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缘

出自专栏《公主成长手册》

翌晨,我刚走进正阳宫,映雪姑姑就急急忙忙地迎向我。

「公主,可巧您来了,永宁公主在哭闹着找您,奴婢们怎么哄都不行。」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母后居住的正殿方向,硬着头皮先走向偏殿。

永宁一看见我,就立刻奔向我,一只脚穿着袜子,一只脚光着。

「升平来了。」她笑嘻嘻地说道,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

我轻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应该拿她怎么办?

我从宫女手上拿了帕子为她擦脸,边擦边认真地告诉她要听话,要穿好鞋袜再下地。

永宁抓着我的手不放,委屈巴巴地说:「睡醒,升平不见了。」

「我不可能时时都在你身边,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之你乖一点。」

永宁抽抽搭搭地哭了。

「不要分开,要升平都在,一直都要。」

「只要你乖乖的,懂得自己照顾自己,我们再去求父皇母后,让你搬到凤阳阁和我一起住。」

「一起住。」

永宁似乎听懂了,破涕而笑。

我让内侍为她更衣洗漱的时候,我特意走出了寝殿,她也没闹。

我们一起给母后请安。

永宁异常的乖。

我坐了片刻就跪安了。

永宁眼巴巴地望着我,但没有再哭闹。

这是好的表现。

回凤阳阁的路上,我转了个弯,去冷宫见梅妃了。

梅妃穿着一身素衣,双目红肿,眼底乌青可见,甚是憔悴。

这也算是她咎由自取了。

而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证实夏嬷嬷昨日在我面前说的那些事儿。

梅妃说的,和夏嬷嬷的说辞,全都对上了。

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梅妃哭着求我:「升平公主,求你替我向皇上求个情,我知道错了。永宁是我女儿,我以后加倍疼她。」

「梅妃娘娘,你求我没用。」

「公主能来冷宫见我,说明我对您有用。只要公主能救我出去,我愿为公主鞍前马后。」

我缓缓说道:「你是父皇的妃子,而我是母后亲生的公主,你能为我做什么?」

梅妃顿了一顿,沉吟了片刻,说道:「请公主吩咐。」

我定定地看着她,不徐不疾地说:「我想知道永宁在宫外的事情。」

我透露出对永宁的关心,好奇永宁从前的生活。

梅妃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好半晌才开口。

然而,她却只是说,永宁从小就很乖,也很懂事。

好像没有记住永宁的任何事情。

我沉下眸子,意有所指道:「我和太子哥哥的趣事糗事,母后说上一天也说不完。」

梅妃蹙紧了眉头,没有回话,似乎很纠结。

「也罢,本宫不打扰了。」

我作势要走。

梅妃急忙拦住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公主,我跟您说实话。」

我气定神闲地坐了回去。

「我从小就被卖给了大户,我们这种人有个叫法,叫瘦马。

「我及笄后,那户老爷把我献给了知府,知府又把我引见给了楼大人。那时,我还不知道楼大人和皇上的身份,只知道是京里来的大官。

「皇上离开扬州后,我就被知府养在一处别院。

「得知自己怀孕后,我这心里就没有一天踏实过。因为,孩子的亲生父亲离开了扬州,一句话也没留给我。

「生永宁的时候,我差点难产死掉。升平公主,你说我该如何喜欢这孩子?」

梅妃情绪激动,好像全天下都欠了她。

我等她平复些心情后,才出声说:「梅妃,你听说过『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吗?」

梅妃缓缓点头:「公主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不懂。」

「我是不懂你的那些心思,我只知道你虐待永宁,能在冷宫终老已经是你最好的结局。」

「不,我不要在冷宫!」

梅妃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公主,我知道你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只要你让我回到毓秀宫,我全都告诉你。」

我半眯起眸子,审视着她。

且不说她知道什么,就算她知道,我如何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梅妃恐怕是以为,本宫还是个孩子,可以随便糊弄吧?」

「请公主明察,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敢有半字虚言?」

我自是不能全然信了她。

前儿个张学士才教过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梅妃殷切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楼亦明在扬州做过的事情。」

她这一句,出乎我的意料。

或许,父皇当年南下出巡,背后还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我思忖片刻,说道:「回毓秀宫是不可能的,但我能让你去娴吟宫。」

娴吟宫是方淑仪和薛嫔住的地方。

二皇子正是由方淑仪抚养。

2.

