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的叙旧

方欣皱了皱眉:「我喝咖啡只喝手磨的。」

我马上明白她是要我去给她手磨咖啡豆现场制作,这特么不是折腾人吗?

一杯手磨咖啡下来,怎么也得将近一个小时,况且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她倒是要求高,可我是个秘书啊,端茶递水可以,但我又不是专门来替他们提供各种高端服务的。

我稍迟疑,方欣客气地说:「麻烦程秘书了。」

明摆着我今天就非得给她弄出来一杯。

我不知怎么的,竟心存希望地抬头去看秦暮声,他恍若没听见,视线专注在文件上。

他放任方欣折腾我,我也就憋着一股气,端起咖啡原路折返,守在茶水间给方欣制作手磨咖啡。

我活这么大,连我爸妈都没喝过我亲自做的手磨咖啡,方欣是头一个。

我越想越觉得委屈。

我爸妈说得好听,让我到秦暮声这儿来跟着他学习,可我来了四个多月,干得最多的就是端茶递水的活。

现在他越来越过分了,还纵容自己的小情人上班时间驱使我给她手磨咖啡。

我气得心尖尖儿疼,使劲磨着咖啡豆。

当我用一个小时把咖啡放到方欣跟前时,她掀了掀眼皮子:「放糖了吗?」

18

「放了,五分糖。」

方欣推开咖啡:「我不喜欢加糖。」

我的心抽了抽,方欣又说:「程秘书,还要麻烦你一次,抱歉啊。」

她的道歉听不出半点诚意,满满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

我的情绪临近爆发点,可目光触到秦暮声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后,我竟有活生生把气儿给吞了回去。

「好。」

我蹲在茶水间里,红着眼睛按照之前的流程,给方欣重新弄了一杯手磨咖啡。

但等我端着咖啡进去时,办公室里只有秦暮声。

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指尖间夹着一截皓烟,冷淡地告诉我:「你慢了,人走了。」

我浑身僵在原地,积攒了一下午的火气瞬间爆发。

「秦暮声,你真不是东西。」我把咖啡重重搁下,手背被飞溅的咖啡烫到,很疼。

但我的心更疼啊,像被刀割一样。

不是因为方欣的刁难,而是因为秦暮声的冷漠。

我抬着下巴让自己不至于掉眼泪,咬着牙蹦出一句:「从明天开始,我不来了,你找其他人吧。」

这次我是真铁了心了,不管我爸妈再怎么骂,我也不会再来了。

从秦暮声的办公室冲出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文姐他们都走了,这一层空荡荡的只有我粗暴收拾东西的声音。

秦暮声靠近时我不是不知道,但就是不想理他。

「这就受不了了?」他撑着桌面,目光在我的脸上打量。

我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闷着气儿,不吭声。

秦暮声直起身,手抄进兜里:「说说,气什么?」

他这股气定神闲的劲儿,就好像在说「这都是正常的职场生活,你怎么就气上了?」。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啊,被上司为难在所难免,我有骨气顶多另谋高就就可以,犯不着和谁置气。

「对不起。」我收好自己的东西,清了清发哑的嗓子,抬起头。

「我是气,气她仗着和你关系亲近就对我颐指气使,但我更气的是,你纵容她。」

我听见自己清清凉凉的嗓音在空旷的办公区传开,委屈劲上来,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话一股脑往外倒:「是,你这么做,成功让我在意了,这段时间,我挺难受。」

这些年,阅历沉淀岁月打磨,秦暮声在情场上早就是信手拈来的自信从容。

他拿捏我,我太过青涩,自认玩不过他。

索性摊开了说,要走也要舒心地走。

「但是秦暮声,我打小就有反骨,你是清楚的。」我冷静地直视他的眼睛。

我的心愈发冷了:「你越是用这种方法来激我,我就越抵触,喜欢又怎么了,我也不是没喜欢过别人。」

秦暮声听我说完,脸色渐渐变了。

他眸色很沉:「喜欢我?」

「对。」我深吸气,抱起东西按在狂跳的心脏上,保持冷静。

「但我不要你。」

19

话说完了,我抱着东西就走。

刚走出两步,胳臂就被他一把拉住,想要挣脱,却丝毫无法抽出。

我恼了:「秦暮声,你他妈有完没完?」

秦暮声不和我吵,提着我的胳臂往电梯走,姿态一向的平淡:「有点晚了,我送你。」

「不要你送。」我使劲拍他的手。

等电梯的间隙,我闹腾得厉害,秦暮声索性直接把我按在墙上,静静等我闹到没力气。

「累了?」他捋了捋袖摆,像个长辈训人,「小孩子脾气。」

我要顶嘴,他真就敢拿出长辈的气势,目光凌厉地横过来:「来,我跟你讲道理。」

「谁要跟你讲道理。」我侧过头,不想听。

其实我也知道,方欣为难我一个小秘书,就是职场常有的事,而且,秦暮声凭什么要护着我?

