却觉得这阴森的墓地并没有那么恐怖。
想起来我似乎从未和华深好好坐在一起说过话,就算后来对他态度稍微好一些,也从来没有像一个妹妹对哥哥一样去亲近过他。
「哥哥,我来晚了……」
我低声说道,头抵着墓碑一动不动。
「不想和别人一起送你,所以我就单独来了,哥哥不会怪我又来得迟了吧?」
清风拂过山岗,这个往日我仅凭想象就让人心惊胆颤的恐怖之地,此时对我来说,却没有半点骇人之处。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再也没有说话,此时似乎说什么都太过沉重,说什么都是……无用。
灯笼里的烛火渐渐就要燃到了尽头,火光越来越暗。
我锤了锤有些麻木的腿,提起灯笼起身开口:「我要回去了,哥哥,下次再来看你。」
说来可笑,华深活得好好的时候,我看了他就厌烦,现在他不在了,我却觉得连这个无回应的墓碑都格外亲切。
又伸手拍了拍衣角沾上的草木屑,我转身抬步正欲离开,脚下不由得一顿。
只见千芷和银杏的位置,多了两个人。
千芷和银杏垂眉敛首,大气都不敢出。
手里的灯笼似乎终于燃尽,「扑」的一下火光灭了,这下显得远处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格外显眼。
仲溪午的便服似乎都是浅色。
40
见我手里的灯笼灭了,仲溪午就从身边的随从手里接过灯笼,独自向我走来。
不过十几步就到了我面前。
「你来了多久?」我下意识地开口问。
「不多,也就半个时辰。」仲溪午开口。
看来我发呆实在太久了,都没注意到他们那边的动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向来都是嘴硬心软,别人以为你对华深无情,但是他惹祸你从来都不会袖手旁观,甚至还为他挡下皇兄的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
仲溪午看着我,目光如同这月色一样温柔,只听他又开口:「我来晚了,浅浅。」
鼻子一酸,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我赶紧转开了视线开口:「皇上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给你送件东西。」仲溪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卷轴模样的物件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和离的圣旨。
小心合上卷轴,我才看向仲溪午:「皇上可差个太监送来即可,何必亲自跑一趟。」
仲溪午看着我,灯笼的火光似乎映红了他的面容:「是我想见你了。」
手指一紧,在圣旨的锦帛上划出一道痕迹。
「皇上这句话太不合规矩了,天色已晚,我还是早些回府里了。」
仓促行了一礼,我就越过他往山岗下走去,而仲溪午却是不急不慢地跟在我身后,给我提着灯笼,千芷银杏见此,也不敢上前,只好和仲溪午带来的人一起跟在我们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
也不好开口赶人,我就又换了个话题:「那日宴席上行刺的黑衣人可有查到结果?」
仲溪午走到我身侧,才开口说:「暂无头绪,刺客后手处理得极为干净,被捕的全咬舌自尽,现场没留活口,也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不过京城这几日都已经开始戒严。」
「被捕的刺客衣着、武器全都是统一的吗?」我皱眉问。
仲溪午的脚步似乎一顿,反问:「你怎会有如此疑问?」
我脚步未停,开口:「只是那日见宴席上的黑衣人,配合很是不当。」
半晌后仲溪午轻笑了一声,声音才响了起来:「浅浅,你向来都是遇事处变不惊,让我都止不住佩服。」
这句话太过暧昧,我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回道:「皇上不愿泄露不说便是,何必拿这种话……来搪塞我。」
然而右手却被仲溪午握住,我对上他的眼眸,用力挣了挣,他却越握越紧。
「就算此处无人,你也不能这样逾矩,你把我当什么……」我语气上也带了几分恼怒。
「你不是向来都知道吗?如今还拿规矩来压我。」仲溪午并没有因我的说辞松手。
左手握圣旨越来越紧,半晌后我才开口:「皇上这是什么时候变了目标?」
「没有变。」
「嗯?」我诧异地看向仲溪午。
只见他目光灼灼:「一直都是你。」
听到这句话我下意识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这次仲溪午没有再用力,我顺利地缩回了手。迎着仲他毫不动摇的目光,只觉得喉头发紧,我张了张嘴,稳了下情绪才说:「那牧遥……」
仲溪午眉头皱了皱说:「为何你总是会把牧遥扯到我身上?」
我低头看着地上晃动的光影才开口:「是你说的,你看她眼神和我不同。」
「当然不同。」仲溪午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因为喜欢而眼神不同的人一直是你,已经成亲还惦记的人是你,量尺寸做……衣服想给的人也是你。从一开始,都只有你。」
手里的圣旨差点拿不稳,只觉得自己心跳声太响了,响到我耳膜里全是「砰砰」的回响:「我…我可是……」
晋王妃三个字没说出来,我就看到了手里的圣旨,声音戛然而止。
仲溪午似是看透了我心思,开口说道:「怕你之前会因为身份有负担,所以现在才来告诉你,不过聪颖如你,又何必假装不知呢?当初不还信誓旦旦拿牧遥做借口在大殿上婉拒我。」
「既然皇上当时就已经听出了我的意思,今日又何必前来……」我感觉手里这个圣旨要被我蹂躏烂了,好像听说过圣旨是御赐之物,损毁会被重罚的。
「因为我放不下。」仲溪午无视我的抵触开口,「所以我就还想再来问你一次,亲口问你可愿跟我?」
心口有些酸疼,我开口:「皇上是在说笑吗?你我之间的身份,便是到了现在也是不合适的。」
要我做什么?跟他进宫做妃子吗?