我去冷宫见梅妃的事情,瞒不过任何人,我也没想着瞒。

先是太子哥哥问我,是不是为了永宁?

我说是,我想问问梅妃,为什么要虐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太子哥哥说,梅妃生下了皇子,永宁变痴傻,自然也就嫌恶她了。

我抿着嘴没应声,以此表达我的不悦。

太子哥哥说:「等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而后,我向母后请安的时候,她也问了我这件事。

我回道:「母后,儿臣心有困惑,不懂为何一个母亲会如此狠心虐待自己的亲生孩子。」

母后说:「人间百态,每个人的所思所想都各有不同,有人爱子,有人厌之,只是你以前不知道罢了。」

我确实不知,我只听过「爱子乃天性」「虎毒不食子」。

母后眉眼温和地继续为我解惑:「对有些人来说,儿子与女儿的区别很大。儿子成人,可继承香火与家业。女儿长大后,还要添一份嫁妆,是以民间有人将女儿称作『赔钱货』。」

「可永宁是公主,身份尊贵,并非普通人家的女儿。」

「有些相通之处。」

母后没有再详细说。

我似懂非懂。

或许是吧。

同为公主,我比永宁幸运多了。

我有疼爱我的母后和太子哥哥。

「母后,儿臣听说方淑仪以照顾二皇弟为由,已经连续数日没来正阳宫向您请安了。」

「她们都不来才好呢,母后落个清静。」

「那儿臣呢?」

「你若不来,那就只好是母后去凤阳阁看你了。」

母后嗔怪地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轻轻弯起眉眼,对母后是一片孺慕之情。

「母后,方淑仪的父亲是吏部尚书,掌管官员的考核与升迁。说起来,后宫的娘娘们,只有梅妃出身低微,没有家族背景。」

「你又做了什么?」

真是知女莫若母。

我把梅妃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后。

母后沉声道:「所以你答应她,让她去娴吟宫?」

我点头:「娴吟宫里,方淑仪居正殿,薛嫔居副。若是梅妃降了位分,也到娴吟宫,那可就热闹了。」

我虽然年纪小,但近来学到了不少。

这叫平衡,也叫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比起梅妃,方淑仪对母后的威胁更大。

然,母后的脸色却更沉了。

她严肃地对我说:「这不是你该管的。母后希望你好好地学些真本事,将来辅佐你太子哥哥。」

我迟疑地应了一声:「是」。

我又问母后,楼大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母后微微一愣,目光幽深。

「他是本朝丞相,曾是你父皇的伴读。」

母后说了等于没说,大家都知道。

我还知道,在母后嫁给父皇前,楼大人曾向母后提过亲。

「母后,梅妃是楼大人献给父皇的,我怀疑他别有用心。」

「臣下陪君王微服出巡,途中献个女人,不足为奇。」

「但梅妃说楼大人在扬州有秘密。」

「不过是用来欺骗你救她出冷宫的说辞罢了。」

一时间我有些混乱。

不知是该听母后的,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母后说:「你还小,等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我突然意识到,母后和太子哥哥总拿我的年纪说事,有时候说我已经不小了,有时候又说我还小。

我点点头,跪安。

数日后,弘文馆尚未下课,内侍突然急匆匆地跑来禀告我,梅妃被贬为梅嫔,入住娴吟宫了。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是母后吗?

我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让大臣的女儿进宫,把二皇子指给方淑仪抚养……

我都不懂。

我甚至禁不住猜想,母后的决定是不是都跟楼大人有关。

我不禁担心和害怕着。

下课后,我屏退伴读与内侍,一个人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突然,一个人影蹿到我面前。

「公主,你是要出宫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灵活的小胖子愣了一下。

在我的正前方是端门,后面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的内侍们。

那一刻,我的心蓦地蠢蠢欲动,眼睛应该很亮。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离开过皇宫。

我也想知道,宫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但是,「出宫需要禀报父皇母后。」

我不免有些泄气。

楼梓斐不以为意地说:「我爹就在端门外等我,我带公主出宫去玩,请我爹代为禀报皇上。」

说完他就兴冲冲地拉着我往宫外跑。

但是,我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楼大人看见我,显然也是十分诧异。

楼梓斐不顾他爹的反对,硬是要带我去玩。

楼大人对我说:「犬子不懂事,请公主见谅。」

楼梓斐两眼亮晶晶地说:「公主,宫外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除了我,没人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外表一派天真的楼梓斐,刚才对我说了什么。

