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发觉自己人生废了?

女,快 40 岁,离了婚,没有孩子,几乎净身出户,父亲去世 7 年,母亲抑郁症,还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这就是我的人生。

母亲开始健忘后,倪慧偷偷向医生咨询,医生说,可能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

她绝望地问医生,要是老年痴呆症能治好吗?

医生摇了摇头,它只会加重,直到最后病人会连亲人都不认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倪慧决定带母亲回趟老家,回趟山西。

父亲和母亲自从二十多岁从山西来到湖南,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现在父亲已去世多年,只剩下了一个正逐渐走向痴呆的老母亲。

而她自己,她不敢告诉母亲,一个月前她刚离婚了。男人要了房子,把一辆半旧的雪铁龙留给了她。

她所在的保险公司又加大了任务量,被一帮生鲜的小女孩衬托着挤兑着,她连着两个月没有完成任务。她决定主动离职,反正婚都离了,房子也没了,现在就是把她放在烙铁上烤,怕是也不痛不痒了,再来点噩耗那还不是隔靴搔痒。

她决定在奔四的时候疯狂一次,自己开车带着母亲回老家去。回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山西去。

听说那个地方到处是能埋掉人的黄土和黄风,听说因为缺水,那个地方的人们一年才洗一次澡,还是你洗完他洗,洗到最后水里简直是泥沙俱下。

倪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老太太听了简直要对女儿感恩戴德了,她想回家想了四十年了。

两人商定十天以后再出发,因为老太太必须得做一些返乡前的准备工作,她急着要减肥,她觉得她如今胖成这样,实在是见不得人的。

尽管老家那村子里她唯一的亲人就是一个老年痴呆的哥哥,和一个眼睛斜视的嫂子,还有两个还没娶上媳妇的侄儿。

但她觉得自己年轻时那么苗条,就是当年从纺织厂下岗的时候都是有款有型的,老了却晚节不保,痴肥成这般模样。

但要减肥,就得停治疗抑郁症的药,要停药就得失眠。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根本走不出来的圈套。最后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为了保全睡眠,狠下心来让自己继续痴肥下去。人不能不睡觉啊,失去睡眠的人会发疯的。

虽然无法控制体型,但老太太还是对自己做了些局部的修整,她把头发染得乌黑,新烫了个卷发,把两颗开始松动的牙齿也修补了一下,恨不得把全身的零件都紧一紧好拿出手去给人看。

她打算给老家带一些东西回去,倪慧陪着她去购物。老太太拎着一只巨大的带轮子的旅行包,往里塞腊肉塞香菇塞莲子塞茶叶,她说老家没有这些东西。然后又去了商店打算给哥嫂各买一套保暖内衣,倪慧说,买保暖内衣做什么,穿在里面又看不见。老太太辩解道,老家冷啊,冬天一来就是半年,我们兄妹小时候哪有什么内衣穿,光身子上套一件棉猴,我都十八九了还没穿过个内裤。

这话倪慧已经听了九百遍了,她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买这么贵的内衣他们又不知道好歹,还不如买件能穿在外面的。老太太虚弱地挣扎道,可是穿在里面暖和啊,那里的冬天你是不知道啊,西北风能把人吹散架。

给别人买好东西之后,老太太又给自己添置了一身出门的行头,又买了一瓶廉价的粉底霜,因为她一直固执地认为一白遮百丑。最后居然还狠心买了一只真皮的男式钱夹准备送人。这样就可以浩浩荡荡地与女儿一起返乡了。

母女俩把大大小小的行李装到车上,四点准时出发了。倪慧算了一下路程,预计最少得十三个小时,出发得早一点,这样她们天黑前就可以到山西了。

当她们上了京珠高速的时候,月亮依旧高悬在头顶,几颗星星在路的尽头闪着寒光,月光下的高速路看起来像一条柔软的丝带,正沿着荒野里的某种纹路不断攀升蜿蜒,似乎她们正通往一个陌生的星球。不时有红色的车灯像烟花一样在她们身边绽放又熄灭,却愈发衬出了旷野里的孤独。

在无边的黑暗中,小小的车厢像金属子宫一样包裹着她们,好像她们是两个还没有出世的婴儿。

自打记事以来,倪慧就觉得自己和母亲从没有过任何的身体接触,她好像从没有抱过她,甚至没有拉过她的手。

而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也很糟糕,多少年来两人一直在吵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会在厂里四处向别人哭诉,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心里就没有我,要不怎么就对我连一点关心体贴都没有,连一句话都没有。我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要离婚,这不离婚可怎么过下去啊。

她说的是父亲。不过现在,父亲正静静地在后座上陪着她们母女,一如他生前的木讷寡言。后座上的那只盒子里是他的骨灰,他七年前就死了。因为死前都没有回过一趟老家,所以现在就把他顺便也捎回去。

逼仄的车厢里坐着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甚至显得有些拥挤,拥挤而沉闷。现在母亲的身体离她只有一尺远,她忽然就有些紧张,每当她和母亲被塞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这是对她们以往生活的一次集中强化和惩罚。她便会忽然觉得害怕和无所适从。