我气成这样,可能仅有一个理儿。

不是说喜欢我吗?转眼就纵容其他女人来刁难我,这就是喜欢?

而秦暮声的思维是,他让方欣敲打我,可能真能逼我坦承面对自己的心,让我知道我在意他。

「秦暮声,你不用跟我说你那些大道理,我都懂。」我偏过头,冷笑道,「你放任方欣是想逼我承认喜欢你,对,我已经承认了。」

「我喜欢你,但是我不会要你。」再重复一遍这样的话,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秦暮声收了笑,想说什么,我抬手阻止他:「你先听我说完。」

「嗯,你说。」

我看着他,心底竟生出了苦涩的滋味:「你永远高高在上运筹帷幄,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同等的位置,我们之间是不对等的。」

他掌控一切习惯了,自然就想用同样的姿态拿捏我。

我不接受。

电梯来了,我走进去。

秦暮声跟了进来,倒也算有自知之明,没试图说服我。

他非要送,我再拒绝,反而显得我矫情放不开。

我坦荡地坐上他的车,一路上都没再开口。

车到家门口,我下车刚上台阶,身后传来秦暮声低沉的声音。

他问:「程杳,什么是对等?」

我被噎了一下。

是我忘了,秦暮声居高临下太长时间了,对等这观念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笑话。

20

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裴女士出来了。

她的目光直接越过我看到车上的秦暮声:「暮声,你怎么亲自送她回来了?」

秦暮声言辞淡淡:「应该的,晚上小姑娘一个人不安全。」

「你就是太惯她。」裴女士热情招呼他,「既然来了,吃了晚饭再走,你姐夫今天买了不少好吃的。」

我听不下去:「妈,人家大老板,忙。」

「好。」秦暮声竟然答应了。

我恼怒地回头瞪他,他气定神闲下车,看都没看我,和我妈并排往里走。

裴女士喊我:「你不进来站家门口干什么?」

我气冲冲进门,裴女士看到我怀里的东西,惊呼道:「你怎么把东西都搬回家了?」

「不干了。」我往楼上跑,「晚饭我也不吃了,别叫我。」

「你这孩子,一回来就跟个刺猬似的,谁又惹你了?」

余光瞥到正坐在沙发上和我爸品茶的秦暮声,衣冠楚楚姿态高雅,我登时一阵恶寒。

「你说啊,怎么回事?」裴女士不停追问。

我烦不胜烦,为了让裴女士彻底死心,不再逼着我去秦暮声那上班。

我咬了咬牙,指着秦暮声说:「他睡了我还不想负责,我不干了。」

「什么?」裴女士尖细的声音穿透耳膜。

「啪」,我爸手中的茶杯直接掉到了地上,惊得傻眼了。

秦暮声唇边抵着茶杯,眸光幽幽恻恻睨着我。

裴女士看了看秦暮声,又看向我,狠狠吞了吞口水说:「你老实说,是不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我一脸诚恳地胡诌:「真的,就上个月出差的时候。」

裴女士的脸色青了又白,愣在那里沉默良久。

应该是想起来了我那次出差回来不正常的表现,她蓦然暴喝:「秦暮声,你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内心狂喜,秦暮声,让你牛气,看你这次怎么办?

头顶水晶灯银辉洒下,秦暮声缓缓放下茶杯,似在斟酌,眉目晦涩。

裴女士不淡定了,在她看来,不否认,就是承认。

她咬着牙风风火火往厨房里冲,出来时手里拎着一把锃亮的菜刀。

「好你个秦暮声,我把你当弟弟,你竟然睡我女儿。」裴女士提着菜刀往秦暮声去。

我爸吓得腿软,跪在地上抱着裴女士的腿:「老婆,冷静,冷静!」

「我没法冷静。」裴女士挥舞着菜刀,拼命要扑过去砍秦暮声。

始作俑者的我除了有一点得意,还有那么一点心虚,趁着现在乱,我小心翼翼挪着脚步就要偷偷上楼躲进房间。

好死不死的,被秦暮声的视线注意到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极慢地站起身来。

从容出声:「嗯,睡了,我想结婚,是她不肯负责。」

21

我倒吸一口凉气,笑不出来了。

论狠,还得是秦暮声。

我是着实没想到他会出这一招,反倒是我成渣女了?

