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罪案故事馆》
这是我记者职业生涯中,碰到过最为揪心的一个案件。
受害者是年仅六岁的女孩。
伤害她的,居然是她的父亲。
1,
女孩叫朱小娟,她家是当地最穷的家庭之一。
她住在粤西某个贫困县的郊外山村里,半山腰,泥砖房。
父亲叫朱建文,四十多岁了,半年前在工地里遭遇事故,左腿大腿以下被截肢了。
虽然经过几个月的修养,现在已经能戴上假肢走动了,近期甚至还能经常散步到后山的山腰上去,个人健康状况是没问题的。
但最大的问题是,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的倒下,让原本就清贫的家几近崩溃。
加上包工头跑路,赔付不到位,他还欠了不少医疗康复费用的欠款。
雪上加霜的是,一个月前,他的妻子王晓霞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
这可怜的家庭,只剩下一个断腿的男人,和一个还未上学的小女孩。
其实一开始,我们是去做扶贫报道的。
而对他们家庭进行专题报道,也是为了能帮忙筹集到一定的爱心资金。
单位派出我跟同事王琳两个人前来对接,我们在县委办公室陈主任以及该村朱村长的引领下,来到了朱建文的家里。
在泥房门口,有个小女孩孤单地坐在门槛上玩。
看到我们之后,她惊鹊般站了起来,扶着门框,一副畏生模样。
朱村长告诉我们,她就是朱小娟。
王琳正要上去打招呼呢,朱小娟却立刻转身进了屋子。
朱村长示意我们进去。
屋里光线不太好,有点暗。
我们走进门的时候,一个男人正双手拄着拐杖,迎面跟我们打招呼。
这人正是朱建文。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
朱村长上去跟他介绍了我们的来历,我们也在他简陋的大厅里坐下来聊。
小娟则再次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站在房门口,偷偷看我们。
因为主题帮扶的套路都是差不多的,我也按部就班地提着问题,记录内容。
而我的同事王琳,则拿着相机,把他家的恶劣环境都拍了下来。
就在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
王琳拉着小娟回到客厅,很生硬地插话进来:
「大家,刚刚,小娟说她想去县城玩,我想着,我跟刘主任也要待几天,不如让小娟跟我去县城里,我可以带她去玩,等我们要走了再送她回来吧?」
说实话,她的语气很生硬。
陈主任跟朱村长都愣住了。
朱建文也表示:「小娃儿的……可能不是太好吧?」
我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
这么过分离谱不合时宜的要求,要不是迫不得已,她怎么说得出口的呢?
我连忙镇定地解释道:
「其实郭小姐没有表达清楚,这也是帮扶专题的一部分。我们此前也商量过,希望通过拍摄一期儿童的日常生活,申请到专项的儿童关爱基金.那样的话,基本上可以覆盖小娟十八岁以前的所有学杂费跟生活费了。」
听到这话,父亲朱建文倒是笑眯眯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虽然心存疑惑,但看到朱小娟乖巧地跟着王琳出去,我们也只能快速地结束了对话,跟了出去。
2,
作别了朱村长,回到车上,副驾驶坐着陈主任,后面则是王琳跟朱小娟。
看得出来,陈主任还是有些小疑问的,但都被我们一一搪塞了过去。
回到县城之后,我们婉拒陈主任一起吃饭的邀约,直接回了酒店。
王琳把小娟带回房间,让她在里面休息一下。
小娟也很听话,完全听从安排。
然后她来到我房里,才把早上她碰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就在她到处拍照片的时候,碰到了无所事事的小娟。
而恰好她身上有带糖果,就拿出来哄小娟,跟她聊聊天之类的。
因为母亲离家出走不知去向,王琳下意识比较关心他们父女的相处状态。
小娟表示:「爸爸对我可好了,他经常陪我玩。」
「真的呀,平时爸爸都陪你玩什么呢?」
「爸爸有个很可爱的玩具,一只小象,他经常让小象陪我玩。」
「那你的玩具小象在哪里?可以给姐姐也玩一下吗?」
「不行不行,要晚上才能玩,小象在爸爸身上,他现在也在忙。」
就是这句话,让王琳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她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小象在爸爸身上」这句话,就很致命,很难让人不多想。
所以她故作镇定,笑眯眯地问道:
「小娟,跟姐姐说一下,爸爸是怎么让你,跟小象玩的呀?」
她说的是:
「就是爸爸给我小象,让我逗它,它就会长大。有时候也让我放在嘴巴里,它会动来动去的,很好玩。」
震惊已经不能形容王琳当时的状态了。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马上,带她离开她的父亲!