三年前她带着母亲去了趟九寨沟,跟着旅行社去的。这是老太太平生第一次出门旅游。那时候她觉得父亲忽然就没了,无论怎样都得带母亲出趟门。

母亲是那个旅行团里年龄最大的,她头上戴了一顶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宽边太阳帽,这是她二十多年前买的,一直舍不得戴,就压在箱底,再翻出来的时候帽子上的粉色纱巾已经变成白色的了。

她在人群里高高戴着这顶帽子,像个刚从时间深处里冒出来的落魄的拿破仑,惹得身后的年轻人抿着嘴看着她偷笑。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老太太说,把你的帽子摘了吧。老太太紧紧护着自己的帽子,不能摘掉,我的皮肤不能被太阳晒,一晒就成了猪肉被煮过的颜色。

她只好厌恶地看着母亲头上那顶帽子,恨不得离她远点,好让人不要知道她们俩的关系。

中午和其他团友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习惯性地拿筷子挑盘子里的菜,倪慧一开始没注意,直到身边一个女人忽然拿胳膊捅了捅她说,不要让你母亲拿筷子挑,不卫生。她的脸急剧红到了脖子里,以至于整张脸看上去都是血淋淋的。

她像训小孩子一样训斥着老太太,不要用筷子在菜里挑来挑去,让别人还怎么吃。老太太拿筷子的手一愣,半天没敢再夹一筷子菜。她半是委屈半是恼怒地为自己辩解着,以前吃饭不都是这样吃的吗,我都这样吃了六十三年了。没有人理她,她嗫嚅着辩解着,却再不敢为自己夹一筷子菜。最后她只吃了自己面前的一碗白米饭。

倪慧不敢看母亲,只管一口一口机械地吃下去,好像她今天的饭量好得出奇。每吃一口她便觉得多了一分罪恶感,但是每多一点罪恶感,她又觉得从中得到了一种奇异的解脱,仿佛这解脱感自身便携带着一只巨大的胃,足以把这些罪恶感消化掉。最后别人都吃完了,她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吃,老太太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她手边是那顶拿破仑的帽子。

晚上,她们被安排到一个房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母亲同住一个房间了,从她上小学开始,她就有了自己的房间,从此以后再没有和母亲同住过。她有些莫名的紧张,说自己先去冲一下澡。她飞快地冲了个澡,一出卫生间忽然就看到卫生间门口正站着一具丑陋的裸体,她吓了一跳。是母亲已经把自己脱光了站在那里,正等她出来自己就进去洗澡。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具裸体,松弛下垂的乳房耷拉到腰上,腰间裹着一层层的赘肉,鼓起的小腹上还爬着长长一道做肠胃手术后留下的刀疤。

她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忽然就冲着那裸体吼道,这么早就把衣服脱光了干吗?怎么连个睡衣都不穿?没给你买睡衣吗?你就连个睡衣都不会穿吗?

老太太蹒跚着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里面很久都没有水声,一片死寂。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都陷入了一种迟钝而模糊的痛苦,就像有一把很钝的锯子正一点一点锯着她的全身。

只是,她感觉不到疼,她支离破碎的身体甚至都感觉不到疼。可是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包括脚趾头都在剧烈地痛苦着。她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她觉得她罪孽深重,她觉得她应该一头撞死。

就在这时,卫生间里终于传出了低低的喑哑的哭声,那是一个委屈的老人发出的哭声,安静的、疲惫的、赌气的哭声。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泪也哗地下来了。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外,更安静地更汹涌地哭着,以至于哭得浑身抽搐趴在了地上她都没有让自己的嘴里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当着母亲的面哭是一种能力,她学不会,她已经来不及去学会了。

从很小就这样了,她和母亲父亲三个人之间有一种默契,就是表达出感情似乎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对对方说,我是爱你的。他们都学不会。

那时候她在上中学,喜欢上了一个电影明星,她就在日记里写下了这种感觉。后来母亲偷看了她的日记,还和邻居说她女儿不好好学习喜欢一个什么电影明星。她一个人跑到野外大哭了一场。在那个三个人的家里,甚至没有一点可供流泪的空间。有时候半夜她会被父母房间里的吵架声惊醒,他们正一边吵架一边摔一切能摔的东西。

她不去劝他们也流不出泪来,就一个人无声地坐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有好几次她觉得她其实远比那两个吵架的人更痛苦,她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夜色,不止一次想从那窗口跳下去好结束这一切。

此刻她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命令自己,一定要向母亲道歉,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向母亲道歉。母亲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后来哭声渐渐没有了,然后是哗哗的水声,趁她走出卫生间之前,她把哭得全身瘫软的自己从地上拎了起来,她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卫生间的门吱嘎一声,母亲笨拙地裹着一条浴巾出来了。她羞涩地用浴巾遮挡着自己的身体,怯怯地不敢看倪慧。倪慧也不敢看母亲,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还是合上,一晚上愣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向自己的母亲道歉居然这么艰难,她简直不能原谅自己。可是,她终究还是说不出那几个字。

母亲也没有说话,她像做功课一样机械地吃下十片药,然后躺在了自己那张床上。不一会儿,人造睡眠便轰隆隆地驶过来了,房间里响起了这种睡眠特有的鼾声,杂沓,不均匀,偏执。母亲已经睡着了。

她却一夜无眠。

直到离开九寨沟的最后一天,她们再次发生了冲突。母亲要在景区门口买一些廉价的小挂件回去,她阻止她,你买这个回去干什么?

