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要为了某一个时刻活着

出自专栏《鹊踏枝:太子妃从入门到放弃》

1

再见到顾夕瓷,是在四月末。

四月末有我的生辰,廿五那日,东宫小小地摆了宴。因我说不要铺张,百里临顺着我的意思,只请了相熟的几人,权当朋友小聚。

宴上,顾夕瓷姗姗来迟。

天落着小雨,她踏进殿内时,身上还带着细末升腾的水汽。

「臣妾因病来迟,望殿下娘娘勿怪。」

我转头看她,只见她一身素绸袍,嘴角噙笑。她看起来温柔似水得一如往昔,我却有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像是有苍耳粘在衣服上,隔着布料扎人。

同我隔一个位置的陆杳杳很高兴地迎上去。

身边的百里念察觉到我的犹疑,问:「嫂嫂,你怎么了?」

我淡淡一笑:「没什么。」

顾夕瓷步到我跟前,呈上一枚金如意。

「不知给娘娘送什么生辰礼,便托母亲捎来了这只如意,希望娘娘喜欢。」

陆杳杳心直口快,奇道:「夕瓷一向不喜欢这些金啊银的,今次为了阿姊,真是下血本。」

顾夕瓷微微一顿,没说什么,浅笑着坐在了陆杳杳和叶枝之间。

坐下去的时候,似乎是袖摆带到了茶盏,茶水泼翻。尽管叶枝闪得很及时,衣服还是被沾湿了一些。

顾夕瓷惊叫一声,扯过叶枝的手臂。

「实在对不住……叶姑娘,不如先去我房中重新换件衣服。」

叶枝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收回来。

末了,她转过头查看我的情况:「有溅到你身上吗?」

我摇头。

顾夕瓷唇角的笑亲切非常:「太子妃娘娘和叶姑娘感情真好。」

叶枝瞥了她一眼,眼神蓦然幽深。

之后的宴席一切平静,直到宴席过半,所有宫女忽然吹灭了烛火。

大殿的窗帘俱被拉上,一时殿内极暗,我有些害怕,下意识想拉着身边的叶枝,手却抓了个空。

我慌乱道:「枝枝,你在哪儿?」

此时大门豁然洞开,有人推着一辆木制推车,缓缓向我靠近。

推车上摆着一个圆形的巨大糕点,上燃着一根蜡烛。

易见推着车,百里晃走在最后,百里临和叶枝站在两侧,百里念则走在最前,用力拉开了一个喇叭状的物事。

随着一声脆响,无数彩带飘飞在了我头顶。

百里晃袖摆一甩,飞出许多喜鹊。

易见五音不全地唱起歌,随后,其他人也一同唱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百里临走到我面前,声音清越,如鸣佩环。

「阿鹊,生辰快乐。」

2

易见说,那个糕点唤作「蛋糕」,在现代,是人们过生辰时常吃的玩意儿。

吹过蜡烛,易见催促着我许愿。

我问:「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对,都可以。」

「那我就希望,枝枝的愿望,都能实现吧。」

一片黑暗中,我看不清叶枝的神情。

殿内的烛火重新燃起,我依着易见的指示,将蛋糕切开分给众人。

一口抿下去,清甜绵软、蛋香四溢,醇厚的奶味萦绕在唇齿间,确是从未有过的绝妙口感。

连叶枝也不得不赞叹:「你这样还做什么国子监博士,去大街上开个蛋糕店,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那叫大材小用,」易见叉着蛋糕白她一眼,「叶警官,格局小了。」

顾夕瓷吃得细嚼慢咽,也不多言。

众人都送了生辰礼,除开顾夕瓷的如意,十三公主夫妇的蛋糕,余下的便是叶枝、百里临、百里晃和陆杳杳。

叶枝此前并不知道我的生日,大概还是宴席开始前才得知,时间紧促,来不及准备。

我倒不在意这个,但她看起来思虑重重,像是很介意。

我挽过她。

「之后补给我,休想蒙混过关。」

她笑了笑:「遵命。」

陆杳杳送了我一串晶莹剔透的白水晶手链。

而百里晃拿出的,是作者日光的特别版话本。

「《西隼·落雪传》!」我脱口而出,「这个版本有日光的亲笔签名还有手写寄语,很难得的!六皇叔,您怎么弄到的?」

百里晃挤挤眼:「秘密。」

我捧着话本喜不自胜:「您刚回来时送我的那本日光新作我已经看完了,特别期待接下去的剧情。书中那个王朝的太子深爱太子妃,却被层层枷锁牵绊……那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吗?」