所以才有了上面如此匆忙又违和的事情发生。
「草,这么恶心?」
我听完整个人都不好了,甚至都直接爆粗口了。
好在王琳已经冷静下来,并且在思考如何解决事情了:
「听我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证实这个事情,毕竟以小娟的年龄还有性格,她不太可能会直面自己父亲的罪行。」
我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了,思考了一会儿,才说:
「你马上去哄一哄小娟,让她重新说并录下来。然后我去跟陈主任交涉,看看什么时候报警比较适合。另外,暂时不要考虑把这件事做成新闻,我会跟领导说明情况。」
她点点头,马上就去办了。
小娟太乖巧了,视频很快就录了出来。
然后我让王琳带她去玩,去吃东西。
我则去找陈主任,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处理才是最好的。
比如,小娟以后生活怎么办?
她有没有其它的落脚之处?
但问题却完全不止我能想到的这些。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是我想都想不到的。
3,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陈主任听完后,直呼不可能。
我掏出手机,把视频展示给他看。
他目瞪口呆,语气也瞬间变了:
「误会,一定是有误会……」
甚至我都觉得不解了:
「陈主任,为什么你会这么难以置信?明明他女儿都已经这样说了……」
陈主任皱着眉头,啧啧地说道:
「因为这人我,我太熟了……他啊,村里一等一的好人,王晓霞精神有问题,他从没嫌弃,对人家好得不行,生不了孩子都没嫌弃……」
原来如此,原来离家出走的王晓霞还是个精神病人,而且还不能生育?
「慢着,那,小娟她是哪来的?」
陈主任眉头又是一皱,似乎原本没打算说,但这时候又不得不说:
「额,这个嘛,肯定是捡回去的了……」
收养的。
我怒火更盛了:
「这王八蛋,不是亲生女儿就这样糟蹋?」
陈主任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一开始,他是百分之百不信的,但说到小娟是收养的这件事之后,他也开始动摇了。
我再次跟他强调道:
「陈主任,小娟她才六岁!六岁!如果处理不好,她一辈子就毁了!」
许久之后。
陈主任才叹了一口气,说:
「你别着急,我找人过来,一起处理!」
4,
陈主任找的人,居然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张局。
他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算是比较年轻的局长了,年轻的好处就是,富有正义感。
而接下来他的表现,也印证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我当然如实汇报了我这边的情况,还把小娟的口述视频给他看了。
看完后,张局脸都黑了。
他停顿了片刻,反问道:
「除此之外,朱建文,还有没有做其它什么事?」
我不解地反问:「这还不够吗?」
「不是,你误会了。」张局连忙解释,「只认定是猥亵的话,刑罚最多不超过五年,而朱建文这种低保户,残疾人,搞不好到最后只能判个缓刑。」
我听完都惊呆了,竟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也就是说,朱建文甚至都不用坐牢!