送人。

这有什么好送的,你还想让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来过九寨沟啊。

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出来旅游,一点东西都不带回去怎么见人。

那也不要买这个啊,又不值钱又没用,就是骗人的。

值钱的怎么送人,值钱的还送不起呢。

她可怕地发现她又在对母亲发脾气,她冲着她喊,告诉你不要买就不要买了。

母亲手里捏着五六件小挂件,听见她的话她并没有立刻放下,而是又埋着头挑了一件,握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才忽然撒手,把手里的东西全扔了回去。然后她站在那里,当着人来人往开始大声抽泣起来,因为哭泣,她的脸皱成了一团,拿破仑的帽子在头上跟着她一耸一耸。

她在心里对自己咆哮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又这样对自己的母亲,快对她道歉,她是多么的可怜。可是她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包括舌头都在迅速石化,她呆呆站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导游催着要上车了,她一言不发面色惨白地独自向旅游车走去,一边走一边偷偷看看自己身后,母亲哭着跟上来了,她边走边哭,委屈得像个刚刚挨过骂的小孩子。倪慧坐在座位上后久久不敢和母亲说一句话,她只觉得心里痛得直哆嗦。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怪物,她根本不是人类。

她终于明白了丈夫找别的女人的原因,这几年里她和他只要有争吵,她就会准确无误地滑进同一种模式里,那就是绝不道歉也不说话,只用看着对方难受来拼命虐待自己和对方。到最后她甚至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有错的那个人,究竟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有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残疾人,那是一种内化的残疾,除了她自己,谁也看不到。想到这里她独自冷笑起来,那个时候她甚至希望全车厢的人都能围过来狠狠骂她这个不孝子,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去。她希望他们都能替母亲出气,替母亲来惩罚她。可是,车厢里静悄悄的,有人已经打起了瞌睡。母亲戴着帽子的头一直扭向窗外。

从九寨沟回来之后,母亲拿着一沓在九寨沟拍的照片在纺织厂的家属院里四处游荡,四处炫耀,她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刚刚旅游回来。

每次倪慧在家属院找到她的时候,都能听到上次的版本又被加工过了。就是在不出门的时候,她也会一个人戴上花镜坐到窗前细细地看那些照片。似乎那照片里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照片里的女人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有钱比她上档次,她只能这样远远地隔着照片膜拜她仰望她。她似乎一边希望能让她从照片里活过来,一边又希望她永远不要走出这照片,不要来这个世界受苦,就在这四季不变的照片里待着多好。

倪慧一边偷偷地残忍地窥视着母亲的行为,一边时时刻刻打算着要向母亲道歉,一定要为九寨沟之行向她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又总是被咽下去,那句话在她嘴里怎么也长不出完整的形状来,简直无法超生。她想那就再推迟几天吧,结果一推迟就是三个月。

这时候母亲开始了失眠,再往后开始大把吃药,再然后开始像气球一样被催胖,接着开始轻微失忆。那句道歉的话却始终都没有说出口。

所以她决定要带她回趟老家,她知道这是母亲的心愿,这是她唯一能做的补偿她的行为。

现在母亲就坐在她的身边,离她只有一尺之遥。身体的接近让她又感到了紧张和不自在,与此同时,她再一次强烈地想对老太太说一句,妈妈,对不起。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她有些绝望,她怀疑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说不出这句话来了,只能任由它烂在她肚子里。这句话像牙齿一样长在她的嘴里,嚼不碎也咽不下去,只能永远地盘踞在那里硌着她。

老太太今天早晨特意在烫过的头发上抹了一层发油,头发看起来闪闪发光,像戴了一顶假发。发油和粉底液混合成的刺鼻的味道弥漫在车厢里刺激着她们的嗅觉,她忍不住说了一句,不要抹那么多粉底,会堵塞毛孔的。老太太假装没听见,她知道老太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能皮肤更白一点,因为这样会看起来更漂亮一点。

过了一会老太太忽然惊叫了一声,哎呀,我们还没吃早饭吧,在这高速路上什么吃的都没有,幸亏我带了些干粮。说着她就伸手打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拽出几只馒头来。倪慧一边开车一边皱着眉头说,你刚吃过早饭好不好,馒头夹煎鸡蛋。老太太疑惑地看着她的侧面,真的吃了吗?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恋恋不舍地把几只馒头装进包里,重新坐好,困惑地盯着前方的路面。这时天光开始发白,整个世界好像刚睡醒了一样,马路上弥漫着一种酸酵灰白的睡意。

老太太坐在副驾驶上,像是忽然从刚才的自我困惑中苏醒了过来。她语气急促激动,简直要从那座位上站起来了,她说,如果我不是得了什么抑郁症,就不会失眠,不是失眠就不用吃这么多毒药,不是吃这么多毒药我就不会胖成这样,不会变得这样没记性,连刚刚吃过饭都想不起来。可是,如果不是你爸老和我吵架,老不关心我不管我的死活,我怎么能得抑郁症。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大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用皱纹纵横的手擦着自己的脸,粉底液被擦化了,在脸上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皮癣似的。

