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们问她们,是埋在林子中间还是林子边上?林子边上有些是新坟,坟上的柳树还没有长大。老太太抹着眼睛说,埋到林子边上吧,这样树才能长大,他一世卑微吃尽做人的苦头,到死了总该有自己的一棵大树替他活着。做不了人总能做棵树。
兄弟俩便走到树林边,在几座新坟的边上挖了一个墓坑,把骨灰盒放进去,筑好坟堆,又从旁边的柳树上砍了一根嫩柳枝插在了坟头。倪慧看着这比指头还细的柳枝,又看看身后巨蟒般的大树,忽然觉得父亲在它们中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甚至是一个婴儿。他小得足以在这片柳树林里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记得父亲去世后整整一年里她都走不出那种悲伤,因为她觉得她对不起父亲。他死于脑梗,摔倒就死了,没在医院花一分钱,他的死法好像是存心要为她们母女省钱一般。现在,她亲眼看着他变成一个婴儿,变成一根柔嫩的柳枝,忽然竟为他高兴起来,是啊,父亲会在这里一直长下去,长下去,有一天会像那些巨大的老树一样也长得遮天蔽日,长成一种最坚固的活着。
老太太久久看着那新坟,忽然转过头,满脸是泪地对她说,我要是死了你也把我埋在这里,这里有我所有的亲人。我情愿睡在这里,也不愿意再孤零零地回到湖南。在湖南的四十年里,你和你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其实我是那么依赖着你们,如果没有了你们我一个人一天都活不下去。所以我才总是嫌他不够关心我,我就怕他给我的爱不够,所以我总是和他吵架。现在想想其实我也对不住他。
倪慧的眼睛潮湿了,她使劲盯着身后巨大的柳树看着。
老太太忽然尖着嗓子又说,要是有一天我也变成你舅舅那样了,谁都不认识了,成了一个傻子了,你就帮我了结了,不要再让我再受罪好不好。你就把我埋在这里,插一根柳枝在上面我就很高兴了。
倪慧忽然就跳了起来,她身上的疼痛与躁狂再次同时发作,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母亲这样虐待她,她最怕的就是她用这种方式虐待她。她跳着脚对老太太大喊,不要再和我说这样的话,你要我怎么做,到底想要我怎么做。老太太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最后两个表哥过来把老太太搀了回去。倪慧慢慢跟在后面,走出很远了又回头,跟父亲告别。
母女俩在水暖村一连住了四五日,每天白天在村里四处游荡,村里难得来个外人,她们仿佛是异国来的两件展品正在这里做循环展览。村里的年轻人不多,大多外出打工,剩下的多是些老人和妇女还有小孩。年纪大的老太太们拄着拐杖,手搭着凉棚盯着两人使劲瞅,直到母亲自己送过去报上名字,老太太们才恍然大悟,于是免不了又是抱在一起一泡泪。末了,老太太们总忘不了夸她一句,看你保养得多年轻,哪像个六十多岁的人。
倪慧知道,其实母亲见人就打招呼的真正目的就在这一句话上,她恨不得全村老小都能把她的年轻夸一遍,那她也就不虚此行了。等人家夸完,她一边心满意足地摆弄着头发,一边还假笑着得意地谦逊一下,哪里啊,都老了,怎么看都是个老太太了。
一连在水暖村扫荡了七日之后,她们发现,就连村里的那些母猪,她们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实在没有人可以再扑过去摆出一副四十年没见的架势了。这时候倪慧发现新的问题出来了,舅妈这两天在吃饭的时候开始对她们旁敲侧击了,说什么如今一做就是六个人的饭啊,为了招待客人每天还得买块豆腐,两三天还得买肉,两个儿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没娶上媳妇,她和老头子每天从牙缝里省出一点钱来就是为了能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
母亲再假装听不见也毕竟是听出来了,所以连吃饭都不敢大口吃了,果真是吃人的嘴软。这天下午,趁着嫂子出门去了,老太太冲着坐在炕上的傻子就哭诉起来,哥啊,我四十年没回来,回来几天在你家吃口饭都嫌弃我啊,我嫂子她年轻时候就这样对我,如今老了还这样对我,你倒是出来替我说句话啊,你是我哥啊,你就真认不出我吗?你再好好看看我啊。