这确实让我不知所措了。
陈主任则又细心地问道:
「那至少能剥夺他的监护权吧?」
张局也叹了一口气,说:
「朱建文这个人,你比我更清楚。他基本没什么亲戚,他妻子那边更别说了,我才经手她的失踪案没多久……监护权剥夺下来,可怜的小姑娘给谁抚养?」
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看来想要把朱小娟解救出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这事虽然看起来明朗,但真要妥善解决,真是困难重重。
陈主任又皱起了眉头,说:
「那就只能先不采取措施,先把王晓霞给找回来再说。」
张所立刻否定了陈主任提出的建议:
「老陈,你知道她走丢多久了吗?找回来可不是件容易事……」
「反正那小姑娘不能回家去……」
他俩开始像老朋友那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了起来。
陈主任把张局叫过来,是他能力范围内能做到最好的选择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能一下就解决问题。
就在这时候,王琳打了个电话过来。我从陈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接听了电话。
5,
「怎么样?小娟还好吧?」
「好得很,我带她去吃饭去玩,跟她聊了很多,了解到一些事情,我得先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我多一个字都没敢插嘴,就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王琳把带小娟到县城去吃饭,才发现这个女孩子,连县城都极少来。
她带小娟去了商场,买衣服,吃好吃的,很轻易就博得了小娟的好感。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也对王琳无话不说了。
于是在交谈中,王琳有意无意问到了她对父母的看法。
对父亲,她来来去去就是那些话。
但对母亲,她却说了些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的话:
「我想妈妈呀,但是爸爸对我说,妈妈不会回来了,她会在天上保佑我的。」
王琳被惊呆了。
她把小娟送上了商场的旋转玩具车,扭头就给我打了这个电话……
我也惊呆了。
挂了电话之后,我猛地推开门,冲进陈主任办公室。
他俩见我这着急样,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
但也没错,确实是大事。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王晓霞,她不是离家出走,而是,死了?」
6,
我尽量用最简单的句子,把刚刚王琳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事给说清楚。
陈主任直摇头。
张局的脸色更黑了:
「我得再做一些调查……但在此之前,陈主任,我得问点事。」
陈主任疑惑地盯着他。
他也缓缓开口问道:
「王晓霞,她叫什么名字?」
这回轮到我皱起眉头了。
这事,比我想象得要复杂很多很多啊。
「这,她就叫王晓霞,这有什么好问的?」
陈主任明显不想回答。
张局则进一步给他施加压力,说道:
「她失踪这事是我的人在查,她压根就没有户口……她,是以前被卖进来的吧?她真名叫什么?」
陈主任叹了一口气。
他是默认了。
果然如此,这地方真是太乱了。
张局义正词严地说出了他的猜想:
「别藏着掖着了老陈!她压根就没有精神病,都是当初卖过来被拘禁被打,你们硬塞给她的病是吧?如今她也不是病发走丢,或者离家出走,她大概率是被害了。」
整个事件,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刷新我的认知上限。
陈主任不置可否,只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二三十年前来的人了,具体资料我也没有,也许得去问问老朱,可能会知道……」
老朱,自然指的是朱村长。
张局再次强调:
「如果真出命案了,王晓霞更不能是个黑户。不然等于是说,凶手杀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办案过程会很复杂,一时半会还可能没法儿治罪,明白吗?」
陈主任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事情不仅没有进展,反而更加复杂了。
我也头痛得很。
7,
张局直接派人去把朱村长接过来。
按他的说法是:
「现在!马上!今天不把这事理出个头绪来,今晚全都别想睡觉了!」
陈主任自然也被留在了会议室里,我也根本不敢离开一步。
但我还是抽空给单位商务部的一个同事,老江,打了电话。
我把这件事简单地告诉了他,并让他想想办法。
我们单位是没有能力直接做扶贫对接的,更别说是要接管小娟的抚养义务。
但我们的合作伙伴中,有些集团公司,是会有那种儿童帮扶项目的基金会。
我们只能把当地的困难户报道出来,再对接这些基金会进行扶贫工作。
而单独让老江想办法,就不是扶贫了,而是彻底对接小娟的抚养。
老江听闻了,他直接给我承诺,说这个事交给他,这必须得办妥!
我相信他是有能力办妥的。
所以,我也终于稍微宽慰了一些。
回到会议室不久之后,朱村长也到了。
张局仍然十分严肃,还没等朱村长坐稳,他就像审犯人一样盯着他,问道:
「老朱,你说说,王晓霞是哪里人?」
朱村长懵了,扭头盯着陈主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陈主任叹了一口气,劝道:
「说吧,老朱,兹事体大,都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可以说。」
朱村长顿了顿,终于缓缓开口说了起来……
没错,王晓霞,她确实是被拐卖过来的。
二十七年前,才十五六七的她,被人贩子卖了过来。
朱建文的父母花了些钱,把她买了下来,给朱建文当媳妇。
一开始,王晓霞当然是会反抗的,她想跑,想离开。
但……
朱村长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故意用平淡的语气一句话带过:
「都是那样过来的,关起来,打几个月,就乖了。」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起来,却让人背脊发凉。
张局着重质问了这一点:
「那就是说,王晓霞根本就没有精神病,更不会精神失常走丢,对不对?」
朱村长点了点头。
然后,才又补充道:
「但是,也不妨碍她是真离开了……毕竟,毕竟朱建文那个状态,他们家确实没什么盼头了……」
张局又狠狠打断了他:
「不是还有个女儿吗?她不会抛下女儿的!」
说实话,张局确实很凶,隔着好几米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不过,他也确实拥有一个警员应有的良好素质。
因为他马上就冷静下来了。
然后也立刻布置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像极了在进行一项侦破任务: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我还不能报给刑侦,一来没证没据,二来也打草惊蛇,所以只能我带人去查。」
「所以在保护好小娟的前提下,我们要一起做点事。朱村长,你没得回去,你得跟我去局里。」
朱村长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不少。
我猜,张局是要跟他私底下继续聊了。
至于聊什么内容?