她边哭边继续说,我和他刚认识没几天就被我哥嫂订婚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就图人家有个工作就嫁给了他,然后二十出头就跟着他背井离乡南下湖南,这一去就被卖到湖南了,一待就是四十年啊。这四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在湖南连个亲戚都没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周围的人说湖南话我都听不懂啊。我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啊,呜呜,年轻的时候我就是给他当牛做马,我说我不能做那事,做的时候下面疼得直冒汗,他还要……

倪慧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差点连人带车撞到了栏杆上,车上的两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老太太赶紧闭上嘴,什么都不敢说了。

倪慧铁青着脸继续开车,她居然当着自己女儿的面,当着死去父亲的骨灰说这些,她听到那装骨灰的盒子碰到什么了,发出咚的一声,近似于呻吟的声音。真可怜,她忽然觉得父亲好可怜,但母亲也好可怜,自己也可怜,活在这世上的人就他妈的没有一个不可怜的。

她的泪差点下来了,靠着内力才勉强镇压了回去。

是的,她知道,母亲是个从年轻时起就爱美的女人,她会连夜在缝纫机上为自己和女儿做出当年最流行的裙子,为了能穿上好看的衣服她特意花钱去学了裁缝。后来纺织厂被改制,效益越来越差,经常发不出工资。只要听到哪里正清仓大处理,母亲便和厂里的女人们像苍蝇一样闻着扑上去,给一家三口抢回几件廉价的处理品。她会在偶尔吃鸡蛋的时候把蛋清一点一点全刮到自己脸上去保养皮肤。她真的是爱美了一辈子,这没有错。

这一点上她居然一点都没有继承母亲的基因。她更像父亲,沉默寡言,越是痛苦越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有,永远不会用正确的方式和人交流。

她想,无论怎样还是要对母亲说一句对不起。替她也替已经死去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活着时受的苦也许比她还多,但还是要替他向她说一声,对不起。为他从来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她明白,他仅仅是因为说不出口。

可是,如同父亲的魂魄附身,她也开不了口,她的牙齿和舌头总在要紧关头神奇地锈在一起。她想,以后吧,总有说出口的那天。

黎明了,清晨了,上午了。车窗外的光线和景色像流动的电影屏幕一样迅速更迭着变幻着,车里的两个女人从黑夜一直开进白天,虽然不过几个小时,却觉得怎么好像已经在这条路上跋涉了几个季节了。老太太忽然又惊慌地问她,我早晨吃过药了吗?倪慧说,吃过了。老太太抚着胸口说,我这药是一顿都不能落的,落下一顿晚上就别想睡觉了。你说哪有一顿吃十颗药的,这医生不是想把人吃死吗?是不是卖的药越多他们挣的钱越多?我简直是在长期服毒药啊。

嘴巴刚闭上几分钟忽然又问她买好的保暖内衣拿了没有,挑好的莲子拿了没有,她包好的那个钱夹拿了没有。她坐在那里有点近于耍赖的任性,好像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开始失忆了,索性就忘得再多一点,这样才能证明她是个病人。她需要人的照顾,她一直就希望能得到别人的重视和照顾。此时倪慧也希望母亲能多和她说点话,因为她感到越来越疲惫了,可是没有人能替她开车。

老太太似乎看出了她的疲惫,隔了几分钟之后,她又成功地把话题引向了倪慧的婚姻,她说,你就不要再和戴兵怄气了,等我们从山西回来之后,你就还是回你家去住吧,你看你从家里搬出来住已经几个月了。戴兵也是不像话,都不来请你回去。但你也不能老这样和我住下去,我早就和你说要生个孩子生个孩子,你就不听,要是有个孩子也不至于你们一吵架就几个月不说话。

……

要不这次我们就从山西领养一个小女孩吧,隔这么远,她就是长大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总不会跑回山西去找自己的父母。

……

你听见了没有?你再不听我的会吃大亏的,你知道人老了活个什么,就活个孩子。没个孩子你试试去,真是会可怜死。

……

你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我离婚了。

……你连离婚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你让我下车,我要下车,我不和你去了。

……

你说你离婚干什么,都半辈子的人了。你离婚了就和我过啊,我一个老太太了,哪天说死就死了,你爸早死了,我死了以后这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又没孩子,到时候你一个人多孤单啊,我就怕我死了以后你一个人流离失所地活着。呜呜。

她说着开始抹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发黄的古董一样的手帕拼命地擦着眼睛。

倪慧虽然直视着前方,眼睛却也开始湿润,

她强迫它们不要流出来,她忽然怪异地哈哈笑起来,那还不简单吗,你保护好身体,加油活到八十岁,我呢,活到五十岁就够本了,到时候咱俩一起死,也就没有谁会孤单的问题了。再和我爸的骨灰放在一起,咱们一家三口就又团圆了。只是,我们现在把我爸的骨灰带回老家了,等我们死了,谁又把我们的骨灰带回老家?要不我们提前支付个快递费,到时候等我们火化了就把我们两个打包寄回老家去。