「或许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都不适合说这些,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了,我只问你愿不愿。若是你心里有半分我,其余一切都交给我,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
仲溪午开口,眼里满是柔和的赤诚,完全没有我最初见他时的试探和戒备。
他右手执灯,向我伸出左手,月光下手掌白皙又骨节分明:「浅浅,一切都有我,只要你愿意,我就在这里。」
仲溪午的话,还有话里的感情我都清晰明了,可是我能握住这只手吗?
若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或者是真正的古代人,我会毫不迟疑的握住,可是两者我都不是啊。
我现在已经不是做事只凭情感的小姑娘了,我和仲溪午之间隔了太多。先不说他和我价值观相悖的三宫六院,就是我们现在的身份也存在千重阻碍,我终究是嫁过仲夜阑,现在的我能以什么身份入宫呢?
仲溪午是喜欢我,可是我不确定长年累月的后宫生活,能让他的感情剩下多少。即使是现代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也是会有很多离婚的,我不敢想在面对后宫日益更新的美人,他又能喜欢我多久呢?
迎着仲溪午如同潭水般宁静温和的眼眸,我的手越握越紧,指甲几乎要将自己手心刺破。
感情若是被时间消磨殆尽,我又该如何自处?我的心思、我愿不愿意,在这重重困难下,都已经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我想走向他拉住他,可是这起步太难太难了。
空旷的山岗突然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到翠竹带着泪冲我跑过来跪下,心里一跳,就听她说:「小姐……小姐,求你去看看华戎舟吧……他……他……好多血……」
听她说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我努力稳下心神,扶起她开口:「好好说话,华戎舟怎么了?」
然而翠竹支支吾吾半天,哭着也说不完整,我心里越发烦躁,拔腿就走。
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看到仲溪午还在原地执着灯笼,手已经收了回去,只是看着我,目光未曾变过。
深吸了一口气我才开口:「今日多谢皇上前来送旨意,其他事我只当是没有听过,日后就……不必再提了。」
说完我行了一礼转身就走,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41
匆忙赶回华府,看到一名大夫从我院子里出来,我拉住了他问道:「大夫,华戎舟如何了?」
那个长着络腮胡的大夫对我拱了拱手,回道:「回小姐,屋里之人并无大碍,只是伤口二次崩裂受了不少苦头,现下服了药,已经睡了过去。」
伤口二次崩裂?
我晕晕乎乎地看着千芷去送大夫,自己走进了华戎舟的房间。
只见房间甚至简单,除了一套桌椅和餐具再无其他。
走到他床前,看到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苍白的面色就可以得知他就算是昏睡了也很难受。
我抬手掀起了他的被褥,看到他只穿着裤子,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腰间已经包扎好,渗出点点血迹的纱布十分显眼。
「这是怎么回事?」我皱眉问向跟过来的翠竹。
那丫头终于停了哭泣,才开口:「小姐不知道吗?」
我皱眉,一旁的银杏见气氛不对赶紧开口:「回小姐,华侍卫是那日落崖时受的伤,可能是昨日又接了……晋王爷一掌,才使得伤口再次崩裂。」
「落崖?」我眼睛一缩,心里突然浮上了一个想法。
接下来银杏就开口证实了我的猜想:「那日华侍卫跟随小姐落入山谷,直到第二日早上才带着小姐回来,他腰间有一道伤口,大概是掉落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他也没有多说。」
跟随我跳下山顶?