要么是拐卖王晓霞的事,要么是领养小娟的事。
这两件事,尤其是前一件,在那样的村子里,没有村长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肯定办不成的。
「陈主任,麻烦你跟县里分管这块的领导报备一下,确保我做调查的时候不会受到阻碍就行,拜托你了。」
陈主任也立刻答应了下来。
「刘主任,」最后,张局才看向我,「你照顾好小娟,也请给我们一些时间,请相信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很明显,这话针对的是我这边的媒体属性。
我也马上作了保证:
「放心,这件事未彻底完结之前,我们是绝对不会胡乱曝光的。另外,小娟不会回到朱建文身边。我这边已经跟同事沟通了,我们会联系有儿童帮扶项目基金会的合作伙伴,尽快敲定小娟的抚养事宜。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会尽快带小娟走。」
张局点了点头。
陈主任也立刻表示:
「我这边也会尽力配合,手续方面不会有问题的。」
而朱村长,只是眉目一振。
当时我没明白他那个表情意味着什么。
8
夜幕,仿佛一下子就降临了。
回到酒店的时候,王琳已经把玩了一天疲惫不堪的小娟哄睡了。
她跑来问我进展如何。
我也把今天的情况跟她说了,但目前为止,进展可以说是,基本没有进展。
然后,她也跟我说了今天她陪着小娟的状态。
下午回来之后,她就在酒店里陪小娟看动画片。
顺带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然后王琳慢慢地,把话题转到了她妈妈身上。
她也说了不少关于她妈妈的记忆。
她说她妈妈很疼她,每天都会想办法弄好吃的给她。
下菜地干活的时候,也让她不要跑远,要小心不要受伤。
有一次她不听话跑得远了点,然后才发现妈妈急哭了。
找到她也还在哭,而且也没有骂她,只是抱她抱得很紧。
王晓霞到底是走了,还是死了?
这个问题,王琳有答案,而且答案意外地跟张局的意见完全一致:
「王晓霞如果真的还活着,不可能会丢下小娟的!」
这么看来的话,王晓霞大概率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么,凶手会不会是朱建文呢?
可能性很大,动机也有。
比如,他可能是因为王晓霞撞破了他猥亵小娟这件事,才杀死对方的!
毕竟她如此爱着小娟,如果被她发现的话,一定会忍不住跟朱建文闹翻的。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半年前朱建文受伤,经历了一个月的手术之后回家休养。
对于截肢手术来说,至少也要卧床两三个月。
也就是说,哪怕朱建文在家,他要猥亵小娟的话,至少也是在两个月前开始。
而王晓霞是一个月前「失踪」的。
时间上似乎能对得上号?
也许,这就是她被杀的真相?
但如果真是朱建文动的手,王晓霞的尸体又哪里去了呢?
9,
第二天一大早,我再次踏在了去找张局的路上。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但我必须跟紧一点。
出发之前,我吩咐了王琳,让她照顾小娟的同时,再尝试能不能问出点什么话来。
最好是跟她妈妈有关的。
而来到县公安局之后,张局马上把我引进了一个会议室。
因为恰好,他也有事要找我。
他找到小娟亲生父母的信息了!