炕上的傻子呵呵笑了两声,忽然盯着她说了一句,奶奶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老太太从房间里落荒而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又大哭了一场,哭完了才悻悻地对倪慧说,那就再给他们点钱吧,看来光给他们东西都不够,给他们买东西就花了我一个月的退休金啊。你说给他们多少钱合适?我身上就带了一千块钱,总不能都给了他们。
说着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心疼,老太太脸涨得通红,几欲栽倒在地上,扯着嗓子说,难不成还等着我回来给她两个儿子都娶上媳妇不成?连她儿子娶不到媳妇也是我的责任了?这趟根本就不该回来,你说我们回来又是送东西又是送钱,还成天看人家脸色,图了个什么,我的亲哥哥都不认识我。
倪慧赶忙说,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我身上还带着钱呢,你就把那一千块钱都留给他们吧,少了也拿不出手。
老太太一听,像有人要割她的肉一样,几乎跳了起来,全给他们?我不活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去,我今天就回湖南去,都不要拦我。呜呜。
话虽如此,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是乖乖地把一千块钱拿出来给了嫂子,她就权当自己是回故乡交苛捐杂税了。嫂子的脸色当晚就好看了很多,连那只眼睛都不那么斜了。和子饭里还特意煮了两个鸡蛋犒劳她们母女。
虽然吃了这额外的鸡蛋,老太太还是觉得消化不了这事实。睡觉前还是盘腿坐在炕上,悲伤地摇着头,不能住了不能住了,再住一天我们就回吧,在湖南虽然孤零零的,这么多年都听不懂那边的话,可是我在那里毕竟不用寄人篱下,不用看人的脸色,还是死在湖南算了。
倪慧知道,她是怕再住下去难免还要交一笔苛捐杂税,那真是会要她的命的。她便说,明天再说。吃药了没,吃了就睡吧。老太太黯然神伤地吃下十粒药,然后蜷成一个团,很快睡着了。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乘着火箭冲向睡眠的。
第二天早晨,倪慧还在被子里,就看到母亲早早起来,刷牙洗脸收拾自己,她对着镜子厚厚抹了一层粉底液,又把头发抹上发油,看上去像顶了一头的爆米花,然后又开始比划衣服,显然今天是有一场异常隆重的出场。她看看地上仿佛被抽脂了一般瘪下去的旅行袋,问了一句,妈你今天又要去哪里,该送人的不是已经都送完了吗?包都空了,这回去的时候倒是方便了。
老太太正背对着她偷偷试衣服,猛地听见她在背后说话,吓了一大跳,她慌里慌张地掩饰着自己的新发型,恨不得找个帽子先把头发遮起来,她小声地迟疑地说,那不是……还有个钱夹吗?一旦开了头她却好像又什么都无所畏惧了,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她语速变得飞快,绝不给倪慧插嘴的机会,我难得回来一次我就应该去看看他,毕竟他年轻时候对我好过,我知道他喜欢过我,都四十年没见了,还不应该见见?都这把年纪了见了又能怎么样,还不就是见见。见见他也算了结了一桩心愿。
倪慧爬起来穿衣服,我陪你一起去,也去见见你年轻时候相好的。老太太一边脸上缀着一片红晕,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说,走就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倪慧一笑,看你,你就是现在想嫁给他,我都双手双脚地赞成,要不把你留下我一个人回湖南算了,你们要结婚我做伴娘。
老太太脸上的两坨红晕更结实了,几乎要掉了出来,她一巴掌拍到倪慧肩上,又撒娇一般嗔怪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她们母女之间素来没有这样的肢体接触,竟把倪慧吓了一跳,震惊之余她心里的某个地方不可遏制地暖了一下,以至于她差点流下泪来。母亲的手都收回去了,她还觉得肩膀那个地方久久燃烧着余温。
收拾停当,她问母亲,他家住哪?离得远吗?老太太一边最后一次照镜子一边说,他家住在村的最西头。顿了顿她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要不,你还是开车带我过去吧,走过去还有一段路,也不好走。
就是从水暖村最东头走到最西头也不过二十分钟,老太太想坐车过去自然是为了要在昔日恋人面前摆摆阔气,好做出衣锦还乡的样子。她这点小心思一边让倪慧觉得可笑,一边又一阵心酸,她看着眼前的母亲正一点一点地小下去,简直是在时光中逆行,她唯恐她一回头向她展示的是一张十几岁的少女的脸,好像她站在原地倒成了她的母亲。