百里晃瞥了一眼百里临,嘀咕:「这个嘛……看你们咯。」

「嗯?」

叶枝夺过百里晃的扇子敲他脑袋。

百里临将我扯到身边,交给我一套九针。

行医用的九针。

我始料未及,愣道:「殿下,这……」

「你要学医,没有趁手的针具怎么行?」百里临将手背在身后,轻咳一声,「既然想学,便好好学。」

我笑着答:「是,臣妾一定尽力。」

众人正喝酒吃糕,陆杳杳忽然起兴:「难得今日夕瓷也在,不如来玩飞花令吧!」

百里晃用扇子点了点桌:「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百里念满嘴塞着蛋糕,鼓鼓囊囊地道:「不能算我!不能算我!」

「不算你不算你,」易见道,「来来来,可以用前人古诗的啊!」

叶枝斜眼:「易见你要不要脸。」

我笑得岔气。

顾夕瓷的脸色却有点白。

易见没注意,自顾自道:「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便以『鹊』为关键字行令。我先来,『惊鹊栖未定,飞萤卷帘入』。鹊字在第二位,从我左手边数,跳过念念的第二位是……叶警官?」

行飞花令的惯例,关键字在第几位,就由在场第几位接诗。

「我看你就是故意,」叶枝接道,「『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第六位,绕一圈是鹊儿。」

「那我便用临作的诗献丑吧,『寒鹊枝头绕,声声思故人』,也是第二字,琼姑娘。」

顾夕瓷迟迟没有对诗。

我又唤:「琼姑娘?」

陆杳杳忧心道:「夕瓷是不是太累了?」

静了一阵,顾夕瓷起身致歉。

「许是最近身子乏,脑袋也变钝不少。臣妾想先回房休息了。」

百里临下不了决断,询问地看向我。

「去吧,」我笑道,「顾良娣好好休息。」

在顾夕瓷迈出殿外前,我又轻轻地唤住她。

「顾良娣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本宫作的那首《鹊踏枝》?」

顾夕瓷愣了一下,很快答道:「记得。」

「『登罢重楼晴满目,不见锦书,犹见青山路。烛剪西窗调玉柱,十三弦拟相思处。』」她背得顺畅无比,「怜洗残妆春面素,结珮双环,休恨兰因絮。昨日东风昨日暮,庭花飞入帘栊去。」

顾夕瓷离开了正殿。

叶枝望着她的背影,似有所思。

「昨日东风昨日暮,庭花飞入帘栊去。」我轻轻叹息,「但愿是我多想了。」

宴后,众人各自休息,百里临去了书房,而我回房小憩。

暮时落了一阵雨。

我从午睡中醒来时,天空昏昏地阴郁,踏出门外,发现窗前放了一束栀子花。

雪白柔嫩的花瓣芬芳娇艳,上边还沾着一点儿雨水,显得生气蓬勃。

摇光的栀子一向有名,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便满城都是栀子香。

我当然知道是谁送的。

我将花束捧进房间,仔细地修剪后,插进花瓶,然后转身去为柳絮她们授课。

但愿这花开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3

教习柳絮、夏蝉和霜儿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有陆杳杳帮我分担,我便可空出手来看医书。

没过几日,百里临说的「老师」也如约而至。

是位女子。

她生得素净,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一身布衣平凡整洁,眼如明镜,眉如羽玉。我瞧不出她的年纪,似乎猜几岁都有些失礼。

华阳民间虽有医女,但也是屈指可数。太医局历来的院判中,则是从无女性身影。

我向她作了一揖,谨慎问:「如何称呼您?」

「医者,李烛。」

言罢她放下药箱,手指搭上我的脉。未几,她便道:「娘娘体质虚寒、气血不和,往日有吃什么药?」

「黄芪、枸杞、黄精。」

「只是内服,未曾外用?」

我点头。

李烛略一沉吟,不疾不徐道:「干姜、肉桂、蜀椒,等份混合,夜里敷于手足。此外,五味子、桂圆肉、丹参各三两;红参须、红花各一两,红枣半斤,分三份煎成药汁,闲时服用。」