脑子短暂空白,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反驳。

裴女士想来也是没料到,愣了愣,菜刀「嘭」一声脱手掉落在地上。

她抱着我爸哭:「良哥,我心口疼,快帮我顺顺气。」

我心知闯祸了,张口解释:「爸,妈,我是骗你们的。」

「他都承认了,你还想骗我?」裴女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骂完我骂秦暮声,「杳杳不懂事,你是她的长辈,怎么可以跟她一起胡闹?」

我哑口无言。

怎么谎言一说她就信了,说真话又不信了。

我想说什么,却被我爸呵斥:「你,滚回房间去。」

现在这情形我留下确实尴尬,暗暗叹了一声往楼上走,秦暮声的声音细碎地响在身后。

他这会儿倒像个君子了:「事错在我。」

裴女士追问:「你这是临时起意?」

秦暮声沉沉出声:「不,动了这心思几年,她那会儿小,一直都觉得像是在犯罪。」

我的心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脑袋更是乱得没办法思考。

躲进房间,我背靠着门呆站了许久,才一头扎到床上,心情难以平静。

想的事太多,也太久远。

我打小就是个娇娇女,裴女士一路养尊处优过来的,她同样用小公主的标准养我。

呵护着,宠着,我一丁点苦都没吃过。

他们就那样捧着我,那年我上高中,裴女士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我爸心疼得要命。

他说着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天会来,怕留下遗憾,就计划着带她去环游世界过二人世界。

我被寄养在秦暮声的家里,他那会儿还是纨绔不羁的公子哥,研究生读着,一点不影响他吃喝玩乐。

他鲜少管我,又不喜欢家里有阿姨保姆,我一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吃饭就只能靠外卖。

饿是饿不死,可我那会儿胆子奇小。

一只蟑螂老鼠都能把我吓哭,半天喘不过气来那种。

在家里时,一到打雷下雨天,我就会抱着枕头往裴女士的被窝里钻。

到了秦暮声家里,偌大的别墅,空荡荡的,我每晚睡觉都是心惊胆战的。

夏天雨水特别频繁,有一个晚上电闪雷鸣,恐怖的气氛跟我在电影里看到的世界末日一样。

我怕得要命,哭唧唧抱着枕头去找秦暮声。

那会儿我单纯得跟张白纸似的,也没想到男女有别那些事,颤抖着身子就往秦暮声的被窝里钻。

一摸到人,就抱着他瑟瑟发抖,不肯撒手了。

我呜呜咽咽哭着,也不知道是触到秦暮声哪根神经,他直接把我从他的床上拎了下来。

真就是拎,我白白瘦瘦的一只,被他拎着丢出房间。

他黑着脸训斥我:「回房间睡觉去。」

砰一声就把门给关上了。

他大抵是没想到我能矫情软弱到这种地步,真不管我了。

我又怕他,不敢哭,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回房间睡,就抱着枕头缩在他的房间门口,浑浑噩噩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一开门,我软绵绵地倒在他脚边。

他瞪着眼睛惊讶地看了我好久,脱口而出一句话:「程杳,你是真要命。」

22

打那以后,他对我明显上心了许多。

他的上心,不是说怎么对我好,而是使劲儿折腾我打击我。

我不会做饭,他就盯着,让我一点点学,我不肯动,他就训人,各种各样的手段,保准能给我训得服服帖帖。

我打雷天不敢一个人睡觉,他可不会惯着我,直接把我房间的门给反锁了。

怎么哭怎么闹都没有用,最后累了,真能睡着了。

我那会儿娇滴滴的,一点儿风吹雨淋就能病上十天半个月。

他每晚逍遥快活回家明明已经很晚,第二天总能起个大早,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晨跑,盯着我跑完一圈又一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理儿秦暮声把我教得明明白白。