倪慧开着车,母女俩在村民的目光拥簇之中,浩浩荡荡地杀向村西头。从西头再往西就是那片茂密阴森的柳树林了,倪慧远远看见那片黑色的树林仍然觉得一阵寒气袭来。但想想父亲已长眠于那里,便又不由得觉得亲切,似乎那也是一处归宿。
村西头的边上只有一户人家,倒也好找。别人告诉他们,最西头的那户没有墙只有篱笆的人家就是张铁生家的,他们家人素来不和别人来往。张铁生就是母亲要找的那个男人。把车停好,母女俩刚下车就看见篱笆院门里走出一个高个子老人,他脚下还有只矮脚狗跟着。
老人头发花白,满脸都是石刻般的皱纹,而且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连眼珠子都没有了,只在原来的地方陷下去一个黑洞。这使他看人的时候不得不侧着脸,拿那只好的眼睛使劲看着来人。狗对她们狂吠起来,老人喝住,继续用独眼盯着两人看,因为太用力的缘故,使那只独眼看起来异常凶狠。
老太太忽然大叫一声,她认出来了,站在她面前的独眼老人正是当年的张铁生。可是他如今的形象与她四十年前保存下来的一点记忆出入实在太大,以至于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最后还是倪慧上前做了介绍,她把母亲的名字强调到第五遍的时候,独眼老人终于想起来了。他的那只独眼忽然就变得惶惑起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又死命呵斥那条狗走开,狗被无端呵斥,委屈地走到院子里趴下来看着他们。
张铁生终于想起来要把她们让进院子里,他急急走进厨房倒了两碗水出来给她们喝。老太太看着那碗上的污垢再一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明白她一个早晨的精心准备都白准备了,粉底白擦了,发油也白抹了,她甚至都害怕自己一身的喷香被他给闻到了,这也让她觉得羞耻。在板凳上坐了片刻她觉得还是惊魂未定,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男人在她记忆里昏睡了四十年都保存地完好无缺。像经过了防腐处理,怎么一旦从她脑子里取出来就迅速颓败成这样,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坐在她对面也不敢看她一眼,紧张木讷,只知道不停地拽衣角,时而没事找事地把狗斥责几句。狗躺在那里痛苦地哼了几声表示抗议。她用余光看在眼里,只觉得这趟实在不该来,就让他长生不老地活在她脑子里多好,她就是变成老太太了,他还是二十岁的样子住在她脑子里。
这倒好,一见面她就感觉自己和他都被时间撕成了一缕一缕的破絮。
她转而又想,一定是她当初先嫁给了别人,他心灰意冷随便娶了个女人才过成今天的样子。他一定不爱他老婆,四十年的时间里一定是度日如年。这么一想,倒是她对不住他了。想到这里,她又摆出一副慈悲的样子问他家里还有几口人,老婆在不在家之类。她急于从他身上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准确无误的,他一定是为了她才变成这副样子的,他是为了她走向万劫不复的,一定是这样的。
他的嘴里只剩下了几颗牙齿,一张口满嘴走风漏气,他慢悠悠地摆着一只手说,我老婆死了已经好几年了,倪慧看了母亲一眼,意思是提醒她,你有机会了。
老太太不看她,继续往下追问,她活着时,你和她感情还好吗?
还可以,她脾气好,我们一辈子都没怎么吵过架。
老太太一阵眩晕,好像被迎头痛击了一下,但她不甘心,她继续追问,那孩子们呢,你孩子多大了?
老大都三十大几了,老二也三十了,都还没娶媳妇,家穷,女方家要的彩礼都太高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老太太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儿子们现在不在家?
他们白天都去铁厂干活去了,给厂里打铁。
你这眼睛是怎么弄的?
别提了。我原来也在铁厂里干活,这只眼睛就是被溅起来的铁水烫瞎的。
厂里赔你钱了没?
黑心的厂长和村长镇长早就勾结起来了,不给我一分钱的赔偿,还说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属于工伤。烫瞎的眼睛后来发炎化脓,再后来就彻底烂没了,也没钱去看病。
就没人管你吗?
我一次一次地跑到县里上访,没有用,每次都被他们赶走,还有一次把我扔到了地里,让我以后再不能上访。
那就去省里告啊。
那样就怕要被他们打死在半路上了。
那你还让你两个儿子再去铁厂干活?