他说,宫外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还说,他负责保我安全无虞。

原来,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小胖墩也另有一张面孔。

思忖片刻后,我点了头。

楼大人蹙着眉头,还想再劝一劝。

我说道:「本宫欲同楼梓斐出宫体察民情,楼大人不必多言。」

楼府的家丁,我的内侍和侍卫,一起跟在了我和楼梓斐身后。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有人分别往御书房和正阳宫的方向跑。

我想,我免不了要受罚了。

但愿楼梓斐别让我太失望。

3.

我和楼梓斐坐进马车,没有让内侍坐进来。

我紧紧地盯着他:「如果我有个不好,你们楼家会被诛九族。」

楼梓斐「扑哧」一声轻笑,眸子里透着狡黠的光,与他平日里那副蠢兮兮的模样截然不同。

「请公主放心,我还指望着您替我做主呢。」

「你受何冤屈?」

「回公主的话,我有天大的冤屈。」

我狐疑地瞅着他。

他身为丞相独子,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有什么冤屈是要找我申诉的?

「公主,我娘在我幼时就去世了。我不记得她的样子,没喊过她一声娘。」

我知道,上次母后寿宴之时,楼梓斐还跟我说过。

「我娘去世后,我爹一直不曾再娶,不近女色。我以为他是放不下我娘,可后来才知道,不是因为我娘。」

楼梓斐边说,边怨愤地看着我。

我回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少听那些闲言碎语。除非楼大人亲口告诉你。」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让他告诉你。」

楼梓斐气鼓鼓的,本来就是个小胖墩,这下更显胖嘟嘟的了。

我用脚踢了踢他的鞋帮:「楼梓斐,刚才出宫前你悄悄跟我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在查什么?」

「公主与永宁公主双双中毒,一定想知道是谁下的毒。」

「你知道?」我瞬间屏息凝神。

楼梓斐摇头:「但我知道两位公主一定不仅仅是一起中毒这么简单,否则不会单单永宁公主变痴傻。」

关于这点,没人不怀疑。

但是,连太医院院使和院判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楼梓斐挑了挑眉,笑得神秘兮兮。

我也不再问了,等会儿便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马车停在一家糕点铺门前。

楼梓斐笑嘻嘻地拉着我进店,说这家店的糕点有多好吃。

买糕点的时候,他突然说他要解手,还问我要不要。

如果他不是楼大人的儿子,早就已经被杖责好几次了。

楼梓斐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后堂走。

楼府家丁和侍卫没敢跟进来,只有我的两个内侍跟过来了。

楼梓斐说:「公主,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宜让人知道。」

我懂他的意思了。

跟过来的内侍都是我能信任的人。

于是,我们四人从后门溜了。

楼梓斐带着我们又穿过几家店,七绕八绕地,最后来到了一家小药庐。

他向我介绍药庐老板的母亲谭婆婆,曾在他祖母武穆侯府的老太君跟前伺候过。

楼大人是老侯爷的庶子,也是晚来得子,因而有机会成为父皇的伴读。

但楼大人与武穆侯府不睦,自从老侯爷过世后,楼大人便离开了武穆侯府。

这些年,武穆侯府日暮西山,楼大人的权势如日中天,有人说,是楼大人报复了武穆侯府。

我向楼梓斐求证。

楼梓斐说,报不报复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爹确实不待见武穆侯府的人。

谭婆婆向我们诉说着往事,从楼大人出生到他长大。

她说,楼大人虽是庶出,但那时老夫人膝下已有孙辈,只想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并不曾苛待年幼的庶子。

她还说,楼大人虽然与老夫人以及兄弟子侄们不亲近,但并无龃龉。

即便是自立门户后,楼大人也时常与武穆侯府走动。

我听得满心诧异,如果老人家所言非虚,那楼大人后来的变化又是因为什么?

楼梓斐急切地抢先说:「公主,我爹不待见武穆侯府的人,是从我出生那年,也就是他伴驾出巡回来以后。」

我不禁瞪大眼睛,又是当年的南下出巡。

4.

