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翊却很快甩给了几张照片。
照片上,江枫探身过来把手搭在我背上,显得姿势十分亲近。
另外两张都是抓拍。
一张是江枫在拧瓶盖,另一张,是江枫把拧掉瓶盖的水递给我,一脸关切。
我没有第一时间解释,而是问他从哪来的照片。
程翊很诚实,告诉我,照片是程姣发给他的。
程姣。
又是程姣。
不用说,程姣在我们学校的眼线,一定是董园了。
我耐心地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并且如实告诉程翊,我们吃饭时都是朋友间很正常的聊天,连彼此的私生活都没有问过一句,聊的不是学校,就是兼职。
程翊却隔了很久才回我。
「薇薇,我相信你,但是,我和那天看见照片的你一样,相信之余,还是忍不住害怕。」
究竟害怕什么呢?
其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隔了山川湖海,隔了几千公里的距离,好像一张模糊的,借位拍摄的照片,都能让我们心神大乱。
可我们过去明明不是这样子的。
程翊那边很忙,所以聊过几句后,我们便结束了对话。
我躺在床上,因为失眠而随意刷着知乎。
将睡未睡时,手机忽然震动。
是程翊的消息。
「薇薇,我这边结束大概还要三天,但明天下午有我给你准备的礼物送到,到时记得签收。」
「好啊。」
我语气轻快,心情却反而有些沉重。
程姣几次捣鬼,并没有让我和程翊之间真正产生什么误会,可是,却的确让我有了一种危机感。
似乎,只要我和程翊任何一方稍有不坚定,就会很快被拆散。
我们明明已经很努力地相爱了。
因为想要陪着彼此变成更好的人,我们恋爱后也从没停止脚步,互相监督,一起学习进步。
我们同频率,同步伐,默契且相爱。
可是,还是要因为家庭跟经济差异被定义,被几次三番地费心拆散。
这一刻,我无比盼望着程翊赶快回来。
13
生日这天,我早起去食堂吃了一碗面条,还加了个鸡蛋。
我爸一早便给我发来了视频,监督我吃了这碗「长寿面」,又让我今天放学后坐车回家,他给我做好吃的。
我一一应下,然后挂断了视频。
我家也在本地,只不过在市区下属的一个村里,周末没事,我也经常会回家陪陪爸爸。
我妈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和爸爸,还有一只叫西红柿的狗狗。
下午,我在上课时忽然收到信息,说我有快递到了,而且是重大物品,让我下课赶紧去取。
重大物品?
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没买什么,又蓦地想起程翊昨晚发的消息。
应该是他送的礼物吧。
下了课,我匆匆走去快递点。
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半人高的纸箱。
我咽咽口水,心想,不是那个吧?
然而……还真是。
我一脸疑惑地签收了快递,然后走到纸箱前,试图搬了一下……真沉。
抬都抬不起。
晃动过后,纸箱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喵——」
是猫咪?
我脸色一垮,这么巨大且沉的箱子……不会是什么我没见过的巨型猫咪吧?