我尝试过撒娇,也尝试过哭闹,在他这儿都行不通。

两年时间,我从一只会哭唧唧的娇娇女,变得独立,有了锋芒,也有些叛逆。

年纪小,也就对他颇多怨气,其实后来想起他,情感一直都很别扭。

裴女士是在一个多小时候进来的,她坐在我的床边,幽幽看着我,也不说话。

「妈,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怪吓人的。」我做起来,态度特别端正,准备好挨训。

谁知道裴女士不骂我,反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早该看出来的。」

「您看出来什么了?」

「你十八岁那年瞒着我们偷偷早恋,高考完你去参加同学聚会,很晚了都没回家,我急得不行,找了很多朋友亲戚帮忙找你。」

我懵了一下:「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裴女士冷哼,「我们找到你的同学,才知道你喝醉了,你的小男友自告奋勇送你回家,其实啊,他根本没想送你回家。」

我想起来了,那天一群同学吃了散伙饭,去了 ktv,大家都挺伤感不舍,都喝了些酒。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一杯下去就不省人事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是在家里醒来的,我爸妈只说是我喝醉了,同学送我回来的。

我信了,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裴女士说出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

「他不送我回家,送我去哪?」我傻傻地问。

裴女士一巴掌打在我的脑门上:「他带你去了酒店,要不是你小舅舅及时找到你,你就完了。」

「秦暮声?」

「对,他找到你时,那个小畜生在扒你的衣服,你小舅舅脱了衣服把你裹着抱出来的。」

23

我惊呆了,后背一阵阵发凉。

记忆中那个男孩斯斯文文,很干净,怎么会呢?

「我们冲进房间一看,小畜生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我估摸着啊,暮声是念他年纪小,没要了他的命。」

我听得一愣一愣,怪不得他明明和我一起考上了南大,却选了一所偏远的院校。

当年我因为这事,还暗暗恨了秦暮声很长时间,南大也不肯去了,逼着我爸妈把我送出国。

裴女士连连叹气:「暮声这个人啊,做事向来狠绝果断,也能忍,但是他抱着你出来时,手抖得厉害,眼睛都是红的。」

我默不作声,有些触动。

「我后来想起那一幕,也是发现了一些端倪的,怀疑过。」

她一边回想一边慢慢地说:「但是这几年他藏得滴水不漏,我就以为,他对你就是长辈的爱护,谁知道……」

她又叹气了,我低下头:「妈,他没睡我,我是不想去他那上班了,骗你的。」

裴女士用手指很戳我的额头:「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还拿菜刀砍他?」

「哼,你真以为你妈瞎啊,三天两头和他在我眼皮底下闹,我也是过来人,是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心里有点数。」

我不解:「然后呢?」

「我要是不闹一场,你们能承认?」

说着裴女士拉住我的手,柔声道:「杳杳啊,也是因为这件事,这些年爸妈看你看得紧,不让你去酒吧不让你去蹦迪,谈恋爱也缠着你问东问西,怕啊,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