昨天他把朱村长单独留下,果然是有收获的。
但是现在他也面临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家人是出了名有问题的。
家里现有四个女孩,一个儿子。
父亲嗜酒嗜赌,还喜欢酒后闹事,进了好几次拘留所。
母亲也是出了名的泼妇,喜欢占邻居便宜,更喜欢跟人当街对骂,警察都不知道去调解过多少次了。
所以问题是,如果他们警察直接上门的话,也许问不出什么话。
他们也不能假装普通人上门,如果被揭穿的话,会有一定问题。
我立马自告奋勇地表示,我可以去一趟。
而且没错,我去的话,让他们开口说真话的几率会高很多。
因为我可是个记者啊,而且我所工作的单位还是略有知名度的平台。
相比起警员,做这种事,我还更有优势。
之所以一口气答应下来,是因为当时我也在为这件事焦虑,甚至来找张局的时候,我也没有抱着特定的目的。
而能让我以这种身份参与进来,能让我尽一份力,对我而言,不仅不是负担,反而会缓解我的焦虑。
因此,在准备妥当之后,我信心满满地奔向了那个家庭。
小娟亲生父母的家庭。
10,
这家人父亲叫杨振树,母亲叫李艳梅。
张局把我送到他们所在的村子里,就让我一个人过去了。
农村家里,几乎都没有开门。杨振树出去干活了,只有李艳梅带着两个孩子在家中。
我首先给她看了我的工作证,幸运的是,她听说过我的单位。
而为了让她知道我的诚意,我一开始就说明了这是「贫困家庭采访前的拜访」,有补助的。
如果他们同意我们制作节目的话,我们其他同事才能来录节目。
重点是,节目曝光的话,他们一定会受到社会关注,甚至会得到捐款。
这也让李艳梅对我彻底放下戒心。
然后,我开始煞有介事地询问起她的家庭情况。
说实话,她家也确实够穷的。
其中一个女儿读初中,两个读小学,小女儿与小儿子尚未到入学年龄,所以跟她在家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重男轻女家庭,他们生了那么多女儿,包括小娟,为的就是求一个儿子。
穷得有理。
但也穷得理直气壮。
因为她把穷的原因,全都归根于村里干部的「不公平」。
她家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都是别人。
后来,我终于提到孩子的事了。
我跟她先点题,说现在观众大多喜欢看令他们感动的故事。
比如,亲子相认之类的……
李艳梅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就直接说,我们之前了解到小娟的存在了,所以我们最想做的节目,其实是认亲。
李艳梅面有难色地表示,能不能别做这个。
因为她没办法认亲,她这情况,确实没办法再抚养多一个小孩子了。
她说的确实也是实话。
然而,张局最想让我问的,其实是这个问题:
他们近期,有没有跟小娟或者她现在的家庭联系过?
在李艳梅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她迟疑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
然后才非常肯定地说没有。
她在说谎。
我连忙暗示,说我这边是跟小娟的家庭联系过才来的,所以希望她实话实说。
然后,她就炸了。
态度一下转了十八个弯,开始气冲冲地骂「那个女人」神经病,来这里搞事,赶都赶不走……
那个女人?
只有王晓霞了啊。
我连忙问她,王晓霞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又为什么而来。
李艳梅说,那女人就是来搞事情的,当时要把孩子领过去的也是她,现在又想塞回来,简直神经病……
她骂了一会儿之后,才说出一个时间:
一个月前的某一天。
但是,王晓霞,不是一个月前失踪的吗?
我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对劲,所以马上就找了个借口结束拜访,溜了出去。
在附近找到张局之后,我立刻跟他确认了王晓霞失踪的时间,才发现——
王晓霞,是在失踪的前一天来杨振树家的!
而她的目的,是希望杨振树把小娟领回去?
她那么深爱小娟,为什么会这样做?
很明显,她一定是知道朱建文对小娟犯下的禽兽之举了!
11
就在这时候,王琳给我打来电话了。
小娟起床后,她就带她出去吃早餐,去逛街,玩。
期间,她也一直有意无意地跟小娟聊天。
谈到父母的时候,小娟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姐姐,山上,是不是就是天上?」
一开始,王琳还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直到小娟说出下一句话:
「爸爸说要带妈妈上山,可是后来又说是去天上了,山上就是天上吗?」
所以,王琳立刻就打电话给我了。
我当时一愣,然后扭过头来问张局:
「朱村长是不是说过,康复之后的朱建文,经常往后山的山腰上跑?」
张局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才想起来,当天张局并没有在场。
但他已经把手机掏了出来,打给朱村长了。
是的,我绝对听过那样的话。
我忽然猜到王晓霞的尸体在哪里了。
张局跟朱村长说了什么,我没仔细听。
但挂掉电话之后的他,立刻对开车的警员同事说了一句话:
「马上!到朱建文家里去!」
事情终于要有实质性的进展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又着实让我们摸不着头脑。
12
当我们赶到朱建文家的时候,朱村长已经坐在他家门槛上了。
见着匆匆忙忙的我们,也不站起来,连招呼都没打。
他抬起头,脸上满满都是落寞。
张局连忙冲进了屋子里,我跟另外的警员也紧随其后。
厅里没人。
张局已经进房去了。
我冲到门口,直接被房里的景象吓了一跳:
朱建文,正挂在房梁上!
