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刨根寻底和歇斯底里了,她边说边哭喊起来,后排的骨灰盒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喊,在他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喊和抱怨。倪慧皱起眉头,她不能不厌恶此刻的母亲,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她的母亲,她冷冷地说,那你怎么不嫁给他?有人拦着你吗?
还不是我哥我嫂子还有我那已经没了的姑姑,强迫我嫁给一个有工作的男人,说不要嫁给这村里种地的,要不就得种一辈子地了。我那时候才二十岁,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就嫁给你爸了。
他后来结婚了吗?
那肯定了,听说他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女儿七八岁就得病死了。
那他老婆现在还活着吗?要是他老婆也死了,你就再嫁给他得了,也了了一桩心愿。
你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老太太忙不迭地嗔怪她,只是语气里竟包着一缕细细的欣喜。
反正你们也都老了,也都没伴了,山不转水转,说不来就凑到一起了,搭伙过日子嘛。
哎呀,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太太的声音已经近于撒娇了,听得倪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想抱住父亲的骨灰盒跳下车,把这老女人单独留给她四十年前的青梅竹马。
她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开车,天色彻底黑下来了,她们方才已经经过了太原的高速口,再往下就是交城县,进了交城县,再走十公里就可以到达那个叫水暖的村子了。那就是她们的老家,她们血液流出来的那眼古老巢穴。
老太太扭了扭身子,像是还要为自己解释什么,她讪讪地说,你想我们都老了,也有四十年没见了,这次见面肯定也是一辈子最后一回了,就这么见一面总要送他点礼物吧。我知道年轻时候他喜欢过我,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后来我突然嫁给别人还不知道他有多难过呢。我都没给他写过一封信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这么多年肯定也没有把我忘掉的。我就想啊,我好歹也是有过工作的人,就是后来下岗了那也毕竟有点退休金,比那些种地的受苦人强多了。最苦的就是农民。总得送他一点东西表示一下我的心意,你说是不是。
倪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知道反正老太太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在自问自答而已。
在交城县她们下了高速口,然后拐上一条乡间公路,也就是说,再过十几分钟,她们就要真正到达老家了。老太太越来越紧张,她执意让倪慧打开车里的灯,从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就着昏暗的灯光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给自己补了点粉底液,早晨抹的那层已经化了,又扑了层粉,然后忽然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只劣质口红,她给自己涂了圈口红。倪慧不知道她居然准备了口红,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老太太又收拾一下头发,拽拽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坐在那里再不敢动了,唯恐一动会毁坏了自己刚弄好的造型。
前面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飞出了一座村庄,然后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她们看到了按电话里说好的来接她们的两个表哥。两个完全陌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的汗味,给她们带路,回到了老太太的哥嫂家。