没有办法,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村长还私自把地卖给开厂子的,不分给村里人一分钱。光是种地一年也挣不下两个钱,只能种下一点自己吃的粮食。离村子几里地之外有好几个私营铁厂,村里的年轻人想攒钱娶个媳妇的只能去那里给人家干活,要不就得出远门打工。现在娶个媳妇贵啊,光彩礼就要八万块钱,还不算房子,到哪里去偷这么多钱?穷人还不是只能打光棍。这村里的光棍越来越多,去年光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的老光棍就死了三个。死了几天了别人都不知道,都等臭了才被邻居们发现。不知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真是作孽。
你肯定过得好吧,小汽车都开来了。我们这些受苦人不能和你们城里人比,你们就是享福的。我想通了,我也不去上访了,怎么活还不是一辈子。眼睛瞎都瞎了,他们就是赔我能赔得起一只眼睛吗?瞎活吧。
我……
倪慧咳嗽一声,示意她千万不要把九寨沟的照片再拿出来炫耀。老太太略一沉吟,疲惫地说了一句,我也是瞎活,都是瞎活。我看看你就好,看看就好。
什么时候回?
明天一早就走,也住了十来天了。
不多住几天?等你再回来都不知道我还活着不。
这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老太太站起身来表示出要告辞的样子。张铁生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脸上没有任何诚意地客套了一句,要不在我家吃了饭再走。
老太太忙说不吃了不吃了,嫂子已经把饭给我们做好了。听了这话,张铁生便不再做任何挽留,拖着步子把她们送到了门口,目送着她们上了汽车。
车上两个女人半天没说话,忽然倪慧像想起了什么,说,你那钱夹还没送出去吧。老太太仍然不吭声,只是呆呆地萎靡不振地坐在那里。半天才说了一句,那么贵的钱夹送他可惜了,还是你送给你以后的丈夫吧。倪慧一笑,不要怕白买了,没事,回了湖南我负责给你介绍个老伴,公园里每天都有很多老头老太太跳舞,我负责给你找一个,你再送给他。
老太太突然便哀哀地哭了起来,她歪在椅子里哭得一声比一声大。倪慧只好把车停下,静静地等她哭完。
哭完了?
……
这次回来该见的人都见了,以后就不想再回来了吧。
不想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
明天一早就回。
好。
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好人。我就是忽然觉得,见了还不如不见。见了更难受。
回了湖南你又会抱怨太孤单。
这么多年里我一直觉得我是湖南的客人,可是现在才知道,在这里我也是他们的客人,他们不会让我长住这里的。除非像你爸那样已经死了的人。
……
……
五
第二天天刚亮她们就上路了。上路之前倪慧自作主张又给舅妈留下五百块钱,舅妈回赠她一包山里采来的核桃,并眉开眼笑地欢迎她们随时再回来。痴呆症患者坐在窗前木然地看着她们离去,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
汽车缓缓驶过静静的村庄,一两只狗朝她们吠叫着,一只公鸡扑打着翅膀从车前穿过。母亲说,给他们钱也不和我商量一声。
就算痴呆了也毕竟是我舅舅,他们也不容易,要不是太穷,谁也不会这样厚下脸皮的。其实只有有钱人才高尚得起来文雅得起来。
你和你爸就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心好,嘴上却永远不会说出来。你们啊。我想听他一句体己话,愣是等了一辈子也没听到。
倪慧的嘴悄悄张开,又无声地合上了,就在刚才她真想把准备了好几年的那句话对母亲说出来,可是不行,她再次浑身紧张,简直有大学刚毕业时去参加面试的感觉。她想,不着急,反正一路呢,一路上十几个小时,全是她和母亲的时间。她第一次觉得离母亲如此之近,她和母亲从没有这样近过。车内煦暖的空气让她顿时又手足无措起来,她开了音乐,想让音乐掩饰一下她此时复杂的心情。
母亲还在絮叨,回去以后你要不就和戴兵复婚了吧,他也是个好人……改改你的脾气……你总不能以后就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
他有别的女人了。
……那回去了我让别人再给你介绍,再介绍个更好的。
……
那皮夹我给你留着。
……
前面就是那片茂密阴森的柳树林,经过柳树林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黑压压的树林,和那个刚埋在此处的男人告别。从此以后他就是有故乡的魂魄了。
车驶过柳树林的时候,老太太又开始低声哭泣,倪慧则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道路,想着什么时候把那句话说出来合适。
忽然,她看到前面的路边站着三个人,三个男人,他们一字排开,好像正在迎接她们的到来。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车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大约离他们还有几米远的时候,倪慧和母亲忽然不约而同地认出,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居然是独眼的张铁生。老太太抹了抹眼睛,疑惑地说,他怎么在这里?是要送我们吗?