我让柳絮在旁拿笔记下,她如临大敌,写得认真。

我问:「先前的药有何不妥么?」

「并无不妥,只是我见医案上说,娘娘近日染过风邪。原先的药过于温和,恐效力不足。且娘娘先天有疾,心肌缺血,需以此方补充。」

她略略一顿,问:「娘娘可知,何为风邪?」

我回答:「六淫为六邪。风邪分外风与内风。其中风、寒、暑、湿、燥、火为外风。外风善行而数变,易袭阴位;内风是体内产生的风,如肝阳、肝血虚、热急,都可生风。」

「若肝风内动?」

「肝风内动,需平抑肝阳化风;热急生风,则要清热息风;血虚生风,则当养血息风。」

李烛颔首:「然。」

我刚松了一口气,她又道:「娘娘久居深宫,对这些倒是熟悉。」

「祖母擅医,且我幼年体弱,家中为我请了名医,我同他学过皮毛,」我颔首,「耳濡目染,有幸记得。」

李烛垂着眼,细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药箱。银针在光下闪烁,清冷尖锐。

「医道艰苦,娘娘金枝玉叶,怕是扛不住。」

我忙道:「我不怕吃苦。」

「即便不怕,行医终究是件需要经验的事,娘娘若一直待在这宫墙之中,又如何能精进医理、济世苍生呢?」

我无言以对。

她收起自己的药箱,声音沉冷稳重:「『为医者,遇有请召,不择高下,远近必赴』。娘娘做得到吗?」

我仍旧不说话。

李烛浅笑:「娘娘别往心里去。民女不过一介游医,短见薄识,不知变通。往后,民女每隔三日为娘娘请一次脉,娘娘只管安心。」

言下之意,是愿意教我。

我心口却有些堵。

我看着她提起药箱,转身离开。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我都没有收回目光。

4

在我精研医道的日子里,顾夕瓷依旧深居简出。

我很少在东宫看见她的身影。她当初说的那些话仿佛一抔雪,被烈日一照很快融化,就像从未存在过。

尽管那抔雪还积在我心头。

百里念常来东宫小坐,有时找叶枝和陆杳杳切磋,有时就一个人支着腿坐在屋檐上发呆。

她常常想得入神,我喊她吃饭要喊破嗓子。

时节入夏,天气也愈发炎热起来,小厨房做了冰镇的银耳羹。百里念翻身下来捧着汤碗,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没有动勺。

往日里,她该是吃得最欢的那个。

我问:「念念,怎么了?」

「嫂嫂,」她很平静地说,「我会去西境。」

她说的是「会」去西境,而非「要」去西境。

我心抖了一下:「易见同意吗?」

「我做事不需要他同意,」她用勺子挖着银耳羹,「父皇最近身体不好,没空见我。可我想过了,这样拖下去不行,我必须带兵出征。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才能。」

「……」

她转头看向忧心忡忡的我,咧嘴笑了:「嫂嫂担心什么,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送死。我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死呢?」

我定了定神,道:「别的我不多说,只是念念,此去艰险,你务必保重。」

「易见教过我一句话,他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是他说,我想做什么就去做,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会站在我身后。」

她冲着骄阳展开手掌。

她的手上布满了粗粝般的老茧与伤疤,我知道,在她轻盈娇小的身躯之上,会有更多伤口。

叶枝也是这样。

世人只知她们英姿飒爽、风光无两,却少有人想过她们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她们要扛过多少非议和否定,蹚过多少泥泞和刀光,才能走到如今。

「嫂嫂,」百里念的语气寂然而凝重,「人的一生,究竟要做些什么,才不会遗憾?」

她停了停,自问自答。

「我觉得啊,人都是要为了某一个时刻活着的。」

夏风微弱,树木却繁茂。比起和风细雨的春日,夏季的树冠显得盛大而葳蕤。就如百里念一般,招摇、热烈。

百里念盘腿坐着,仰望天空。

「帝王为了君临天下,医者为了救死扶伤,书生为了金榜题名,将军为了驰骋沙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有必须要面对的东西,易见也有。」