进了院子,两位表哥像哼哈二将一样雄赳赳地为她们母女开路,把她们带到屋里去。一挑门帘,一个眼睛斜视的老女人立刻迎了过来,抱住母亲就是一顿嚎哭。母亲也哭,连站在一边的倪慧忍不住也要被煽下两滴泪来。
趁着她们姑嫂二人抱头嚎哭的当儿,她打量着这间屋子。青砖盖的瓦房,屋里一张上天入地的大炕,炕上铺着一张墨绿色的油毡,摞着一摞宝塔似的摇摇欲坠的被子。被子下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枯干的老头。老头盘着腿坐在那里,看着地上这几个哭哭笑笑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猛一看上去简直以为是木雕石刻的。
母亲忽然也看到了老头,她猛地从嫂嫂怀里钻出来,像只笨拙的胖飞蛾一样,向炕上的老头扑去。她扑过去抱着老头的大腿,哥啊,是我啊,我回来看你了。老头看了她一眼,把目光慢慢移开了,他显然根本不认识这个哭喊着的女人是谁。他的目光移到了倪慧的身上,然后他忽然就对自己的大儿子说了一句,这是你媳妇来了吧,让人家坐。倪慧浑身打了个哆嗦。
老太太不相信自己送到了人家的鼻子底下,却硬生生地不被认识,硬是要把她推到记忆之外。她又抱他的胳膊,他的脖子,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砸进他的大脑,哥啊,哥,哥,我是英兰,你看清楚了,是我,你再仔细想想,你肯定能想起来的是不是。老头被她晃了半天,脸上忽然浮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她大喊,你是不是认出我来了,是不是啊哥。但老头轻轻对她吐出了几个字,我见过你,你是老二的媳妇。
老太太轰然栽倒在他脚下,半天爬不起来。替父亲羞愧的二表哥走上前说,爸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胡说。又转向老太太道歉,他不是不认识你,他连我们都不认识,他谁都不认识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好不了了。
老太太绝望地看着地上的几个人,想向他们求证,想让他们证明给她看,她这么不远千里费上汽油和过路费,不是为了回来看一个不认识她的傻子的。可是站在地上的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近于在给她致哀。
她又死死盯着老头看,老头又诡异地笑了一下,她一下便从炕上跳了起来,她怕他又给她创造出一种新的身份,刚才是老二的老婆,现在说不来又会说她是老大的岳母。显然她在他嘴里已经成了一个彻底丢失身份的人,没有将来也没有过往,她身上只堆砌了一堆近于乱伦的族谱。与此同时她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戚,似乎已经从哥哥身上提前照到了自己几年以后准确无误的归宿。
她心情复杂地哭泣了一会,然后便也不再哭了,表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崭新的哥哥,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傻子。两个表哥抬进一口铁锅,倪慧吓一跳,舅妈说快吃晚饭吧,你们肯定也饿了。锅里是满满一锅和子饭,又称米面,据说此饭的起源是山西人把中午吃剩下的米面菜到晚上一锅煮了就是晚饭,叫米面就是因为饭里有米又有面。倪慧简直不能忍受如此懒惰的做饭方式,勉强吃了两口便说吃饱了,其实正饿得头晕眼花。
母亲虽然觉得四十年以来头次返乡便遭到最贫贱的和子饭的待遇,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吃得下去,毕竟从小就吃这个长大的。看来她就是六十年不回乡,嫂子也知道她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她们姑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在南方过得还好吧?南方人都有钱。
我们住的楼房,小汽车也有,这次就是慧慧开车把我送回来的。她隆重地强调了这次是专车把她送回来的,她翘着小拇指握着筷子,摆出小型慈禧太后的样子。
啧啧,看你们过的这日子,再看看我们。本来就没钱,家里还有这样一个病人,儿子们讨老婆都难。慧慧的孩子多大了,男人是做什么的,挣钱多不?
在倪慧还没有开口之前,老太太抢着说,她小孩上小学了,因为上学就没一起来,她丈夫是开公司的,也忙,来不了。
啧啧,看人家这命。
倪慧脸色铁青,狠狠瞪了老太太一眼。那个老太太又问,那你退休了以后每天都干什么啊,是不是整天就像电视里一样在学跳舞什么的?