听了这话,抹着眼睛的老太太却反而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她拿那块大手帕使劲擦着它们。倪慧则拼命笑着,你看你哭什么,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都说人老了就是小孩子了,我看真是这样。一边笑着,她的泪一边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也不擦,任由它往下流。

前面的路边出现了一个服务区,倪慧把车开进了服务区,她说就在这里吃点午饭吧。她声音疲惫,开了一上午车的原因。老太太不肯下车,她从包里拿出三个馒头和一包咸菜还有一个煮鸡蛋,说,我都带好吃的了,我不下去,我就在车上吃午饭。

倪慧看着她手里的馒头咸菜,忽然再次无法按捺自己的暴躁,她几乎是对着她吼了一声,快下车。老太太抱着馒头和咸菜,委屈地下了车,不情愿地跟着她进了餐厅。倪慧点菜的时候,她不停地插嘴,这个太贵了,不吃这个不吃这个,就一个菜就够了,我还有馒头呢。最后她特意嘱咐服务员,千万不要给她上米饭,她有馒头。

倪慧愤怒地瞪着她,她看了一眼窗外,表情阴郁地说,又嫌我丢你的人了?那你带我出来干什么?快让我自己走回去吧,我不跟你回山西了。

最后倪慧又不得不安抚她,哄她吃了几口菜,她吃了自己带的馒头之后稍微高兴了些,觉得这服务区毕竟没占到她们多少便宜。

吃过午饭她们不敢多做停留继续上路,因为怕天黑前到达不了目的地。刚吃过午饭加上天热,倪慧开始感到困意了,她和母亲说,妈你快我和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要不我可能会睡着了。

老太太忽然肩负起一个重大的责任,连脸色都肃穆起来,她便坐在那里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说她的童年是如何的可怜,父母早亡,就留下她和她哥哥两个人被奶奶带大。后来哥哥娶了媳妇,嫂子对她也不好,生怕她吃得多,恨不得让她三顿只喝凉水。

这话倪慧已经听了一千遍了,她听得恹恹欲睡,但还是努力和她搭话,那你还老想着回去看他们。

老太太又开始哽咽了,那是我的故乡啊,我就是出生在那里的,在湖南的这四十多年,我几乎夜夜都会梦见老家的村子,总是梦见自己又回去了,在梦里我还告诉自己,这不是梦不是梦,一定不是梦,可是等醒过来才发现真的就是个梦。

那我舅舅现在呢?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没亲戚,别的小孩都有一堆姑姑舅舅叔叔什么的,就我没有。

他几年前就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不知道他见了我会不会认出我,我真怕他都不认识我了。听你大表哥说原来他已经被人说好了一个女朋友,人家带着点心去家里看他,结果他对儿子说,快给你妈吃吧。手指的却是儿子的女朋友。结果把人家吓跑了。所以我就害怕……我害怕我下一步会不会也是老年痴呆症。

不要瞎说。

真的,你看我哥哥就是。慧慧你说我万一要是痴呆了可怎么办,我连你都不认识了,我连谁都不认识了,我见了你就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你会不会害怕?

倪慧听到这话,背上忽然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却用更粗粝的声音掩饰着自己的害怕,告诉你不要瞎说就不要瞎说,你只不过是年龄大了容易健忘而已,谁还没个老的时候。

可是好多事情一转身的功夫我就忘了,居然连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咱们家属院的李老头不就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好可怜啊,每天就像只石狮子一样坐在自家的门口看着家里人和外人,却不认识一个人。儿女们来看他给他买一点好吃的,他就东藏西藏,藏起来就不记得放哪里了,任由那些吃的发霉被老鼠吃掉。谁要是给他一点钱,他就紧紧把那钱握在手里,睡觉的时候又塞进枕头里,结果第二天忘了放哪里了,他就哭着说钱被人偷了。

他因为怕死就拼命吃东西,每天像推土机一样要吃好多顿饭,刚吃过就忘了自己是不是吃过饭了,又嚷着要吃下一顿。他知道喝牛奶对人好,就哭着喊着要喝牛奶,又问小孩子们一天应该喝几包牛奶,小孩子骗他说喝十包,他就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数着喝牛奶,一直要把十包喝下去。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啊。

又不是每个人老了都会得老年痴呆症。

慧慧你说我要是真得了老年痴呆症,你会怎么对我?会不会把我送到老人院里?