我看见她的无名指上套着一个小小的指环,那似乎就是我第一次带叶枝去见他们时,易见说要给她做的金刚石戒指。

「我知道他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也知道他实际年纪比我大很多。我不在乎。我百里念做事,从来不在乎他人的评价。是我要喜欢他,也是我要强求,这没什么丢人。」

她收回手,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如同她头顶净澈的苍穹。

「但他过得并不真正快活。我感觉得出来。」

「他有属于他自己的战场,有属于他自己的道路。我希望有一天……他能不再逃避那些,回到自己的世界。然后,他会在史书上找见我。」

院子里的树上遥遥地传来蝉鸣,百里念歪着头,很开心地憧憬着。

「找见什么呢……嗯……就写,『华阳长乐公主,骁勇善战、威震四方』吧。」

5

三日后,百里念带兵离开皇都。

是嘉帝醒来时下的令。

易见没来送。

直至百里念的车马消失在滚滚尘烟中,易见才连滚带爬地冲到城门。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抓着叶枝问:「她人呢?」

叶枝回:「走了。」

易见就像突然被抽干力气一样跌坐在地上。

我这才发现,他手中攥了一把形状奇特的东西。

叶枝望见后,却皱起眉:「你要将枪给她?」

「给不了了,」易见喃喃,「晚了。」

他失魂落魄地垂着脑袋。

「她会回来的。」我说。

易见抬起头:「会吗?」

「她可是百里念,你不相信她吗?」

温暖潮湿的薰风中,易见迟疑了一下,才非常艰涩地做出应答。

「我信。」

叶枝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问:「易见,你穿越过来的时候,有原本这个身体主人的记忆吗?」

6

待我和叶枝与易见谈完话回到东宫,天已经擦黑了。

临别前,易见交代叶枝:「下一次五星连珠之日大约要等到冬季。在此之前,务必耐心等待。」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今日与百里念的大军一道离开的,还有陆杳杳。

白天送别时,陆杳杳的丫鬟说她家主子心情不佳,不愿出门。我只当她是不舍得百里念,就没强求。

谁承想,她是跟百里念走了。

我看着陆杳杳留在桌上的告别信,头痛万分,问叶枝:「这可如何是好?」

「木已成舟,现在去追也来不及了。」她道,「由她去吧。」

我止不住地叹气:「陆大将军那边……怕是要大动肝火了。」

百里临回东宫得知消息后也颇感诧异,沉默一阵,对我道:「你别担心,孤亲自去说,让陆大将军那边的人定夺。虽说人是在东宫丢的,但也是她自己跟念念逃的,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

「我倒不怕大将军怪我,」我揉着额心,「我只是担心杳杳那姑娘……」

「她是将门虎女,想证明自己,也属自然。别想太多,嗯?」

我点头称好。

陆杳杳离开,柳絮她们的学业却不能落下。

宫女们白日里有活要干,为了掩人耳目,不能过多占用她们白日里的时间。因此这段日子,我与陆杳杳就常常在夜间给她们加课。

她们也很争气,学得认真投入,从不抱怨。

当晚,我正打算抱着笔记去找柳絮她们,却没想到百里临忽然走了进来。

我原以为百里临今晚又会歇在书房,没想到他会回来,一时措手不及,连连后退。

这阵子我教习宫女的事,百里临并不知晓。倒不是我刻意欺瞒,实在是这阵子我们都事务冗杂,顾不上说。

如果他知道,会大发雷霆吗?我拿不准。

我神色怔忪,百里临见状,有些莫名地走近我。

「阿鹊,怎么了?」

我抱紧书册,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殿下今日,要歇在这里么?」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眸色幽暗,背后是一地月光。

「这里是孤的寝殿,你是孤的太子妃。孤不歇在这里,歇去何处呢?」

我手心潮湿,正欲说些什么,百里临却蓦然扣着我的后脑吻上来。

书册散落一地。

我的灵台一片空白。

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是海潮一般吞没了我,我抓紧百里临的衣襟,微弱道:「临哥哥,别。」