我笑她:「我又没怪你,怎么说着还伤感起来了。」

「你长大了,爸妈也该放手了,你和暮声的事,我们不反对。」

裴女士扼腕叹息,接着说:「不过,我和他姐弟相称这么多年,突然改口的确有些不习惯,早知道当年就不认那冤大头当弟弟。」

裴女士又絮絮叨叨怀念起过去。

外婆家和秦家是邻居,我外婆和秦暮声的母亲关系很好,秦暮声是秦家夫妻老来得子,和我妈差着十二岁的年龄。

秦家夫妻极宠秦暮声,他年少时就是那一带的孩子王,整天带着一群屁点大的孩子到处为非作歹。

我妈那会儿也是得宠的小公主,年纪又比秦暮声大,哪瞧得上他干的混账事。

她领着一群大点的小姑娘,把如脱缰野马的秦暮声给揍了几顿。

把人揍老实了,还得逼着人家喊她姐。

「我没有兄弟姐妹,结婚时还是他当我娘家弟弟给我提的箱子。」

裴女士说到这,有些伤感了:「只可惜啊,后来没多久他母亲就去世了,他爸老混账,马上从外头领了女人回来。」

「我们那会才知道,原来他早些年以为妻子不能生,早就在外面找了女人给他生了一对儿女,还比暮声大了一圈。」

24

我安静听她说,心情隐隐沉重了起来。

「他啊,和他爸怄着气呢,那些年在外头吃喝玩乐当个纨绔子弟,其实心里不好受。」

我缩进被窝,问她:「他当年那德行,你怎么敢把我送他家去的?」

「我打小看着他长大,他我还不了解吗?他看着邪,其实比谁都靠谱。」

我坏坏地问他:「那你现在还这样觉得吗?」

「死丫头。」裴女士给我来了一套组合拳,打得我求饶才算数。

她下床,理了理衣服:「我跟暮声谈过了,不反对,就是你自己要想清楚。」

我从被窝里探出头问她:「想清楚什么?」

「暮声这人就是拧,喜欢你这么些年也没吭声,是铁了心的,你年纪小,我怕你心性不定,害了他。」

我不吭声了,无声抗议。

敢情我在裴女士眼里,是这么不靠谱的人。

裴女士感叹道:「不是我帮着暮声,他呀,和他爸闹了十几年,最后父子到死都没再见,当年家产之争,他继母和哥哥姐姐把他当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这些年他一个亲人都没有,看似风光,其实比谁都苦,你还有我们,以后和他走不下去还能回家来,他又是一个人了。」

「妈,我会好好想清楚的。」我缩回被窝,心里闷得厉害。

在家待了几天,文姐通知我去办离职交接。

没遇上秦暮声,倒是在坐电梯离开的时候,碰上了方欣。

她朝我点了点头,表情平淡。

「你也离职了?」我看了看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最上面有一个相框,隐约瞥见了秦暮声的身影。

「调岗,去伦敦。」方欣抽出相框递给我,「想看啊?拿去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才发现这是一张三人照。

照片里的秦暮声还很年轻,眉目不羁,手搭在一个长相斯文干净的男人肩上,男人的手,则环着方欣的腰。

方欣抬了抬下巴说:「我们三个是大学同学,那个是顾平笙。」

「你男朋友?」顾平笙搂着方欣的腰,看起来关系亲密。

「嗯,谈了五年。」方欣微笑着,语气淡淡,「五年前他双腿截肢,残废了,被我抛弃了。」

我的心泛凉,方欣太冷静了。

「不过,我马上要去找他了。」方欣耸了耸肩,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明快了起来,「以前太弱了,反抗不了现实,现在不一样了,亲人我送走了,也有钱了。」

听着听着,我莫名有些难受。

方欣瞥了我一眼,说:「那天在暮声的办公室,我是故意的。」

「我知道。」

「你别生暮声的气,是我自作主张。」

25

方欣解释道:「你不要听公司那些人乱说,我和暮声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带我去伦敦,就是为了让我和阿笙见面。」

「这些年他帮了我很多,我只是想让你看清自己的心,我这一走可能就不回来了,他好,我才能放心。」

我把照片还给她,「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和秦暮声的事,一时说不清楚。」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方欣深深吸气,然后笑容灿烂,「人在世上,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与其别扭蹉跎,还不如恣意相爱。」

出了电梯,临分别时,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暮声一个人时间长了,他不懂怎么去爱人,就知道把他认为好的都给你,你要什么就率性点,跟他直说,别拧着。」