老太太两眼放光,立刻放下碗筷冲到自己的包前,从里面取出一沓在九寨沟的照片。倪慧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把照片放进去了,她想拦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这老太太冲着另一个老太太财大气粗地晃着照片,没事就出门旅游啊,这都是在外面照的照片,看看这景色,真的没的说啊。住的地方也没的说,吃的也没的说,顿顿有肉。
倪慧冲她使劲瞪眼跺脚,就差点找个缝隙让自己赶紧埋进去了。但老太太假装看不见她,她假装把她当成了空气,然后她口干舌燥喋喋不休地把九寨沟向另一个老太太隆重推荐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是她的私家花园,她像熟悉自家的房子一样熟悉这花园,然后又怂恿她也一定要去一次。
另一个老太太抹着斜视的眼睛说,看看你,再看看我,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村子,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老太太狡黠而虚弱地向倪慧眨了眨眼睛,央求她千万不能戳穿她,她这是四十年里第一次回乡,再怎么也要假装出衣锦还乡的架势。她当然不能让人知道她早早下岗了,平时去菜市场也只敢买最便宜的时令蔬菜,买条鱼都得掂量半天。给自己买瓶抗衰老的保健品都要经过半年以上的思想斗争,至于出门旅游,她唯一能和人讲的也只有九寨沟了。倪慧简直后悔曾经带她出去旅游过,她假装没看见她的眼色。
饭也吃完了,翻箱底的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哭也哭结实了,可是两个表哥还蹲在屋里不肯散去。倪慧和老太太心照不宣地明白了这是在索要东西的意思。老太太忙拉过那只巨大的旅行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出掏,这是给你的保暖内衣,这是给他的袜子围巾,这是给你的莲子,质量可好了,我一粒一粒挑出来的,这是给老大的湖南茶叶,这是给老二的湖南腊肉,这是……
老太太把自己战斗了十天的战果悉数取出,一件一件摆在面前请人家阅览。嫂子一边说着,带这么多东西啊,一边又忍不住失望地朝她袋子里看了一眼,好像要验证就这么多了?就这么点东西?她失望的眼神在告诉母女俩,她本来期望着她们的包里能变出一台电视或者一台冰箱。这让母女俩同时都感到自尊有点受伤。
两个表哥各自领了东西才分头散去,然后倪慧和母亲被舅妈安排到隔壁的屋里睡觉,说是专门给她们打扫出来的。这屋子估计是烧过柴火的,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躺在炕上倒像是躺在刚烧完的灰烬上。两人在炕上躺下好一会了都没有说话,似乎是靠着一旅行袋的贿赂才得了这么个睡觉的地方,只觉得委屈而愤怒。老太太在黑暗中忽然惊叫一声,我刚才把带回来的衣服发给他们了没有?不能让人家以为我们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回来吃喝来了。
倪慧恨恨地说,让你装有钱人。老太太假装没听见,忽然又惊叫,我是不是晚上还没吃药,不吃药怎么能行啊,我会一晚上睡不着的。又爬起来吃了十粒药,好像纯心躲着和倪慧说话一样,只片刻她就顺利躲进了轰隆隆的鼾声里。把倪慧一个人抛在异乡的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等天亮。
四
第二天的任务是把带回来的父亲的骨灰安置到水暖村的坟地里。
由两位表哥带路,倪慧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和母亲一起向坟地里走去。
出了村口又走了一段路,除了看见前面一片浓密的黑压压的树林没有看到任何坟地。两位表哥扛着工具带着她们向那片树林走去。走过去倪慧才注意到这片树林里居然全部是柳树,而且是那种巨大的老柳树,因为年久,树皮树枝都已经变成黑色的了,黑压压地站在一起,肃穆,寂静,阴森,好像一群裹着黑衣的老僧侣正静静地看着她们的到来。
她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候一阵大风从树林里刮过,整片黑树林哗哗摇摆了起来,就像在他们面前忽然张开了血盆大口。柳树枝在风中乱舞着,好似从树林里伸出了千千万万只手。倪慧抱着骨灰盒差点转身跑掉,她战战兢兢地问表哥,你们的坟地在哪呢,怎么看不到一座坟?大表哥指指树林,就在里面。
他们一行四人继续往树林里走,越往深处走树木越茂密越古老,不时有一两只乌鸦扑棱棱从他们头顶掠过,发出了凄切的叫声。他们站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里,因为树木太高大太浓密,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能从缝隙间渗进来,落在潮湿的地上和他们身上。落在身上的阳光也是凉飕飕的,好像这阳光是从地底下的另一个世界里钻出来的。倪慧又问了一句,坟在哪?大表哥指指周围的大树,每一棵的下面都是一座坟。
倪慧吓得差点跳起来,她这才注意到,每棵大树的根部确实有一个小土堆,但土堆太小了,几乎发现不了,而且每棵大树都是从土堆里长出来的,树长得太大太粗了,土堆却长年累月被风吹雨淋渐渐夷平,但是仔细一看仍然能发现,真的所有的柳树都是从一个个土堆里长出来的,这样看上去这些树好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巨蛇,正相互交错着向半空中爬去。
倪慧哆嗦了一下,老太太感觉到了,对她说,在我小的时候这片坟地就是这样了,这坟地怎么也有一千年了吧,你看看这些大树就知道了,从古时候起,村里每死一个人就埋到这里,在坟上插根柳树枝,后来柳树枝就长成了这样的大树,大约是因为吸了死人的骨血,这片树都长得特别高大特别茂密,看上去都有点吓人。
这里埋了多少人?