百里临立即停下来。

他扶住我的后腰,用鼻尖同我耳鬓厮磨。

「你不愿意么?」

百里临的眼睛湿漉漉的,瞳仁是浓郁的黑。情潮涌动,炙热的光点在他眼中漂浮,像夜海上的孤舟。

我涨红脸,努力平复自己狂躁的心跳,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肩上。

「不、不是。」

他不作声,耐心地吻我的耳廓,像一柄长驱直入的剑,将我抵入重重帷帐。

最后一册书被我拧在手里,我反应过来,慌忙推拒。

「不行……不能弄皱……」

百里临将我笼在他和床榻之间,注视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翻身坐到一边,垂眼晲着我,冲我伸手。

我不明就里。

他手指动了动:「什么书这么宝贝,比孤还重要,拿来看看……《千字文》?」

我慢腾腾地坐起身:「嗯。」

「你读这个做什么?」

「不是臣妾要读,是柳絮她们需要读。」我惴惴不安道。

百里临略微蹙起眉:「柳絮是……你的贴身婢女?你在教她们读书?」

我点点头,将头压得更低了一点。

「……臣妾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这些事在旁人看来难以理解,是无用之功,臣妾也想竭尽全力地帮助她们。如若男子可读书入仕,那女子看书识字,又何过之有?」

他拖着我的手腕让我坐在他腿上,好好地抱住我。

「嗯。挺好的。」

我不由抬起眼:「殿下不生气么?」

「上次你在街市遇险后我想了很久,一直以来,我确实太自以为是,以至于常常忽视你的感受。往后我想学着尊重你,学着去理解你的决定。林鹊,我心悦你,并非因为你是丞相之女,而是因为这世上,唯有你将我视作百里临。所以,我也愿意让你去成为『林鹊』。」

他松开手,抬手拂开我的鬓发。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一切有我。」

7

有了百里临的允准,我教习起宫女们更为放心。

柳絮等人进步显著,许多年幼的宫女看了羡慕,纷纷想来学习读书认字。我虽吃力,但一一应允。

不知不觉,我的小学堂已初具规模。

李烛大约每三日来一次,她教我药理和行针手法,也教我医德医风,而陛下的龙体,也在李烛的调理下日渐好转,能够正常上朝。

正因此,从春末推迟至今的科举殿试得以进行,听说,新一届的状元郎是个寒门子弟,叫作苏亦行。

我隐约觉得这名字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只好作罢。

叶枝时不时拉我出门透风,平日里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在做些什么。

百里临还是很忙碌,不过比起之前来游刃有余。

我在晚课结束后偶尔会去他的书房,替他磨墨添茶。

不久后,边关大捷。西境来报,百里念率军大破西隼,夺回了青桐关,华阳上下欢欣鼓舞,只等大军凯旋回朝。

百里念却来信说:边境局势尚未完全稳定,要再待一段时日。

等我回过神来,摇光城已经是夏末了。

再过一段时日,就是新一轮的秋闱。

白日里仍然炎热,夜里的风却开始凉起来。百里临头痛频犯,我试着给他调了新方,又与李烛探讨一番,新加进几味药材。

我将新药端进书房的时候,他正支着颐在桌前犯难。

见我放下药碗,他揽过我的腰,随后头一歪,靠在我身上。

「我不想在你面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可是阿鹊,我真的好累啊。」

我伸出手,轻轻地给他揉太阳穴。

「那殿下就软弱一会儿。」

「男子怎么能软弱呢?」

「男子为什么不能软弱呢?」我笑道,「男子女子,一样是人。叶枝说过,人人平等,男女亦是。男子也有沮丧软弱的时刻,女子也有刚强果断的品格,如果仅仅以性别去约束和衡量一个人,岂不是太狭隘了吗?」

百里临略一思索:「这想法倒叫孤耳目一新。」

「殿下想呀,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天下之大,或许也有男儿乐于钻研涂脂抹粉,也有女儿如念念那样,喜欢舞刀弄枪。每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所在,顺心而为,又有何不可呢?」