我用钥匙小心翼翼地划开胶带——
赫然出现在面前的,竟是程翊的脸。
他从纸箱里钻出,笑意盈盈,怀里抱着的,是一只很可爱的猫咪。
周围一阵惊呼叫好声,而我却缓不过神来。
半晌,我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是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吗?」
「嗯。」
程翊走过来,把猫咪塞进我怀里,
「可是舍不得我捧在手里的姑娘今天独自过生日,所以就赶回来了。」
我眼眶有点湿。
尤其,是在看清怀里的猫咪后。
程翊真的细心且温柔,之前,我无意间和他讲过,我们家除了「西红柿」外还养过一只猫咪,取名蛋炒饭。
这一猫一狗感情很好,可是,后来猫咪出院子玩时被过往车辆撞到,死了。
那之后,西红柿消极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时,我似乎还给他看过蛋炒饭的照片。
而我怀中的这只猫咪,和蛋炒饭长得很像,像到我这个主人第一眼都以为蛋炒饭死而复生了。
同样的毛色,同样的瞳孔颜色,甚至就连额头的那一小蹙白毛,都一模一样。
程翊逆光站着,笑容有些模糊。
「我知道,这世上永远没有谁能真正代替谁。但是,之前你说西红柿一直很想蛋炒饭,把它抱回去给西红柿做个伴,应该也能让它开心一点。」
我抱着猫咪,连连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真的惊,也是真的喜。
程翊就是这样的人,对我的事,哪怕每一个微小的点,他也会放在心上。
在周围一阵起哄声中,程翊把抱着猫咪的我轻轻圈进怀里。
耳边,和着风声响起的,是他的声音。
「薇薇,生日快乐。」
14
西红柿很喜欢这只猫咪。
我爸也是。
我把猫咪抱回去时,我爸大手一挥,给它取名土豆丝。
没毛病,西红柿炒蛋,蛋炒饭,土豆丝,我爸最爱吃的几样饭菜。
然而,我和程翊家里的关系,却因为这次生日而加速崩溃。
程翊是和家里吵了一架,独自订票回来的。
对他来说,这桩生意有他没他都一样,他只是去学习,可我不同。
没有他,学校里就没有人陪我过生日了。
程翊家里对此十分不满,最后更是把这些全部加诸到了我身上。
程阿姨是个聪明人。
所以,尽管她一直看不上我,却从没像豪门剧里的恶婆婆一样棒打鸳鸯,拿钱赶人。
因为她明白,那样强迫拆开的感情,只会让她儿子心生怨怼,跟我的感情也会更加牢不可摧。
所以,她笑脸迎人,暗地里制造矛盾,让我跟程翊内部消耗。
回头想想,我才发现,和她见面的那些次,她面上和蔼,却无时无刻不在一些细节处提醒我,我和程翊之间的差距。
她用一些微小的细节,处处对我 PUA,让我觉着自己配不上程翊。
这种人,真的很可怕。
比电视剧里那种珠光宝气的出场,约在咖啡厅里,拿出百万支票让对方离开她儿子的豪门贵妇要可怕得多。
她兵不血刃,便能在细节处让我和程翊的感情出现裂痕。
……
程翊和家里彻底闹掰了。
程阿姨许是耐心耗尽,也或许是被程翊这次执意回国的举动惹怒,总之,她现在不再掩饰,而是直接让程翊跟我分手。
程翊不肯。
这段日子,他们家里或许争吵了许多次。
最后,程翊彻底搬出家里,住在学校宿舍不肯回去。
我心里五味杂陈。
程翊能够在重压之下依旧坚定地选择我,我很感动。
可想到因为自己,让他和家里闹掰,又总觉着难受。
程翊很懂我。
他在我沉默时,递给我一瓶我最喜欢的果汁,并拧开了瓶盖。
「薇薇,其实我搬出来并不都是因为你,也是我在向家里表态。我是一个成年人,有我自己的规划与想法,我不能一辈子活在爸妈的掌控里,过他们想让我过的人生。」
他揉揉我的头发,「我不想,也不会被别人掌控,哪怕她是我妈。」
「别胡思乱想了。」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果汁,没有说话。
可是。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聪明至极的程阿姨,选择跟自家儿子对弈的方式会是——
以死相逼。
程翊彻底跟家里决裂,搬去宿舍的第二天,忽然接到电话,程阿姨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
程翊一路红着眼赶到医院,我陪在他身边,一路上,心紧紧悬着。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程阿姨会用这种方式来控制程翊的人生。
他们家是商业出身,程翊说过,程阿姨希望他毕业后能继承家族企业,并选一位家世相当,甚至家境更胜一筹的女生结婚,来稳固家族的生意与发展。
强强联合,商业联姻。
可程翊并不想。
他只想做一位画家。
可他也明白,家里企业需要人继承。