脑子里想起那日在崖底遇见他,他也是一身湿漉漉的,还有他背我时闻到的血腥味,我当时还好奇他是怎么那么快找到我的,后来却不曾问过。
只因他穿黑衣,那天又是晚上,我竟不曾察觉,还任由他一路背着我回来。
这几日华深之事如同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浑浑噩噩也无心关注其他,原来那日他竟是跟着我跳了下去。在崖底我睡了去,后来是如何回的华府,现在也可想而知,一个伤重之人还拖着我,这几日也是坚持带伤跟在我左右。
他说过我向来喜欢忽略他,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我还真是没心没肺。
华戎舟双目紧闭,他刚服了药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我放下了手里的被子,依着床沿坐了下来,银杏见此就拉着翠竹出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看他,一直以来我都把华戎舟还有千芷他们当成是弟弟妹妹一样的存在,所以从来都是把他们护在身后,自己一个人去打拼谋划。
可是这次却发现原来会有人随我一起冒险,我自己跳下山顶心里有七分把握,那华戎舟随我一起跳下去时,他心里又有几分?
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人在睡梦中还是眉目紧皱,往日如花嫣红的嘴唇现在是青白色的。
昨日他咬牙硬接了仲夜阑那一掌,才导致伤口二次撕裂,定是痛极了吧,我事后还怪他擅作主张,他却不曾为自己辩解半句。
静静坐在床畔,耳边是华戎舟浅浅的呼吸声,心里却渐渐回暖。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如同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我不能再任自己沉湎下去。因为现在的我,不只是一个人,我的一时懦弱逃避,只会给身边之人带来不幸苦难。
许久之后我才起身准备离开,看他药效还没过,那等他醒来再来问他吧,然而刚站起来衣服却被扯住。
我回头看华戎舟还是昏睡模样,而我的腰带却被他露在外面的手掌握住,应该是刚才我俯身给他盖被子时,腰带垂到了他手上,才被他下意识地抓住。
我拉了拉腰带,他却没有半点松动,我又坐了回去,尝试掰开他的手掌,却也是没有作用。他的拳头越握越紧,手指甲都快要陷到了肉里面,像是正在被别人抢走东西。
我只得作罢,放弃了走的念头,总不能把腰带解了衣衫不整地出去吧。
又给他掖了掖被角,就这样一坐到了天亮。
半夜熬不住,我也就着床边昏睡了片刻,睡得极浅,因此华戎舟一动我就睁开了眼。
我抬起头,正对上华戎舟的目光。
他双眼还有些发懵,应是刚醒过来。
我坐直了身子,冲他笑着开口:「你醒了?伤口还疼吗?」
华戎舟似乎才反应过来,猛地坐起,动作之迅速吓了我一跳。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腰上一紧就被他方才的动作扯了过去——因为腰带还在他手里。
我急忙伸手,一只手撑在床头,左手条件反射地按住了他的肩头,才不至于因突然的力道整个压到他身上,只是这一下我离他极近,近到呼吸都能投在彼此脸上。
他方才刚坐直的身子也被我的举动给按了回去,此时的我如同一个壁咚的姿势把他扑倒在床上。
左手传来暖暖又十分僵硬的触感,我才想起来他没穿上衣,饶是我年龄比他大,此时也有些尴尬了,因为这个姿势太……
努力保持镇定,我坐直了身子,装作很自然地把手挪开,然后扯了扯我的腰带说:「现在可以放开了吧?刚才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你扯了过去。」
不管别的,先推脱责任,要不然刚才的情形太像是我在调戏他了。
华戎舟这次应该彻底清醒了,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样迅速撒开手,一个翻身就下床跪下,垂首对我说:「属下罪该万死,请小姐责罚。」
我想着他的伤就想伸手扶他,但又想起了他没穿上衣,于是这伸出的手都不知道扶哪了。幸好他没抬头,我就把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站起来说:「你伤重在身,不必在意这些,赶紧先回床上吧。」
话出了口感觉有些不恰当,华戎舟还是垂首一动不动,只是身子看着僵硬得像是一个机器人。
我理了理腰带,才又继续说:「你先穿上衣服吧,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心理作祟,总感觉这话说出来越发越不对劲,我也就尴尬地加快脚步离开。
回到自己屋里,我想上床睡个回笼觉,千芷一边给我整床铺,一边回头咬唇看着我说:「小姐,你昨日一夜未归在华侍卫房里一夜未归,这若是传了出去,恐怕有失身份……」
我脱衣服的手一顿,有点好笑地说:「华戎舟因我伤重,我就是在他屋里端茶送水都是应当的。你们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下人,所以日后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千芷看着我,眼里满是毫不掩饰感动,我心里好笑,继续上床准备睡觉。
然而刚躺了片刻,就听外面似乎有几个丫鬟在争执,我坐起来问:「千芷,外面又怎么了?」
却是千芷和翠竹一起进来,只见翠竹一下子冲我跪下磕头:「小姐,华侍卫昨日还伤重昏倒,念在他……忠心护主的心意上,你就不要罚他了。」
我罚华戎舟?