说完这话,我心里也有些忐忑。

所幸百里临只是认真地听,最后轻轻颔首。

我问:「殿下以为如何?」

「夫人所言甚是。」

他将我拽到怀里拥抱着,长出一口气。

「其实朝中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最近新晋的状元郎,倒是有些奇怪。」

「我记得是叫苏亦行?」

「就是他,」百里临道,「他是摇光城有名的才子。前些年朝中就有人拉拢过他,想让他成为幕僚,他没去。他说自己志不在此。往届的科举,他都会特意错过殿试,仿佛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总之,是个心气很高又很桀骜的人。」

「那现在有何不妥吗?」

「前几日的殿试孤也旁听了。他言谈间透露出了明显的阿谀逢迎之意,并且就传回的情报来看,他似乎已经同好几名不大老实的朝臣搭上了关系……着实叫孤吃惊。一个人的变化,真的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到这个程度吗?」

我讷讷道:「性格大变……」

性格大变,一般只有两个原因。

要么是遭受了巨大的变故,要么,是换了人。

百里临问:「你想到什么了吗?」

「现在还不确定,」我说,「殿下再给我些时间。」

8

我想起了是在哪里见过「苏亦行」这个名字。

当初我与顾夕瓷初次见面的那次诗会,其实发生过一件小事。

诗会中有个环节是曲水流觞,当顾夕瓷伸手去够水中的酒杯时,没站稳晃了一下,袖中有一张纸笺飘出来,恰好被坐在她身旁的我捡起。

我将它还给顾夕瓷,不慎瞥见了上边的署名。

正是苏亦行。

顾夕瓷同苏亦行是什么关系呢?

以他们的门第,应该很难有相见的可能才是。

想不通。

虽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但我心中已有了计较。

不论那个穿越者是顾夕瓷还是苏亦行,此事都要徐徐图之,不可打草惊蛇。

变故却比我预想中来得快,第二日午后,柳絮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摄政王的侍卫前来报信,说皇后娘娘正向东宫这边来。

还是之前的那个侍卫,见了我依旧毕恭毕敬地行礼,神色却是万分凝重。

「娘娘快将那些启蒙的书籍和物什都收拾一下,殿中的宫女也遣到别的殿里去。」

柳絮拽着侍卫的胳膊着急:「溪光!你说清楚点!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过来?离这边还有多远?」

「先不说这些,」我打断她,「柳絮,你去和夏蝉一道把人带开,再让霜儿收拾东西藏起来。本宫去前头迎母后。」

「可是……」

「去啊!」

柳絮提着裙摆跑走了,我向溪光致谢,随后就独自迎向了东宫正门。

还未出正殿,宫人高亢的喊声已然抵达。

「皇后娘娘驾到!」

我依礼福身,皇后却看也没看我一眼。

她只是在我身前站定,轻慢吐字:「将太子妃殿内的医书和蒙学书籍全部找出来,就地焚烧。」

我震惊地抬起头。

她身后的大批御林军越过她冲进殿内,我眼睁睁看着那些书被翻找出来,与宫女学写用的毛笔一齐,被丢到了庭院正中。

我听见她说:「烧。」

9

东宫火光冲天。

那些书变成了一地残灰,而我甚至流不出泪。

叶枝匆匆赶到:「小鹊儿!」

她想将我从地上扶起来,御林军用战刀指着她。

叶枝说:「让开。」

御林军不为所动。

她红了眼,猛然从腰间抽出一把枪,对天鸣响。

「让开!」

「叶枝!不可!」百里晃策马赶来,利落点地。

他侧身走进刀兵阵中,笑得稀松。

「皇嫂,都是自家人,何至于此?」

「自家人?」皇后冷笑,「我和程今月的孽女可不是什么一家人!」

眼见叶枝又要动怒,百里晃连忙挡在她身前。

「叶枝,听话。」

叶枝充耳不闻,她将手中枪管对准皇后,就要按下。

我骤然回神:「枝枝!你是警察!」

叶枝手臂一颤,扣着扳机的手缓慢松了,但眼睛还死死地盯着皇后。

皇后却在此时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杀了我吗?」她笑得傲慢。

她紧盯着叶枝,一字一句:「早知你的母亲是那个人,本宫无论如何不会让你进宫。你们都一样,一样狂妄自大,一样该死!」

……那个人?枝枝的母亲是……照妃?