我和方欣不熟,但这一刻免不了被她的热忱触动。

受教地点头:「我知道,祝你一路平安,得遂所愿。」

阳光明媚,方欣朝着太阳眯起眼睛:「我想他了。」

她摆了摆手,急切地上车,直往机场而去。

我站在原地许久,太阳很好,我伸出手,轻易就捧了一手的暖辉,指尖明灿。

「姐姐,给你花。」小女孩奶音可爱。

我低下头,瞧见她手里举着一朵红玫瑰,阳光下鲜艳欲滴。

「谢谢你小朋友。」我蹲下来接过花,忍不住摸了摸小姑娘圆嘟嘟的小脸。

「不是我送你的,是那个叔叔。」她蹬着两条小短腿跑向一个人。

我侧头看过去,明烈的阳光下,秦暮声半蹲着身体,揉了揉小姑娘的发心。

小姑娘垫着脚尖亲他的脸颊,然后噔噔跑了。

他似乎有些不适应,身体微僵。

「你还是适合居高临下,学人家平易近人怪别扭。」我拎着花走过去,忍不住嘲笑他。

秦暮声站起身,看向我的目光专注:「我只是想让她觉得,我尊重她。」

呵,说给我听的呢。

我佯装听不懂,嗤笑道:「她那么小,不会懂你的意思。」

「嗯,我以前也这么想。」秦暮声逆着光,轻眯起眼睛,「她会慢慢长大,成为大人,时间走得太快,我还留在原地。」

我笑问他:「那为什么不往前走?」

「习惯了。」

我敛了笑,心头就像堵了一团棉花,很难受。

秦暮声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亲情于他太过薄凉。

这些年他一个人深陷在尔虞我诈的商海中,钩心斗角步步杀机,时间长了,凉了热血,也淡了喜怒哀乐。

我问他:「这些年就没想过要成家吗?」

「没想过。」他半倚着车门,眉目带笑,「就只记得等你了。」

26

我有一瞬间被他晃了眼,笑着移开视线。

「那还会继续等吗?」

秦暮声没有接话,似乎料到我的话还没说完。

「或许我妈说得对,我太年轻了,心性不定,我喜欢一个人,从未想过是要奔着结婚去的。」

我和秦暮声对彼此的感情,厚度从来都不是一样的。

他要的,是一份稳定的关系,或者说,是一个妻子,一个家。

而我这个阶段,要的只是一个恋人。

「我甚至不确定,喜欢你,是不是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我直言不讳,笑道,「毕竟,你挺会。」

秦暮声倒也淡然:「嗯,你不喜欢被动接受。」

我微抬头面向阳光:「是被动,也确实心动。」

撩我,他是蓄谋已久,他这样的一个人,别说我了,许多小姑娘都难免会无法抵抗。

所以我一直耿耿于怀,我跟他之间不对等,他擅长掌控,占据主动权,而我只能负隅顽抗,然后接受。

或许,还是自尊心作祟。

我想要自己去确定喜不喜欢一个人,而不是他谋划着,一步一步逼我承认接受。

秦暮声若有所思:「你是真的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盯着,逼着才学会独立的小姑娘。

「你才知道啊。」我忍俊不禁,「你自己都老了,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胆小软弱的小姑娘呢。」

印象中,这是我和秦暮声第一次平等对话,我不任性,他不霸道,挺好的。

秦暮声莞尔:「都想好了?」

「嗯。」我点了点头,「毕业那会儿我是不想回来的,已经申请了深造的院校,扛不住我妈的唠叨,就回来了。」

我需要时间去成长,去确定自己的心意,去遇上更好的人。

如果在更好的人跟前,我还能坚定自若地选择秦暮声,那我就真是定性了,不是因为他的蛊惑一时错乱。

秦暮声扬了扬手机:「介意联系吗?」

「我没那么小气。」

他半开玩笑:「那你能把我从黑名单拉出来了吗?国际长途有点贵。」

我乐了,这事儿我倒是忘了。

当年我出国留学前,父母特意给我办了一个送学宴,来了一屋子亲戚朋友同学,熟的不熟的人都加了一堆

秦暮声就是那个时候混进来的。

我去留学的第二年春节,没有回家过年,却收到了一大堆的新年祝福。

有一个没有备注名字的,给我转了一大笔钱,留言:压岁钱,新年好。

我寻思着都不知道人是谁,这钱不好收。

就尴尬不失礼貌地问了一句:新年好,忘了给您备注,您是?

那头回:秦暮声。

我看到这名字,几乎没多想,反手就给他丢到黑名单里了。

27

我把秦暮声拉出黑名单,是在登机前一个小时。

裴女士眼泪涟涟,抓着我的手不舍道:「我和你爸是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把你盼回来,你这刚回来小半年,又要走了。」

我抱了抱她,笑话道:「你可是公主,怎么能哭呢?我就去两年,你好好吃好好玩儿,眨眼我就回来了。」

「你说得轻松。」裴女士一边擦眼泪一边控诉,「你这一去,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电话没几个,人影也不见。」

我想起秦暮声的话,笑道:「国际长途贵嘛,我不是经常给你发消息的吗?」

「行了行了,你赶紧走。」我爸搂着我妈,黑着脸训我,「这次去了回来,就老实给我待着,哪儿都不准去了。」

我点头答应。

登机后,我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给秦暮声发了条

「如果遇上好的人,那就结婚,不用等我。」

他很快回了一个字:好。

第一年春节,我没回家,被一个华人同学邀请到他家过年。

在华人街的一栋红楼,我认识了一个顶好的男人,好看的皮囊,斯文贵气,无可挑剔。

他有一个极民国文人风的名字:周复礼。

同学暗戳戳撮合我们,一来二去,周复礼看我的眼神,总带了一些隐晦。

那天聚会后,他提出送我回家,男人很绅士地询问:「程小姐,我追你的话,你会觉得唐突吗?」

我喜欢他的风趣,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是感觉吧。

我看着手机页面上,秦暮声发来的新年祝福,还是短短一句话:新年好,压岁钱。

下面是一笔耿直的转账。

我弯了眉眼,笑着和周复礼说:「谢谢厚爱,不过我总记得有人在等我。」

后来我那华人同学打趣我:「周复礼那样的你都看不上,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说:「周先生克己复礼,很高尚很完美,不过我就一俗人,我就喜欢那种在外人跟前高冷矜贵,在我这又是野蛮禽兽。」