车子越来越近,路边的三个男人看到车子近了,便走到了路中央,拦住了她们。
车子戛然停住了,老太太坐在那里又说了一遍,他们是来送我们的吗?可是倪慧知道她不需要回答。她的声音很尖很脆,绷得紧紧的,仿佛只要一碰就会粉碎。
倪慧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她张大了嘴巴,她听到车厢里回荡着她紧张急促的呼吸。就在刚才停车的一瞬间,她看到,前面站着的三个男人手里各自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就在那一瞬间,她还在拼命安慰自己,他们一定是要去地里干活,一定是要去割麦子。可是,一个更恐怖的想法袭击着她,现在的麦子根本还没有成熟……不可能,不可能。
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已经站在车门前敲车门了,他示意她们出来。倪慧脸色惨白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色比她更可怕,她今天早晨忘了涂粉底液,整张脸看上去是灰色的。母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说,他……一定是……来,来……送我们……的,一定……是。另外一个年长些的男人也走了过来,粗暴地打开了车门,然后,他们一边一个把两个女人从车里拽了下来。
她们的面前站着张铁生。老太太眼睛里充满期望和恐惧地看着张铁生,他也正用一只眼看着她却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忽然对他大大地讨好地丑陋地笑了一下,她正想对他说什么,那个年长些的男人走了过来,对她们说,把钱拿出来。张铁生用一只独眼默默地看着她,始终没有说一个字。老太太神经质地摸着全身上下,才想起来她已经把钱都留给哥哥和嫂子了。她绝望地看着倪慧,倪慧掏遍全身所有的口袋,八百二十三块钱,她身上全部的钱。她哆哆嗦嗦地双手把钱捧给他们。年轻男人接过钱,数了数,朝着张铁生说,爸,八百块钱。然后犹豫地看了她们一眼,又在年长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年长男人表情也犹豫着,却点点头。
然后年长男人朝她们的车走去,他站在车前仔细打量着这辆车。老太太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的记忆好像忽然恢复了,忽然清晰到什么都能记起来了。她用异常刺耳的声音尖叫着,听起来甚至带了一点马上要冲到极致处的狂欢,还夹杂着一股血腥味,她叫道,车上的包里还有一包核桃,还有一只真皮的钱夹,那钱夹要五百块钱,真的,都归你们,都归你们了,快拿去吧。昨天我刚去过你家知道吗,我刚刚去过你家。快拿去吧,什么都归你们。求你们了。
年轻男人看了一眼年长男人,然后朝着倪慧走了过来。这时候一天中最新鲜的阳光已经照下来了,落在了这群人身上。他手里的那把镰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老太太忽然就哭了起来,她朝着走过来的年轻人大声地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是他的二儿子吧,你认识我吗,你真不认识我吗?你再看看我的,再看看我。你还小吧,你多大了?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他离倪慧已经只有一步远了,这时候倪慧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了,她扭过头,用一种因为惊恐到极点反而看起来像是在笑的表情,使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站在一米外的母亲喊了一句,妈妈, 对…… 但她还是没来得及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出来。
一道寒光在阳光下闪过,倪慧的脖子里喷出的血溅到了老太太脸上,瞬间之后,老太太看到女儿的头与脖子已经只连着一点点皮肉了,只一点点。然后那点仅剩的皮肉也撕开了。那颗头上的眼睛没有闭上,还在直直地深深地看着她。
她发出长长一声凄厉的嚎哭,她拖着笨重臃肿的身体朝地上的女儿扑去。这时候,年长些的男人已经走到她身后了,他对着她那颗今早刚抹过发油的脑袋举起了镰刀劈了下去。沉闷的一声钝响,老太太的尸体重重地倒在了女儿的尸体上,她的脖子也几乎被砍断了,血正从里面汩汩地流出来,流了很远。
刚才年轻男人在年长男人耳边说的一句话是,车不错,留下,人不能留,会报警。
三个男人开着一辆半旧的雪铁龙缓缓离去。一对母女的尸体被扔在了阴森的柳树林里。她们被扔在这里的时候压断了几只新长出来的蘑菇,一只乌鸦嘎嘎叫着落在了这新鲜的尸体上面。
周围是无边的柳树。古老的柳树像一群穿着黑衣的僧侣,正静静地看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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