楼梓斐一本正经地说:「公主,我怀疑我爹在陪同皇上南下出巡时,被人下了毒,以至于坏了部分脑子。」

我略带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坏了脑子的人大概是他自己。

我果然不该对他期望过高。

楼梓斐见我不信,急道:「公主,宫里有人来药庐买过毒药,能让人坏脑子的。」

我心中一惊,连忙看向谭婆婆。

谭婆婆叫来了她的长子,也就是药庐现在的大夫。

谭大夫说,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年轻人陆续来买过三次草药,量不大,种类多。

我不禁问道:「买药的人,是宫里人的打扮,还是自己说他是宫里当差的?」

「那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是草民的猜测。」

我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虽然谭大夫不能确认,但我还是倾向于相信大夫的观察力。

这事,要查。

谭大夫说,直到他们一家遇见了楼梓斐,楼梓斐怀疑他爹被毒坏了脑子。

醉心于岐黄之术的谭大夫,终于发现那人买的草药里,有几种药混在一起会影响人的记忆。

楼梓斐咋咋呼呼地,让我派人查那个小太监。

查肯定是要查一查的。

但这症状与我和永宁不同。

谭大夫把那人购药的记录誊抄了一份给我,并向我说明买药之人的特征。

楼梓斐笃定地说:「公主,给你和永宁公主下毒的幕后主使,跟给我爹下毒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楼大人身强体壮,身体一有不适就会请大夫甚至太医。他若是中毒,早就被发现了。」

「也有可能是隐藏得深哪。」

楼梓斐认定了他爹被人下过毒。

我猜想,楼大人的变化,应该是在南下出巡时经历过什么事。

这个,恐怕要找当年出巡的其他人了解一下。

顺便还可以再了解一下父皇和梅妃,哦不,是梅嫔的事。

谭大夫忐忑不安地说:「公主殿下,可否让草民为您把个脉?」

「好。」我伸出了右手。

我这身子,自从中毒后就一直病恹恹的,连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谭大夫的神情越发严肃,眉头皱得紧紧的。

楼梓斐紧张地问:「公主的身体怎样?」

谭大夫慌得跪下:「公主的身体伤了根基,需要用药温养着。」

他应是担心我因卖药一事牵连他家。

我淡淡地出声:「无妨,宫里有太医。」

谭大夫松了口气。

离开药庐后,楼梓斐带我在街边买了些小吃,边走边吃。

不多时,大内侍卫和楼府家丁就先后找来了。

我回到宫中时,天色已暗。

映雪姑姑候在宫门口,领着我先去正阳宫。

父皇也在这里。

他和母后一人一句地把我一顿批评教育。

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再次看到他们相敬如宾,竟是为了教育我。

我认错认罚,跪安时说:「天色已晚,请父皇母后早些安置。」

他们若是能和好如初,我受多少罚都认。

5.