对,就是这股劲儿,我想到秦暮声。

这个人啊,坏就坏在,一想起他,我就内心躁动,身体发热。

第二年春节,我告诉裴女士不回去了。

裴女士伤心之余,还不忘给我直播他们年夜饭的热闹场景,顺便酸我:「你就一个人在国外待着吧,孤苦伶仃没人理你。」

我遮住镜头,伸手按了按门铃。

裴女士急吼吼地道:「不跟你说了,可能是暮声到了,我去开门。」

28

视频通话挂断,裴女士嗒嗒跑来开门。

门一开,我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哎哟,你个死丫头,不是说不回来了吗?」她泛着泪花冲过来抱我,差点把我勒死。

抱完了还毫不客气地重重拍了两下我的后背,看我龇牙咧嘴喊疼,她才消气。

她拉着我进门,呼着白气唠叨:「冻坏了吧?今年这雪下得真大,你回来也不跟我们说,衣服都没带够吧?」

我的确冻得不行了,一进门就上楼找了毛披风裹上。

客厅里一溜儿的亲戚,我一个个叫人,收了一大堆的红包。

还有一大堆的夸奖。

「两年不见,小丫头看着成熟了,稳当了。」

「就是,那会儿娇滴滴的,现在瞧着大气知性了,果然还是要多读书。」

我嗔笑道:「姨婆,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暗戳戳指我以前任性不懂事?」

屋子里的大人笑得合不拢嘴。

表弟过来拉我:「姐,我们三缺一,快来凑一桌。」

我看了一眼他们在客厅角落摆开的麻将桌,有些头疼:「你明知道我技术不行,想赢我钱啊?」

表弟戳了戳我手中那一堆红包,「这些白赚的,输了你也不心疼,别那么小气嘛。」

我被他逗笑,裴女士凑过来:「人还没齐,等会才开席,你跟表弟他们玩玩没事。」

「行。」我依她的坐下。

几圈下来,桌上就我一个输家,出于礼貌,红包我是不能拆的。

只能掏出手机现场取钱,抓过我那个现金大户表弟:「两千,给你

他贱兮兮嘲笑我:「不是吧姐,你才刚拿了两千,这么快就没了?」

我刚打开扫码页面,一沓红色的钞票落在我的手边。

我偏过头,秦暮声站在我的身后。

他刚从外面进来,黑色的长毛呢大衣上还有没来得及拍掉的雪花,眉目温淡。

我一时心跳怦然。

他抬了抬下颌:「该你拿牌。」

「啊。」我慌忙转头去抓牌。

表弟打趣:「姐,你专心点,别又输了,秦先生每年来备的现金都是给我们红包的,你输完了,我们就没红包了。」

我想把麻将丢他脸上去,想想还是算了。

低着头打牌,其实心思压根不在上面,打着打着,手里的牌还是一堆散的。

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擦着我的脸颊过去,有点冷。

他修长的手指打出去一粒麻将,声音很低的在我耳边:「国外没麻将?」

29

秦暮声这是看不下去了,嫌我菜。

我撇了撇嘴:「要不你来?」

说着我就要起身,被他按住肩膀。

「你坐着,我教你。」

他站在我身后,很少说话,却总是能在关键时候阻止我犯傻。

几圈下来,我装钱的抽屉已经装不下去了。

表弟不满地嚷嚷:「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们都是一个人,你们是俩人。」

说得我的都不好意思了。

「那不玩了,钱给你们,当新年红包了。」我把赢来的钱分给他们。

「谢谢姐。」几个兔崽子拿了钱也消停了。

正好裴女士喊开饭,他们蹿过去占席,一个个野得跟个猴子似的。

我刚准备把钱还给秦暮声,裴女士在餐桌前叫人:「暮声,杳杳,快来吃饭。」

秦暮声走过去了,我手里的一沓红钞票没来得及还回去。

家里叔伯多,年夜饭就开了三桌,热闹充满烟火气。

一顿饭吃完,小孩都跑出去放烟花了。

因为要守岁,大家不会那么早回去,我爸叫了两个叔伯准备开一桌麻将。

我爸到处逮人:「暮声,你也来。」

秦暮声微微颔首,答应了。

裴女士在准备茶水,笑着挤兑我爸:「你非喊人家暮声,待会又得输得面红耳赤。」

「哼,往年也就算了,今年我一定可以赢。」我爸就偏不信邪。