爸妈只有他这一个儿子,程姣是被惯坏了的娇小姐,这个责任只能他来担。
所以,程父要求程翊去学习生意时,他从没拒绝,并很认真地在学习,琢磨。
可是,程阿姨并不满足。
她希望程翊按照她的规划,先继承家业,然后必须娶一位对程翊,乃至对程家企业都有帮助的女孩子,实现商业的进一步加强。
我们赶到医院时,程阿姨已经在抢救室内了。
走廊里,不见程父的身影,只有程姣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一脸焦急。
程翊快步走去,「怎么样了?」
程姣看见他,瞬间哭出了声,可她目光一转,看向我时,却又瞬间换了一种表情。
「周佳薇,你还敢过来?!」
15
她也不忌讳这里是医院走廊,惊呼一声,便朝我扑了过来。
就连站在她身旁的程翊都没反应过来。
程姣哭着扑过来,手用力地撕扯着我的头发,嘴里骂得格外难听,
任谁都不会觉着,这是一个家境优渥的,刚满十八岁的大小姐。
我拼力去推她,「程姣,你冷静一点!」
可她根本冷静不了。
她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认为是我勾引程翊,所以才让他六亲不认,甚至逼得程阿姨吃药自杀。
她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骄纵小姐,被程阿姨彻头彻尾地洗脑。
程翊很快回神,连忙走过来,大力拽开程姣拽着我头发的手。
「够了!」
程翊冷着脸,「妈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还嫌现在不够乱吗?」
说着,他把仍旧拽着我衣服的程姣推开。
许是没控制好力道,程姣被重重推开,站立不稳,摔到了地上。
程翊显然愣了一下,却没有去扶她。
程姣顿了两秒,忽然哭了起来,「哥,你为了她打我?」
「你是不是真的要为了她,这个家都不要了!」
程翊没有说话,眉心紧蹙。
我沉默着敛起被程姣扯开的衣衫,我想,初听消息时是我也慌了神,其实,我就不该过来的。
程姣那边还在哭诉,她抹着眼泪,一只手指着我,朝着程翊发誓。
她说。
如果程翊不和我分手,她就也去自杀。
单是听着,我都替程翊觉着窒息。
控制欲极强,表面柔和但暗里强势至极的母亲,严肃且高要求高标准的父亲,以及一个骄纵跋扈,被母亲彻底洗脑了的妹妹。
不想程翊为难,我和他轻声说了两句,便离开了医院。
没多久,程翊给我发来消息,程阿姨出了急救室,平安无事。
我安慰了他一下,便让他抓紧去照顾程阿姨了。
其实。
出了医院,冷静下来想想,也知道程阿姨不会有事。
那么聪明又强势的富太太,怎么可能会为了我这个她眼中上不得台面的姑娘自杀?
不过是吞几粒安眠药,做做样子,既是在威胁程翊,又是在道德绑架。
如果程翊再和我在一起,就是天大的不孝,连自己母亲的性命都罔顾,不配为人子。
多么令人窒息的家人。
出了医院,我在附近广场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抱着膝坐下,眼泪簌簌落下。
也是委屈的吧。
明明是相爱的,明明很努力地在让自己变得更好了,可还是不能跨越和程翊之间的鸿沟。
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却被指责被谩骂,变成了一切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将我席卷。
可是,哭过之后,我擦擦眼泪回学校,继续学习。
程翊面临的压力比我要多得多,他都还能在这种时候坚定握住我的手,我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
16
程翊最近请了假,在医院陪护。
程阿姨似乎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把程翊控制得很严,几乎不让他出医院。
我和程翊也几天没有见面了,却也始终没有断了联系,程翊每天都会给我发消息。
即便很忙,他也会抽空给我发一些琐碎信息。
比如,叮嘱我要记得吃早餐。
给我拍他在医院吃的「家属饭」。
给我拍病房窗外那朵模样很奇特的云朵。
诸如此类,很多。
虽然程翊不在身边,却始终没有让我有过什么孤独感。
周六下午,我正准备去图书馆,忽然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薇薇,爸爸不放心,所以问你一下,西红柿在你朋友那里还待得惯不?」
我愣住,「什么朋友?」
电话另一端,我爸似乎也愣了。
「不是你让你朋友早上来接走西红柿的吗,说带去你朋友家里住两天,想让西红柿给她家小狗……」
我爸停顿了一下,然后换了个词语,「相亲。」
让西红柿和对方家小狗相亲?配种?
