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医院能无知到何种程度?

谢宋美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他没再写错名字,你想过吗?之前那个阴气沉沉蠢笨的儿子哪去了?他只是希望突然出现的弟弟能让你开心,但你把他的名字改了,他知道自己不被期待和需要了,那一天起,方宇奇成了主人格。」

「而他哪怕退居成了副人格,也还在关心着弟弟的成绩,关心着你的情绪,到最后,为了你,心甘情愿地消失。」

谢宋美一句话都说不出,神色惶恐极了。

我拿出手机,准备给韩依依打电话,告诉她主副人格反了,催眠不能继续。可我刚拨通电话,谢宋美突然冲上来,把我的手机推在了地上,踢远了。

我震惊地看着她,她目露疯狂,显然在崩溃边缘了。她几乎快跪在我面前:「就差这一次治疗了,你别阻止,我求你,宇奇不能有事,他绝对不能消失。」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有些说不出话来:「你生出来的那个,叫方宇可。」

谢宋美哪怕是哭,也很小声,她怕被外面的丈夫听到。她扒着我的裤腿:「我知道啊,我自己的儿子我不知道吗?!可是我没办法,他爸是不会要宇可的,小时候差点要把他扔了,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只有宇奇才能是我们的儿子!」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小栗子暴脾气上来,捡起我的手机,拽开谢宋美,拉着我就下楼了,跑着离开,谢宋美在后面哭着追。

8

我们打的回医院,小栗子在路上打了好几个电话,助理说已经开始催眠了,她没办法进去打断韩依依的,小栗子气得直骂。

我始终陷在恍惚里,满脑子都是那个我在花丛边看到的少年。

他给分裂出的弟弟,取名叫方宇奇,「奇」字比「可」字多了一个「大」,说明他认为这个聪明阳光讨喜的弟弟,比他的分量更大。

他分裂出的是一个弟弟的身份,而不是哥哥,说明他潜意识里,就把自己放在了守护者的位置上,守护妈妈,守护这个能给妈妈带去幸福的弟弟。

他有时也会以自己的人格显现着,但他知道谢宋美不想看到他,而人格的切换又不受他控制,于是他学会了伪装成方宇奇,不让谢宋美怀疑和难过。

他那样熟练,顶着巨大的心痛和困难模仿着方宇奇,于是他渐渐很少出现,他不和别人交流,减弱自己的存在感,他可能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会离开。

他甚至没有让方宇奇知道他才是主人格,心甘情愿地陪伴着这个能给母亲带来幸福的弟弟,疼爱着他,如果说方宇奇有什么依仗能成为主人格,那一定是来自原主人格十年如一的喂养。

我这才明白我第一次和方宇可见面时,那段关于猫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他说的不是猫,而是他的母亲。

他想向母亲走去,但又担心母亲会躲避。他想以自己的模样活着,但为了弟弟的高考和妈妈的焦虑,他不能存在。

孩子不被爱时,他们第一反应不是去控诉父母,而是反省自己有哪里不好,不值得被爱。渴求父母的爱,是孩子成长中一段时间的主旋律,方宇可只是在努力地让自己值得起来。

只不过,在他在还没看懂到底是谁不值得之前,成长就断裂了,他只能永久地活在求爱的主旋律中。

下了车我们疾冲进医院,到催眠室,助理焦头烂额地守在门口,显然被小栗子的连环夺命 call 吓到了,但是并没有什么用,催眠一旦开始,谁都不可以进去打扰,否则对患者的影响会特别大。

我们就这样在门外,徒劳地等到催眠结束,韩依依一脸疲惫地出来,露出笑容:「成功啦,他的治疗到今天就全部完成了。」

在场三人,没有一个能笑,小栗子绝望得拿头撞墙,没忍住哭了。

韩依依觉出了不对,问怎么了,我拦住了小栗子没说,韩依依看了我们许久。

一旁脚步声传来,是谢宋美,她跑得气喘吁吁。韩依依对她道:「你回来的正好,你儿子的治疗已经完成,他正在休息,醒了我出来叫你。」

谢宋美明显是松了口气,她坐了下来,缓缓喘息着。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喜悦的神色慢慢消失,有些木讷地问了一句:「治疗成功了,是什么意思?」

小栗子火冒三丈,「就是你的宝贝宇奇完整了,方宇可再也不会出现了!」

谢宋美好像这时才觉出什么来,她忽然崩溃,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惊天动地。

小栗子吓了一跳,满脸震惊:「她怎么还有脸哭?」

谢宋美越哭越大声,好像在把她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干净。小栗子想过去骂人,被我拽住了。

我走过去蹲下:「方宇可没有消失。他只是被整合进了方宇奇的人格,他们两现在合二为一,都是你的儿子。也不会再有危险了,他们都能健康成长,这是好事。」

谢宋美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是医生,我骗你干嘛。」

谢宋美搀起身子,连连朝我道谢,然后擦掉眼泪,跟着助手去了催眠室看方宇奇。

我又喊住她:「等他好了,带他去游泳吧。」

谢宋美重重地点头,进了催眠室。

小栗子愤怒道:「你就是在骗她,你让她好受干嘛,她就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有些疲倦:「她回去之后,一直怀着杀死儿子的愧疚,方宇奇往后会怎么活?方宇可已经没了,方宇奇还要生活。小栗子,你知道一个孩子能幸福生活的前提是什么吗?」

「什么?」

「他的母亲能幸福。」

小栗子偃旗息鼓了。

我缓缓往回走,步子有些疲乏。小栗子担心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你怎么情绪这么正常……这才不正常。」

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然呢,我也撒泼打滚在地上大哭一顿?时间久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心上落一层灰,再一层灰,当这些灰堆积成山了,你就不会在意山上再落下的一粒灰了。」

「让自己变成山吧,小栗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宇奇痊愈回去后,我去做过几次随访,一方面想知道谢宋美的情绪是否安好,会不会影响方宇奇,另一方面是想多看看方宇奇。

在他每一次看向我的眼里,我都期待着一个阴沉的目光。

虽然我知道不会有。

我和谢宋美商量好,不会让宇奇知道宇可才是主人格这件事。

随访时,我把秘密花园日记夹页里的那句话给方宇奇看了,他没什么反应,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句话。

我立刻明白:「你之前看到过?」

方宇奇点点头:「不然我怎么会愿意去医院呢。他没有抛弃我,只是换一种方式继续爱我。我觉得我还能感觉到他,不是质疑你们的治疗,就是……玄学。」

看他焦头烂额地解释,我笑了:「我明白,玄学。」

我有时经过住院部的长廊,也还会想起那个少年。他看着猫,说着话,从不正眼看人的目光里,藏着纯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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