「好。」秦暮声坐下前,脱了外套围巾,随手就递到我手里。

这动作太自然,他侧着身都没看我这边,就这样递了过来。

我愣了愣拿住,挂在手臂上。

又把他之前给我的现金放在他桌前,站那儿看他打了两圈。

男人们在牌桌上,免不了得抽烟,烟雾缭绕熏得我眼睛都有些难受了。

秦暮声侧了侧身体:「去跟他们玩会。」

他是让我去外头找表弟们玩玩,我觉着冷,不想去,索性就上楼回了房间。

才发现把他的外套围巾也带上来了,我鬼使神差闻了闻,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我耳根子有点烫。

把它们挂在衣架上,窝在窗台边的秋千摇椅上玩手机,抢起了红包。

三两个小时下来,收获颇丰。

我看着五位数的零钱龇牙乐呵,敲门声响起,我随口喊了声进来。

等脚步声近了,我才发现进来的人是秦暮声。

连忙收起傻笑:「不玩了?」

「嗯。」秦暮声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他们上了年纪,熬不住。」

我听他说这话,忍不住揶揄他:「您今年高寿?」

他一本正经:「您年轻,记性好,帮我算算。」

我就真的掰着手指头计算,「我二十五,那您就是……」

他揉着眉头,无奈地打断我:「好,我知道了。」

「你这不行啊,怎么还不让人说了。」

秦暮声挑眉:「我行不行,你试过?」

30

我腾地红了脸,这厮不正经。

这话我是没法接,抱着靠枕调整了一下坐姿,舒服地靠在摇椅里,笑问他:「赢了没?」

「没,你爸是大赢家。」

「你肯定放水了。」

「不然怎么办?」他笑,「想娶人家女儿,总得放点血。」

我眯着眼瞧他。

房间没开灯,裴女士惯会搞气氛,在窗台上挂了许多串星星灯,他坐在浪漫的小彩灯暖光里,沉稳温敛,有惑人的魅力。

我看得怔了神,思绪有点飘。

这两年在国外,我和他鲜少联系,伶仃几句,从未有过一言半语关于情感。

却每每,我总无比坚定,他在想我。

我伸手摸着彩灯,佯装漫不经心:「我们什么时候去把证领了吧。」

秦暮声深深凝视我:「想好了?」

「想了两年了。」我回视他,思念竟也没那么难出口,「我很想你。」

柔光潋滟,他的眉目微怔,把我抱了过去:「会开车吗?」

「会啊,怎么了?」这种情况下,还问这问题?

「我喝了酒,你来开车。」秦暮声把我放下来,从衣架上拿过羽绒服把我裹了一个严实,又拿上自己的外套,牵着我往外走。

时钟过了十二点,新的一年了。

城市上空有烟花齐发,璀璨夺目,我生出一种他要带我私奔的刺激感。

还是我十七岁时住过的别墅,我坐在车上不肯动。

软声撒娇:「不想自己走。」

要是我十八岁时说这话,指定是要被他拎着下车的。

现在,他眉眼宠溺,抱着我往里走。

酝酿了几年的情绪,在这瞬间无限绵长。

我趴在他肩上:「秦暮声,我有感觉。」

那一次在我的房间,在书桌上,他亲我的时候问我有没有感觉。

我没敢回,现在诚实了。

他在我唇边说话,听来情重:「两年前你从国外回来那天,我一见你,就想抱你。」

我被撩得不行:「你现在得逞了。」

「不够。」

我就如窗外被风吹开的雪花,在半空中飘飘然。

「想光明正大抱你,亲你,这事,想了好些年。」他用力抱紧我,有几分哽咽,「程杳,爱这个字对我来说,一直都很重,我给你的也很重,只给过你。」

他不说爱字,却又字字情深意重。

我傻傻地问:「你会有一天腻我吗?」

他眼睛泛红,声声入骨:「程杳,你是我的命。」

我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暴风雨夜,他把我丢出房间时说的那句话:「程杳,你是真要命。」

瞬间莞尔。

我确信,在爱我这件事上,秦暮声会永远珍惜而庄重。

  • 完 -

□ 温酒斩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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