我被禁足在凤阳阁罚抄四书。

有两位伴读一起抄,即便慢慢抄,也仅用了数日。

赵妤嫣问:「公主现在就去正阳宫,将抄好的书交给皇后娘娘吗?」

我漫不经心地说:「不急,就当是歇上几日。」

梅嫔刚被贬为嫔,迁至娴吟宫,娴吟宫的主位是抚养二皇子的方淑仪。

用不了几天,宫里就会有大热闹,我正好避一避。

丁婧涵连连点头赞同。

她和赵妤嫣不同,是想躲懒了。

我让两位伴读退下。

溶月过来向我禀告,她找到了出宫买药的小太监,但还不能肯定是他。

那人在御膳房当差,偶尔会跟着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出宫采买。

找到有嫌疑之人,也是好的。

我拟了一张菜单,让内侍交给御膳房总管。

相信,御膳房很快就会出宫采买了。

我让溶月盯紧了那个小太监,想法子让谭大夫悄悄认一下。

果然,两天后,就在御膳房出宫采买的那天,娴吟宫的三位娘娘发生了争执。

听说二皇子出水痘,梅嫔指责方淑仪没有照顾好二皇子,想把二皇子抱去自己的寝殿。

方淑仪阻止她,说水痘会传染。

二人发生争执时,薛嫔上前拉偏架。

她们吵架打架都好说,可偏偏因为她们三人的争执让二皇子嚎啕大哭。

父皇亲自前往娴吟宫查问二皇子的病情,刚好听见了她们的争吵,以及二皇子的哭声。

三位娘娘都受到了训斥,二皇子被抱往正阳宫。

由于水痘可能会传染,母后安排了专人照顾二皇子。都是曾经得过水痘的。

想到二皇子此刻就在正阳宫里,我不免担心母后和永宁,暗自埋怨父皇。

仅仅只是听内侍的禀报,不亲自去看一眼,我始终放心不下。

我让内侍把抄好的书都拿了过来,准备去一趟正阳宫。

我刚走到庭院时,赵妤嫣急匆匆地跑过来拦住我。

「公主,臣女知道您心中挂念皇上皇后,可此时,您不宜走出凤阳阁。」

我不由得半眯起眸子,紧紧地盯着她:「你知道些什么?」

「娴吟宫此次的事情,可大可小。大了,能牵扯到公主。臣女是公主的伴读,自当唯公主马首是瞻,忠心于公主。」

我冷静下来,方才确实有些急了。

我定定地看了她数息,转身走回殿中,赵妤嫣跟在我身后进来。

赵妤嫣说,从我没有第一时间拿着抄写好的书去找母后解除禁足时,她就猜到宫里即将要发生大事。

这两天,她半夜起夜,都能看见我的寝宫里亮着灯,有内侍进出。

我审视着她。

我的伴读,都不是寻常人。

赵妤嫣说道:「公主身边藏龙卧虎,仅溶月姐姐一人,便让许多男儿自惭形秽。」

「你也是本宫身边的人。」

虽说这话是将她与内侍相提并论了,但我确实是夸她。

赵妤嫣弯了弯唇角,眉眼含笑:「公主这是夸赞臣女了。臣女虽力量微薄,但亦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我不过是个公主,她为我效力能得到什么?

是我的嘉奖,还是借我之力达成其他目的?

我问她:「你想要什么?」

比起一张嘴说出的空话,我更相信等价交换。

这是我在宫里默默学到的。

赵妤嫣微微一愣,继而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若是臣女能帮得上公主的忙,还请公主为臣女记一功,待臣女日后再向公主讨要赏赐。」

我沉吟了片刻,继而说道:「本宫先替你记着,但若是让本宫为难之事,这赏便就此作罢。」

「全凭公主做主。」

6.

赵妤嫣派心腹送了封信回定国公府。

第二天早朝上,御史弹劾吏部尚书和兵部侍郎教女无方,方淑仪和薛嫔延误二皇子的病情。

吏部尚书方大人请罪,兵部侍郎薛大人喊冤。

两位大人都受到了父皇的斥责。

紧随其后的是,娴吟宫里的三位娘娘想解除禁足,遥遥无期。

当天,我便听说那三位娘娘又发生了争执。

方淑仪和薛嫔出自官宦之家,幼承庭训,学的是德言容功。

但梅嫔不同,她是扬州瘦马出身,方淑仪和薛嫔顾忌的东西,梅嫔未必会顾忌。

而我,则是要把前朝后宫的水搅浑,把梅嫔逼上绝路。

梅嫔此人过于自私自利,连亲生女儿都能狠心虐待,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说实话的。

虽然此事有引火烧身的风险,但我需要知道真相。

我和永宁一同中毒,至今未能俘获幕后主使。

幕后之人能对我们下黑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没办法做到放任危险不管。

涉及我和永宁的安危,我赌不起。

不除之,难以安枕。

不到一天的工夫,娴吟宫再次爆发矛盾。

梅嫔身边的宫女拦了父皇的御辇,哭唧唧地说梅嫔一病不起,油尽灯枯。

真的是仆从肖主,主仆都是豁得出去的人。

娴吟宫里的三个女人,接连上演着一出出大戏。

梅嫔使苦肉计,看似占了上风,但她好像忘了,那两位都是有家族势力背景的人。

不出我所料,梅嫔被指认是给我和永宁下毒之人。

有梅嫔的宫女和御膳房的太监为证。

方淑仪和薛嫔做的,比我想象得还绝。

赵妤嫣提醒我,该出面了。

是啊,那些人把我和永宁牵扯进来,搭好了戏台请我客串,我岂能扫他们的兴?