反正这一千年里只要死人就埋在这里,你数数有多少棵树就有多少个人在下面。其实埋在这里挺好的,你看看这些树长得多好,我小时候也怕这些树,但现在老了反而觉得这些树可亲。我的父母亲爷爷奶奶都埋在这里面,在他们的尸体上都长着这样一棵树,我看见这些树的时候就像又看见了他们。我就会觉得他们还活在这世界上,只不过换了种形式,换了副样子,他们只不过是变成了一棵树。这些树里一定还流着他们的血,因为它们是吸了他们的血才长这么大的。这样多好,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又在一个世界里遇见了。现在我甚至觉得,不光是我们在讨论他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是不是正聚在一起讨论我们呢,讨论我们是谁家的子孙,感叹我也老了,我也快来这里了。把你父亲埋在这里他肯定不会孤单,我虽然和他吵了一辈子,但知道他真是个好人。他就是不爱说话,打死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天生的吧,也不是他的错。他要找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可能就好了。
表哥们问她们,是埋在林子中间还是林子边上?林子边上有些是新坟,坟上的柳树还没有长大。老太太抹着眼睛说,埋到林子边上吧,这样树才能长大,他一世卑微吃尽做人的苦头,到死了总该有自己的一棵大树替他活着。做不了人总能做棵树。
兄弟俩便走到树林边,在几座新坟的边上挖了一个墓坑,把骨灰盒放进去,筑好坟堆,又从旁边的柳树上砍了一根嫩柳枝插在了坟头。倪慧看着这比指头还细的柳枝,又看看身后巨蟒般的大树,忽然觉得父亲在它们中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甚至是一个婴儿。他小得足以在这片柳树林里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记得父亲去世后整整一年里她都走不出那种悲伤,因为她觉得她对不起父亲。他死于脑梗,摔倒就死了,没在医院花一分钱,他的死法好像是存心要为她们母女省钱一般。现在,她亲眼看着他变成一个婴儿,变成一根柔嫩的柳枝,忽然竟为他高兴起来,是啊,父亲会在这里一直长下去,长下去,有一天会像那些巨大的老树一样也长得遮天蔽日,长成一种最坚固的活着。
老太太久久看着那新坟,忽然转过头,满脸是泪地对她说,我要是死了你也把我埋在这里,这里有我所有的亲人。我情愿睡在这里,也不愿意再孤零零地回到湖南。在湖南的四十年里,你和你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其实我是那么依赖着你们,如果没有了你们我一个人一天都活不下去。所以我才总是嫌他不够关心我,我就怕他给我的爱不够,所以我总是和他吵架。现在想想其实我也对不住他。
倪慧的眼睛潮湿了,她使劲盯着身后巨大的柳树看着。
老太太忽然尖着嗓子又说,要是有一天我也变成你舅舅那样了,谁都不认识了,成了一个傻子了,你就帮我了结了,不要再让我再受罪好不好。你就把我埋在这里,插一根柳枝在上面我就很高兴了。
倪慧忽然就跳了起来,她身上的疼痛与躁狂再次同时发作,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母亲这样虐待她,她最怕的就是她用这种方式虐待她。她跳着脚对老太太大喊,不要再和我说这样的话,你要我怎么做,到底想要我怎么做。老太太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最后两个表哥过来把老太太搀了回去。倪慧慢慢跟在后面,走出很远了又回头,跟父亲告别。
母女俩在水暖村一连住了四五日,每天白天在村里四处游荡,村里难得来个外人,她们仿佛是异国来的两件展品正在这里做循环展览。村里的年轻人不多,大多外出打工,剩下的多是些老人和妇女还有小孩。年纪大的老太太们拄着拐杖,手搭着凉棚盯着两人使劲瞅,直到母亲自己送过去报上名字,老太太们才恍然大悟,于是免不了又是抱在一起一泡泪。末了,老太太们总忘不了夸她一句,看你保养得多年轻,哪像个六十多岁的人。