我起身又开始把衣服穿了回去,然后绕开几个丫鬟来到外面,就见华戎舟背挺得笔直跪在院子里。
我大步走过去问:「你这是做什么?赶紧回去好好躺着。」
伸手扶他,却没有拉起来,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开口:「属下……冒犯了小姐,请小姐责罚。」
心里叹了口气,他怎么这么实诚?
「那我命令你起来。」见拉不动,我就站起来吩咐。
华戎舟抬头错愕地看着我,见我坚持,他迟疑了一下站起身子来。
「跟我过来。」我转身回屋,他也跟在后面。
到了屋子里,我让丫鬟都出去了,然后才开口问:「那日你在山谷里那么快找到我,是随我一起跳下去了吗?」
「是。」华戎舟垂着头回道。
「那你腰间的伤是掉下去被树枝划伤了吗?」
「不是。」
我疑惑地看向华戎舟,他迎着我的目光回道:「属下从河里上岸时,发现了一名黑衣人的踪迹,我以为是跟着下来的黑衣人,就对他出手,缠斗时被他所伤。」
黑衣人?
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我急忙问:「你看到他容颜了吗?」
42
「不曾,他戴了面具。」
听到华戎舟的回答,我也并没有太失望,这也算是个收获了。
「那后来呢?」
「那黑衣人似是不欲和我缠斗,所以过了几招,他就趁划伤我腰际之时,就匆忙逃走了。我也划伤了他的手臂,之后我……忧心小姐安危,就没有去追。」
伤了手臂?我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脑子里思索着。
注意到华戎舟还在一旁候着,我才暂时收了心思:「落崖、受伤,这些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小姐不曾问过。」华戎舟看着我,目光澄澈,无半点埋怨。
我心里一堵,这几日我都自我封闭,不问闲事,难怪他不曾和我说过。是觉得若是主动对我说了就是在邀功吧,所以才自己做了那么多,却对我只字不提。
「以后什么事都要和我说,知道吗?」我开口。
华戎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觉得自己语气有点重,就又补充说:「我总是忙于自己的事,无法顾及其他,我知道你平时话比较少,可是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要学会主动说,要不然旁人怎么会知道呢?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也从未将你看作是下人,所以你大可畅所欲言,我也不会觉得你是在邀功。」
「知道。」华戎舟开口,望着我目光沉沉,却又像有云层翻涌。
「还有,受伤了就好好养伤,不要硬接仲夜阑没事找事的一那掌,护我之前先学会护住自己,知道吗?再说我也并不需要……」
「小姐之前就曾对我说过这句话。」华戎舟打断了我的话,冲我灿烂一笑,眼眸里像是装了星河一样闪烁着,「可是我自己想了许久,无论小姐是否需要,我还是觉得小姐更重要些。我怎么样无所谓,就是见不得小姐受半点委屈。」
少年明目张胆的告白,让我不由得老脸一红,当即尬笑着回复:「你……赶紧回屋歇着去吧,这几日院里不需要你来看守了,你好生修养,有什么需要的问千芷要就行。」
无视华戎舟明显的失落,我把他打发走了。
他难不成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只是忠诚而已?想起在山谷里不知道是不是我幻听的那句「嗯」,我也不由得纠结了片刻,这种事也不能再觍着脸问第二遍。
不过我现在是怎么了?先是仲溪午,又是华戎舟,难不成我手里的剧本变成女主了?