我带着抄好的书前往正阳宫。

而且来得很「巧」。

娴吟宫的三位娘娘都被带到了正阳宫,父皇也在。

我让内侍进殿通禀后,映雪姑姑匆匆出来说:「公主,皇后说您留下抄的书即可,她慢慢看。」

我明知故问:「姑姑,殿内发生了什么?」

「回公主的话,皇上和几位娘娘都在。」

「父皇也在啊,那我更要进去请安了。」我惊喜地说,边说边往殿里走。

映雪姑姑连忙阻拦我。

但她是拦不住我的,因为他们都怕伤到我,不敢碰到我。

我闯入殿里,母后气定神闲,父皇脸色铁青,而娴吟宫的三位正跪在地上。

我低着头走上前给父皇母后行礼。

父皇问:「你怎么进来了?」

「听说父皇在这里,儿臣迫不及待地想给父皇母后请安。」

父皇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对我露出几分愧意。

两个女儿中毒这么久,如今还有人跳出来说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不论是对母后,还是对我和永宁,父皇都该愧疚。

这件事,我对父皇有怨言。

我行礼后,亲自将抄好的书呈上。

「启禀父皇母后,儿臣知错认罚,已抄完四书。」

母后随意翻了几下,父皇翻得很仔细。

父皇慈爱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份愧意,我想利用。

7.

我把视线移向三位娘娘,如实说道:「儿臣听说淑仪娘娘找到了梅嫔毒害儿臣的证据。」

父皇对我说:「你还是个孩子,这件事父皇会给你一个交代。」

「父皇,紫月和李嬷嬷都死了,紫月亲口认了罪。」

父皇看向跪着的三人,眸光暗沉。

方淑仪说:「皇上,臣妾有人证。」

父皇犹豫了数息,才道:「宣。」

来的是御膳房的其中一个管事太监,指认采买的小太监从宫外购置毒药。

正是向谭大夫买药的那个人。

小太监被带了过来,像紫月一样认了罪,说是毓秀宫的夏嬷嬷托他买的药。

夏嬷嬷比李嬷嬷聪明或幸运,没有所谓的畏罪自尽。

她跪在父皇母后面前求明察。

她是永宁的乳嬷嬷,也是这宫里最在意最疼爱永宁的人。

比起李嬷嬷不会害我,夏嬷嬷更不会毒害永宁。

可御膳房的小太监不像说谎,夏嬷嬷找了他几次,怎么找的,买回来的药什么时候给她的,他都能说出个前后关系来。

我心中猜测,夏嬷嬷有参与买药,但下毒之人未必是她。

若是如此,最有可能下毒的还是梅嫔。

梅嫔坚持否认此事。

她认了虐待永宁,认了设计陷害方淑仪,唯独此事,她矢口否认。

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假话。

母后对父皇说:「不要再有第二个李嬷嬷了。」

我疑惑地看向母后,她低垂着眉眼,似有几分伤感。

可是,我所知的母后不是这样的。

她会为李嬷嬷伤心,会为我担忧,但正因为如此,她恨透了给我下毒的幕后主使。

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为梅嫔说话?

难道母后真的不希望彻查此事了吗?

还是说,母后另有计划?

我暗自叹气,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就此拍板。

父皇将梅嫔贬为庶人,方淑仪降为方嫔,把小太监和夏嬷嬷都贬去了浣衣局。

比起紫月和李嬷嬷,他们可太幸运了。

而下毒的幕后主使仍然未知。

但我有预感,快了。

8.

小太监买药是真,却直指夏嬷嬷。

我琢磨着需尽快去一趟浣衣局,再问一问夏嬷嬷。

但人都存有侥幸心理,夏嬷嬷没在父皇母后面前承认,自然也不会在我面前承认。

除非……

永宁亲自问她,她或许有可能说句实话。

是日,我去正阳宫请安后,带永宁去御花园玩。

永宁蹦蹦跳跳地围着我转。

她开心地笑着说:「升平,漂亮的花花。」

说完她就在御花园里挑挑拣拣,拔了这株花,又去拔另一株,然后把前面的扔掉。

在御花园伺候花草的内侍看得心惊肉跳,忙不迭地跑来向我请安。

「公主,御花园里不乏皇上和各位娘娘喜爱的花草,若是再让永宁公主这么拔下去,怕是各位主子们要怪罪了。」

「升平!」

永宁站在荷塘的另一边,拿着一株红色的花朵向我招手,笑容灿烂。

我心想,再名贵的花,也比不上永宁的笑容。

目光重新落回御花园的内侍身上,我淡淡地道:「采了便采了,再移植便是。」

内侍低垂着头,惶恐不安。

我补充道:「若有人怪罪,就说是本宫让采的。」

「是。」

永宁拿着几枝花,兴冲冲地跑向我。

「升平,看花,漂亮。」

我弯着眉眼附和:「永宁采的花很漂亮。」

她把其中一枝递给我,像求表扬一样看着我:「最最漂亮,给升平。」

我收下花,问她:「剩下的花给谁?」

「给,嬷嬷,弟弟,母后,姑姑。」永宁掰着手指数。

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让她把花给内侍拿着。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自己拿。」

于是,她一只手拿着花,一只手牵在我手里。

我带着她前往浣衣局。

9.