这是什么奇葩理由。
我焦急道,「爸,你是遇见骗子了吧,我哪有什么朋友要去接西红柿,你怎么不打电话问问我?」
我爸也有点急了。
「那姑娘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而且她知道咱家地址和你名字。对了,跟她一起来的是你室友啊!我见过你室友,所以就没多想,毕竟,谁会没事来借个小狗啊……」
室友?
董园!
又是程姣!
我安慰了我爸几句,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西红柿虽然不是什么名种狗狗,但是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她是我妈养大的狗,和我妈关系很亲近,三年前我妈去世,只留下了这条狗狗和我们作伴。
它不只是狗狗。
西红柿陪了我八年,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家庭成员。
我颤抖着拨通了程姣的微信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程姣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还听见了很微弱的狗狗的哼叫声。
「你把狗带去哪了?」
电话里,程姣笑了笑,语气无辜。
「嫂子,不好意思啊,我本来是想借西红柿来玩两天的,可是它不听话,自己跑掉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它。」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嫂子,却让我莫名有了种不祥预感。
我深吸一口气,「狗在哪丢的?」
程姣笑了起来,「别担心嫂子,我找了好久呢,终于找到狗狗了。」
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听见程姣继续说:
「可是,不知道它被谁抓去折磨了,现在奄奄一息的,好像活不了了。」
「好可怜啊。」
17
我找到西红柿时,它已经走了。
很惨。
难以形容那个现场。
昏暗的小巷里,垃圾箱里蓄满了垃圾,餐饮污水油渍满地,臭味熏天。
这样的环境里,陪了我八年的狗狗躺在地上。
它身上的毛几乎没有了。
不是被人把毛剃光了,而是……连皮带毛都没有了。
残忍至极。
我当时震惊地盯着面前的一切,身子颤抖得不得了,那种直击心灵的震撼恐惧与难过,无法言表。
我愣了很久很久,然后一弯腰,吐了。
我无法相信,那个血肉模糊的一团,是曾陪伴我无数个日夜的狗狗。
后来,如果不是我爸赶到,我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离开。
我爸,那个热血的退休警员,盯着面前已认不出的狗狗,几度哽咽。
可一切的始作俑者,程姣,就始终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记得很清楚,她穿了一条白色裙子。
洁白,不染一丝尘埃。
可是她身上的香水味,随着风飘散,跟周围的恶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爸,「叔叔,我不是故意把狗狗弄丢的,我也一直在找它,可谁知道……」
她一脸恐惧,「我找到时,它就已经变成这样了,我都要吓死了。」
说着害怕,可她眼底却满是笑意。
说着,程姣打开随身的背包,掏出厚厚一沓钱来,
「不过,虽然狗狗不是我杀的,但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也给你们赔一点钱吧。毕竟,佳薇姐还是我哥现在名义上的女朋友。」
说着,她递来厚厚一沓钱,粗眼一看,估计几万。
「这些够了吧?」
她轻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我,「这钱能买几百条你家那种狗了,赶紧收了吧。」
我爸没接。
我一动不动,怒目看着她。
之前,任她再如何闹,我始终觉着不过是个被骄惯,被程阿姨洗脑了的小姑娘。
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有些人,天生就坏。
哪怕你什么都没做,哪怕你没触及到她任何的利益,她也能毫无理由地对你施展恶行,起因可能仅仅就是她看不起你。
见我们没接,程姣笑了下,然后松了手。
「钱给你们了,姐姐不接的话就自己捡吧,钱赔了,我走了哦。」
说完,程姣跨过那叠散落一地的钱,径直走了。
我如梦初醒,想要跑过去把她按在垃圾堆里,想要把她所做的恶行都加诸在她身上……
却被我爸拦住。
「爸!」
我终于哭出了声,「她杀了西红柿啊,是她做的,你别拦我!」
我爸却并没有松手。
几十年的警察经验,让他格外冷静。
他红着双眼,告诉我别冲动。