我睁大眼。

叶枝没有再受挑衅,她将枪收回去,冷眼看着她。

「您能这样记得她,看来我的母亲做得还不算太差。」

皇后站在原地,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凄怆地笑着,凝视叶枝:「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真愚蠢啊……你们都被骗了……都被他骗了。」

叶枝面色一凛:「谁骗了?什么骗了?」

皇后没有解释。

她抹掉眼角的泪花,重新挺直脊梁。

她望向我,很温柔地说:「林鹊。老实一点,好吗?」

眼眶里涌出泪,我强撑着仰起头,与她对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可以不学医,我愿意乖乖做太子妃……可她们不过是想要学着认字而已!」我跪在地上,「娘娘,她们要的真的不多啊!」

「不可以,」皇后望着我,一双眼里的光像是刚刚燃尽的书本余烬,「尊卑有别,你身为太子妃,与下人混在一起,此为罪一;男尊女卑,历来华阳低等宫女不可认字读书,以免传递宫内消息,你却教唆宫女读书开蒙,此为罪二;长幼有序,你却胆敢顶撞质问本宫,此为罪三。林鹊,本宫今日不杀了你,已是仁至义尽!」

我怔怔地跪着。

她似乎在告诉我,女子不可拥有自我。

女子不可飞翔,不可拥有翅膀。

女子不可选择,不可去往远方。

她是在告诉我,所有的梦想在这巍巍宫墙之中都会沦为妄想,要么和光同尘,要么,粉身碎骨。

我内心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母后,」我站起来,轻唤,「您在害怕什么?」

10

皇后睨着我:「林鹊,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望着她,目不转睛。

她并不是想将我抑或宫女们赶尽杀绝,相反地,她似乎是抢在什么之前,试图将这件事压下去。

在我与皇后对峙的时候,百里临赶回了东宫。

太子驾到,御林军齐齐跪地。百里临冲到我身边,查看我的状况。

「阿鹊,你还好吗?」

我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他握住我的肩,转向皇后,眉目微寒:「东宫的事儿臣自会处置,不劳母妃过问!」

「百里临!」皇后厉声道,「你是华阳的储君!」

「孤亦是阿鹊的夫君。」

百里临紧盯着皇后,寸步不让。

「母妃究竟要将孤逼到什么地步……现在要连阿鹊都不放过吗?」

「那是她咎由自取!女子就该守女子的本分!」

百里临忽地嗤笑,他的双眼像倒映着枫林的湖泊,炽烈而哀恸。

「什么是本分?」他猛地拔高声音,「身为储君,心怀天下是本分;身为夫君,保护妻子亦是本分!如果儿臣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好,那将来黎民百姓又该如何相信孤能保护他们!母后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是百里临,不是百里赐!我有我自己不能放手的东西,我有心!我不是皇兄的替代品!」

「休要提你皇兄!你皇兄做得比你好百倍千倍!」

「是啊,」百里临轻笑,「皇兄样样都比我强,他才该是皇太子。可母后,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看着皇后,眼里的光如同星火闪耀。

「儿臣想同自己所爱之人执手相伴,错了吗?」

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百里临,别说了。

「儿臣心中只有林鹊一人,错了吗?」

别说了。

「儿臣只想对自己爱的人好,这也错了吗?」

百里临,别再说了!

电光石火间,皇后走上前,高高地抬起了手。

11

一巴掌重重地落在百里临脸上。

「有错!」

皇后没了往日端庄的行止,字字逼人。

「你身为皇太子,专情专宠,即是有错!身为小辈,目无尊长,即是有错!从小到大,你吃的是天家的饭,走的是天家的路,你就该担天家的责任!」

百里临问:「为什么?」

一滴滚烫的水落在我手背。

我望见他薄红的眼眶,望见他与我紧扣的手,望见他沉重华贵的太子玉冠上,华光滥滥流转,恍若泪流。

「为什么我非得成为皇兄不可!」

皇后怔怔失语。

百里临笑得绝望:「母亲,在皇兄过世后,您有哪怕一瞬间,将我视作我自己吗?」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皇后惨白着脸,挣扎着试图找回声音,却久久发不出半个音节。