我和永宁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内侍。

我们一走进浣衣局,管事嬷嬷就急匆匆地出来迎驾了。

我扫视了一圈,问道:「毓秀宫来的夏嬷嬷呢?」

管事嬷嬷急忙回头找人,让人一个个传话,让夏嬷嬷过来。

夏嬷嬷刚走近我们,永宁就笑嘻嘻地挥着手里的鲜花喊:「嬷嬷!」

那一瞬间,我看见夏嬷嬷红了眼眶。

我吩咐管事嬷嬷让大家散去。

永宁拿了一枝花塞到夏嬷嬷手里:「嬷嬷,漂亮的花。」

夏嬷嬷眼含热泪,哽咽道:「花很漂亮,很衬公主。」

「嬷嬷不哭。」永宁软软糯糯地说,笨拙地为夏嬷嬷擦眼泪。

夏嬷嬷把永宁的手拿下来,「公主金贵,使不得。」

「嬷嬷不哭。」

「嬷嬷没哭,是风沙迷了眼。」

「吹吹。」

夏嬷嬷扬起笑容,眼睛里仍然蓄着泪水。

我牵起永宁的手,夏嬷嬷恭顺地后退两步。

我说道:「夏嬷嬷住在哪里,领我们过去看看。」

夏嬷嬷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带路,似乎很不想带我们过去。

我看了眼兴奋的永宁,没有开口,而是有意地加快步子,让夏嬷嬷不得不走快些。

那是十几个人挤一张大通铺的房间,光线昏暗,还有股难闻的味道。

夏嬷嬷忐忑不安地说道:「升平公主,您和永宁公主是金枝玉叶,快别待在这屋里了。」

永宁看看我,又看看夏嬷嬷,懵懂无知,却笑得异常开心。

因为,她最喜欢的玩伴和乳娘都在她身边。

我替永宁说道:「夏嬷嬷,永宁很惦记你。」

「嬷嬷。」永宁钻到夏嬷嬷怀里,依赖着她。

夏嬷嬷红着眼,没再在永宁面前哭出来。

「升平公主,奴婢知道您来浣衣局的目的。请您相信奴婢,奴婢就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毒害您和永宁公主。」

我微微点头,相信她这一点。

「夏嬷嬷,你买那些药材作甚?」

夏嬷嬷顿了一下才回话:「那些药材不是奴婢买的,请公主明察。」

我明察,从我刚才观察到的反应来看,药材应该就是她买的。

我故意再问:「那些药材会不会是梅娘娘要的?」

「奴婢不知。」她这次倒是回复得快了。

我的视线落到她的手上,比起上次见到她时,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粗糙了许多。

「夏嬷嬷,永宁还需要你来照顾。」

我向她抛出橄榄枝。

做永宁的嬷嬷,可比在这里做粗使奴婢强多了。

夏嬷嬷低垂着头,让人看不分明她的神色。

永宁看看我们,说:「永宁需要嬷嬷。」

顿时,夏嬷嬷身体颤抖,低着头哭了。

永宁拍拍她的背,像小大人一样:「嬷嬷不哭。」

好半晌,夏嬷嬷才擦干眼泪,还是那句话:「奴婢就是死一万次,也不会谋害两位公主。」

夏嬷嬷油盐不进。

可真的不是她吗?

她要么是真的无辜,那小太监说了假话,要么是背后有更深的原因促使她不敢承认。

我试探性地说:「也罢,本宫再去问问梅娘娘,或许她肯说出实情。」

夏嬷嬷的眼睛里露出慌乱,稍纵即逝。

我沉了沉眸,没有当着永宁的面再继续追问。

永宁拉着我们出去玩,一手拉着一个。

这一日,只有她玩得最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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