如果我现在过去,打了程姣,只要我动她一根手指,以他们家的能力,完全可以判我伤人。
哪怕只是拘留,只要留下案底,对我以后都有影响。
我爸按着我的手颤抖着,自始至终,他都不敢再看地上的狗狗第二眼。
「周佳薇。」我爸很少会连名带姓地叫我。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程翊很好,也知道你们感情好,但是,听爸一句劝,和他断了吧。」
「他家人这样,即便你们以后真正走到一起,我也不会放心地把你交给他们。这种家庭还是尽早远离吧,我刚刚不想让你冲动,也是不想让你再与她们有瓜葛,扯不清的,尽早脱身吧。」
我没有再挣扎,却不停地落着眼泪,「那西红柿呢?它就这样死了吗,就这样算了嘛?」
提起狗,我爸也哽咽了起来。
他摸着我头顶,声音喑哑得厉害,「我们搜集证据,剩下的交给爸爸。」
「而且,一定会有报应的,爸爸一直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我也相信,这世上一个人无论做好做坏,都有因果报应。」
「你只管让自己变优秀,她们什么时候有报应,那是老天爷的事。」
我盯着地上的那叠钱。
钱币落在地上,染了许多腥臭的地沟油。
「这钱还要吗?」
「要。」
我爸弯下身,一张一张捡起,「但这钱太脏,捐了吧。」
「好。」
那天,我们捡起了地上的钱,然后,我爸脱下外套,包住了地上的狗狗。
我们安葬了西红柿。
把它葬在了老家它最喜欢的那棵树下。
挖坑时,程翊匆匆赶来。
发生那些事时,他正被程阿姨安排着去跟谈一场商业合作。
「薇薇……」
18
他缓步走来,叫我名字时,声音颤抖得厉害。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程姣她,她能做出这种事,我……」
向来冷静的程翊,也第一次慌了神。
尤其,是在我跟他对视的那一刻。
我们四目相对,可是,我却从他眼底看见了害怕。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的疲倦。
西红柿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或许不该说是遗物,它是我妈离开这个人世前,留给我和爸爸的一位家人。
程姣哪怕是弄丢了它,我都尚还能勉强冷静。
我可以安慰自己,它那么聪明可爱,一定会被好心人捡回家,悉心照顾。
可是。
它血淋淋地缩成一团,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没办法原谅。
哪怕,这事和程翊无关。
可我也觉着我爸说得对,程翊永远没有办法彻底脱离他的家庭,因为那是生养他的亲生父母。
我继续和他耗下去,对彼此都是折磨。
程翊楞在原地很久,然后走过来看我。
我爸在一旁抽了一根烟,然后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把空间留给我们交流,我明白,他是不想逼我,让我自己来做决定。
良久的沉默。
我再抬头,才发现程翊已经红了眼。
胸口有着一瞬间的疼,可痛意散去,我还是轻声开口。
「程翊,咱们,分手吧。」
程翊没有说话。
他仍旧用那双红了的眼看我,静静地,沉默地。
良久。
他哑着嗓子开口,「好。」
他说,「在刚刚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他很聪明,也很细心。
其实,程翊是我有限的人生中,见过最优秀的男孩子。
没有之一。
可是,我们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了,却还是没能战胜世俗的牵绊,还是被他们家生生拆散。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是程翊开口,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最后抱你一下吗?」
我没有抬头,而是低头看了一眼刚被放入土坑里的狗狗。
「先埋了它吧。」
「好。」
程翊和我一同埋葬了西红柿。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那个曾站在台上,面对数千师生依旧从容的男孩子,此刻却悄悄攥着衣角,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一刻,我忽然就有点释怀了。
我知道一切都和程翊没有关系,我也没有怪他,只是,我是真的不打算再和他在一起了。
我朝他张开手,「最后抱一下吧。」
程翊身子一僵,然后点点头。
平日如一汪清泉的眼底,此刻满是苦涩。
我们轻轻拥抱,和刚在一起时那样。
分开时,他说:「对不起」。
我说:「祝你幸福。」
19
小巷偏僻,为了搜集证据,我和我爸费了不少力气。