可惜这两个人……一个后宫佳丽无数,一个年纪太小了,由此看来,我的桃花运也没有那么好。
摇头甩走这些杂念,我开始回想方才华戎舟的那番话——谷底,黑衣人……
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推算着种种可能性,最终我起身向外走去,再没了半点睡意。
华相房里,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片刻后,华相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端着一壶茶水,满头白发的他看着再无半点威严,随和得如同一个普通半老父亲。
「这是深儿生前给我拿过来的,他知道我喜茶,就没少花金银去买这几两茶叶。为此我训斥过他许多次,他却还是充耳不闻,时不时地就给我送过来,你来尝尝觉得怎么样?」华相亲自给我倒了一杯递过来。
伸手接过,手抖得茶杯和底座一阵碰撞,清脆的瓷器声音响起。我把茶盏放到桌子上,才勉强维持自己的镇定。
「母亲这几天怎么样了?」我低头问。
华相饮了一口茶水,才开口:「情绪稳定多了,你没事可以多去她屋里看看,你现在终归是她唯一的孩子,她清醒了就不会再闹了。」
胸口疼得感觉自己又喘不上气了,正当我努力吸气保持镇定时,华相又开口:「过些时日,你哥哥的牌位就送回老家那边的祠堂了,到那时候我再去辞官,免得族里那些老顽固见我没了权势,就生了别的心思阻挠。」
「一切听从父亲安排。」我手指抠着自己手掌心,才能开口回话。
现在对我来说,什么罪行累累、什么是非三观、什么善恶对错……都不重要了,我必须要将华府完整地护下来,不然胸口燃烧那把名叫「悔恨」的炙火,迟早会把我焚烧殆尽。
「浅儿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到时候我们不着急回老家,先好好游历一番。说起来,当官这么多年,都不曾单独带你们出去过,是我之前太过忽略你们了。」华相伸手拍了拍我肩膀,和蔼地说。
我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在眼泪出来之前赶紧开口:「父亲能不能借我些人手?」
华相一愣,放下茶盏开口:「浅儿是有什么麻烦?」
「想办一件事,可惜手里能用的人太少。」我回道。
「什么事告诉我,我可以来帮你……」
「父亲,这件事我想自己做。」我打断了他的话,回道。
华相也就不再坚持:「这府里之人你随便调用,不必和我言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来告诉我就是。」
「多谢父亲。」我起身行了一礼。
这件事必须是我来做,华深因护我而死,在华相辞官之前的这段时间,我必须要给华深讨个公道。
得了华相指令,我当即就从华府侍卫中抽点出来六个机灵的,对他们说:「你们几个轮流守在晋王府周围。两件事。第一是着重留意牧侧妃的一举一动,她出门你们就跟上,但不要打草惊蛇,她见了什么人只需要回来告诉我即可;第二是看有没有人夜探晋王府,如果有就打听出此人下落,再回来禀告我。」
六个侍卫拱手应和。
我又不放心地加上一句:「若是你们被发现了也无妨,就直说自己是华府侍卫,受我命令监视牧遥。」
六个侍卫对视一眼,也没有多问,一起回道:「属下知晓。」
我便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现在只需要等那人露出踪迹即可,仲溪午也说过这几日皇城严守,行刺的黑衣人一时半会儿也逃出不去。我派去监视的侍卫即使能力不济,被发现也无所谓,他人只会以为是我出于女子的妒忌,不甘心才有此举。
那日在山岗处见仲溪午,他分明是知道什么却没有提及,所以我这边也不用干等着,进宫打探下消息也好,毕竟皇宫里的一举一动,可是会引发无数的风吹草动。
转头对千芷开口:「等会儿往宫里递个拜帖,就说我明日进宫向太后谢恩。」
千芷点头应下离开,我又对银杏说道:「你帮我找下之前太后在成亲后给我的镯子,现在我已经和离,有些东西也该还了。」
银杏点头后就转身去梳妆台翻找。
无论如何,这次行刺的黑衣人、幕后的所有主使,我都一定要找到,给自己留了三天时间去悲天悯人已经足够了,如今的时间那么宝贵,我可不能再浪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