倪慧想起了医生对她说过的话,她觉得此刻老太太正强行要把自己拖进那个医生已经铺好的轨道里,拖都拖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呵斥她,别想这么多,想这些干什么。

老太太显然没有从她这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又是失落又是害怕地把脸扭向了窗外。现在她居然时不时会表现出害怕倪慧的表情来,这让倪慧心里又是一阵尖酸的痛。像某种腐蚀性很强的酸性物质蔓延过全身,要烧毁全身。

车窗外的天色开始渐渐变暗,黄昏已至,似乎又回到了她们凌晨出发的那个时刻。

前面就是石太高速的出口,也就是说,她们马上就要到太原了。老太太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一副异常紧张的样子,好像随时准备着要下车。倪慧周身的疲乏忽然被来自脚下的黄土高原里的陌生地气冲撞了一下,不由得也精神为之一振。

这是她活了三十八年来第一次回到山西。母女俩心情都有些紧张,以至于坐在车里都像装了扩音器一样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她想,她和母亲此时多么像两条溯源之鱼,硬是凭着本能的带领,溯游过千万里来时的途程,重返生身之地。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对老太太说,老家就只有舅舅舅妈和两个表哥了吧,你买那钱夹是送给谁的?舅舅还是表哥?那可是要花你半个月的退休金的,你也真舍得。

不是送给他们的。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里,倪慧还是感觉到老太太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她坐在她旁边忽然之间便羞涩成了一个小女孩。老太太声音里含着一点笑,好像她正躲在一把团扇后面说话,她说,那钱夹是送给一个人的,那人比我还大两岁,四十年不见,现在也老了吧。

年轻时候相好的?她开始替后座上的那盒骨灰不平起来。母亲居然带着父亲的骨灰,不远千里给相好过的男人送钱夹来了。

老太太的表情和声音却越发迷离柔软起来,颤巍巍的,简直像托在手里的一块果冻。她好像一瞬间里变得身手矫捷,比她的儿女游出了更远,直接就游回到四十多年前去了……那时候我们在一起下地劳动,我家地的旁边就是他家的地,他每天在地头等着我,等我去了一起干活,却从来不敢和我多说一句话。晚上下地回家的时候,他路过我家门口总要给我放下两个桃子一个甜瓜,他只会默默地在我身后看着我,却从来也不敢去敲我家的门。他个子很高,脸方方正正的,性格温和不爱说话,我觉得他一定很会体贴照顾人,我要是当初嫁给了他说不来就不会得什么抑郁症,就不会失眠,就不会胖成这样,就不会忘性这么大……

她已经开始新一轮的刨根寻底和歇斯底里了,她边说边哭喊起来,后排的骨灰盒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喊,在他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喊和抱怨。倪慧皱起眉头,她不能不厌恶此刻的母亲,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她的母亲,她冷冷地说,那你怎么不嫁给他?有人拦着你吗?

还不是我哥我嫂子还有我那已经没了的姑姑,强迫我嫁给一个有工作的男人,说不要嫁给这村里种地的,要不就得种一辈子地了。我那时候才二十岁,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就嫁给你爸了。

他后来结婚了吗?

那肯定了,听说他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女儿七八岁就得病死了。

那他老婆现在还活着吗?要是他老婆也死了,你就再嫁给他得了,也了了一桩心愿。

你说什么呢?没大没小的。老太太忙不迭地嗔怪她,只是语气里竟包着一缕细细的欣喜。

反正你们也都老了,也都没伴了,山不转水转,说不来就凑到一起了,搭伙过日子嘛。

哎呀,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太太的声音已经近于撒娇了,听得倪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想抱住父亲的骨灰盒跳下车,把这老女人单独留给她四十年前的青梅竹马。

她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开车,天色彻底黑下来了,她们方才已经经过了太原的高速口,再往下就是交城县,进了交城县,再走十公里就可以到达那个叫水暖的村子了。那就是她们的老家,她们血液流出来的那眼古老巢穴。

老太太扭了扭身子,像是还要为自己解释什么,她讪讪地说,你想我们都老了,也有四十年没见了,这次见面肯定也是一辈子最后一回了,就这么见一面总要送他点礼物吧。我知道年轻时候他喜欢过我,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后来我突然嫁给别人还不知道他有多难过呢。我都没给他写过一封信问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这么多年肯定也没有把我忘掉的。我就想啊,我好歹也是有过工作的人,就是后来下岗了那也毕竟有点退休金,比那些种地的受苦人强多了。最苦的就是农民。总得送他一点东西表示一下我的心意,你说是不是。

倪慧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知道反正老太太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在自问自答而已。

在交城县她们下了高速口,然后拐上一条乡间公路,也就是说,再过十几分钟,她们就要真正到达老家了。老太太越来越紧张,她执意让倪慧打开车里的灯,从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就着昏暗的灯光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给自己补了点粉底液,早晨抹的那层已经化了,又扑了层粉,然后忽然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只劣质口红,她给自己涂了圈口红。倪慧不知道她居然准备了口红,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老太太又收拾一下头发,拽拽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坐在那里再不敢动了,唯恐一动会毁坏了自己刚弄好的造型。

前面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飞出了一座村庄,然后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她们看到了按电话里说好的来接她们的两个表哥。两个完全陌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的汗味,给她们带路,回到了老太太的哥嫂家。

进了院子,两位表哥像哼哈二将一样雄赳赳地为她们母女开路,把她们带到屋里去。一挑门帘,一个眼睛斜视的老女人立刻迎了过来,抱住母亲就是一顿嚎哭。母亲也哭,连站在一边的倪慧忍不住也要被煽下两滴泪来。