而张局已经上去救人了。
可是,看朱建文的样子,很明显已经没救了。
更何况,门口还坐着朱村长。
他一定进来看到过这一幕,确定朱建文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才失魂落魄地回到门口,等我们。
那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畏罪自杀。
朱建文,一定是知道自己对妻女犯下的罪过被识破,所以才选择自尽的。
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就像我跟张局推测的那样——
警察们在朱建文经常去散步的山腰上,一棵树下松散的泥土中,挖出了王晓霞。
整个事件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简直一塌糊涂。
但那天也有好事。
此前我不是联系了单位商务部的同事老江,让他去联系合作伙伴,找那种有儿童抚养项目的基金会吗?
经过了一整晚加上这一天的努力,他初有眉目了。
是有个基金会对这个课题感兴趣,现在就等敲定各种细节,以及双方领导的审批了。
我一直提着的心,总算稍微放下了一些。
这样一来,即使最后要把小娟交给孤儿院之类的地方,至少她的生活费还有成长所需的学习经费应该是没问题了。
13
接下来的事情,更乱了。
尤其是对张局来说,朱建文与王晓霞的尸体,都特别难处理。
因为他要尽可能回避,不让小娟知道她的父母都已经死了。
最终,可能会办成家庭矛盾,杀妻再自杀的案件。
但好在,在县级领导的帮助下,我们那个合作伙伴基金会与小娟的对接还算顺利。
所以在不久之后,我们要把小娟一起带走了。
去我们的城市,那个被她称为「外面的世界」的城市。
相信她也一定很憧憬。
而在王琳的陪伴下,她居然可以习惯没有父亲的生活,这一点我倒是非常意外。
我也跟王琳确认过,只要不是刻意提起,小娟她似乎,完全没有再主动说起过自己的父亲。
这也许,也是件好事吧。
我对小娟说,以后一切都会好好的。
她抬起头来点点头,水灵灵的双眼显得特别有活力。
那一刻,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
但万万没想到,还有我完全想不到的故事在里边。
14
那是一个月之后。
张局给我打来电话,我深感意外。
而他开口,就直接告诉我这段时间他的调查结果:
王晓霞的遗体在土里放了一个月,挖出来时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因为案情需要,还是送了尸检。
而尸检结果却很意外,法医发现王晓霞身上多处骨折,但却没有致命伤。
法医推测,可能是受到暴力对待之后,内出血致死的。
但因为内脏已经完全腐烂,所以没办法断定是否是这个原因。
那一刻,我对朱建文的厌恶又上升到了新高度。
因为这意味着,王晓霞很有可能是被活活打死的。
但是警察们却没有在朱建文家里找到任何一样符合的凶器,疑似的都没有。
这就出现了一个矛盾之处,张局是这样说的:
「如果他能把凶器处理得毫无痕迹,那么他就不应该把尸体处理得那么草率,还天天过去散步,是为什么?怕别人不知道吗?」
我觉得,或许是因为他的腿脚不便?