倪慧知道,其实母亲见人就打招呼的真正目的就在这一句话上,她恨不得全村老小都能把她的年轻夸一遍,那她也就不虚此行了。等人家夸完,她一边心满意足地摆弄着头发,一边还假笑着得意地谦逊一下,哪里啊,都老了,怎么看都是个老太太了。
一连在水暖村扫荡了七日之后,她们发现,就连村里的那些母猪,她们都已经打过招呼了,实在没有人可以再扑过去摆出一副四十年没见的架势了。这时候倪慧发现新的问题出来了,舅妈这两天在吃饭的时候开始对她们旁敲侧击了,说什么如今一做就是六个人的饭啊,为了招待客人每天还得买块豆腐,两三天还得买肉,两个儿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没娶上媳妇,她和老头子每天从牙缝里省出一点钱来就是为了能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
母亲再假装听不见也毕竟是听出来了,所以连吃饭都不敢大口吃了,果真是吃人的嘴软。这天下午,趁着嫂子出门去了,老太太冲着坐在炕上的傻子就哭诉起来,哥啊,我四十年没回来,回来几天在你家吃口饭都嫌弃我啊,我嫂子她年轻时候就这样对我,如今老了还这样对我,你倒是出来替我说句话啊,你是我哥啊,你就真认不出我吗?你再好好看看我啊。
炕上的傻子呵呵笑了两声,忽然盯着她说了一句,奶奶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老太太从房间里落荒而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又大哭了一场,哭完了才悻悻地对倪慧说,那就再给他们点钱吧,看来光给他们东西都不够,给他们买东西就花了我一个月的退休金啊。你说给他们多少钱合适?我身上就带了一千块钱,总不能都给了他们。
说着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心疼,老太太脸涨得通红,几欲栽倒在地上,扯着嗓子说,难不成还等着我回来给她两个儿子都娶上媳妇不成?连她儿子娶不到媳妇也是我的责任了?这趟根本就不该回来,你说我们回来又是送东西又是送钱,还成天看人家脸色,图了个什么,我的亲哥哥都不认识我。
倪慧赶忙说,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我身上还带着钱呢,你就把那一千块钱都留给他们吧,少了也拿不出手。
老太太一听,像有人要割她的肉一样,几乎跳了起来,全给他们?我不活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去,我今天就回湖南去,都不要拦我。呜呜。
话虽如此,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是乖乖地把一千块钱拿出来给了嫂子,她就权当自己是回故乡交苛捐杂税了。嫂子的脸色当晚就好看了很多,连那只眼睛都不那么斜了。和子饭里还特意煮了两个鸡蛋犒劳她们母女。
虽然吃了这额外的鸡蛋,老太太还是觉得消化不了这事实。睡觉前还是盘腿坐在炕上,悲伤地摇着头,不能住了不能住了,再住一天我们就回吧,在湖南虽然孤零零的,这么多年都听不懂那边的话,可是我在那里毕竟不用寄人篱下,不用看人的脸色,还是死在湖南算了。
倪慧知道,她是怕再住下去难免还要交一笔苛捐杂税,那真是会要她的命的。她便说,明天再说。吃药了没,吃了就睡吧。老太太黯然神伤地吃下十粒药,然后蜷成一个团,很快睡着了。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乘着火箭冲向睡眠的。
第二天早晨,倪慧还在被子里,就看到母亲早早起来,刷牙洗脸收拾自己,她对着镜子厚厚抹了一层粉底液,又把头发抹上发油,看上去像顶了一头的爆米花,然后又开始比划衣服,显然今天是有一场异常隆重的出场。她看看地上仿佛被抽脂了一般瘪下去的旅行袋,问了一句,妈你今天又要去哪里,该送人的不是已经都送完了吗?包都空了,这回去的时候倒是方便了。