幸好,我爸曾经专业出身,凭着一些蛛丝马迹,几经辗转,还是找到了程姣骗走狗并虐杀狗狗的证据。
我爸把证据交给了过去的同事,程姣也很快被警局叫去传话。
我满心期待着,等着看程姣得到她应有的惩罚,等着为那个长眠树下的小小灵魂申冤。
可是——
程姣再次让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世俗一面。
程姣平安无事。
即便我爸将她虐杀狗狗的证据上交,她依旧平安无事地从警局出来了。
甚至,连象征性的拘留都没有。
那天,我站在警局门外,看着程姣完好无损地从警局出来。
她脚步轻快,口中哼着歌,拿着钥匙上了她价值不菲的跑车,疾驰而去。
我们这么多天来的努力,竟没有对她造成一丁点影响。
头顶明明是艳阳高照,可寒意却从指尖一点点蔓延。
直至全身。
我僵着身子,双腿犹如灌铅,身旁站着同样沉默的我爸。
良久,他拍拍我肩头。
「会有报应的。」
「一定会。」
……
不知是这世上真有报应一说,还是一切都只是巧合。
程姣出事了,就在当晚。
我是事后听程翊的一个朋友说的。
从警局出来,当晚,程姣和董园为了庆祝,去了本市的一家酒吧,喝酒到深夜。
这家酒吧是出了名的乱。
两人喝了很多酒,期间有混混过去搭讪程姣,结果被这位大小姐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又扇了一耳光。
结果,对方恼羞成怒,同行几人把程姣跟董园强行带上了酒吧二楼。
后面的事,程翊的朋友没有细说,只是说了一句对方五六个男人。
听说挺惨的。
听闻这事时,我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一切太过戏剧性,甚至前一天的我,还沉浸在无法替西红柿报仇的痛苦与自责中,今晚,便亲自见证了她们的报应。
我想,程阿姨此刻应该快要疯掉了。
晚上,我给我爸打了一通电话,详细地说了这件事。
也许,的确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
程姣的事情后续如何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再了解。
我和程翊,也真的分手了。
我们不在同一班级,不会低头不见抬头见。
程家母女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也再没有来找过我,我拉黑了她们,却在程翊这里犹豫了。
我舍不得。
刚分手时,我痛不欲生。
从来都是乖乖女,滴酒不沾的我,甚至在分手后几次在宿舍里悄悄买醉。
那天晚上,我喝醉时,忍不住点开程翊的对话框,输入了很多很多话。
其实我很想他。
其实我放不下。
可是,当我稍微清醒后,又把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然后,我狠下心,删掉了程翊的微信。
他的微信,QQ,电话号。
都被我删掉了。
总有一个人,要迈出这一步的。
程翊狠不下心,那就由我来吧。
……
分手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除去妈妈去世外,最痛苦难熬的经历。
我本就不算胖,分手后又暴瘦十斤。
我和程翊,也许是因为互相避讳着,所以在学校里也极少能碰见。
偶有遇见,他多半是远远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离开。
时光荏苒。
转眼间,我和程翊分手近一年了。
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
这段日子,我从没放弃过对自己的督促与坚持,我把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满,不给自己任何空闲下来的机会。
因为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想他。
而且,我心里憋了一股劲,想要让自己不断地变优秀。
优秀到,有一天我能够让程翊家人惊艳甚至后悔。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幼稚,但它的确是支撑我在无数个深夜挑灯夜读的动力。
我不想在多年后,让他家人戳着程翊脊梁骨笑话他当年果然看错了人。
20
我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个快递。
寄件人署名是:程。
我沉默了很久,打开快递,眼眶瞬间湿了。
是一条,钻石项链。
不是他妈妈当年说的那种「不值钱的碎钻」,项链上镶嵌着一整颗钻石,在灯光下光彩炫目。
里面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字迹清隽内敛,格外眼熟。