趁着她们姑嫂二人抱头嚎哭的当儿,她打量着这间屋子。青砖盖的瓦房,屋里一张上天入地的大炕,炕上铺着一张墨绿色的油毡,摞着一摞宝塔似的摇摇欲坠的被子。被子下面坐着一个人,一个枯干的老头。老头盘着腿坐在那里,看着地上这几个哭哭笑笑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猛一看上去简直以为是木雕石刻的。

母亲忽然也看到了老头,她猛地从嫂嫂怀里钻出来,像只笨拙的胖飞蛾一样,向炕上的老头扑去。她扑过去抱着老头的大腿,哥啊,是我啊,我回来看你了。老头看了她一眼,把目光慢慢移开了,他显然根本不认识这个哭喊着的女人是谁。他的目光移到了倪慧的身上,然后他忽然就对自己的大儿子说了一句,这是你媳妇来了吧,让人家坐。倪慧浑身打了个哆嗦。

老太太不相信自己送到了人家的鼻子底下,却硬生生地不被认识,硬是要把她推到记忆之外。她又抱他的胳膊,他的脖子,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砸进他的大脑,哥啊,哥,哥,我是英兰,你看清楚了,是我,你再仔细想想,你肯定能想起来的是不是。老头被她晃了半天,脸上忽然浮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她大喊,你是不是认出我来了,是不是啊哥。但老头轻轻对她吐出了几个字,我见过你,你是老二的媳妇。

老太太轰然栽倒在他脚下,半天爬不起来。替父亲羞愧的二表哥走上前说,爸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胡说。又转向老太太道歉,他不是不认识你,他连我们都不认识,他谁都不认识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好不了了。

老太太绝望地看着地上的几个人,想向他们求证,想让他们证明给她看,她这么不远千里费上汽油和过路费,不是为了回来看一个不认识她的傻子的。可是站在地上的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近于在给她致哀。

她又死死盯着老头看,老头又诡异地笑了一下,她一下便从炕上跳了起来,她怕他又给她创造出一种新的身份,刚才是老二的老婆,现在说不来又会说她是老大的岳母。显然她在他嘴里已经成了一个彻底丢失身份的人,没有将来也没有过往,她身上只堆砌了一堆近于乱伦的族谱。与此同时她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戚,似乎已经从哥哥身上提前照到了自己几年以后准确无误的归宿。

她心情复杂地哭泣了一会,然后便也不再哭了,表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崭新的哥哥,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傻子。两个表哥抬进一口铁锅,倪慧吓一跳,舅妈说快吃晚饭吧,你们肯定也饿了。锅里是满满一锅和子饭,又称米面,据说此饭的起源是山西人把中午吃剩下的米面菜到晚上一锅煮了就是晚饭,叫米面就是因为饭里有米又有面。倪慧简直不能忍受如此懒惰的做饭方式,勉强吃了两口便说吃饱了,其实正饿得头晕眼花。

母亲虽然觉得四十年以来头次返乡便遭到最贫贱的和子饭的待遇,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吃得下去,毕竟从小就吃这个长大的。看来她就是六十年不回乡,嫂子也知道她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她们姑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在南方过得还好吧?南方人都有钱。

我们住的楼房,小汽车也有,这次就是慧慧开车把我送回来的。她隆重地强调了这次是专车把她送回来的,她翘着小拇指握着筷子,摆出小型慈禧太后的样子。

啧啧,看你们过的这日子,再看看我们。本来就没钱,家里还有这样一个病人,儿子们讨老婆都难。慧慧的孩子多大了,男人是做什么的,挣钱多不?

在倪慧还没有开口之前,老太太抢着说,她小孩上小学了,因为上学就没一起来,她丈夫是开公司的,也忙,来不了。

啧啧,看人家这命。

倪慧脸色铁青,狠狠瞪了老太太一眼。那个老太太又问,那你退休了以后每天都干什么啊,是不是整天就像电视里一样在学跳舞什么的?

老太太两眼放光,立刻放下碗筷冲到自己的包前,从里面取出一沓在九寨沟的照片。倪慧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偷偷把照片放进去了,她想拦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这老太太冲着另一个老太太财大气粗地晃着照片,没事就出门旅游啊,这都是在外面照的照片,看看这景色,真的没的说啊。住的地方也没的说,吃的也没的说,顿顿有肉。

倪慧冲她使劲瞪眼跺脚,就差点找个缝隙让自己赶紧埋进去了。但老太太假装看不见她,她假装把她当成了空气,然后她口干舌燥喋喋不休地把九寨沟向另一个老太太隆重推荐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是她的私家花园,她像熟悉自家的房子一样熟悉这花园,然后又怂恿她也一定要去一次。

另一个老太太抹着斜视的眼睛说,看看你,再看看我,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村子,真是白活了一辈子。

老太太狡黠而虚弱地向倪慧眨了眨眼睛,央求她千万不能戳穿她,她这是四十年里第一次回乡,再怎么也要假装出衣锦还乡的架势。她当然不能让人知道她早早下岗了,平时去菜市场也只敢买最便宜的时令蔬菜,买条鱼都得掂量半天。给自己买瓶抗衰老的保健品都要经过半年以上的思想斗争,至于出门旅游,她唯一能和人讲的也只有九寨沟了。倪慧简直后悔曾经带她出去旅游过,她假装没看见她的眼色。