老太太正背对着她偷偷试衣服,猛地听见她在背后说话,吓了一大跳,她慌里慌张地掩饰着自己的新发型,恨不得找个帽子先把头发遮起来,她小声地迟疑地说,那不是……还有个钱夹吗?一旦开了头她却好像又什么都无所畏惧了,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她语速变得飞快,绝不给倪慧插嘴的机会,我难得回来一次我就应该去看看他,毕竟他年轻时候对我好过,我知道他喜欢过我,都四十年没见了,还不应该见见?都这把年纪了见了又能怎么样,还不就是见见。见见他也算了结了一桩心愿。
倪慧爬起来穿衣服,我陪你一起去,也去见见你年轻时候相好的。老太太一边脸上缀着一片红晕,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说,走就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倪慧一笑,看你,你就是现在想嫁给他,我都双手双脚地赞成,要不把你留下我一个人回湖南算了,你们要结婚我做伴娘。
老太太脸上的两坨红晕更结实了,几乎要掉了出来,她一巴掌拍到倪慧肩上,又撒娇一般嗔怪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她们母女之间素来没有这样的肢体接触,竟把倪慧吓了一跳,震惊之余她心里的某个地方不可遏制地暖了一下,以至于她差点流下泪来。母亲的手都收回去了,她还觉得肩膀那个地方久久燃烧着余温。
收拾停当,她问母亲,他家住哪?离得远吗?老太太一边最后一次照镜子一边说,他家住在村的最西头。顿了顿她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要不,你还是开车带我过去吧,走过去还有一段路,也不好走。
就是从水暖村最东头走到最西头也不过二十分钟,老太太想坐车过去自然是为了要在昔日恋人面前摆摆阔气,好做出衣锦还乡的样子。她这点小心思一边让倪慧觉得可笑,一边又一阵心酸,她看着眼前的母亲正一点一点地小下去,简直是在时光中逆行,她唯恐她一回头向她展示的是一张十几岁的少女的脸,好像她站在原地倒成了她的母亲。
倪慧开着车,母女俩在村民的目光拥簇之中,浩浩荡荡地杀向村西头。从西头再往西就是那片茂密阴森的柳树林了,倪慧远远看见那片黑色的树林仍然觉得一阵寒气袭来。但想想父亲已长眠于那里,便又不由得觉得亲切,似乎那也是一处归宿。
村西头的边上只有一户人家,倒也好找。别人告诉他们,最西头的那户没有墙只有篱笆的人家就是张铁生家的,他们家人素来不和别人来往。张铁生就是母亲要找的那个男人。把车停好,母女俩刚下车就看见篱笆院门里走出一个高个子老人,他脚下还有只矮脚狗跟着。
老人头发花白,满脸都是石刻般的皱纹,而且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连眼珠子都没有了,只在原来的地方陷下去一个黑洞。这使他看人的时候不得不侧着脸,拿那只好的眼睛使劲看着来人。狗对她们狂吠起来,老人喝住,继续用独眼盯着两人看,因为太用力的缘故,使那只独眼看起来异常凶狠。
老太太忽然大叫一声,她认出来了,站在她面前的独眼老人正是当年的张铁生。可是他如今的形象与她四十年前保存下来的一点记忆出入实在太大,以至于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最后还是倪慧上前做了介绍,她把母亲的名字强调到第五遍的时候,独眼老人终于想起来了。他的那只独眼忽然就变得惶惑起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又死命呵斥那条狗走开,狗被无端呵斥,委屈地走到院子里趴下来看着他们。