「买这条项链没有花我家里一分钱,是我画画挣的钱。当初没能买给你,心里总觉着遗憾。」
无人的寝室里,我捧着那条项链,失声痛哭。
可是,两天后,我还是把项链寄了回去。
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我不知道程翊收到项链后,心里会怎么想。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
其实我花光了这一年多兼职存的钱,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
我买的项链退给了他,而他送我的那条,其实被我留了下来。
我还是私心的,想留一点纪念。
因为,我决定要出国了。
大三这年,我出国留学的申请通过,国际名校,很难得。
不知为什么,那次快递寄回后,我在学校几乎再没见过程翊。
一年时间,再度荏苒而过。
我们分手两年后,我出国留学。
搭上那座横跨大洋彼岸的飞机时,我心底感慨万千。
我不知道,当初的程翊和家里人坐在飞往毛里求斯的飞机上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时的他,可能还不知道他妈妈对我的恶意已经直接表露了。
程翊虽然从小被穷养,但有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他每次和家里出国旅游,大小事情程阿姨都会包办下来,程翊甚至都不知道出国机票购买时也必须要拿护照。
所以,当时在飞机上,他还真的以为,自己的妈妈只是单纯地忘记了我可能没有护照这回事。
飞机上空调开得很足,我找空姐要来了一条毛毯。
准备将毛毯盖在身上时,邻座的小女孩忽然看着我说,「姐姐,你的项链好漂亮!」
我怔了下,下意识地摸上了那条项链,而后笑笑。
「谢谢。」
21
后来,我偶尔会从共同朋友那里听见程翊的消息。
听说,他没有像家里人期盼的那样接手家族企业,而是一心做他喜欢的事情:
画画。
程翊画技很好,我们在一起时他就不止一次地认真告诉我,以后,他想要成为一名很棒的画家。
听说,程翊和家里人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毕业后,他在外面租了间房子,一直不肯回家。
听说。
程阿姨给他介绍了一些跟他家世相当的姑娘,其中不乏真的很优秀的存在,出身名门,温柔贤惠,高学识,高颜值。
完美得无可挑剔。
可程翊却统统拒绝。
他至今,仍旧孓然一身。
其实,我也是。
听朋友提起,我也都是笑笑,说他还能一直坚持自己喜欢的画画,我真替他开心。
可是。
再后来,听朋友说,程翊家里这次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
对方家里的企业比他们家高了一个档次,如果能结婚,绝对是他们家高攀。
这次,家里不再允许程翊拒绝,可他们也搞不定自家这个软硬不吃的儿子,最后,被逼无奈,程阿姨再度用出了当年自杀的那一招。
许是被逼急了。
这次,程阿姨放下身段,扮演起那种无理取闹的角色,爬上了某座高楼的楼顶。
试图以跳楼自杀来威胁程翊。
当然,这种有损脸面的事,程阿姨并不会放任消息流传出去。
听朋友说,程翊赶去现场后,红着眼看了程阿姨很久,最后说了句同意结婚,便转身离开了。
一场闹剧落幕,以程翊的终身幸福为代价。
再后来。
我很久没有听见程翊的消息。
只是有天早上,我起床后接到一通跨国电话。
陌生的号码。
接通后,却没有人说话。
可是,单单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我都瞬间红了眼。
是程翊。
从呼吸声来分辨一个人,听起来很扯,对不对?
可我的确笃定,就是他。
那次的通话,一分二十秒,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电话挂断后,中午,我忙完准备吃饭时,意外刷到了大学同学群里的讨论。
原来,今天是程翊结婚的日子。
而程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国内的深夜。
在那以后,我便很少能听到程翊的消息了,再听人提起他,竟已是几年后了。
我回国工作,却很巧地在机场遇见了大学时的朋友。
聊天时,她提起程翊,一脸惋惜。
从她口中,我得知,程翊结婚后,原本以为抱上了大腿的程家人没过多久就被现实狠狠给了一记重击。
那个白富美,家里公司早在结婚前便出现了严重危机。
婚后,白富美家里一直装腔作势,勉强运转着公司的空架子,并趁机忽悠了程家合作一次大项目。
然后——
坑了程家一次,卷款逃往国外。
而程翊和白富美当初只是办了婚礼,原本两家说好的领证被对方一拖再拖,直到对方举家逃跑。
这可是给了程家一次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