但腿脚不便,就更没有刻意散步到半山腰,回到王晓霞藏尸点的理由了。
「还有,我们在朱建文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张一年前县医院的 CT 单子,是脑瘤,但朱建文并没有患脑瘤。」
「另外,朱村长……他辞去村委主任的职务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
直到张局开始问我:
「你们单位是什么时候决定去帮扶这个家庭的?是通过朱村长联系的吗?」
「是在一个半月以前,是跟朱村长沟通的。」
「这就没错了,因为后面,我用了点方法去跟杨振树沟通,他承认……当晚他们打了王晓霞一顿。王晓霞是晚上才找到他们家去的,农村地方,那个点儿几乎都休息了,所以杨振树夫妇也是非常不耐烦,直接动粗了。」
「什么?」
我之前就说过了,这件事太乱了。
乱得无法一下子理顺,甚至有了新的线索,都无法很好地结合进事件中。
张局却叹了一口气。
然后突然转移了话题,对我说:
「刘主任,我这次致电主要的目的,是想提一个请求,就是您这边关于这件事的报道……是否可以,不作报道?」
其实关于这个报道,我们也多次改动,以至于一个多月了还没发出去。
事关小娟,若要体谅到她的心理健康,稿子确实非常不好做。
我们甚至都有了第二方案,那就是聚焦小娟的成长,与合作伙伴的基金会共同完成跟踪报道的课题。
所以张局这么问我的时候,我略加思考,就答应了下来。
「谢谢你刘主任,当然,你们可以写成小说,因为这个真相……确实,有点残酷。」
15
其实一开始,我还没理清真相。
在跟张局沟通结束之后,我坐下来,清空头脑,把整件事的时间线给写了下来:
从我们与朱村长沟通开始,算作第一天。
在第十五天,王晓霞去找了小娟的亲生父母,目的是让他们取回小娟的抚养权,却以被殴打赶走作为终结。
第十六天,朱建文跟朱村长报告,说王晓霞走丢,其实是被他埋在了后山。
第四十七天,我们到了。
第四十八天,朱建文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中,朱建文残疾失去工作能力,包工头跑路无法得到赔偿,负债累累。
至于脑瘤,一年前检查出来的脑瘤……
不对,大多数时候,朱建文都在外地工地,而且他也确实没有患上脑瘤。
那就只有,王晓霞了!
因为她是黑户,没有身份证,所以用的丈夫身份证登记。
我查了一下,在一些小县城,包括他们所在的小县城医院,是可行的。
原来如此。
我愣了好几十秒之后,马上拿出手机,打给了朱村长。
接通之后,我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村长,请问,那天晚上,你是去找过朱建文了对吧?当我说我们单位会负责联系基金会,对小娟尽到后续的帮扶义务之后,你是不是去告诉朱建文了?」
因为第二天,朱建文就自杀了。
朱村长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们是正规单位,他以为,如果出了人命,就是污点,你们就不会去帮扶了……自从受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一天安宁,他非常害怕,会拖累他的女儿……」
那一刻,我脑海里思绪万千。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也许,王晓霞不是他杀的,而是被那家人殴打重伤之后,加上脑疾死的。
也许,她是在那晚回到家之后,才咽气的。
也许,她背着一身伤痕也要回到家中,只是为了看小娟最后一眼。
哪怕那么晚,小娟已经熟睡了。
所以最后,处理王晓霞尸体的,的确是朱建文。
他惊慌之际,直接就把妻子的尸体,埋在后山上了。
蠢,真是太蠢了。
只不过,那天,我却因为这个蠢人,忍不住暗暗鼻酸。
16
我去看了小娟。
她被基金会安排进了一个环境良好的孤儿院,并很快就融进了那里的生活。
我去探望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在小花园的沙池里玩积木。
那天阳光很明媚。
小娟看到我,非常开心地跟我打招呼,喊我「叔叔」。
我蹲在她身旁,陪她玩积木,也陪他聊聊天。
好一会儿之后,我终于问道:
「小娟,那么久了,你会不会想你爸爸?」
她一边玩着积木,一边奶声奶气地告诉我说:
「爸爸说过啦,他说我要好久都见不到他,不过没干系,他跟妈妈会在天上保佑我的。他还说,他会想我的,说他在想我的时候,我就可以不用想他啦。」
我的手臂上已经泛起了鸡皮疙瘩。
在我带走小娟之后,朱建文是再也没有机会跟小娟碰面的。
绝对没有。
他早就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
他早就知道,他自己会死了。
我沉默了好久,才下定决心,问道:
「小娟,你之前说过的,你爸爸给你玩小象玩具那件事,是假的,对吧?叔叔看出来了喔。」
小娟猛然抬起头,睁着大眼睛看我。
然后凑到我耳朵旁边来,说:
「叔叔你不要告诉别人,爸爸说,我一定要那样说,不然他就生气了。」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笑着,抬起头看阳光。
眼泪却忍不住渗了出来。
他们一定很爱很爱小娟。
小娟在他们眼里,一定比生命更重要。
所以,小娟她一定会幸福的。
在朱建文失去那条腿,失去劳动力之后,这世界就容不下他们了。
更何况,王晓霞还一直藏着自己的脑疾。
他们也许对这个世界很绝望,但在绝望之际,仍然不断为小娟寻求出路,甚至找到了小娟亲生父母那里。
甚至去死。
不。
也许,他们也知道,只有他们死了,小娟才会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所以……
小娟她,一定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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