张铁生终于想起来要把她们让进院子里,他急急走进厨房倒了两碗水出来给她们喝。老太太看着那碗上的污垢再一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明白她一个早晨的精心准备都白准备了,粉底白擦了,发油也白抹了,她甚至都害怕自己一身的喷香被他给闻到了,这也让她觉得羞耻。在板凳上坐了片刻她觉得还是惊魂未定,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男人在她记忆里昏睡了四十年都保存地完好无缺。像经过了防腐处理,怎么一旦从她脑子里取出来就迅速颓败成这样,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坐在她对面也不敢看她一眼,紧张木讷,只知道不停地拽衣角,时而没事找事地把狗斥责几句。狗躺在那里痛苦地哼了几声表示抗议。她用余光看在眼里,只觉得这趟实在不该来,就让他长生不老地活在她脑子里多好,她就是变成老太太了,他还是二十岁的样子住在她脑子里。
这倒好,一见面她就感觉自己和他都被时间撕成了一缕一缕的破絮。
她转而又想,一定是她当初先嫁给了别人,他心灰意冷随便娶了个女人才过成今天的样子。他一定不爱他老婆,四十年的时间里一定是度日如年。这么一想,倒是她对不住他了。想到这里,她又摆出一副慈悲的样子问他家里还有几口人,老婆在不在家之类。她急于从他身上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准确无误的,他一定是为了她才变成这副样子的,他是为了她走向万劫不复的,一定是这样的。
他的嘴里只剩下了几颗牙齿,一张口满嘴走风漏气,他慢悠悠地摆着一只手说,我老婆死了已经好几年了,倪慧看了母亲一眼,意思是提醒她,你有机会了。
老太太不看她,继续往下追问,她活着时,你和她感情还好吗?
还可以,她脾气好,我们一辈子都没怎么吵过架。
老太太一阵眩晕,好像被迎头痛击了一下,但她不甘心,她继续追问,那孩子们呢,你孩子多大了?
老大都三十大几了,老二也三十了,都还没娶媳妇,家穷,女方家要的彩礼都太高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老太太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儿子们现在不在家?
他们白天都去铁厂干活去了,给厂里打铁。
你这眼睛是怎么弄的?
别提了。我原来也在铁厂里干活,这只眼睛就是被溅起来的铁水烫瞎的。
厂里赔你钱了没?
黑心的厂长和村长镇长早就勾结起来了,不给我一分钱的赔偿,还说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属于工伤。烫瞎的眼睛后来发炎化脓,再后来就彻底烂没了,也没钱去看病。
就没人管你吗?
我一次一次地跑到县里上访,没有用,每次都被他们赶走,还有一次把我扔到了地里,让我以后再不能上访。
那就去省里告啊。
那样就怕要被他们打死在半路上了。
那你还让你两个儿子再去铁厂干活?
没有办法,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村长还私自把地卖给开厂子的,不分给村里人一分钱。光是种地一年也挣不下两个钱,只能种下一点自己吃的粮食。离村子几里地之外有好几个私营铁厂,村里的年轻人想攒钱娶个媳妇的只能去那里给人家干活,要不就得出远门打工。现在娶个媳妇贵啊,光彩礼就要八万块钱,还不算房子,到哪里去偷这么多钱?穷人还不是只能打光棍。这村里的光棍越来越多,去年光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的老光棍就死了三个。死了几天了别人都不知道,都等臭了才被邻居们发现。不知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真是作孽。
你肯定过得好吧,小汽车都开来了。我们这些受苦人不能和你们城里人比,你们就是享福的。我想通了,我也不去上访了,怎么活还不是一辈子。眼睛瞎都瞎了,他们就是赔我能赔得起一只眼睛吗?瞎活吧。
我……
倪慧咳嗽一声,示意她千万不要把九寨沟的照片再拿出来炫耀。老太太略一沉吟,疲惫地说了一句,我也是瞎活,都是瞎活。我看看你就好,看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