「您明知我与皇兄不一样,却日日将我关在书房,打骂我、训斥我、否定我,逼我学治国从政,逼我学谋略权衡,逼我成为皇兄的模样。您拿阿鹊威胁我,让我知道若我担不起太子之位,待她及笄,她便要转嫁他人。母亲,那时候我常想,如果死的是我不是皇兄,您会开心一些吗?」

「临儿……」

「如果死的是我,母亲也会怀念我吗?会像怀念皇兄一样,日日将我随身的手串,挂在手腕上吗?」

皇后紧捏的菩提子依旧红润通透,百里临的眼睛却无比暗沉。

我反握住他的手,而百里临对我笑了笑,牵着我转过身。

「阿鹊。我们走。」

12

「你们要去哪儿?」

倏然听见嘉帝的声音,所有人皆心头一凛,齐齐跪拜。

嘉帝平静地步入东宫,百里临的步子生生停顿。

暑气未消,但嘉帝身上笼着薄衾,颈上甚至还绕着洁白的狐裘。

四周鸦雀无声,他闲庭信步般走来,眉眼噙笑、长身玉立,一副病体如风中残烛,摇而不灭。

他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在叶枝身上,放软声音问:「怎么了?」

皇后忽然挡在了叶枝跟前。

「陛下,小孩子打打闹闹,臣妾已经惩治过了。」

嘉帝依然微微笑着:「朕在问叶姑娘。」

所有人噤若寒蝉。

无形威压沉沉地兜头笼下,叶枝半跪在地上,闻言抬起头。

嘉帝走到她身边,伸手抚过她的额顶。

百里晃出声道:「叶枝,还不回话!」

嘉帝如梦方醒。

他缓缓蹲下身,与叶枝平视。

「告诉朕,发生什么事了。朕给你做主,嗯?」

叶枝谨慎地退了一点,倒也并未惧怕,只稳声道:「近日太子妃娘娘学习医理,并在东宫教习宫女。皇后娘娘得知后,认为太子妃违反宫规,便带人烧了东宫所有的医学典籍和开蒙之书。」

「皇后,」嘉帝微笑着抬眼,「是这样吗?」

皇后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嘉帝,像是困惑于他究竟想做什么。

嘉帝咳嗽了两声,由叶枝扶着,站了起来。

他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茶润了润嗓,又摆摆手让人退下,随后继续望着叶枝。

「那你如何想呢?」

叶枝定了定神,抱拳:「臣女认为,宫女开蒙启智,乃至女子上学入仕,有百利而无一害。」

「哦?」嘉帝弯起眼,「你拿什么证明?」

叶枝哑然。

我上前一步:「臣妾可以证明!」

所有人齐齐回头看我,嘉帝凉了神色,轻轻吐字:「你?」

我膝行几步,重重叩首。

「臣妾愿同陛下打赌!」

「有趣。你要同朕赌什么?」

「赌今年秋闱会有出色女子入榜!」我高声道,「若陛下愿同臣妾打这个赌,就请陛下允准臣妾在城中设立学堂教习女子!允准女子参加今年秋闱!」

皇后冷声道:「以卵击石。」

嘉帝松快地笑了:「秋闱?那可只余下三个月了。」

「请陛下给臣妾这三个月。」

「三个月能改变什么?」皇后笑了,「古往今来都没有女子入仕的先例。女子天生不适合读书,就该认清自己的位置!」

「她们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臣妾恳请陛下!」

连叶枝也不赞同地蹙了眉:「小鹊儿……」

「皇后娘娘,」我和婉地微笑,「有些事,做了或许会遭人耻笑,但不做,便会抱憾终身。」

嘉帝的眼睛慵懒地眯了起来。

「如若不成,又当如何?」

「如若不成,要杀要剐,听凭陛下处置。」我再次叩首,「如若能成,请陛下放开女子官学与科举!」

许久,嘉帝走到我面前。

「林三千之女……林鹊,你好大的面子,」他毒液一般的目光附着在我头顶,「你没有同朕谈判的资格。朕大可直接杀了你。」

「父皇!」

百里临不顾礼法挡在我身前,而叶枝上前几步,锁紧眉蓄势待发。

看见叶枝,嘉帝的目光又蓦地柔软下去。

「好,朕同她打这个赌。」他望着叶枝,「朕欠照儿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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