饭也吃完了,翻箱底的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哭也哭结实了,可是两个表哥还蹲在屋里不肯散去。倪慧和老太太心照不宣地明白了这是在索要东西的意思。老太太忙拉过那只巨大的旅行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出掏,这是给你的保暖内衣,这是给他的袜子围巾,这是给你的莲子,质量可好了,我一粒一粒挑出来的,这是给老大的湖南茶叶,这是给老二的湖南腊肉,这是……

老太太把自己战斗了十天的战果悉数取出,一件一件摆在面前请人家阅览。嫂子一边说着,带这么多东西啊,一边又忍不住失望地朝她袋子里看了一眼,好像要验证就这么多了?就这么点东西?她失望的眼神在告诉母女俩,她本来期望着她们的包里能变出一台电视或者一台冰箱。这让母女俩同时都感到自尊有点受伤。

两个表哥各自领了东西才分头散去,然后倪慧和母亲被舅妈安排到隔壁的屋里睡觉,说是专门给她们打扫出来的。这屋子估计是烧过柴火的,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躺在炕上倒像是躺在刚烧完的灰烬上。两人在炕上躺下好一会了都没有说话,似乎是靠着一旅行袋的贿赂才得了这么个睡觉的地方,只觉得委屈而愤怒。老太太在黑暗中忽然惊叫一声,我刚才把带回来的衣服发给他们了没有?不能让人家以为我们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回来吃喝来了。

倪慧恨恨地说,让你装有钱人。老太太假装没听见,忽然又惊叫,我是不是晚上还没吃药,不吃药怎么能行啊,我会一晚上睡不着的。又爬起来吃了十粒药,好像纯心躲着和倪慧说话一样,只片刻她就顺利躲进了轰隆隆的鼾声里。把倪慧一个人抛在异乡的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等天亮。

第二天的任务是把带回来的父亲的骨灰安置到水暖村的坟地里。

由两位表哥带路,倪慧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和母亲一起向坟地里走去。

出了村口又走了一段路,除了看见前面一片浓密的黑压压的树林没有看到任何坟地。两位表哥扛着工具带着她们向那片树林走去。走过去倪慧才注意到这片树林里居然全部是柳树,而且是那种巨大的老柳树,因为年久,树皮树枝都已经变成黑色的了,黑压压地站在一起,肃穆,寂静,阴森,好像一群裹着黑衣的老僧侣正静静地看着她们的到来。

她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候一阵大风从树林里刮过,整片黑树林哗哗摇摆了起来,就像在他们面前忽然张开了血盆大口。柳树枝在风中乱舞着,好似从树林里伸出了千千万万只手。倪慧抱着骨灰盒差点转身跑掉,她战战兢兢地问表哥,你们的坟地在哪呢,怎么看不到一座坟?大表哥指指树林,就在里面。

他们一行四人继续往树林里走,越往深处走树木越茂密越古老,不时有一两只乌鸦扑棱棱从他们头顶掠过,发出了凄切的叫声。他们站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里,因为树木太高大太浓密,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能从缝隙间渗进来,落在潮湿的地上和他们身上。落在身上的阳光也是凉飕飕的,好像这阳光是从地底下的另一个世界里钻出来的。倪慧又问了一句,坟在哪?大表哥指指周围的大树,每一棵的下面都是一座坟。

倪慧吓得差点跳起来,她这才注意到,每棵大树的根部确实有一个小土堆,但土堆太小了,几乎发现不了,而且每棵大树都是从土堆里长出来的,树长得太大太粗了,土堆却长年累月被风吹雨淋渐渐夷平,但是仔细一看仍然能发现,真的所有的柳树都是从一个个土堆里长出来的,这样看上去这些树好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巨蛇,正相互交错着向半空中爬去。

倪慧哆嗦了一下,老太太感觉到了,对她说,在我小的时候这片坟地就是这样了,这坟地怎么也有一千年了吧,你看看这些大树就知道了,从古时候起,村里每死一个人就埋到这里,在坟上插根柳树枝,后来柳树枝就长成了这样的大树,大约是因为吸了死人的骨血,这片树都长得特别高大特别茂密,看上去都有点吓人。

这里埋了多少人?

反正这一千年里只要死人就埋在这里,你数数有多少棵树就有多少个人在下面。其实埋在这里挺好的,你看看这些树长得多好,我小时候也怕这些树,但现在老了反而觉得这些树可亲。我的父母亲爷爷奶奶都埋在这里面,在他们的尸体上都长着这样一棵树,我看见这些树的时候就像又看见了他们。我就会觉得他们还活在这世界上,只不过换了种形式,换了副样子,他们只不过是变成了一棵树。这些树里一定还流着他们的血,因为它们是吸了他们的血才长这么大的。这样多好,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又在一个世界里遇见了。现在我甚至觉得,不光是我们在讨论他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是不是正聚在一起讨论我们呢,讨论我们是谁家的子孙,感叹我也老了,我也快来这里了。把你父亲埋在这里他肯定不会孤单,我虽然和他吵了一辈子,但知道他真是个好人。他就是不爱说话,打死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天生的吧,也不是他的错。他要找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可能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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